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章神奇的花园疗法

第二章神奇的花园疗法

我有个观念,园丁和农夫要比其他人更容易接受死亡。每天,我们都在帮助动植物生命的诞生,又在帮助它们结束生命。我们对食物链上的事儿习以为常。在这场由所有生物组成的盛宴里,每一位“食客”的座次我们都了然于心;我们知道它们吃谁,也知道谁吃它们。我们懂得,大自然的一切都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我一年四季都在一块草莓地上忙活,可到头来,它结果的时间只有三个星期。卡罗全年照看的那片鸢尾,真正逞妍斗色的时间也不过两周。整个冬季,朱顶红都端坐在地下室的花盆里打瞌睡,三月却突然醒来,吐出两朵花,美艳不可方物。不到十天,花落凋零,一年一场的演出到此结束,若想再看,且待来年。这便是现实:生命与死亡的事实,如此令人难以接受。

早春,牧羊人都会没日没夜地为母羊助产,有时为了能保住还没出生便要夭折的小羊羔,更是通宵达旦地忙个不停。跪在厩肥和胎衣上把整个前臂伸进母羊的肚子里可真不好玩。接下来的整个夏天,还要好好看守母羊和小羊羔,为它们驱虫,保护它们免受蛆、狼、郊狼和邻家恶狗的伤害。我们图什么?当然不是钱,我们没几个是靠养羊赚到大钱的。但是,一看到那些小羊羔在春天的绿草地上蹦蹦跳跳,所有为它们受的苦与痛就全部烟消云散,牧羊人只觉欢喜。秋天来了,曾被倾注许多辛劳与关爱的羊羔会被运到牲畜围场[注释]等待屠宰。我的一个朋友一生为农,他给我讲了个让他感动得掉眼泪的故事。有一次,他把自己养的小公牛送到围场后没走,留在那儿看它们出售。围场很大,各个农夫送来的牲畜被分开关着,等着被拍卖。圈牲畜的地盘上边有个狭窄的过道,从那儿可以看到所有圈存的牲畜。我的这个朋友走上那儿去,想最后看一眼他的小牛。就在他同另一个农夫说话的时候,他的牛听出了他的声音,全都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冲着他大叫。“它们听到了我的声音。它们大声叫,求我救救它们。”我的朋友说,“那一幕震撼了我的心灵。”

过去我常问自己,是怎样一种倔强使我们这些园丁和农夫非要过这样的生活,可是,直到我得了癌症面对死亡的时候,我才能开始坚定地回答这个问题。那个春天,我的身体太虚弱,卡罗不得不承担打理花园的大部分工作。但是有时,在两次化疗的间歇,我精力还行,就坐在椅子上用手和锄头除草。实际上,这样坐着除草并不舒服,所以我大部分时间其实都跪在地上,拔一会儿草就撑着椅子起身,坐一坐,喘喘气,再站起来锄一会儿地,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样干活儿,逼着我和周围的生命形成了一种分外亲密的关系。我的一个首要任务是收拾一年都没打理的那片黑树莓。我没开着耕作机轰隆隆地在田垄间压来压去,也没大力地挥舞锄头埋头苦干,那样总是太赶太匆忙。我坐在地里,身边全是树莓藤。不断向四周舒展攀爬的藤枝使这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丛林而不是花园。我只能除掉靠椅子最近的草,锄锄地,把最近的藤枝修剪修剪,然后提起椅子往前挪一挪再接着干。遇到遮挡去路的藤枝,我就把它们踩在脚下,或者把它们推开,要么,就任由它们缠绕。一言以蔽之,我和树莓王国水乳交融。

长期与树莓那样亲密接触,我对周围的植物也变敏感了,它们像万花筒一样千变万化,但我以前却多半对它们视而不见。在这儿找到任性的繁缕、讨厌的苦苣菜和顽固的蒲公英都在我的预料中,只是,那可爱的莳萝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我就留它在那儿任其生长,行吗?(行啊——当你身体虚弱的时候,几乎任何混栽的效果都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这种奇怪的草又是什么?那么快就长得一地都是。单看它还真认不出来,结籽的时候才有点儿像早熟禾[注释],可这才三小时的样子,它就把籽给结好了。这块地大约十五英尺宽、三十英尺长,面积真不大,但就在这片黑树莓下,我却数出了十九种不同的野草。其中还有猪殃殃[注释]。它们到底从哪儿来的?

实生苗[注释]也在这儿把根扎牢了,真令我沮丧。这块树莓地,好歹我还铺过树叶护根[注释],现在竟成了小树苗的天堂,越邻近小树林,小树苗就越多。才一年没除草,藤下就冒出了至少二十株白蜡苗、十二株黑胡桃苗。我这才明白,人们大可不必在植树节。

在美国,植树节是一个州定节日,没有全国统一规定的日期。但是每年四五月间,美国各州都要组织植树节活动。这天热情高涨地弄一堆活动来种树。真想让某个地方多长出些树来,只需就地铺上一英尺厚的树叶护根,然后就不用管啦。相信我,只要那附近有树,新树一定会不请自来。树莓藤间有几株两岁的白蜡苗,去年我没机会静静地坐在藤间,所以没发现它们,可它们现在已经五英尺高了,都长到了树莓藤的外边去!移栽的树苗永远不会长得那么快。

树苗告诉我的可不仅是这些。所有的老白蜡都因遭到花曲柳窄吉丁的蹂躏而毁于一旦,然而,它们的死亡并不表示白蜡就此终结。老白蜡死去的地方,白蜡苗无处不在地生长。它们会一直长,像榆树苗那样,一直长到结出种子,花曲柳窄吉丁都来不及把它们也赶尽杀绝。因为花曲柳窄吉丁和榆小蠹一样,只向成年大树取食而对其造成破坏,可是随着大树的死去,它们自己的数量也会急剧下降,这样小树就赢得了生长和结籽的时间,结出的种子还会长成更多的大树。

我恍然大悟。自然界里,没有什么会真正死去。各种形式的生命体都在自我更新。相比“死亡”,“更新”才是最适合用于描述生命进程的词。如果我死于癌症,正确的反应应是把我的血肉和骨头埋入地下作肥料,庆祝大自然获得了更新。

大部分待在树莓地的时间,我都只是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干,这却让我有了另一个迷人的发现。树莓正在开花,没多久我便发现各种各样的昆虫都来做客了。它们既是访花,也顺便传播花粉。最先来的是蜜蜂和熊蜂。这对我太有意义了,我还以为蜜蜂已经没了呢,农业新闻到处在给蜜蜂唱安魂弥撒。可很显然,林中的那些树洞里还有一些野蜂巢。这事本身就值得高兴。我们周围的农场都在广泛使用威力无敌的化学喷雾,据说就是这样造成了蜜蜂(还有熊蜂)的数量下降;为此,从园丁到农业杂志的编辑和写书的作家,无不扼腕叹息。谁曾想,我们的蜜蜂却逃过了所有这些威胁它们生命的新型疾病与有害的化学物质。这给我们上了一课:对坏消息不用反应过激,哪怕是癌症。

接着我又注意到,其他种类的小昆虫也在树莓花间飞来飞去。它们到外边来当然不只是为了锻炼身体,也不是在欣赏风景。多数时候,它们都在啜饮花蜜,而在这个过程中,它们又都不自觉地传播了花粉,或许只传了一丁点儿,但是总会有些。这个发现太有价值了,因为人们还在为没了蜜蜂传粉而忧心忡忡地发表各种言论。我知道,人们驯化果园壁峰传播花粉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你现在都能在市场上买到它们了,连“蜂巢”一起买,这样好把它们养在里边(它们其实是独栖性无刺蜂)。大地种子公司就有卖,当然你也可以找到别的卖家。但现在的问题是,很明显,除了蜜蜂,其他昆虫也在辛勤地传粉,只是没人帮忙宣传。我兴奋地拿起铅笔与便笺簿把它们一一记下来,腿上还摊着本可靠的昆虫指南。我觉得自己在做的事可是一项重大发现(至少对我来说算是),这个发现的过程就能让我激动不已。一连好几个小时,我都把自己会死于癌症抛到了脑后。

给树莓授粉的昆虫里,最令人吃惊的要数一种长得有点儿花哨的林蛾。它身上有八个斑点,多为黑色,后翅上各有两个白色斑点,前腿呈耀眼的橘红色,前翅上各有一个明黄的斑点儿。它的翅展约为1.25英寸,所以看上去挺吓人,但它飞到哪儿也很容易看见。当然了,和鸟儿相比,虫子更容易让人靠近,观察它们也就更容易令人满足。昆虫指南上介绍了它的幼虫吃什么,但对长成的蛾以何为食却只字未提。人们普遍认为,许多飞蛾在其短暂的生命中什么也没吃,可是,如果说眼前的这只蛾不是在花尖儿上一点儿一点儿地喝花蜜的话,我倒真想知道它到底在那干啥。

色彩艳丽的传粉工还有红纹丽蛱蝶。昆虫指南只提到它的幼虫主食葎草和荨麻,仍旧没介绍长成的蝴蝶吃什么。它“扑拉扑拉”地扇着翅膀,从一朵树莓花飞到另一朵树莓花上,每次都把头埋到花瓣里,显然是在吸花蜜。我怀疑它每次传到另一朵花上的花粉都很少,但再少也还是有一些。

真正让我开眼界的是一对带金属色的蜜蜂——淡绿金属蜂和深绿金属蜂,之前我对它们几乎一无所知。它们比蜜蜂小,身体主要呈有光泽的金属绿色,真是“名副其形”。它们在树莓花上可谓兢兢业业——落到雄蕊上,俯下身子,用喙管插入花心吸花蜜,光这些个动作就能给它们的小腿刷上厚厚一层花粉。让它们传粉,事半功倍。昆虫指南我用的是《奥杜邦学会野外指南:昆虫与蜘蛛》(The Audubon Society Field Guide to Insects and Spiders),因为这本书配有大量插图,而且相对便宜。指南里描述了这种蜂怎么像蜜蜂那样用花粉来养育自己的幼虫。但它们比蜜蜂漂亮,还不蜇人。

好些银星弄蝶会频繁地造访树莓花。它们也是为花蜜而来。通常,我们会在秋冬时节的百日菊上看到它们。飞来飞去的还有种灰色的小蝴蝶,以及一些小得像蠓但颜色却很鲜艳的昆虫,我都叫不上名字。偶尔飞过几只瓢虫,可能是在找蚜虫吃。一只蓝得发亮的苍蝇——我觉得应该是反吐丽蝇——竟然也来访花。指南上说,它们吃腐肉。可是查阅更多书籍后,我发现,某些种类的昆虫,同类里雌性和雄性的食物就大相径庭。就拿蚊子来说,雌性吸血,雄性则吸食花蜜。是的,你没看错。雄马蝇也吸花蜜,祸害牲畜的都是雌马蝇。说不定丽蝇也只是雌性或雄性喜食腐肉,也说不定雌雄两性都喜欢喝点儿花蜜当甜品。搬张椅子坐在花园里才明白,这儿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而且还有更多的事等着我去发现。

几只黑色和黄色的泥蜂也在花间飞舞,我很惊讶。还有一只白斑脸胡蜂。我猜,它们一定不喝花蜜,但书本却否定了我。实际上,靠吸食花蜜汲取营养的昆虫数目相当惊人。腿上没有小刷毛的昆虫可能没法在花朵间传播很多花粉,但总还是能传递一些。何况,就像我逐渐了解到的那样,昆虫家族如此庞大,它们的活动必然产生授粉作用。这么说来,还有啥好让我惊奇的呢?蜜蜂并非都原产于美国,显然,没有它们,大自然也会好好的。风才是自然界里最大的粉媒。于是我确定,近来我们对没有蜜蜂就没法传粉的诸多担忧都是因为孤陋寡闻才小题大做。我们对癌症也很可能如此。

传粉昆虫的知识还没学够,树莓花期就过去了。也许,这个主题的知识就是学不尽的。我相信,就算在这个花园里坐上一辈子,对这儿发生的一切,也只能学到皮毛。但是,若借着治疗的名义,又怀揣一颗好奇心,那么不用奔波一英里,也无需艰苦劳动,任何人都能在这儿成为下一个爱德华·奥斯本·威尔森。

化疗会削弱我在花园里收获的兴奋,即使这样,那份激动也还是让我的心态积极了起来,这自然有助于我对抗癌症,而它的作用远不止于此。花园疗法还让我保持了写作的欲望。我开玩笑说,化疗可能含有某种麻醉剂,因为它总能激发或者增强我的创作冲动。许多作家就相信某些毒品对他们有那样的功效,而一些接受化疗的病人则使用医用大麻来缓解不适。这些天,我在《纽约客》上读到一些超级晦涩难懂的诗,我猜写诗的人是不是既接受了化疗又使用了毒品。

癌症没让我懈怠歇笔,反而使我愈加笔耕不辍,就像一棵树,虽然树皮被猛砍乱割已经伤痕累累,它却一心只想结出更多的果实。面对死亡的威胁,作家和苹果树一样,吓得只想抓紧提高产量。不断敲击键盘不需要太多体力,我的脑海也似乎充满了临终时的戏剧场景。我知道不少作家都近乎疯狂地坚持写作,直到临终都没放下手中的笔(他们是接受了死亡,还是在与死亡抗争?)写作的秘诀在于把万事万物都当成戏剧,无论它们多么寻常普通,多么平淡无奇。无疑,死亡便是这世间万物里最具戏剧性的事。我们这些可怜人,就喜欢在纸上把字母码成一行又一行,就喜欢让字符在显示屏上一个劲儿地往前奔——跟瞎马临池一样。死,是绝佳的写作主题,唯一遗憾的是,佳作需要“体验”。这就有点儿难了。

有能力(其实是有压力)继续写作对我的疗效真不错,我的写作主题则让疗效更显著。大自然在花园和农场上气象万千,我便主要围绕它们展开话题——它们可是了不起的老师,教会了我接受死亡。不过这种疗法对我的康复有多大作用,谁能说得清呢?

不管怎样,这一天还是来了。经过半年的化疗,我和卡罗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惴惴不安地等着宣判。我们刚进办公室的时候,主治医生还没来,不过他的助理在那儿,脸上还挂着一副灿烂的笑容,神采奕奕。她没有义务把我的情况对我们讲得一清二楚,但是她也没必要什么都不说。她只说了句“我们真的有好消息要告诉您”。的确是好消息,癌症缓解了。但我还需要接受两年的治疗,每隔一个月一次,而且不是化疗,只是做一些类似复查巩固之类的治疗,如果查出癌细胞复发,就再把它们干掉。

医生们判断,我无论如何都还能多活上几年,而且再死就不是死于癌症喽,可能会死在一个怒气冲冲的共和党人手下。反正,我肯定不会死在我那年老的考力代公羊手里——它想杀我可不止一回了,于是没等它得手,我先把它给解决了。

第二天,我和卡罗在历经三小时的大堵车后终于回到了家。我讨厌堵车,就像讨厌癌症一样。有家的宁静包围,我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去来到了天堂,特别是在连嘬了两口波旁威士忌后,我更感觉飘飘然。这酒又变得好喝啦。现在正当我最喜爱的五月。需要修剪的草坪上铺着一大片黄色的蒲公英和紫色的紫罗兰,很是壮丽。同样壮观的还有我们家四周的这一整片树林。我们打开信箱(如果儿子已经把母鸡放出来了,这就是我们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各种单子里有一张版税支票,上边的金额比过去的要多。我和卡罗看着彼此,好像两人一起刚刚打了场胜仗。她的双眼再次闪烁出幸福的光泽。在这珍贵的时刻,我不禁想到:或许我该得这一场癌症,它让我明白,我的生活曾经多么的美好,而这美好的生活,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