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十章 水母

第十章 水母

“有时候我会想。”我轻轻地说道,我确定罗琳在听,“我会怎么死,我曾经想一个人去塔里木沙漠,把生命埋葬在沙堆里,那是双鱼座最好的归宿。”

罗琳“嗯”了一声,然后我只听到砰的一声,接着我的脑袋一阵剧痛,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声音很轻,却足以让我和罗琳再清醒一次。

“怎么了?”罗琳的手抚着我的额头,“你撞上什么了?”

“是一堵墙。”我低着头说道,左手下意识地向前抚去,我肯定我的脑袋撞上的不是岩石,而是一堵墙。就在此时,我听到了吱吱的声音,那声音与我在拜洛特岛上听到的如出一辙。

“什么?”罗琳问道。

“我不知道。”说着,我将身体狠狠地撞向面前的这堵墙上,然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空,随后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一阵灰尘扑入我的鼻腔,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陈腐气息,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我用力睁开眼睛,罗琳的身影似乎慢慢地飘到我的身前,我想用手去抓她,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我的气力已经耗尽了,我晕了过去。

冷,还是冷,说不出的寒冷,我觉得自己抱着一个枕头在发抖,好像又不是枕头,像是笨笨,它还不断地用舌头吻着我的额头,这让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我看到的是一个尖尖的下巴,有点熟悉。我轻轻地抬起了头,罗琳被吓了一跳,我感觉她的脸是滚烫的,“你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我的头轻轻地向左侧扭了过去,那里有一个蜡黄色头骨,在黑暗中发着白光,冷冷地看着我。

“地狱?”我极傻地冒出了一句话,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稍稍有了些许暖意,湿透并已经成冰的衣服已经被脱去,我穿的是一件奇异的皮毛衣服,毛是灰黄色的,只是这衣服里透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我们得救了。”罗琳轻轻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说道。

“这是一间被废弃的爱斯基摩人的房子,你撞到的不是墙,而是一扇黑色的橡木门。”罗琳站了起来,“我没有找到你所说的白光,但你确实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可以存活下来的地方。”

“什么意思?”我将身体一点点坐起,顺便扫视我所在的这间房子,这一间房子应该是爱斯基摩人在岩壁上开凿出来的,我身后倚着的,应该是一张石床,在石床下方的,除了我,还有一具尸体,我的衣服,正是从尸体上剥下来的。

“这里面一共有两具尸体。”罗琳说道,“我穿了一件衣服,你穿了一件。”她把死人衣这句话咽到肚子里去了。

我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脑子里仍然一团模糊,好半天才问道:“这里的人死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罗琳说道,“至少要超过10年,因为德文岛很冷,这里适合尸体的保存而不会腐烂,我没有在这两人的尸体上找到明显的伤痕。”

“你怎么样?”我轻声地问道,我感觉她的精神比我要好多了。

“你一直抱着我,所以我好多了。”她轻声说道,黑暗中,我感觉她的脸又红了一次。

“还好,你把我们的湿衣服都脱掉了。”我说道,“这样救了我们一命。”我想试着站起来,但是仍然觉得浑身酸痛,我的脑中记着的仍是那点白光,那白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可以在这间房子里等到白天,然后开始求救。”罗琳说道,“在这个岛上淡水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有融雪,或者小型的积水坑,这些水应该是干净的,但是我们没有食物。我们必须补充食物才能活下去。”

“鱼。”我轻声说道。

“嗯?”

“我们可以钓鱼。”我轻声说道,“用树枝做钓鱼竿,至少可以试试,只要有太阳,我们就能生起火,这并不难,但我们的身体极度虚弱,所以我们必须进食,这样可以增强我们的体能,也可以增加我们的信心,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吗?”

“不知道。”罗琳轻声说道,“不过,我们是不是可以看天象来判断时间?”

“这是我的强项。”我终于站了起来,这时才发现我新换上的裤子上有粒绿幽幽的东西在闪着光。

“裤子上系着的是绿松石,是巴罗人的标志。”罗琳说道,“我们的衣服是巴罗人的。”

我点点头,我摸到了那扇黑色的橡木门,门很沉,刚一摸上去,确实难分它是木质的还是石质的,只是,我隐约中又听见了吱吱的声音,这声音如同附骨之蛆一般,自从我们找到了马尼尼后就一直跟着我们。

我推开了那扇木门,湿冷的寒风立刻打在我的脸上,我闭上了眼睛,这时我只觉得吱吱的声音更响了,而且就是从我们前方传来的。

“见鬼。”我睁开了眼睛,在我的正前方,应该是德文岛黑色的礁石海岸线,但我的眼睛一亮,我看到的不是黑色的礁石,而是无数白色的物体涌在海岸线上。

它们好像是团状的,长着巨大的身体,正一点点地将自己巨大的身体从冰冷的兰开斯特海峡中拖到岸上来。它们的身体在星光下闪着奇异的白光,在昏暗的星光之下,我似乎能穿透它们的皮肤看到它们的身体内部,不过,它们身体内部似乎没有任何器官。

它们像是根本没有长眼睛,互相挤压着,碰撞着,甚至是凭借着互相挤压和碰撞的力量一点点向海滩上挤来,我在大叫之前将手指塞到嘴里,我从来没有看到如此恐怖和恶心的一幕,这些如同鬼怪一样的白色巨物,正一点点向我们藏身的石屋逼近着。

“天哪!”罗琳在我身边轻声叫道,“它们是什么?”

每个团状怪物都长着无数的白色透明长须,这些长须互相缠绕和堆积着,在这一刹那,白象号最后的录音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响起,这些长须如同白色的长蛇一般互相缠绕着,马尼尼也说过,美杜莎是白色的。长蛇,蛇发,一个词猛然从我的大脑中跳了出来,“美杜莎!”

“美杜莎。”我轻声地说道,“这就是美杜莎!”

那些白色的怪物,依然在互相挤压着碰撞着,它们之间发出难听的吱吱的摩擦声,像两块泡沫塑料互相摩擦的声音。我相信,它们一定想在挤压中把它们的同类挤死,只是它们没有办法挤死对方,它们没有牙齿,没有爪子,只能不断地互相挤压,互相挤压。我确信这就是白象号在沉没时看到的美杜莎,因为我看到这些怪物中有一个巨型的,它足有四五层楼那么高,它将七八个身体微小的怪物压在自己身下,然后不断地向前爬,一刹那我确实有想呕吐的感觉。

“这不是美杜莎。”我听到了罗琳的声音,“它们是水母,真正的巨型水母。”

“水母?”我转过头去,如果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她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看看它们的形状,你就能确定它们是水母,只是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母。”

我现在已经能够稍稍看见它们的模样,它们的身体,也许就是它们的脑袋,是蘑菇状的,而它们的脚,是一堆蛇状的发带物,实际就是它们的白色触须。

“水母,低等肉食动物。”我在回忆我的生物知识,这是我所学知识中仅比数学还要差的一项知识,“应该是腔肠科的吧,好像是腔肠门的。”

“腔肠门。”罗琳说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水母,也没有在任何科学新闻上读到过这样的怪物。”我说道。

“也许,它们是史前的一种怪兽,复活了而已。”罗琳极冷静地说道,船只沉没时,她表现得像个小女人,现在,她却异常坚强,似乎对眼前这群令人作呕的怪物并不吃惊,“2009年夏天,日本海域就曾经出现过直径超过1米的水母,这是海水富营养化造成的,简单地说,就是污染造成的。”

“直径1米而已。”我们眼前的这堆怪物中,有些直径至少在30米以上,如果这样的家伙撞到了白象号身上,那么白象号的确只能沉没。

“如果白象号真的曾经遇到它们,那么,它们不是撞上了白象号,而是吞食了白象号。”罗琳说道,“当它们与白象号相遇时,它们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点点将白象号吞到它们的身体里,用触角。”

“你怎么知道?”我对她的判断起了一点点疑惑,“用触角吞食?你这么肯定?”

罗琳没有再说话,她轻轻地向前走了一步,看着那些在海滩上疯挤成一团的怪物,这让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罗琳与这些怪物也许在以前见过面。

“我们得走了。”罗琳说道,“要是被它们困在这里,也许就会被它们吃掉,像被蟒蛇吃掉一样,被它们吞到肚中,然后一点点消化掉。”

我打了个冷战,胃中又泛起了一阵酸水。

“往哪走?”我说道。

“往岛的深处走,它们不可能离开水太久的。”罗琳将手递给了我,“带着我走。”

“往哪里跑?如果失去了这个栖身的石屋,我们还能在德文岛中活多久?我们需要的是休息和进食,除非我们步行到明天早上,以保持身体有足够的热量活下去,但是我们的体能完全撑不到明天早上。”

“你要是不想被它们吞到肚子里慢慢消化掉,”罗琳冷冷地说道,“你就带着我跑!”

我抬起头,天空中布着淡淡的云,没有月亮,我没有找到金星的位置,于是我最擅长的观天象算时间的能力也消失了。

“快跑。”罗琳的声音微微颤抖,“它们要来了。”

那群白色的怪物,已经一点点地把身体移到了岸上,但是海边,依然有一群白花花的东西从海水中向岸上涌着,我们也不知道有多少。

我拽着罗琳的手,转身就往后跑去,我们是在德文岛南侧的岸边,往岛的深处跑,就是向北方跑,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些怪物爬上岸要做什么?水母离开水以后,它们不可能存活下来。

除非它们变异了,它们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水母。

如此巨型的水母,难道是传统意义上的水母吗?我们的前方,是一个小小的盆地,跑过这个盆地是一座小丘。

“它们的速度很慢。”我边跑边说道,“我们不必跑。”

“跑。”罗琳低声说道,“离它们越远越好。”我“嗯”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发现,那点白光还在,在我们身后的半空中飘动着,依然如同幽灵的眼睛一般看着我。

“那光还在。”我呆呆地说道,这白光是我们三个小时前生存的动力,但它究竟是什么?

“跑。”罗琳只用这一句话来回答我,脚下的泥地依然坚硬,我觉得自己的胸膛像是被什么敲打着一般,越敲我越觉得喘不过气来。这是寒冷后强烈运动的后遗症,当我们跑过盆地,跑到山丘边上时,我决定歇一歇,我躺在了地上,德文岛冰冷的泥土顺着我的脖颈将寒意一点点渗到我的骨骼里,当年那些为寻找西北航道而死去的勇士,是不是也是这样死亡的?

我不是勇士,我只是狗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勇士们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死于坏血病、死于营养不良,我死于疲倦、死于放弃。

但罗琳没有放弃。

她在我身前10米左右的地方,不断地敲击着山壁,最初我被她的想法弄得有些晕,但随即想明白了,她想再找到一个石窟。

“不可能的。”我说道,“石窟的开凿非常麻烦,爱斯基摩人可能花费几年的时间才能建成一座石窟,他们会选择距离海岸最近的地方,这样方便捕鱼……”

“如果刚才那个石窟是70年前的爱斯基摩人开凿的,就不存在海,兰开斯特海峡曾经被冰封过。”罗琳打断了我的话,“我总要试试!”

我躺在地上摇了摇头,我失去了求生的希望,虽然罗琳还在我的身边。但半分钟后,罗琳也放弃了。

“我们还要往前跑!”罗琳说道,“我们只能期望前方可能出现一个石窟,能保护我们。”

“如果那些水母一会还回到水中,也许我们在这里待着最合适。”我说道,“然后我们再回到刚才那个石窟里去。”

“我绝不回去。”罗琳看着我说道,“我们必须向前走,因为那水母可能随时随地置我们于死地。”

“你怎么知道?”我突然想到了马尼尼的话,反驳道,“马尼尼不是一样活着让我们找到了?!”

“马尼尼现在已经死了。”罗琳冷冷地说道,“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说完这话以后,她扑到我的身上,轻声在我耳边说道:“我想活下去,只有我们俩一起努力,我们才能活下去,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的心微微一震,我承认,在体能将尽时,这也许是能唤醒我斗志的最后一剂药。

“然后呢?”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城下之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罗琳略有些惊异地看着我,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接着她苍白的脸庞上突然泛起了一点点的红晕。她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吻了我一下,唇边带点温热,这种感觉我有点熟悉,我刚才晕倒时,也被这种温热包围着。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因为我又接着问了一句,“这就算是答应我了?”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低沉,“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应你。”

我只觉得自己浑身再次冰凉。

“可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她突然对我眨了眨眼,“你说我会选择别人吗?”

“嘿嘿。”我感到我的脸有点发烫,“接着跑,我要带你活着离开这个岛。”

“那就跑吧。”她对我眨了眨眼。

我拉着罗琳的手继续向前跑去,老实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因为我居然能够向前又冲过了两个盆地,越过了两座小山丘,每到一座山丘,罗琳总会如法炮制地敲击山丘的石壁,希望从那里找到一个能够藏身的石窟,但是她都没有成功。

而当我冲入第三个盆地时,我确信自己已经没有体力再往前走了,我感觉到我的脚上满是伤口,伤口在不断地流血,在奔跑中,鲜血从伤口迸出,接着伤口在寒冷中冻合,然后鲜血再迸出,然后再冻合。在寒夜里,任何一处伤口都可能致命,而且我的脚上不止一处伤口。

我确定我自己无法将罗琳带出德文岛了,我肯定,因为我感觉我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在德文岛寒冷的深夜中飘走。这种感觉很奇特,你的身体正慢慢地失去知觉,是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先是腿,接着是胸口,然后是手臂,最后是脖子。最奇特的是,你的大脑异常清醒,你能够感觉到你的四肢正在失去意识,而这个过程的最后一步是,你的大脑也将慢慢地失去意识,你的眼前将越来越模糊,这时候你就真的完了。我曾经躲过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我相信这次终于躲不过去了。

我要死了。

“往前走。”罗琳在我耳边说道,“往前走,把我带出这个岛。”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事实上,我不知道是我拉着罗琳走,还是罗琳拉着我走。直到我们走到了第三座山丘前,罗琳的身影在我的眼中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直到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快走,我找到一个石窟了,快走!”

我被她扯起,似乎进入了一个没有风的角落,我的大脑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的嘴中似乎被人灌入了一些东西,我尝试着睁开眼睛,试了好几次,终于睁开了,一个脸色灰暗的男人正瞪着我。

我被吓了一大跳,身体猛然往后缩去,罗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别动,他们是猎人。爱斯基摩猎人。”

伴随着罗琳的声音,还有火光,罗琳举着一支淡黄色的蜡烛走了过来,火光中,她的眼睛是湿的,“你不会有事的。”

我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只觉得浑身疼痛,但脚部却没有太多的疼痛,反而有阵淡淡的麻痒,“这是爱斯基摩人用鲸鱼油做的防冻霜,这里有蜡烛,重要的是,还有食物。”罗琳说道。

这个石窟与第一个石窟差不多大小,挤着四个人,一对爱斯基摩人夫妻,他们趁着这个有些漫长的夏季到兰开斯特海峡打猎,但被困住了,其余的是不知天高地厚,险些把命葬送在这里的探险者。

这样称呼我和罗琳对吗?

蜡烛好像也是鲸油做的,散发出淡淡的腥气,我想我在以前一定不愿意闻这种味道,但现在闻到这种味道就像幼狮闻到母乳的感觉一般。蜡烛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芒,把整个石窟映照得很罗曼蒂克,当我看清楚整个石窟内部的结构时,罗琳吹灭了蜡烛。

“刚才点蜡烛是要你相信我们是安全的。”罗琳在黑暗中说道,“但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我必须熄灭蜡烛,因为我们进来时,石窟里也没有点蜡烛,保持黑暗才能够不被发现。你的脚,已经被爱斯基摩朋友涂上了鲸油防冻霜,他们随身带着鹿奶,事实上是他们把他们剩下的最后一点鹿奶留给了你。”

在黑暗中,我感激地对那对爱斯基摩夫妻笑了笑,我甚至还没有看清楚那个爱斯基摩女人的脸,蜡烛就被熄灭了,但我相信,他们见到我时一定不会陌生,因为我与他们长了一张极为相近的面孔,黑色的眼睛和头发。

他们把最后的鹿奶给了我,他们就没有食物了。

“我们还有食物。”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们还有很多鱼干和鹿肉干。”

“你会说英语?”我微弱地问道。

“现在,已经很少有爱斯基摩人不会说英语了。”那个爱斯基摩男人回答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认为罗琳已将我们的行程告诉了他们,但看起来没有,也许是罗琳一直在急着救我。

“船只失事了。”我说道。

“你们没有遇到过那些东西?”那个爱斯基摩女人突然说话了,“那些长着巨大……”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的丈夫打断了。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那个男人接着说道,“这是个极隐秘的地方,是我们爱斯基摩人的秘密藏身之处,一般人是根本找不到的。”

“但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二个。”我的脚又麻又痒,也许是防冻霜起作用了,“我们之前就遇到了一个。”第一个是我找到的,第二个是罗琳找到的,我心中微微一动,我找到的那个是靠运气,我是被所谓的白光吸引过去的,而罗琳找到的这一个,完全是她凭借着不放弃的精神找到的。

“你们是怎么找到第一个的?”那男人似乎非常想知道他们的石窟是如何被我们发现的。

“一点白光。”我决定实话实说,“我们的船在暴风雨中失事了,我们看到了德文岛的半空中飘着一点白光,我认为那白光代表着这个岛上住着人,我们顺着白光走,结果找到了你们的第一个石窟。接着,我的伙伴认为,爱斯基摩人的石窟会一个连着一个,我们在第一个石窟中,看到海滩上涌入了一大群巨大的水母……”

话说到这里,我听到了爱斯基摩夫妇同时发出了“啊”的一声,那女人说道:“你们也遇到了?”

“我们也遇到了。”罗琳回答道。

“你们看到的不是白光。”那男人说道,“是我挂出去的信号,如果我们的伙伴看到那个信号,就会来救援我们……”

“救援信号?”我问道。

“救援信号。”那男人说道,“我们将鲸鱼的骨头挂在半空中,它们身体上的磷光可以保留100年,比人骨的磷光保留的时间长得多,我们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会挂起鲸骨,鲸骨带来的光芒只有我们自己能读懂,你竟然读懂了。”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读懂,而是把那鲸骨的光,当做我们生存的希望。

“我们的习惯。”那男人接着补充道,“我们永远注重团队精神,协作,或者互相扶持。当我们在荒野中遇见一个迷路者,我们就会救他,因为我们相信救了他,老天爷也会救我们。”

“我知道。”我又苦笑了一下,“所以你们救了我。”

他们不再说话,罗琳接着轻轻问道:“你们准备明早离开吗?”

那对爱斯基摩夫妻都没有再说话,他们静静地待着,从刚才的对话中,我相信他们对我们表达了友善,也许这种友善是爱斯基摩人一种天生的情绪和优点,但是爱斯基摩人也有一个特点,他们的友善有一定的尺度,他们不会和你说太多关于他们隐私的话。也许他们明早会选择与我们分手,而分手前,会给我们一些鹿肉干和一些蜡烛,这样我们就能活下去。

我向身边摸索着,罗琳坐在我的身边,我找到了她的手,轻轻地握在手中,轻轻地捏了一下,这时候,我听到那个男人问道:“你们的船只是不是遇到了那些,”他顿了一顿,“怪物?”

“不是。”我回答道,“是被暴风雨打翻的,我们是在岛上遇到了那些怪物。”就在我回答这男人话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在找到马尼尼的拜洛特岛上,我也听到了吱吱的声音,那声音我后来在遇见那些水母时也听到过,在它们互相挤压之时,就会发出吱吱的声音。

也就是说,在兰开斯特海峡南北两侧,在西北航道的入口,充斥着这些巨型的水母,它们可以随时随地吞掉船只,同时,它们可能随时随地地涌到某个岛屿上……

不对,不对,我们的船只是被暴风雨打翻的,不是被这些水母吞食的,若是被这些水母吞食,我们现在早就没有命了。难道这些水母是被人控制的?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耳边再次传来了吱吱的声音,这声音我异常熟悉,在拜洛特岛上我就听到过,是那些水母在互相挤压时发出的声音,它们竟又追来了。

我听到啪的一声,那个男人站了起来,“它们来了。”他说道,接着他突然点燃了一根火把,光线再次充斥整间屋子。

“你们又要跑了。”他看着我们说道,“如果你们想找石窟,北方还有一个,但你们可能连躲进去的时间都不够,只有等阳光出现,这些东西才会消失,图雅,”他对他的妻子说道:“箭。”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被他称作“图雅”的妻子一言不发地接过他手中的火把,接着图雅向我们努了努嘴,示意我们去拿肉干、蜡烛和火柴,然后图雅从背上放下了一个淡黄色的、足有半人高的包裹。她先是从包里取出一支巨大的,足有60厘米长的巨弩,接着她又从包裹里取出了那男人刚刚提到的“箭”,那些箭接近1米长,通体雪白。图雅很细心地将一支白箭安装在巨弩之上,我听到那白箭发出了咚的声音,那箭是空心的。

“是鲸骨做的箭。”罗琳轻轻说道。

“开门。”那男人对妻子叫道。当他的妻子打开大门时,我的头皮轰一下就炸开了,无数只水母,在石窟前的盆地上不停地蠕动着。它们似乎已经找到了在陆地上行走的窍门,身体略小的水母走在最下方,它们的身体上,是那些更巨型的水母,它们互相蠕动着,两层水母身体与身体之间已经产生了无数白色的黏液。

那爱斯基摩男人将弩置在地上,左腿盘住弩的下方,左手持着弩的上端,右手搭弦,我听到嗖的一声,一支白箭射出,那箭用罕见的直线飞行着,然后准确地刺中了水母群中上层水母的脑袋上,我看到一只巨型水母晃了晃,接着它足有四层楼高的身体轰然坠下,正在行进中的水母群一片混乱,它们前进的节奏似乎随着这只水母的倒下而被打乱。图雅再次为弩搭上了一支白箭,显然他们之间不止一次这样配合过,这时那男人又回过头来对我们说道:“快跑,不要回头,快跑。”

“你们呢?”我傻傻地问道。

“这是我的工作。”那男人说道,他已经将头扭转了过去,那水母群似乎又开始向石窟方向蠕动了,但那男人没有再次发箭,他冷冷地看着盆地里的那群怪物,天上乌云散尽,我看到了最奇怪,也许是最恶心的一幕。

倒地的那只巨型水母的身体,很快被它的同伴们缠住,然后被一点点地撕开,被一点点吞食,无数只白色的脑袋在尸体上蠕动着,在消化着它们同伴的身体。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正是罗琳所说的,它们可以先吞食,然后再慢慢消化肚里的食物。

我听到那个男人冷笑了一声,然后又是嗖的一声,白箭射出,重新排列好队形的水母们再次出现了骚乱,上层的一只巨型水母再次被白箭击中,倒了下去。

“你们还不快跑?!”那男人对我们怒吼道,“快跑!”

我惊异地看着这样的一幕,一群变态的巨型水母正不断地涌向小岛的深处,而在小岛的一面石壁前,一个爱斯基摩猎人正用一支支特制的箭一只只地猎杀这些水母,他猎杀时的冷静显示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跑。”图雅又为她的丈夫上了一支箭,“你们快点跑。”

罗琳已经将我们要带的东西拿好了,她看了看我,又从爱斯基摩夫妻的一个淡蓝色包袱中取出一个玻璃小瓶,那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油脂,我猜应该是防冻霜。

“你是谁?”走出石窟前,我问了那男人一句。

“猎人。”他简单地回答了,又是一支白箭飞出。

“跑。”罗琳说道,我点了点头,飞快向石壁后的小丘上跑去,就在我即将离开这座小丘的一刹那,我回过头去,那些水母似乎又重新整列好队伍,一点点地向石窟前蠕动着。

“他们在寻死。”我觉得脚好多了,甚至跑的时候都没有太多的疼痛。

“不。”罗琳突然插了一句,“这是他们的宿命。”

宿命?我心里在想着这个词,但脚下没有停,德文岛的地形如同被克隆的一般,小丘、盆地,然后又是小丘、盆地。我们疯子一样向前跑着,我现在的目标是找到一个石窟藏身,然后等天亮。

第一座山丘,第二座山丘,第三座山丘,我准备在这座山丘前寻找石窟时,罗琳制止了我。

“距离太近了。”她对我说道,“我们必须找一个距离那些水母足够远的石窟藏起来,然后等着天亮,我们不能躲一会儿,再跑一会儿,这样体能又会很快耗尽。”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天亮。”我说道,“他们为什么说天亮这些水母会消失?”

罗琳没有说话,我踏上了脚下的山丘,耳边依然能听到吱吱的声音,我不知道那对爱斯基摩夫妻现在怎么样,但我的大脑突然出现一个疑问。

这些水母到德文岛上来究竟要做什么?想到这里,我突然愣住不动了。

这些水母在向德文岛的深处爬去,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它们完全凭着意识在向前奔跑。

我和罗琳不断地向前奔跑着,因为我们要逃命。若水母也向前奋不顾身地蠕动着,究竟为何?显然,它们不是为了逃命。

回家,动物只有在回家的时候,才会摆出这样的行为和姿态,这些水母是在回家,德文岛深处有它们的老巢。

可能不仅德文岛有,拜洛特岛上也有。

我们越往德文岛深处跑,我们距离这群怪物的老巢就越近,我们生存的概率就越小。

“为什么?”我突然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

罗琳很吃惊地看着我。

“水母在回家。”我安静地说道,我突然不再害怕了,我很平静,我只是遗憾,我的手中没有那爱斯基摩猎人的巨弩,否则我也要干掉几只水母,刹那,我竟然有重新回到那对爱斯基摩夫妻身边的想法,“它们的家应该在岛的深处,我们现在正在往它们的老巢跑。”

我看到罗琳眼睛闪过一丝极奇异的神色,不是恐惧,也不是惊慌。我无法形容她的那个眼神,有点惊奇,好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半晌,她接着说道:“我要活下去。你的想法太奇怪了。”

“不奇怪。”我看着她说道,“动物只有在回家的时候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行为,尤其是像水母这样的低等动物。”

“它们变异了。”罗琳说道,“这一点很重要,我要往前跑了,找到下一个石窟时,我们就躲进去休息。跑不跑?”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边的金星闪着光芒,这意味着天空即将放亮,“那爱斯基摩人说他们还有一个石窟,只剩下一个石窟,越往深处走,就越近那群水母的老巢。”

“没有什么老巢。我们是有机会活着的。”罗琳说道,“这与它们的老巢在哪里没有太多关系,我们付出了很多,就是想要活着。”

我没有再说话,我并不想与罗琳争论什么,但是我无法反驳她的观点。

所以我决定跟着她继续跑下去,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她说的没错,不论我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