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文化选择“黑白”作为它所有艺术乃至思想的底色,这意味着它已经抵达了极限,一开始就是从极简出发的;这也意味着它已经抵达了深渊与渊默,剩下的事情能够要做的很少,它只可能从极少里梦想极多,或者说还必须在极少里保持极少,但却又是无限丰富的,超过极多的;这也还意味着人类所能做的其实很少很少,几乎没有(almost nothing),因此,剩下的就是把这“几无”(音乐上的极微声音:presque rien,这还恰好是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所思考的,在几无中如何还有着未来的广阔性?)做到妙不可言,让整个世界被“几无”所穿透,所渗透,这将是杜尚1937年所梦想的一种虚透与虚薄(inframince)的艺术。?xml:namespace>
水墨,在古代传统中,无论在碑刻书法还是文人画,都深深着迷于这个黑白之境,碑刻书法的汉魏时代是通过玄学转换了巫术,在王羲之父子那里走向个体生命意志的书写表达,黑与白的书写乃是面对生命短暂苦闷的即刻化解;山水画则是通过王维的佛学与禅宗,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色空观,把盛唐的金碧青绿改造为水墨的黑白;就连花鸟画,也是晚明的陈淳与徐渭借助王阳明心学的灵觉,把设色花卉也转变为水墨大写意。黑白之道一直是中国艺术内在的隐秘转化之道,是内在心性的不断默化,却很少被我们以哲学的态度来深入思考。
那么进入由西方现代性主导的当代艺术呢?这个中国文化自身的“黑白精神”将如何转化?请注意,在这里,“黑白”一直是动词,不是名词,在传统主要是形容词,“计白当黑”,即所谓的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字黑部分的实密与行间空白的疏虚,黑白之道乃是虚化的姿态,“黑白化”(黑化与白化,其实质乃是玄暗化与虚透化)是一种虚实之间的来回运作与考量。可惜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却仅仅把“黑白”当做名词使用,水墨就仅仅成为了一种现存的材质而已!一个所谓的中国画或画种了。因此,重新进入黑白运作的“渊默”之中,让黑白再次运化起来,在默化的革命中,才有着新的转化之道。
一
当老子所言:“道可道非说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缴,常有欲以观其妙。”已经暗示出:那世界的本色其实是不可命名的,一直处于变化无常之中的,但对于人类而言,不可能仅仅任凭其变化无常与不可名状,于是试图在“无”与“有”的边界上,以及微妙的越界姿态中,来回运作。“黑白主义”在我们文化的开端就蕴含了其无尽的潜力,只是到了现代性,面对自身与他者之间悖论与斗争的悲剧关系(模仿学习他者却导致自身的丧失,自身封闭却导致自残的苦果),杜尚才梦想一个“虚薄的居间者”:保持自身与他者之间的无限过渡,“虚薄”或“次薄”也是一个动词,是虚化与薄化的无尽过渡,“黑白”之为“黑与白”,“知其白守其黑”,是玄暗与虚透,是它们双重虚化之间的过渡。
“黑白主义”乃是要求水墨回到它自身黑白的本根:黑乃玄色,白乃无色;色乃虚色,却让水与墨在其间相破相生。黑与白,玄暗与虚透,仅仅是虚设的两端,其间乃空空如也,因而留下了水墨双重运作的场域:一方面,是有限有形的黑白相破,黑白不过是颜色的边界,即水之虚白色与墨之厚黑色,二者在相遇与相破中,冲淡却又形成流动的墨色变化状态,即形成“墨分五色”的色感;另一方面,则是无形无相的冲和,所谓“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个玄化,乃是进入黑之玄暗,玄暗是比黑色色感更为虚化的,乃是对于玄暗的经验,在现代性,则是对黑夜之黑夜的经验,进入黑夜的诗学(如同法国文论家小说家布朗肖所思考的奥尔弗斯凝视的经验);同时也是加入白之虚光,即庄子所言的“虚室生白”,乃是对无际空明与敞亮的经验,在现代性,则是对“敞开”与“空开”的经验,如同海德格尔接续荷尔德林诗歌的思考,直到德里达思考荒漠中的荒漠,在chora(虚位)中等待那个带来无限敞开光亮的他者。这两个维度在水墨中还是叠加着的:一方面,是有着形象或形势的运作,尤其是走向气化的满纸烟云,消解具体的形象,乃是势态的塑造;另一方面,则是气态的虚化,却与画面的留白空间融合,是空白借助于虚拟的气态在流动,是空白之动,在玄暗中的运作。
而且黑白主义乃是一种压缩的技艺,即中国文化对世界的观察方式乃是“悟性”,悟性乃是通过对自然节奏的压缩,从四季到春秋再到一天的黑夜与白昼,直到一瞬间的方生方死与方死方生,黑白乃是对变化无常及其瞬间机会的洞察,其中有着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只是在这个时代需要与西方的理性与宗教感的灵性结合。
黑白主义的奥秘不在于黑与白,而在于二者虚化的“之间”,即对间隙的重构:中国智慧不在于仅仅看到事物,而是在于洞察到事物之间连接转换的那个“空隙”与连接处(如同庖丁解牛的智慧),即看到方死方生变化之间的那个短暂即逝的空隙(“白驹过隙”),利用这个空隙的间隙反转重构整个世界,这是悟性之根本性的发生。如同画竹子并不是看到竹子,而是让竹节之间的空隙空出来,却更好地更是到竹子生长的气韵,或如同山水画上的留白与树林的参差建构起烟云的流变。因此,这是一种逆觉的默化,悟性的顿悟来自于逆转,如同书法的逆入与回缩,不仅仅是观察顺势的倾向,而是同时从逆势与顺势上同时运作,而且以逆觉为引导,这个反向才可能不是知识的递进,而且这个逆转并不依靠强势的意志,而是沉默的转化,因为之间间隙只能虚化,否则“之间”成为了对象化空间。
我们这里的解释,已经让传统“计白当黑”的方式与现代性的思想有所对话了,“黑白主义”在有无之间默运伸缩的空间,一直保持为活化,而一旦面对西方色感与各种观念的侵入,水墨如何呈现出自身弱化图像的同时,还保持自身的虚薄?此外,重要的背景是西方艺术遇到了危机,即对“不可见”的深入遇到了危机:艺术在于进入不可见,让不可见在可见之际还保持为不可见的。如同梅洛-庞蒂就塞尚面对自然深度之不可见性的困惑的思考(这与莫奈的混溶自然与自然的戏剧化还不同),以及杜尚晚期二十年的“被给予”作品仅仅是拟似自然却并不具有自然性,到抽象绘画摆脱自然走向黑色绘画的封闭,而观念艺术与波普艺术又过于服从于技术的可见性,如同网络图像技术的大众化,哪里还有“不可见性”的表达?哪里还有对玄暗渊默的深入经验?
而且,重要的是西方绘画与极简主义,或观念绘画,走向黑色绘画(在莱因哈特,罗斯科,斯迪拉,以及劳申伯格之后)与白色绘画的单色性(比如Ryman等人)之后,西方的黑与白对黑白单色的理解遇到了巨大的困难。如何从一幅空白绘画开始?却并不走向单色绘画的终结?这个问题是黑白主义开始的契机。
如果有着新的黑白主义,应该能够面对整个现代性艺术的不可见性如何在显现中保持不可见性的这个危机,抵御可见性的过度!重新发现自然的深度!
这就需要“黑白主义”再次深入自身的玄暗与虚透,这是一种默化的革命方式。
二
中国当代艺术来到了它的关键时刻:随着2009年玩世政治波普艺术的退潮,也是整个过去二十年世界整体波普艺术的终结,当代艺术需要未来的新方向,经过几年的过渡与徘徊之后,2013年的中国当代艺术更为迫切需要在反省中再度革命,这是“二次革命”:既是第二次革命,也是两次革命,是革这革命的命。只有如此,才可能有一个原理的贡献,以中国为道路,不仅仅是某一个艺术家作品多么优秀,而是一个“原理”的新贡献:这是默化的革命。“黑白主义”应该能够最好地为这个默化的革命提供新的艺术语言。
如同八五新潮开始了第一次革命,但那时对西方各种艺术潮流囫囵吞枣地学习,主要是以西方艺术来革自身的命,是五四以来革命精神的延续,甚至是文化大革命精神的继续,考虑到这些年轻人都是在文革中长大,这也难怪他们后来会走向政治波普,大量利用文革符号了。而新文人画对传统的接续也缺乏深刻反省,不够潜蕴与默化,实验水墨也是以西方各种艺术方式制作水墨。但从2013年开始,中国当代艺术在反省中,即将开始第二次革命,这个革命不再重复西方各种模式,也非重复传统,而是在反省与转化传统中,革“革命”的命,走向默化,同时也让默化再次革命,不过这是第二次的革命,是默化革命的新原理,不是从革命到革命的暴力方式。
这是双重的革命:一方面,革“革命”之命,让革命走向默化,不再模仿与重复西方各种革命模式,让暴力革命不再诱惑我们;另一方面,则是进入更深的默化,并且把默化带往革命,这是默化的革命,并未放弃革命的理想。新的二次革命原理是:让革命默化,让默化革命。
为何是默化?西方不断革命的模式与暴力裹挟在一起,而默化之为中国文化特有的潜移默化的转化方式,乃是要求艺术家更为顺从自然的节奏,深入自然的自然性,更为被动进入与自然的感应关系,尤其是水墨的“墨感”与潜移默化的“默运”之间有着内在感应,倾听汉语自身的言说,“黑白艺术”乃是对汉语自身言说的倾听!中国当代艺术的第二次革命离不开水墨性与水墨精神,而水墨与默化内在的亲和性,“黑白主义”——黑夜的另一种诗学与技术的敞亮一切——二者之间有着内在共感,就要求我们不再模仿西方现代性的革命方式,因为水墨需要时间的养化,需要淡化与漠化,如同庄子所言:“游心于淡,合气于漠”,艺术是蒙养的艺术,观看是观养与养护,不是一次性的概念消耗,不是个体某种短暂风格的重复与炫耀。默化要求把艺术作为一个整体性的生活世界及其博大的世界观来建立,是在人造器物世界的形式建构(不仅仅是人为形式也是自然形式的拟似与丰富性)——以及身体世界中身心关系的调节(是走向养生的修炼而非身体暴力的伤害)——还有自然世界的生长性与元素性的律动(让自然性不断渗透到人造物与身体中),让这三个世界形成共感,超越东西方的文化历史差异。“黑白主义”需要漫长的默化过程,这是“气质变化”的内在转化过程,在这个不断技术制作的时代,如何形成新的精神修炼,并且形成新的艺术语言,结合观念与形式,尤为需要默化的无为转化之功。而无为是无法学习的,不可能历史继承与传承,需要每一次都从空无重新开始。
“黑白主义”就需要挖掘更深的自然性,进入默化之渊默的经验:比如年岁的时间性:衰老,疲惫与死亡;比如材质的时间性:瓷器上的包浆感与玉质感,以及古色古香与冷感;比如自然的时间性:瞬间灾变或者无尽的生长性,天空与大地的浩瀚与深沉。只有进入更为渊默的深渊,才可能挖掘默化的潜能,这是一个不断让自身被动化的过程,是一个逆觉转换的过程,需要心力。在无根据的深渊之中,并没有现存法则可以学习,更为彻底地默化还在于进入现代性的虚无经验,体会个体生存的虚无,承受神性世界的荒漠化,默观自然的沙漠化,是对空无与荒漠之更为无力的经验,能够承受与承担者,乃是后现代的个体信仰者。
不仅仅如此,进入渊默之后,还需要让默化进一步革命,如何把被动性的默化经验再次转换为革命性的积极形式?即如何让默化也革命起来?这是让默化之中的空茫、放弃与让与,以及默化之中的空无与荒漠,获得新的形式,这是聚集空无,聚集让与,让“让与”与“空无”获得新的形式,即让自然性与空无性内在统一起来。如同中国传统书法与山水画上的淡荡烟云:让留白的空无虚静与烟云的气化流荡内在融贯起来,气是非气,空是非无,留白边缘的形式却有着比直接画出气感更为活化的虚化形式。这样,“黑与白”才可能重新获得新的深度与厚度,才可能重新让不可见在显现之际保持为不可见。
在我们这个缺乏公共空间与自由感,缺乏让与态度而是拼命获取占有的时代,从水墨出发的“黑白主义”,经过“默化革命”的启发,乃是唤醒一种生存的伦理:在自由中学习自由,在让与中敞开空间,让自然更为自由地生发,而艺术可以更好地结合自然与自由、默化与革命,贡献出一个普世的新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