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啊,令人梦寐以求的长生秘诀
在谷歌上输入“长生秘诀”几个字,顿时会弹出超过一千万条的搜索结果。当然,有许多是重复的,但主要是各宗各教的道法教理,考古学家倒是可以把它们深挖细掘一番,因为它们的历史还真够悠久的。不过,还有相当一部分搜索结果是有科学根据的理论和信念。看来,在追求永生这件事上,尽管宗教与科学这两大阵营都不愿承认,但他们彼此的原则理念还是挺相近的。
“科学”长生的方法有如长生一般看不到尽头。比如:克隆人;大把大把地吃生洋葱;吃巨多的巧克力;接受再生疗法;做全身移植;在DNA里植入玛土撒拉基因(冰岛生物工艺学家宣称已经发现了它们);尽享性高潮,多多益善;一辈子都在一个塑料保护泡中过;佩戴古埃及时期的安卡护身符(管它是啥呢);炼金嬗变(更管不着啦);研究干细胞;维系美满的婚姻;享有和睦的家庭;模仿水母、扁虫和细菌的自我再生;采用人体冰冻法——一死就冷冻躯体,等长生的秘诀发现以后再解冻复活。一千万条里我一条条地看,看到三百多条就精疲力竭了。很明显,我们人类最大的兴趣还是如何才能永生,尽管我们同时在以灭绝种族的态势大规模地自相残杀。
就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另一个追求不死的宏伟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俄罗斯亿万富翁德米特里·伊茨科夫的消息。他带着大概三十位科学家一块儿发起了“2045计划”,旨在三十年内实现人类永生。这帮“不死同志”毅然要实现这个目标,采取的办法就是坚持不懈地对人类进行升级(如果他们钱够多,这个升级工作就能变成例行公事持续下去,不过也没准医保[注释]会帮他们报销),把人类变成仿真机器人或类似于阿凡达[注释]的化身人。改造升级的过程就有点儿神秘了,真人的人格面貌会被“上传”到仿真机器人体内,机器人则成为主人死后的“化身”并延续主人的生命,这样人类就能成为“不死之身”;或者,这个“化身”至少能活到机器人自相残杀的时候;再或者,能活到小行星撞地球,大家全都玩完那天。伊茨科夫先生还呼吁一千多个亿万富翁与他携手资助这个计划。到时候,他们所有人不仅都能像计划宣传里说的那样获得永生,还能从类人机器人这笔买卖里大赚一笔。有这种诱惑,亿万富翁怎么也得为了经济而团结宗教人士和科学家,联合两大阵营一起研究长生不死。
健康杂志既没明确承诺保证让你永生,也没明确否认不能让你永生。那些专业养生指南背后,尤其是杂志照片背后,全是它们的承诺:你可以永葆青春。唯一的前提就是你得适当锻炼,均衡饮食,关键是要购买杂志上广告的产品。如果乖乖照做,你就能获得一个神圣的标志,不是天使头顶上的光环,而是平坦的小腹以及永不长皱纹的肌肤。五花八门的食品、药物和膳食补充剂就像传说中庞塞·德莱昂[注释]的不老泉[注释],保证让你青春永驻。但是,每当选择摆在面前:是要永远年轻,还是要胡吃海喝?多数人还是选择了后者,讽刺吧?如果人们看了杂志以后真能对健康长寿怀抱希望,就会有好多百岁老人仍在踢足球啦。
可是我算哪根葱,还取笑这些长生秘诀,没准哪条真管用呢。不过,想办法安置那些不死的人又得另当别论。我们现在才七十亿人,就已经为了争夺有限的土地和燃料能源厮杀得不可开交,要是真有上万亿人又该如何是好?
神学家们和科学家们早就想过了。神学家的办法要简单得多,热忱的信仰足以让一切迎刃而解。灵性身体不占空间,所以安置灵魂的快乐天堂也不需要空间,就这么方便。而在科学家看来,找到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天堂”,还真是对一个人信念的挑战。首先得大力确保物质世界没有穷尽,其次还得考虑,在这永无穷尽的空间里,有条件容纳无限人口的星球数量也是无限的。
无论是科学达人还是宗教专家,思考“永生”和“无穷”的方式都很相似。他们都相信,帮助我们克服死亡恐惧的办法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只不过,一个在外太空,一个在内心里。也许,无神论者会对永远安息于耶稣怀抱的想法嗤之以鼻,但是,想找另一个地球来住不也一样可笑和机会渺茫吗?而且就算找到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我们得先杀掉“新地球”上的原住民,就像之前我们杀光美洲原住民[注释]一样。寻找永恒就好比明知道两个都是大骗局,还非得投票选一个:要么选万无一失的航天计划,要么选绝对可靠的梵蒂冈。再说,如果“新地球”上的科技更发达,他们的上帝更强大,我们又该怎么办?谁杀谁啊?假设我们赢了,与我们相伴的,将是和太空时代[注释]一般无休止的星球争夺战,得到这样的长生不朽,我们会快活吗?
科学永生的秘诀与神学的一样,都不够完美,但我觉得,后者未必就不如前者高明。在神学的信仰体系里,你唯一要做的,无非是遵从你所信仰的上帝旨意,即使偶尔没做好,也能被宽恕原谅。那些出卖过肉体和节操的人,到了晚年大多都能摇身一变,成为颂扬美德、倡导善行的传道士。但是,如果你把科学搞砸了——比如,核弹有了纰漏——再想重来一回,那就没可能啦。祈祷着走向永生,当然比冷藏躯体等待复活更经济、更生态。可是,等你读了经文里关于如何才能永生的小字注解,你就会明白,祈祷之路也不是免费的。要想永生有保障,还得掏钱做奉献[注释]。不过,奉献教会的那点钱只是“小巫”,造火箭飞到比凤凰星团还远的什么空中楼阁的花费才是“大巫”呢!
那为什么不在永恒花园、不断更新的食物链中实现永生、找到无穷呢?这不是容易得多也理性得多吗?我自己就能回答这个问题。我曾相信,只要我规规矩矩地好好表现,死后就能上天堂。后来,虽然我抛弃了这个想法,但我仍然满心相信,一定在某处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不朽。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科学的进展真能给我们带来看得见也摸得着的永恒生命(转念一想,考虑到可行性的话,我倒更愿意只是多活个几百年)。我之所以相信天堂那档子胡扯的事是因为我的父母、祖父母和启蒙老师们都相信那一套。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他们都是好人,我们都生活得很幸福。我为什么不相信他们呢?那些“明白”过来后不再信教的人错就错在,他们认为所有放弃原有信仰的人,都会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迷信盲从而感到快乐和解脱。我可不是这样的。我喜欢我的天主教世界,虽然有些教条很荒谬,但我还是很快乐。我也很喜欢永远都生活在快乐的狩猎场[注释]的这个想法,因为我尤其喜欢追猎兔子和松鼠。所以,新知识的逻辑[注释]迫使我不再相信原来的宗教时,我没乖乖听话,我会守一段旧。我还不想伤害父母的感情,也不想与亲戚朋友疏远,这时候乖乖听话可是很容易惹祸的。况且,神学那些事对我也并非真的那么重要。我虔诚地跪在教堂里的时候,心里其实都在琢磨那些一定可以达阵[注释]的高超球技。
我的新信仰以“理性逻辑”为基础,在这套体系里,我用思考神学的方式思考科学。我采用同样的参量进行思考,用同样的方法挑选适用的大前提,再用同样的方法排除不适用的大前提。结果我发现,科学家们也不都是在追求真理;他们要的是钱,只要他们维护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最喜欢的大前提,他们就能得到钱,跟宗教一个样。我只好特立独行,不信宗教,怀疑科学。但这只有我自己知道。光是引起宗教人士的愤怒就已经够糟糕了,如果我还写文著书,说科学也变成了不靠谱的思想体系,我就里外不是人了。我就见过有记者因反宗教或反科学的言论丢了饭碗。于是,我保持沉默,在宗教与科学间寻找一小片完整的天地,谁也不招惹。要不,我写写幽默专栏。《农场期刊》(Farm Journal)杂志的老板就非常为我担心。他害怕农场广告商以为我的那些专栏是想削弱宗教和科学、破坏农业综合经营,也害怕农民朋友当真。可他又没别的办法,只好让版面设计人员在我的文章上用硕大的粗体字印上标题:幽默。这下就不会引起混乱了。
特立独行的好处是我可以超然地独立思考,而这竟莫名地减少了我对死亡的恐惧。我甚至开始觉得,死了还有些好处。比方说,死了就不会再听到新闻里引述极右翼分子老掉牙又白痴的脱口秀了。我拥有自己的小农场,那是我天堂般的王国,从这份喜悦正慢慢渗出一种新的平静,滋润我,让我更易于接受宗教与科学的对立。我开始同情那些相信宗教或者相信科学的人。人类在心灵深处对死亡的恐惧根深蒂固,所以我觉得,任何想克服这种恐惧的尝试,祈祷也好,科学实验也罢——不管它们多没用,都不应该被取笑。只要能缓解死亡带来的悲伤,只要不会带来残忍与不公,任何思想体系都可以被接受。极右翼分子老掉牙的脱口秀也有不白痴的时候呢。
试想一个孩子正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去,那是多么残忍的时刻!你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这种思想还是那种体系,有多大区别?
也许,教育应该让人们学习另一种方法摆脱两难的困境——一种接受现实的方法。我们作为慈爱的父母和负责任的老师,是不是可以这样教育我们的孩子:是的,你爱的人总有一天会死,但是他们会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再也不受人世争斗与磨难的纷扰,也不必受痛不堪忍的地狱折罚。我们的身体由无机物质和有机物质构成,它们不会飞上天进天堂,而会回归大地老母亲的怀抱,变成腐殖质静静地沉睡。在老母亲的怀抱里,它们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永远地生活下去。假如普及这种教育,假如人人都相信死亡背后是永生,他们会不会因此变得更快乐?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大声说出这种想法,一星半点儿也没有。我不想被大家排斥。我只在自己的小农场里韬光养晦,营造我自己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