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对 话
对话是言语交际中最基本的一种行为方式。其中，称呼、提问、回答是需要首先进行分析的几个问题。
一、称呼
称呼对方、他人或自己，是对话中的基本的言语行为之一。在言语交际中，称呼可以表示礼貌，但是从本质上说，它首先却并不是表示礼貌，而是为后续言语行为的恰当性提供依据。
对话中的称呼应该“合乎特定人物的社会地位”，但更应该合乎此时此刻语境中的对话双方的关系。在任何一种对话当中，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话人首先要确定的少不了“以什么样的身份说话”和“对什么样的角色说话”的问题，不管是“寒暄”，还是“请求”，或是“宣告”，对话中任何言语行为的恰当性都是以彼此关系定位的恰当性为前提的。
在对话中，每一次的称呼，都是对彼此双方关系的一次界定。不同的称呼只反映了称呼人对于对话双方关系的假定，而这种假定并不一定能获得对方的认同和相对的回应。在老舍话剧《茶馆》开场，就是茶馆老板王利发和落魄相士唐铁嘴的对话：
王利发 唐先生，你外边遛遛吧！
唐铁嘴 王掌柜，捧捧唐铁嘴吧！送给我碗茶喝，我就先给您相相面吧！……
王利发 算了吧，我送给你一碗茶喝，你就甭卖那套生意口啦！
（老舍《茶馆》）
同样的祈使句，王利发对唐铁嘴的称呼是尊称“×先生”和没有敬意的“你”连用，正表示出王掌柜的“来者都是客”和“赖账茶客不值得尊重”的复杂态度，而他的后续行动正是要赶唐铁嘴出门。与此相反，唐铁嘴对王利发是尊称“王掌柜”并连用敬辞“您”，表示出完全的谦恭，因为他的后续行动就是死皮白脸要赖下来再讨碗茶喝。
在具体的对话中，并不一定每一次都出现称呼语。但不出现称呼语不等于没有进行角色的定位，不过，这时的角色定位借助的是零形式的称呼。零形式反映的往往不是一种毋需客套、不拘形迹的亲密关系，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俯视关系。
狗子 （零形式）姓程的住哪屋？
二春 （零形式）你找姓程的有什么事？
大妈 （零形式）少多嘴。（说着想往屋里推二春）
狗子 小丫头片子，你少问！
二春 （零形式）问问怎么了？
大妈 我的小姑奶奶，给我进去！（老舍《龙须沟》）
在这里，狗子对二春的蛮横，二春的毫不畏缩，大妈对狗子的畏惧和对二春的拦阻都与称呼语的形式与内容密切相关。
在言语交际中，称呼是多变的。称呼的变化反映了双方关系的变化；而双方关系的变化，也相应地会带来称呼的变化——尽管很多时候，这种关系的变化只是说话人对彼此关系认识的一种变化，或者只是说话人的交际诉求的一种变化。
（一）尊称
尊称就是包含尊重之义的对对方或与对方相关者的称呼。根据适用对象、语境的不同，尊称可以分为两类：泛尊称和特指性尊称。
1．泛尊称
泛尊称指的是适用范围较广、语境限制很少、交际双方具体角色关系比较模糊的一些称呼语。现代汉语的泛尊称主要有：“先生”、“同志”、“师傅”、“老师”、“女士”、“小姐”、“夫人”。
“先生”，一是指老师和具有老师地位的人士，并不限于男女；二是泛尊称一切具有独立人格的男性。作为泛尊称的“先生”适用范围与该语言社区的国际化程度密切相关，国际化程度越高，“先生”作为泛尊称的有效性就越高。对于乡村老农等而言，“先生”就不是一个恰当的称呼。
“同志”，指称对象不分男女，一是指同一政治党派的成员，二是泛尊称同一政治体制中的人士。因此，作为泛尊称，当对方不能认同你的政治观念时，其“尊称”的有效性就受到了影响。
“师傅”，作为特称，指的是技术上的指导者；作为泛尊称，可指城镇所有体力性工作者，如司机、售货员、小摊贩等。
“老师”，作为特称，指的是学校的教学人员；作为泛尊称，可指城镇所有脑力性工作者，如企业管理人员、银行从业人员、医院医护人员、政府公务员等。
“女士”，女性的泛尊称，但在现代汉语中用作面称时语用限制较多。
“小姐”，女性的泛尊称，在现代汉语中既可指称未婚的女性（包括老年女性），又可指称年龄不老的女性（不管婚否）。小姐称呼的恰当性与女性的人格独立化程度有关，商务与文化机构越多，从事高收入的商务与文化活动的女性数量越大，小姐作为泛尊称的恰当性就越高。否则，小姐泛尊称则不易为人接受。
“夫人”，已婚女性的泛尊称。在现代汉语中，语用限制较多，一是要求其本人或其先生应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二是使用场合比较正式，三是大多数情况下应连带姓或名使用，如“赵夫人”，否则易与“妻子”的戏称相混。
2．特指性尊称
现代汉语的特指性尊称指的是交际双方角色关系定位比较具体的尊称。这类尊称在为角色关系定位时有两个坐标，一是亲属坐标，就是把交际对象纳入亲属关系网，并且把这种亲属关系的辈分定得越高、离说话人越近就越显得尊重。二是社会地位坐标，把对象的社会地位定得越高就越显得尊重。（参见曲卫国等《礼貌称呼的语用学解释》）
亲属关系的尊称包括“实际亲属”关系尊称、“中介亲属”关系尊称和“类亲属”关系尊称。
“实际亲属”关系尊称指的是这种关系是实际存在的，如称呼自己父系一等血亲男性长辈为“爸爸”、“爹”、“老爸”、“爷”，二等血亲男性长辈为“爷爷”、“公公”，三等血亲男性长辈为“太公”、“太爷爷”等。
“中介亲属”关系尊称指的是不直接使用彼此的亲属关系来称呼，而是用与彼此有关的第三人与对方的关系来称呼，其形式或表现为提高对方的辈分，或表现为拉近双方的距离。如未婚的女性称呼自己的父亲为“爷爷”，这依从的是自己兄弟的孩子的称呼；老人称呼孙女的舅舅可以是“大哥”（从媳妇称），也可以是“舅舅”（从孙女称）。
“类亲属”关系尊称指的是并无亲属关系的交际双方使用亲属称谓或者具有“类似长辈”涵义的称谓。使用亲属称谓的如称呼老年人为“爷爷”、“奶奶”，称呼中年人为“大叔”、“大婶”，称成年男女为“叔叔”、“阿姨”。类亲属尊称常常要加年龄或姓氏标记，以示区别，如“张爷爷”、“李家妈妈”、“老妈妈”、“小哥哥”。使用“类似长辈”称谓的如称呼老年人为“老人家”、“老先生”、“老大爷”、“老大妈”以及“×老”、“×公”。“×老”一般用于知识界中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士，可称呼“姓＋老”、“姓＋名的首字＋老”或“名的首字＋老”，如“陈望道”可称之为“陈老”、“陈望老”或“望老”。“×公”为对具有相当知识素养或社会地位的中年以上人士的尊称，如“林公”、“赵公”。
社会地位的尊称指的是使用社会评价比较高的职业、职务、职称以及学历来称呼对方。职业如老师、编辑、记者、会计、医生、律师等；职务如部长、局长、团长、主任、经理等；职称如教授、工程师、主任（医生）等；学历如博士等。
社会地位的尊称的有效性与社会地位的公共评价密切相关。“大学生”的称呼在高中没有普及的农村可能是尊称，在博士成堆的研究院里则一般不能成为尊称；副校长、副教授、副主任、副经理、副部长等等“副”字在一般交际场合中常常略去以表尊重。但事关国体的国家主席、总理的副职的“副”字则不能省略。
现代汉语中的不少尊称是沿用了文言的习惯。如以“兄”称呼自己的平辈或晚辈，以“××先生著席”、“××先生教席”、“××先生教席左右”等间接称呼对方。文言尊称要注意的一是不宜以连姓带名的形式称呼对方，可以是“名（号）＋尊称”或“姓＋尊称”，如“默存先生”、“钟书先生”、“钱先生”，一般尽量不用“钱钟书先生”作面称。二是有些敬辞并不是对对方的称呼，而是对与对方有关的事物的指称。如“令”、“尊”、“贵”等指的是“您的……”的意思，如“令堂”、“令爱”、“尊君”、“尊夫人”、“尊姓”、“贵亲”、“贵昆仲”、“贵校”等等；而“惠”则是“您给予我的……”意思，如“惠函”、“惠正”。因此，“你的令郎”、“他的贵亲”、“我的令尊”、“后学的惠函”一类的说法是不妥当的。
（二）谦称
谦称是包含谦恭之义的对自己或与自己相关者的称呼。
在现代汉语的口语中，谦称的使用频率较低，一般多在文言色彩比较浓的书信中与尊称结对使用。
谦称中常用的自称有：
愚——多用于对晚辈，或平辈中的年资低的；
弟——对平辈或晚辈；
晚——对长辈；
生、学生——对无亲属关系的长辈；
不肖——对师长；
敝人、在下、不才——对平辈；
小×——对相应的兄长辈，如：小弟、小侄、小婿。
谦称中常用的对与自己相关者的他称有：
家×——指称长于自己者，如：家严、家慈、家兄、家姊、家嫂；
舍×——指称幼于自己者，如舍弟、舍妹、舍侄、舍婿；
小×——指称自己的后代，如小儿、小女、小孙、小侄、小婿。
二、提问与预设
（一）提问
提问是一种请求对方发布信息以补充自己的信息短缺的行为。
提问是一种权力，是一种类似“排球”比赛规则中的发球权的使用。而这种权力的有效性是离不开受话者的确认的。如：
松二爷 我说这位爷，您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 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老舍《茶馆》）
“松二爷”的提问权得不到“二德子”的认同，交际只能失败。
对话中，有了回答并不等于就有了恰当的答案。于是，要真正获得答案，常常就需要追问。如：1972年，美国急于从越南战场脱身，而美国支持的越南南方阮文绍政权却在和平问题上变得不大听话了。此时，意大利著名女记者法拉奇采访了美国国务卿基辛格：
法拉奇 基辛格博士，如果我把手枪对准您的脑袋，命令您在阮文绍和黎德寿（越南共产党总书记）之间选择一人共进晚餐……那您选择谁？
基辛格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法拉奇 如果我替您回答，我想您会更乐意与黎德寿共进晚餐，是吗？
基辛格 不能，我不能……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法拉奇 那么您能不能回答另一个问题：您喜欢黎德寿吗？
基辛格 喜欢。我发现他是一位对他的事业富有献身精神的人。……有时我们还互相开玩笑。我们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去河内大学教国际关系学，他会来哈佛大学讲授马列主义。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良好的。
法拉奇 跟阮文绍的关系您也作同样的评价吗？
基辛格 我过去与阮文绍的关系也很好。过去……
法拉奇 对了，过去。南越人说你们相处时不像亲密的朋友。
基辛格 他们说什么？
法拉奇 我再说一遍。他们说你们相处时不像亲密的朋友。您想说的正与此相反吗，基辛格博士？
基辛格 关于这一点……当然我们过去和现在都有自己的观点，也毋需强求一致。我们说，我和阮文绍像盟友那样互相对待。（法拉奇《风云人物采访记》）
对于“选择谁”这样一个极度敏感的政治问题，在法拉奇的追问下，基辛格虽然拒绝回答，却最后还是被刨出了根底。
提问并不一定就是有疑而问。人的言语行为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一个言语行为在直接表示某种意义以外，常常还可能表示某种间接的言语行为。同样，提问这种言语行为，其中也可以包含各种间接的言语行为，如断言、承诺、祝愿、警告、否定或肯定等等。如：“窗怎么没开？”在不同的语境下可能包含不同的间接的言语行为：
①（陈述）这个房间空气不好。
②（请求）请去开开窗。
③（警告）以后不许随便关窗。
同样，提问也不一定采用疑问句。如：
法拉奇 ……人们不能要求以色列的犹太人再次在世界各地流浪，最后进入集中营。这是不合理的。
阿拉法特 这样说来，你们想要我们在世界各地流浪。
法拉奇 不，我们不愿意任何人流浪在世界上，更不愿意你们流浪在世界上。
阿拉法特 然而现在流浪在世界上的是我们。
“这样说来，你们想要我们在世界各地流浪的话”尽管只是陈述，在修辞上却意味这是一个重要的提问，于是，受话者不得不为此立刻作出回答。
（二）预设
任何言语行为都不是孤立的，它实施的时候需要一定的前提，提问也总是包含一定的前提的，预设就是其中一种语义逻辑上的前提。例如：
①法国国王是个秃子。
②法国国王不是个秃子。
不管是肯定的①句，还是否定的②句，其中都预先设定了另一个命题的存在，即“③法国有一个国王。”③句就是①句和②句的预设。如果预设为假，那么，整个关于“法国国王是不是个秃子”的命题就是假的。
对话中，正确运用预设，是提高提问的有效性的一个重要条件。例如，法庭询问证人：
（1）那个妇女穿什么颜色的衬衫？
（2）那个妇女穿白衬衫还是黄衬衫？
（3）那个妇女的白衬衫是不是被撕破了？（波鲁鲍夫《预审中询问的科学基础》）
在这里，（1）句预设：
①有“那个妇女”存在；
②你“看见了”那个妇女；
③那个妇女穿的是“衬衫”。
（2）句则在此基础上还预设：
④衬衫“不是白的就是黄的”。
（3）句则更进一步预设：
⑤“衬衫是白的”。
如果事实是那个妇女穿的不是白颜色的衬衫。那么，只有（1）句是客观公正的询问，（2）句就有了诱导的嫌疑，而（3）句则可以说是非法的。
三、回答与话语控制
（一）回答
回答是应对方的请求而输出信息的行为。回答是一种义务，在一般情况下，为了保持对话的正常进行，受话者都有履行“回答”的义务。
有效的回答是以正确辨别提问的语用意义为前提的。对提问的回答，有两个准则：
（1）预设优先准则——如果不能认同提问中的预设，那就必须优先对预设作出回答。如：
问：我可以知道您是来自哪一个中国吗？（预设：中国不只一个）
答：只有一个中国，这是常识，教授先生。我来自中国的大陆。
（2）间接言语行为优先准则——对既有直接言语行为，又包含间接言语行为的提问，回答时应当优先考虑间接言语行为。如：
地上为什么这么脏？
其直接言语行为是“询问”，其间接言语行为则可能有“追查”、“请求”、“警告”等等不同，受话者对此作出相应的回答，才能保证交际的作出进行：
①是王宏搞的。／不知道是谁。（应对“追查”）
②我立刻来扫。／又不是我弄的，我不干。（应对“请求”）
③我们以后一定注意。／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应对“警告”）
（二）话语控制
回答又是“抢夺发球权的行为”。回答是一种义务。如果觉得没有义务就可以拒绝回答；如果不想单纯地尽这项义务，可以设法“重新控制发球权”。一个不善于回答的人，是不善于控制的人，一个总是拒绝回答的人，是一个滥用控制权的人。
控制会话可以是消解问题。如：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的？
控制会话也可以是把问题还给对方。如，一位西方记者询问中国一位以写“文革”悲剧而著名的作家：“文革是中国历史上一场空前的灾难，千百万人民饱受其苦，不过，因此也造就了一批反映这一历史事件的优秀作品和作家，那么，对你来说，文革是好还是坏？”而这位作家的回答则是：
“二战”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灾难，千百万无辜的各国人民蒙受其苦，不过，因此也造就了一大批反映这一历史事件的优秀作家和作品，那么，你说，“二战”是好还是坏？
控制会话还可以是改变话题。如：
问：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看怎么样？
答：你爸爸身体还好吗？
思考题
1．有人认为“称呼”体现了礼貌原则，你看呢？
2．“同志”曾经是现代汉语中最常见的泛尊称，现在还能有效承担起泛尊称的功能吗？
3．“预设”不仅存在于提问中，你能说说其他预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