1.13 第十二章大自然的那股子韧劲儿

第十二章大自然的那股子韧劲儿

早在19世纪80年代,从我家附近流过的桑达斯基河居然在七月就全结冰了,于是每个教堂的讲坛都传来了世界末日的声音。很少有人知道,1883年的时候,印度尼西亚的大火山喀拉喀托爆发,喷出了大量的火山灰飘荡在空中,遮天蔽日达数年之久。不过就算告诉他们,很多人应该也不会相信,所以还是鼓吹世界末日要有趣得多。一听到这个消息,人们就只会往教堂的募捐篮里塞钱,劝上帝改改主意;人们这么爱奉献,上帝当然会改变主意咯。皆大欢喜。尤其是牧师,因为每次坏天气顺利过境都能再一次向信徒们证明:真有仁慈的主,他确确实实存在。还有,教堂也确确实实缺钱装个新炉子。

想象一下,假如那样恐怖的事发生在今天会怎样——“全球变冷”会成为热议话题,我们也得赶紧烧更多的煤、石油和天然气,这样全球变暖的日子才会回来。

2012年夏天,美国大部分地区都遭受了大旱。据说,它不仅堪列中西部地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旱灾,也是全球变暖的标志。到了八月,我也中了那个经典魔咒——人们动不动就唱世界末日的调调——感觉世界末日好像真的开始了。1888年夏季冰冻的事,我一点教训都没吸取。1988年几个月不下雨的事,我也还是没长进。那一年从4月11日到7月17日,我们的农场就没下一滴雨。我就是相信,末日不远了,大伙儿都快完蛋了。20世纪整个30年代,恶劣的天气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我的父母也不禁相信,末日就要来了。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有全球变暖这回事,想找个替罪羊都不知道还能怪谁。

要是让今天的美国人赶上河流在七月就全冻住,他们准会开始自杀,那个自杀率比起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偏执着呢。热忱的基督徒会把每个教堂的金库都塞满钱,反正这玩意儿也快没用了;热忱的科学家肯定会提议造火箭,这可是现代版的诺亚方舟[注释],造出来就能把他们送到某个星球上,那儿总是阳光普照,但需要下雨的时候它就会下雨,还不会胡乱下暴雨(有意思的是,肯塔基州在2012年竟然真的建起了诺亚方舟。他们说是为了吸引游客,但或许福音派信徒才知道我们不了解的内情。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逃过下一次大灾)。

我们为每况愈下的环境发愁固然情有可原,可一味的担心却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让我们看不到大自然惊人的自我修复能力;其实只要我们稍加留意,它在我们身边就随处可见。拿我有把握的事来说吧,原子弹炸毁了广岛却没能炸毁那里的银杏;1980年,华盛顿州的圣海伦火山爆发后,火山喷出的熔岩还在慢慢冷却,那一带的植物就已经开始复苏。我在书中[注释]也读到,世界贸易中心上的一棵豆梨树在经历“9·11”恐怖袭击后照样活着。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注释]发生后,当地的自然环境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但它的复原速度却比科学家预料的快得多。最近,《纽约时报杂志》(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也刊登了一个关于自然修复的好实例。文章[注释]里说,日本有一种水母,虽然是低等动物,却几乎永远不会死。只要在它的自然生长环境下(哪怕是在皮氏培养皿里,只要有它需要的环境),这种水母就会不断自我更新,循环往复,永不停歇,或者说,至少到下一次桑达斯基河会冰冻的7月,它都不会停。即使受到攻击都快死了,它也会重组自己的生理结构,完成更新,获得再生。新久保田是一位专门研究水母的科学家,我很喜欢文章里他的那句话:“聪明的人类完全有能力实现生物学意义上的不死。问题是,我们不配。”

那些不是我亲身经历或者直接接触的例子,我就不太想举了,因为太多作家见过或者专门描写过远方大自然的顽强修复力。对我来说,光是看我们这儿的停车场路面都够震撼了,还是铺过沥青的地,野草却照样钻出来。我们以为自然的过程,其实多么令人敬畏!

日益增长的人口与不断发展的商品农业都在极力破坏我身边的自然环境,可它恢复起来却比预料的快得多。1950年的时候,白尾鹿在我们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可现在,它多得就跟害虫似的。昨天的俄亥俄州田野看上去还好像一个巨大的棒球场内野(只不过这“内野”上还种着玉米和大豆),现在你再看,水獭、野火鸡、海狸、黑熊、山猫、郊狼和老鹰,全回来繁衍生息了。几年前,一株黑胡桃树苗从我家的芦笋地里冒了出来,我贴着地面把它给砍了,心想这样就能摆脱它了(胡桃树根分泌的化合物胡桃醌会杀死芦笋)。如你所料,它又长回来了。我就再砍,它又再长。我就好奇了,开始数它到底要长回来多少次。几年下来,这顽固的小苗被我斩首了十四次,每次它都长回来。我又恼火又好奇,干脆用枯叶把它盖住,点了把小火,想烧它个片甲不留。可它还是长回来了。阴魂不散。我只好挖出它的根,干掉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树苗。

在追求不死这件事上,树木比人类领先。恐龙还在地球上悠闲漫步的时候,悬铃木(我透过办公室窗户就能看到一棵)就已经在迅速繁殖了。在我的家乡桑达斯基,有一棵悬铃木,就在桑达斯基河畔。整个19世纪末,人们都最爱上它那儿聚会,就连七月冰冻的那一年也不例外。当地人都相信,它是密西西比河以东最大的悬铃木,不过这事我早听说了。一本介绍当地历史的书上有一张它的照片。照片里,这棵悬铃木在1900年的时候有七根树干,每一根都相当粗壮,很是傲人。它们围绕最早的那根主干生长,而主干明显已经烂掉了。估算起来,这棵树已经两百多岁了。民间传说,这块地的主人喜欢猜忌(或者妒忌),看不惯年轻人在树阴下嬉戏野餐、饮酒交友,于是企图放火烧掉它。精通不死奥秘的悬铃木才不会答应。直到1903年的一场狂风暴雨,它才终于倒了下来。不过请放心,在我沿着桑达斯基河畔玩耍的那些年,河边依然有很多悬铃木,绿荫浓浓,而且我有种预感,恐龙重回地球的时候它们也还在那儿。

美国东部现在的森林覆盖面积比一百年前大,这让很多人感到惊诧。我倒没觉得有多难以置信。我在林地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又亲眼目睹过植物们从不放弃生长的强大生命力。树木从四面八方向我逼近,可我越来越年老体衰,感觉要是没有一场森林大火或者七百加仑的农达[注释],想要制约它们的生长着实困难。我们以为树木的生长慢慢吞吞,可只要我背过身去,对田地不闻不问,也不打理林地,一年不到的时间,那些小苗子就跟装了弹簧似的,要蹦到太阳跟前去。野草和灌木就长得更快了,没等树苗醒过神,它们就抢先长了起来。一个夏天的工夫,一丛自生自灭的野蔷薇就把它的地界翻了两番,够让我惊异的。灌木丛下的小树苗也缓过劲来了,窸窸窣窣地后来者居上,五年之内,它们的个头都会高过野草,赢得阳光,冲向云霄。

过去我常被新闻弄得担惊受怕,它们接二连三地报道树木得病的消息,今天说这种树病得要绝种了,明天又说那种树遭虫害也要绝种了。舞毒蛾就在危害东部的森林(人们把那片山林夷为平地后,树木又恢复了生长)。但不管是树病还是虫害,森林都应对得不错,活了下来。接着,荷兰榆树病[注释]又让美洲榆全军覆没,或者说,我们以为事情如此。现在,榆树又长回来了——我家小树林里就有二十棵榆树,透过窗户就能见着。今天,花曲柳窄吉丁又快把白蜡树杀光了,或者说,我们是这么听说的——透过同一扇窗户,我也能看到死去的白蜡。但是,我同时看到的,还有好几百株小白蜡苗,一点不夸张,真有这么多。它们很可能会在花曲柳窄吉丁死光光后继续生长,就像当年的榆树苗一样,欧洲榆小蠹携带的病原真菌都被消灭了,它们却还坚强地活着。美国农业部林务局刚刚发布报告表示,之前预测西部的松树林会被另一种小蠹灭绝,现在看来,那样预测为时略早,死树和病树的数量目前已大幅下降。原因非常合乎逻辑——小蠹能吃的树越来越少,所以小蠹自己的数量也在减少。林务局说,对松树林的恢复来说,这真是个好消息;但他们又补充道,这种事都具有周期性,新的病虫害势必还会来。

这是人类的说法,森林不会这么说。人类看到的永远是会循环的周期,因为我们想问题的时候,总会考虑“始”与“终”、“因”与“果”,我们会考虑时间的流逝。森林不同;它的每次行动只落在永远的当下。死亡不是终点,也不是尽头,而是另一种开始。树木们不是在早已注定的周期里循环生灭,而是穿行在一个又一个偶发的零星片段里,永无止境。我绞尽脑汁想找合适的词语描绘真实的永恒,可我找不到。正如埃里克·托恩斯迈耶在《天堂般的沃土[注释]》中所写的那样:“(演替)没有开始、中期和结束的区分,也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作‘高潮’的点。在一片广袤的土地上,它的情状千姿百态,它的结果也难以准确预料。但是可以肯定,它的发生,只因某一‘块’指定的土地受到了干扰。”

此时此刻,许多人又在为橡树(特别是白橡)搓手[注释]干着急,因为它们正遭受病虫害的侵袭。要是几年前,我也会在那儿把手搓来搓去;现在,我不搓手了,我磋商;我每天和家门外的那一丛橡树磋商——两棵大果栎,五棵白橡,三棵黑栎,还有一棵针栎和一棵红橡。它们向我保证,一定比我长寿得多——它们现在就已经全都一百多快两百岁了。橡树作为一个物种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一定会受到若干威胁,但树木的字典里也不会有“威胁”这个词。只要树木的生长还受气候影响,我们就还有各类树木作伴;假如我能再活个一两百年,我敢打包票,这些橡树全都还在这儿。

枫树也挤进了小树林,威胁到了橡树的生长。枫树浓密的枝叶肩摩着肩,把橡树需要的阳光全给遮住了。林务员告诉我,欧洲人到来前,解决这个“问题”的一种自然的办法便是用火烧。这么说来,人类有时会故意放点火。你要是看见哪儿立着一片白橡或大果栎,那儿准是大火给它们烧出的活路。人还真够聪明的,懂得利用橡树的那股子韧劲儿。白橡,尤其是大果栎,经得住一些火烧。火焰蹿过森林的时候,这些橡树会因耐火活下来,落下橡子,生根发芽。这样,比起那些耐荫性强一些的树种,橡树便赢得了生长的先机,而只要有阳光,橡树都是老大哥。

但我比较相信,橡树之所以能活下来并且能继续活下去是因为,它们生长的地盘是马赛克镶嵌型结构,一小格一小格的,就像托恩斯迈耶说的,每一个小格都得各自为战。有些树总能战胜各种病虫害,因为它们比那些“威胁”活得还要长久。橡树就深谙生存之道。吃橡子的动物越来越多,一度我都担忧,增殖的野生动物会不会吃得太多,橡树都没种子长新树了。我还特地留意了就在我家房屋边上的那棵白橡。前两年冬天雪还不厚的时候,有一群鹿(大约七头),每天晚上都会来这儿。它们凭着嗅觉把雪下的橡子找出来吃。好些松鼠和花鼠也带着自己的全家老小上这儿来享用橡子大餐。冠蓝鸦和野火鸡也多起来了,它们也不会错过自己的那一份美餐。不过野火鸡很害羞(我猜的),不敢太靠近屋子。不管怎样,我百分之两百确定,前年落下的橡子都被吃掉了,去年的春天不会有橡子发新芽。你猜怎么着?四月的时候,我竟发现了五十株橡树苗,而且还不止这么多,我都没耐心数下去了。我们人类还真搞不懂大自然的效率,因为在我们看来,它那一套太没效率了。一棵成熟的橡树在丰收的好年份会落下成千上万粒橡子。每一个世纪,只要有一粒橡子发芽、生长,它们这个物种就能得到延续。它会积蓄能量,等待丰年,时机成熟,又会有成百上千的新树苗萌芽生长。

白橡子的坚韧特别使人震惊。十月,它投向大地的怀抱。几个星期不到的工夫,躺在土表的它就能向地下扎根五英寸。我仔细观察过被寄生虫吃掉了一半的橡子,它们扎根的速度并没因为残缺而有丝毫减慢。春天,主根生出许多小根,小树苗也破土而出迎着太阳生长。

大自然的那股子韧劲儿在大旱过后尤其引人注目,例如2012年我们撞上的那次。早熟禾与白三叶是我们牧场最主要的牧草,可它们在六月就枯萎了,结果到八月底,一些区域光秃秃的,只剩下土。好在一下雨,早熟禾又疯长起来,一眨眼就盖住了裸露的土地,还把同样想趁机长一长的羊茅挤到了边上。十一月,我的牧草肥厚丰美,羊群一时半会儿是吃不完了,吃到来年一月都行,那时积雪还不深。可事实上,羊群在新年三月的时候还啃着上一年的早熟禾,而四月的时候,新草又长出来了。也就是说,虽然我在六、七、八月没能放牧,但是我的羊群从九月起就又吃上了牧草,而且一连吃到十二月都没问题。它们甚至在冬天的一段时间里都还有草吃(那年冬天只下过一次大雪,除了那次,其他时间积雪都不深)。某位牧草专家声明,早熟禾不是一种“可取”的草料,理由是早熟禾会在干燥的夏末休眠而停止生长。每次我听到这个声明几乎都会用尖叫表示抗议和不满。我家牧场上的早熟禾总能说明问题吧?

我的牧场还告诉我,其实人类不用像现在这样每年都耕地,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用来追求“不死”。如果生命真的可以永恒,我们需要更好地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它会保证向我们源源不断地供应食物,旱年也不例外。我们不用建方舟或造火箭,只需在土地种上多年生植物。也许将来的某位词源学家会发现,原来古老的《圣经》一直都没翻译对,诺亚建造的也许并不是一艘方舟,而是一片常年水草丰美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