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三章永远到底是多远

第三章永远到底是多远

“永远”到底是多长时间,我在九岁的时候就差不多搞明白了。那时,我们的农庄坐落在沃泊尔溪谷里,家里的猪则放养在马路对面的田间,我呢,负责给猪喂点玉米作补充。办法就是用两个五加仑的桶拎过去,一手拎一个。但我想了个小游戏,我把玉米棒排列在我的左手臂上,先把第一根放稳在臂弯,再一根根排着放,一直排到手指尖。排第二层的时候,把每根玉米棒码在第一层两根玉米棒的间隙上,这样往上多垒几层,就跟砌金字塔似的,一直垒到放不下或者我的手臂抬不动了为止。要玩好这个游戏可不是光有蛮劲儿就行,它更讲究的是平衡。记忆中,我的最好成绩是堆了十九根玉米棒。(人到八十,九岁的事倒比七十九岁的事还记得多得多。)可是这一天,我的平衡不给力,没等我用右手扶一把,左臂上的玉米棒就全部撒落在地。

“该死。”我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说粗话,不可掉以轻心。我自幼便接受严格的天主教教育,诅咒在教义里可是有罪的,至少对于1940年还是小孩的我来说是有罪的。(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男人就可以咒骂,甚至连我圣洁的母亲也可以说“呸”。)但是,我也没太担心,因为我已经学会巧妙地钻天主教条的漏洞了。诅咒只不过是可以原谅的小罪,如果我犯的是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并且到死都没向神父忏悔,那才会直接下地狱。下地狱可不得了,会永世不得超脱。

通常,我对宗教教义的反应和大多数男孩都一样。它们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就像是八月的蝈蝈和知了,整个午后都“嗡”个不停,吞噬着寂静。我能听到每一个词的发音,那是我熟悉的文化环境,但它们对我却没有任何意义,我听不懂。可是这回,不知为什么,在说了脏话后的特殊时刻,我竟满脑子都是永久的地狱,内心充满了恐惧:下地狱会永世不得超脱,地狱没有尽头。噢……我的……天呐!没有尽头!假如人们真能知道地狱里的不灭之火究竟会焚烧多久,就没人敢犯弥天大罪了。下地狱的结果实在很可怕。一想到永远可以持续这么久、这么可怕、这么难以想象,我就瑟瑟发抖。接下来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下地狱。我小心翼翼地生活,确保自己没杀任何人,没抢劫银行,甚至没做一件“坏事”(这样说比较委婉,而且小时候我也还不知道有“手淫”这个词儿)。但我知道那是坏事,因为身体下边两腿间的东西火辣辣的。想想都是一种罪恶。

“可是你怎么能不去想呢?”我问神父。

“你不要老去想。”

“可是如果我使劲不想,那刚好说明我在更使劲地想,不是吗?”

“你必须学会转移注意力。世界上还有很多更有意思的事可以好好想想。”

“哦。”

现在,我瞪着不听话的玉米棒,想起了几年前牧区神父对我们说的那番话。那时候,他自己就是个神一般的人物,对我们说话时,满口的辅音都带着日耳曼腔(他就出生在人人称之为“古老国家”的地方),像屠夫砍肉似的把英语砍成了碎块。但他特别擅长和小孩们聊天。“你想知道永恒是多长时间吗?”他在教室前边问我们,“想象一下,有一块非常坚硬的岩习(石),大得和整个细界(世界)一样。再想象一下,有机(只)小小鸟,每一百万连(年)才会落在这块岩习(石)上磨它的小嘴巴。等岩习(石)被磨到看不见的习候(时候),永恒才康康该喜(刚刚开始)。”以前我用神父的这个比喻来描绘天堂,可现在,盯着不愿乖乖待在我手臂上的该死玉米棒,我用它来想象地狱。不,没人配得上“永恒”,希特勒也不配。

后来,我发现,对于可怕的“地狱之火永不熄灭”,学校里的其他孩子竟是如此无所顾忌。他们一边听着修女讲教义,一边想着更重要的事,比如,玛莎·皮博迪突然鼓起的胸部;或者,休息铃什么时候才响;再或者,乔治·史密斯是不是真的会像昨天发誓的那样把乔伊·库兹打得屁滚尿流。我敢说,天主教义对他们来说压根就是水过鸭背,可他们许多人却到死都相信那些奇奇怪怪的概念——玛利亚啦,上帝之母啦,又生了一个上帝啦,或者也许就是同一个上帝,尽管她还是处女。而且,她到临终的时候又没真的死掉,而是升啊升啊,被天使们拖拉抬举送进了天堂。也许我对“童贞处女”的理解有点儿幼稚,但作为一个乡下男孩我都知道,如果一头母牛身边没有一头公牛在那儿转来转去,她可生不出小牛。天使们看起来也有点儿神秘,有点儿像超人和圣诞老人。人人都知道超人和圣诞老人是想象出来的,可人人都坚信这世上真有守护天使,尤其是那个不知怎么就说服了乔治·史密斯的天使——要不是有守护天使,乔伊·库兹怎么没被打得屁滚尿流呢?

我会带着疑惑去缠我可怜的母亲。

“玛丽·弗朗西斯修女说,不管过去还是将来,上帝一直都在。”我也许会这样开个头。

“是——是呀。”她会点点头,但声音里却已经有了一丝警惕。

“那他怎么会有妈妈呢?”

“他儿子有妈妈。”

“可他儿子不也是上帝吗?修女说的。”在我的心目中,修女的话总是比教皇的话更有分量。

“嗯——是——是的。”

“如果上帝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他怎么会有个妈妈?”

“这都是奥秘。你得有信仰。你不是应该在谷仓里干活吗?”

我没因为这些奥秘而继续烦恼,因为每次有困惑,想着想着,我就想累了,然后,我又能找到一个新困惑来想。过了一会儿,就连地狱之火,我也想得没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