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九章 符号

第九章 符号

我和罗琳对视了一眼。

美杜莎的蛇发,就如同雅典娜的盾牌,丘比特的爱情箭一般,几千年来为人们所熟知。马尼尼所描述的,却与我们所熟知的美杜莎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白色的”。

“白色的?”罗琳还想问下去。

我看了一眼罗琳,老沃尔夫突然向我们点了点头,示意我们出去。我来到甲板上,风像刀子一般割着我的脸。

“先让他休息一下,睡一觉,吃点东西。”沃尔夫说道,“让我来照顾他,我也想从他嘴中得到一些关于我堂兄弟的消息。他能够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

“如果落入水中,”罗琳说道,“他可能坚持不了一个小时。”

沃尔夫点了点头,他钻进了驾驶室,接着发动机发出了一阵轰鸣,船底与海滩上的石头发出了一阵难听至极的摩擦声,船身在猛震一下后,突然猛烈地摇摆了起来,它又重新回到了海水的环绕之中。

“你怎么看?”罗琳看着我说道。

“罗琳,”我突然转过头来,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罗琳的眼睛依然是浅蓝色的,在黑暗中闪着湖水般的光芒,“你到底想要寻找什么?”

罗琳微微吃了一惊,她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找到白象号失踪的真相。”她说道。

“有些事情是不会有真相的。”我说道,“我倦了,也累了,我的大脑甚至根本无法展开思考。马尼尼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整个故事就像是一个被设计好的圈套……”

“你说马尼尼是故意赤身出现在拜洛特岛,然后等着被我们发现?”罗琳的音量微微有些提高,“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他和我们一样,”我没有理会她的愠怒,“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

“被人利用?”

“罗琳你到底想要找到什么?”我的音量也突然提高了。

罗琳吃惊地看着我。

“这件事情我们不需要再插手了。”我说道,“马尼尼被人这样放在拜洛特岛上,安放他的人就是谋杀。而他与白象号32名乘客的失踪有关,这32人中还不包括白象号的乘务人员,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桩恶劣到极点的谋杀案,我们应该将这些证据——包括马尼尼在内,全部交给更适合调查此案的人员,比如美国的联邦调查局,或者美国的国土安全部。”

“这与国土安全部有什么关系?”罗琳的眼中闪过一丝嘲笑,“你在阿瓜卡连特山脚下怎么没有想到把我交给国土安全部?”

我承认我快被她气疯了,在将要爆发的时候,我往往会变得异常冷静,但说出的话非常难听。

“因为我被人所蒙蔽。”我冷冷地说道,“我心甘情愿为某人付出很多,得到的却是她的嘲讽和挖苦,现在我可以确认她是在利用我。其实我还是要谢谢她,因为她让我看清楚自己有多么的愚蠢和自以为是,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被利用。”

罗琳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身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眼角好像有点晶莹的东西在闪动着。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中对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有一点后悔,但是我决定把我内心的话全部说出来。

“我们必须结束这一次的旅程。”我冷冷地说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为了寻找白象号失踪的真相,我们再这样下去,是一种违法的行为,因为……”

“不是我们。”罗琳突然插了一句,“是我。”

“嗯?”

“你可以随时随地离开这艘船。”罗琳冷冷地说道,“我要继续寻找。”接着她转过身去,准备走向驾驶室。

我这下是真的爆发了。

“你太过分了。”我叫道,“你要我在寒夜里离开这艘船?!”

她突然回过头来,脸上有道晶莹的水痕在闪烁着。

“钱琨,你真的认为我在利用你吗?”她的声音沙哑,仿佛哭了。

“你少来这一套。”我记得有本星象书上说过,双鱼座的人在暴怒的时候就是大白鲨,那我现在一定就是一条愤怒的大白鲨,“罗琳,你是要我做出选择,或者与你一起选择违反法律,或者一个人在这样的黑夜里离开这艘船?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因为这样就是自杀,但你错了……”

“够了。”罗琳突然冷静地说道,“只要我们一遇到另外一艘船,或者看到了有城镇的大陆,你就下船,好吗?我为我刚才的话道歉,我的意思只是你随时随地可以选择离开。我要去睡觉了。”

她转身向船舱走去,就在即将进入船舱的一刹那,她突然回过头来,“我也做错了一些事情。”

“哼!”我用鼻腔回答道。

船身摇晃,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艘船现在要行驶到何方,我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舌头有些干燥,我对罗琳发火了?是的,我突然一下子爆发了,把所有的郁闷和愤怒都爆发了,这让她很受伤。

她确实很受伤。

不管了,我不可能无条件地配合着她,我在内心深处说道,我必须保护我自己。我坐起身来,透过不断摇晃的舷窗,我可以看到窗外,夜空中布满了乌云,偶尔会从乌云的缝隙之中钻出几点星光,我承认我的脑子很晕,尤其是与罗琳吵了一架之后。

这种由疲倦和激动情绪带来的眩晕,甚至使我慢慢丧失了一些基本的意识。我没有去考虑这艘船究竟还能往哪里开,只觉得自己很疲倦,疲倦到坐在床上,慢慢地倚在舷窗下的墙壁上,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然后在摇摆的波浪中,一点点进入梦乡。

我是被人吵醒的,咚咚的声音猛然闯入了我的鼓膜,接着我大脑轰一下,双眼睁开,这下子我听清楚了,是沃尔夫在砸我的房门。

“被你们救上来的那个人,快要死了!”他大叫道。

我打了个激灵,抓起外套,打开了房门。门外的沃尔夫满脸的仓皇之色。

“马尼尼快要死了?”我问道。

“快走。”他拉着我向驾驶室走去,“你们离开之后,他安静了一会儿,但是过了一个半小时,他突然开始说胡话,本已经下降的体温突然又升高了,我试着给他喂了些许水,但是没有用。现在,他一直在说着胡话。”

我被沃尔夫半拉半扯拽到了驾驶室门口,马尼尼依然躺在船舱中央,罗琳蹲在他的身边,手中拿着毛巾,正在不断地用毛巾擦拭着他的额头。马尼尼的脑袋不断躲闪着罗琳的毛巾,显然,他多少有点神志不清了。

“他们把我抓住了!”马尼尼摇着脑袋大声叫道,“他们抓住了我,他们抓住了我。”

我静静地看着这个可怜的水手,在我内心深处,确信他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这个阴谋最终将让他失去生命。

“天哪,他们在挑选我,他们在挑选我。”马尼尼又大叫道,“我不愿意,他们是妖怪,他们都是妖怪!”

我心中一凛,马尼尼这话是什么意思,罗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但与我的眼神稍一接触,立即垂下头去。

马尼尼说的“他们”可能有两个对象,一个是他们,另外一个是她们。也就是说,马尼尼可能遇到了两群人,一群是男性,一群是女性,难道是男性抓住了他,女性在挑选他?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妖怪?马尼尼再次说到了妖怪,这次他嘴中的妖怪,究竟是不是美杜莎?

“有没有好方法?”罗琳说道。

“即使返航,我们也需要五天后才能到有医院的纽芬兰地区,所以我选择往北航行,这也是你的要求。”沃尔夫说道,“如果我们能够在前方找到一个科考站,也许就会遇到医生,但是我没有找到。”

“那我们现在究竟到哪里了?”我看着他说道。

“我们已经驶入了兰开斯特海峡,我一直在向北行驶着,我们的右手方向是北侧,如果我们在右手方向看到陆地,那就应该是德文岛,如果在左手方向看到陆地,那就应该是巴芬岛。”沃尔夫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焦急地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我的船没有配卫星定位仪。”沃尔夫看了一眼罗琳说道,“你们租我的船时就知道,你们图的就是便宜。”

我看了一眼罗琳,她也在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很无奈,刚才对她发的火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是心甘情愿跟随着她来的。

“指南针,”罗琳说道,“你们总该有指南针吧?”

“没有用的。”一旁的小沃尔夫说道,“靠近北磁极时,指南针会失灵。”

我竟然忘了这一点,我们一直向北磁极方向行驶,指南针会因为接近北磁极而失灵,我们只能依靠卫星定位仪。

“我有卫星定位仪。”罗琳打开了她的手机,“我的手机上有卫星定位功能。”

沃尔夫做出了个“那样就最好”的手势。

我也蹲了下来,马尼尼双脸通红,“他的高烧达到了40℃。”罗琳轻声说道,马尼尼的生命也正随着这高烧一点点地消逝。

马尼尼看似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他的眉头不断地颤动着,皮肤已经因为发烧变成了淡红色,我能感觉到他鼻间喷着热气,最重要的是,因为这场高烧,他丧失了他的意识,事实上,从我们救起他的那一刻,他就没有清醒过。

这就意味着我们无法从他的嘴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资料,也许我这样说有点残酷,但这是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救我!”马尼尼突然凄厉地大叫道,“快点救我!”他的左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右手臂,“他们会杀死我的!”

我被马尼尼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他的水手本色在这一刻突然显现,他的左手如同一个铜箍一样紧紧地扣在我的右手臂上,我用力挣了一下竟然没有挣脱。随即,我将自己的右手臂慢慢放下,既然马尼尼想在弥留之际抓住一样东西,那么我也许应该把我的手臂给他。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马尼尼左手臂内侧有个银光闪闪的东西,我翻过他的手臂,将手臂内侧向上,一个银白色的三叉戟文身出现在我们面前。

“波塞冬!”沃尔夫和罗琳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没错,这个三叉戟正是海神波塞冬的代表符号,马尼尼手臂上印着这个符号也属正常,因为他是一个水手,水手总需要对一些事物产生敬畏之情,比如波塞冬,比如美杜莎。

马尼尼的身体突然不断地抖动着,肩膀和上肢不断地颤动,身体像只虾一样一点点收缩痉挛着,我知道这是他临死前身体不可避免出现的症状,但是我承认,马尼尼的模样还是让我觉得非常吃惊。他的身体不断收缩着,腰完全拱了起来,像我们发现他时的那样,他那时就是这样缩着躺在拜洛特岛的地上。

而他握住我右手臂的左手,也慢慢松开了,我知道,马尼尼终于死了。

沃尔夫突然在马尼尼尸体边上蹲了下来,在马尼尼的胸口画了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他在为亡者做祷告。我轻轻翻开了马尼尼的左臂,想再看看那个银白色的三叉戟符号,死者的皮肤现在是古铜色,因为发烧而出现的粉红色皮肤在他死亡后不久就迅速消失了。

他左臂内侧异常光滑,没有任何文身饰物,那个波塞冬的三叉戟文身,竟然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天哪!”我身边的沃尔夫惊异地说道,他的眼中满是恐惧,“那个符号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抬起头看着罗琳,“当我们把马尼尼救起时,我也没有在他的手臂上看到过三叉戟的符号,那符号是刚才他临死的那一刻才出现的,在他死亡之后,那三叉戟的符号又消失了。”

罗琳蹲下身来,她抚摩着马尼尼左臂内侧的肌肤,尽管是水手出身,但马尼尼的臂膀肌肤依旧很光滑,没有任何文身。

“我要返航了。”沃尔夫说道,“我必须返航了!”

我抬起头,沃尔夫满脸惊恐,“这个人受到了诅咒!”他指着马尼尼说道。

我脑子里一团乱,我是支持早点回去,但马尼尼的死亡,却又似乎改变了我的想法,因为现在带着一个死人回去,几乎就没有意义,但是若要调查,路在何方?

罗琳显然也想继续下去,她与沃尔夫之间展开了一系列的对话。

“他的死亡与我们没有太多的关系。”罗琳说道,“我们不必自责,也不必负法律责任。”

“你看到他手上的那个三叉戟符号了,”沃尔夫叫道,“那是海神波塞冬的符号。”

“是有那个符号。”罗琳轻声说道,“可符号最终还是消失了。”

“那正是说明他受到了海神的诅咒!”沃尔夫的音量没有降低,“我不会再有任何犹豫,现在返航。我要回到伯韦尔港(伯韦尔港是加拿大纽芬兰省拉布拉多半岛北部的港口)。”

沃尔夫拼命打着方向舵,我只觉得身体猛然向左侧倾斜,船猛地向右拐去,罗琳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舱门处跌去,我下意识地把身体直挺挺地摔了过去,先是腰部被重重地硌在舱门上,接着一个柔软的身体一头撞到了我的胸口。我将罗琳的身体抱住,她挣扎了一下,但是没有成功,她没有看我,将眼睛微微闭起,我心中微微一热。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轰的一声,一声巨雷在半空中炸响。

沃尔夫的脸色由红变白,“海神的诅咒来得这么快!”

我又好气又好笑,北大西洋的秋季就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何况,太阳落山之前,乌云就一直密布,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其实只是普通的天气变化而已。

“怎么办?”罗琳在我怀里说道,“你说怎么办?”

她想留下继续调查,但沃尔夫的船肯定要驶回去,因为沃尔夫的内心已经生出了恐惧,这种恐惧是迷信、约定俗成的崇拜所堆积起来的,现在就算是你拿枪顶着他的头,沃尔夫也还是要驾船回去。

我不是一直想回去吗?但是此刻,我竟然没有一丝想回去的心情。

为什么会这样?

罗琳依然躲在我的胸膛间,用她浅蓝色的眼睛看着我。伴随着刚才的响雷,雨像鞭子一样从天空中抽了下来,驾驶室的前舱玻璃被抽打得噼啪作响,一道闪电突然从半空中划过,将黑色的夜幕照得有如白昼,我突然明白了沃尔夫恐惧的来源,这场暴雨的气势,的确惊人。

“别怕,”我用手抚着罗琳的肩,轻声对她说道,“你别怕。”

“海神发怒了!”沃尔夫喃喃地说道,“海神终于发怒了!”

船艰难地在兰开斯特海峡中打转,现在,我们左手边一侧的是德文岛,德文岛已经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条巨大的、如同黑色巨蟒一般的黑色海岸线,在闪电中冷冷地看着我们。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大自然的威力,确实能让你从内心感受到恐惧。

“德文岛好像是无人岛。”我对罗琳说道,“对吧?”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沃尔夫依旧在自言自语着,他的双眼紧盯前方,不断地打着手中的方向舵,但是他的精神明显过于紧张,一个海浪打来时,他竟然连续转了三四次方向。

这样不行,沃尔夫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已经失控,他的行为已经出现了偏差,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能无法回到海岸上。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罗琳突然说道:“你看!”她指向了德文岛,“那里有灯火!”

一点淡淡的白色光芒,在德文岛上闪烁了一下,那白光似乎是从半空中传来的,三四秒钟之后,船身突然打了个转,那点白光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什么意思?”我对罗琳说道。

已经没有时间让我们对话了,又一个巨浪向船猛然击来,沃尔夫连续转动方向舵,试图避开这个巨浪。船只在摇摆间,与那个巨浪轰然相撞,我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驾驶室的玻璃竟然全部被击碎了,冰冷的海水在瞬间就将我们淋了个透。

糟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在这样的天气被淋湿,我和罗琳很快就会变成马尼尼那样。

“父亲!”我听到了特里·沃尔夫的叫声,“父亲,哥哥,你们在哪里?”

方向舵前已然空了,老沃尔夫的身体消失在驾驶室内。

“沃尔夫被海浪卷走了。”罗琳对我说道,“怎么办?怎么办?”

特里·沃尔夫的脑袋从方向舵下钻了出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还是一个孩子,“父亲,父亲!”就在他喊叫间,又一个巨浪迎面扑来,我和罗琳像两个被弹起的木偶一般,向后猛摔过去,接着我感觉到罗琳从我的怀里飞了出去,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半跪在驾驶室的地板上。

“罗琳!”我大叫道。

一只温软的手,塞到我的手中,是罗琳。

“你没事。”我惊喜地叫道,罗琳的头发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她的下巴上,她几乎是扑到我的怀里,“怎么办?”

我没有说话,我们已经摔到了驾驶室的后方,马尼尼的尸体也不见了,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驾驶室前已经空空如也,方向舵不见了,那玩意竟也被海浪卷走了。

“我们要跳船了!”我指着方向舵的位置对罗琳说道,我记得船的左舷上系着四个救生圈,是用麻绳系的,柔能克刚,巨浪能卷走方向舵,但卷不走柔软的麻绳。只要有救生圈,我们还能游到德文岛。

“走!”我扯着罗琳的手,就在冲出驾驶室的刹那,又一个巨浪打了过来。冲上甲板以后我才发现,船身已经严重倾斜,这就意味着船身已经进水,燃烧木材的锅炉已经熄灭,数分钟之后,这艘船可能就会沉到兰开斯特海峡里。

谢天谢地的是,我在船舷上摸到了救生圈,不过,救生圈好像少了一个,舷边只剩下三个。

口袋里的家门钥匙还在,钥匙上那把瑞士军刀也还在,割开了绳索之后,我取下了救生圈,套在了罗琳的头上。

“别急!”我对她叫道,船已经开始下沉了,她也大叫道:“你说什么?”

我用割开的麻绳,在她的手腕上系了一个死结,接着把麻绳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数一、二、三。”我在她的耳边大叫道,“数到三的时候一起跳,往左手边上游,游到德文岛上去!”

我看见罗琳点了点头,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自己说的话,两个人若用这种方式入水,生存的概率并不大。

“三!”叫完这一声,我抱着罗琳跳入了海中。

我的身体像是被弹入一个旋涡中般,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的身体挤来挤去,罗琳的身体已经从我的怀里消失了,但手腕上的麻绳还在,恍惚中,我看见她的身体在我身后不断地摇摆着。

“游,拼命游!”我对着她大叫道,“向左手边上游。”

巨大的浪鸣声在我耳边轰响着,我甚至连自己的话都听不见,罗琳同样也听不见。我试着向左手方向游去,但是这根本没有用,我的身体完全成为海浪中的一个木偶,既没有挣扎的力量,也没有选择方向的力量,只能在一堆堆海浪中不断地翻滚着。我微微有些绝望,这样下去,我们不可能游到德文岛上,海浪把我们冲到哪里,我们就能到哪里。

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麻绳还系在我的手腕上,我没有失去罗琳。又一个海浪打了过来,我的身体被浪花扬起,接着再坠下,然后再扬起,再坠下,我终于放弃了挣扎,一只手紧紧地抱住救生圈,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手腕上的麻绳,这次,我们可能真的会没有命了。

我把眼睛微微闭上,我已经很疲倦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这样慢慢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吧。

我终于闭上了眼睛。

冷,彻骨的寒冷,寒意像刀锋一般正慢慢地割着我的身体,这种莫名其妙的痛终于逼着我把眼睛睁开。四周依然是漆黑一片,我努力想看看自己究竟在哪里,身下是一片坚硬的石头,许久我才明白自己可能已经漂到了一个小岛上,也许,这就是德文岛。

我试着爬起,第一次竟然没有成功,我摸了一下我的衣物,接着手指一痛,一股鲜血从我已麻木的指甲缝中迸了出来,是冰,我的手指触到了一块冰上,我的衣服结冰了。

我终于明白我彻骨的寒冷是从哪里来的了,是我的衣服,它们已经结冰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我现在应该找罗琳,她在哪里?

手腕上的麻绳,已经断了。

罗琳!

我终于站了起来,雨停了,与这场暴风雨一起袭来的暴风,也停止了,天空中依然是乌云密布,但能够看见云隙间的点点星光。这场暴雨真如沃尔夫说的一样,如同海神的诅咒,刹那来,又刹那走。

这就是西北航道,不论是500年前,还是500年后,它恶劣的天气可以任意夺走探险者的生命。

我一定是站在德文岛岸边的礁石上,救生圈已经不知去向,但肯定是救生圈救了我,因为在我被海水冲上礁石时,救生圈充当了防护气垫,我才能安然地躺在礁石上。

罗琳呢?

在我右手不远处的岩石上,我看到了一束金色的头发,是罗琳,她也被冲上来了。我走了过去,将她轻轻抱了起来,和我一样,她的衣服,也结了冰。不仅如此,她的头发,甚至是睫毛,都结了一层薄冰。

“我冷,冷,冷。”就在我抱起她的时候,罗琳已经醒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腰,“我好冷,怎么办?”

事实上,没有好的办法,我们只有穿着这身结了冰的衣服,尽快在德文岛上找到一个屋子,如果可以在这个屋子里生火,还能救上自己一命,但是现在,到哪里去找这个屋子?

我抱着罗琳离开了礁石,踏上了德文岛的土地,借着星光,我能看清眼前这个岛屿的一些基本特征。德文岛上没有多少积雪,因为放眼望去,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没有积雪的反光。德文岛是丘陵地形,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清楚远处起伏的山丘的轮廓,这里的山丘并不高大,但山峦相叠,一点点延伸到我视线的尽头。

“我冷,我冷。”罗琳在我怀中呻吟道。

“我知道。”我轻轻用唇吻着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冰冷,我相信我的唇亦冰冷,“但我们要坚持下去。”

我们坚持不下去了,因为我们就要死了。

乌云散尽,星光重现。

我们处在一个荒凉的岛上,而且我们绝对没有儒勒·凡尔纳故事里的主角那么幸运,在他笔下,不论是海盗还是美国牛仔们,不论他们是被放逐还是在漂流中,他们来到的那个小岛,总是充满了生机,食物遍地都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凡尔纳笔下的主角漂流到的小岛都处于热带,那里天气温暖,你不会因为找不到火堆而被冻死。

我们眼前的这个小岛,是个荒凉、寒冷的无人小岛,也许在白天,偶尔还能看到几只北极熊、北极狼和北极狐也在小岛上游弋着。但是在黑夜里,连它们都消失了。纵然是白天,纵然我们还能找到麝牛或者北极兔,我们也捕杀不了它们,也就是说,在德文岛上,手中只有一把瑞士军刀的我们,是食物链中最低下的一个环节,如果我们遇到了熊或者狼,我们就会成为它们的食物。

也许它们吃的将是我们的尸体,因为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怎么办?怎么办?”罗琳的声音几乎轻得让我已经无法听到,“哪里有房子?”

“没有房子。”我终于觉得浑身的力气将散尽,“这是个荒岛。”

罗琳抬起头,眼泪从她结了冰的睫毛下一点点渗了出来,瞬间,涌入我脑海的竟然是李宗盛的那一句歌词,“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她从来都是那么的美,每分每秒都是。

“我害了你。”她轻轻地说道。

“胡说。”我突然觉得又有了些力气,我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我们还有机会,我要带着你活下去。”

我向前望去,前方依然是一望无尽的山丘,突然间,我觉得有丁点白光在我的视网膜前晃动了一下,没错,是白光。

它像一个飘在半空中的灯笼一样,在我们前方大约1000米远的地方闪烁着,接着,又像一个萤火虫般,不断地左右摇摆,这表明这白光是在不断运动着。

它为什么在运动?我记得我在沃尔夫的船上曾经看到过一次,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是狼的眼睛,但我立即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狼的眼睛是一对,而这点白光,只有一盏,在我们眼前晃动着。

“我们有救了。”我搂住罗琳的腰,用嘴向她的头发上不断呼着热气,这样可以给她带来些暖意,结冰的头发会让人的大脑慢慢失去意识,会损害大脑细胞,我不希望罗琳有任何事情,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在这里活下去,我希望是她。

“因为我爱你。”我轻轻地说道,罗琳似乎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听到我这句话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带你去找那点光。”我接着说道。

脚下,是坚硬的、长着一层薄草的泥地,我几乎是挟着罗琳向前走去,这动作也许弄痛了她,她又“嗯”了一声,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们在哪?”

糟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是神志不清的表现,马尼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意识也模糊了。

“我们快要到家了。”我看着她说道,她的眼睛睁开了,像一潭碧蓝的湖水。

“你骗我。”她轻轻地说道,“我们在德文岛上,我们快要死了。”

“我们不会死的。”我咬着牙说道,我感觉离那白光又近了一点,它就在我前方飘浮着。

“我们为什么不会死?”她轻声呻吟着,“每个人都会死的。”

“因为上帝会保佑我们,他爱我们。”我喘着气说道,“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我们。”

罗琳在我的腋下轻轻地摇了摇脑袋,“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我一直在骗你。”

“那你就别说了。”我说道,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甜蜜,她最终要对我说的一定是关于坎贝尔的事情,正是因为要调查白象号失踪的真相,我们才会把命送掉。

“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甜蜜过后,我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我的脚也已经湿透了,接着再被冰冻,每向前走一步,脚就像被刀割了一般的痛,我突然觉得,我的生命也开始一点点地从身体内流逝,我们都要撑不住了。

“你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你肯定不知道。”罗琳喃喃地说道。

“这不重要。”我咬着牙说道,“等找到那白光,”我左手向前一指,“你再对我说吧!”

罗琳没有再说话,她用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腰,我就是这样半拖半扯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向那点所谓的白光走去。我希望能够从那点白光中找到一点点活下去的机会,虽然很渺茫,但对于生命的渴望,让我一步步地向前迈着步子,哪怕我的大脑已经慢慢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哪怕我的生命即将彻底流逝。

但是在我行将停顿的大脑中,我想到更多的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扯着的那个女孩的生命。

那白光,像幽灵的眼睛一般,在我们面前无尽的黑暗中飘荡着,像一只游荡于地狱与人间的萤火虫,我感觉距离它越来越近,因为我渐渐能看清楚这白光的轮廓。

它是火焰形的;它在飘动,但是飘动的幅度不算太大;它浮在半空中,但距离地面不算太高,大概十几米,与我们面前的这座山丘差不多高。

我已经快要走到它的面前,我内心的希望之火,却因为距它越近而越来越黯淡。

若找到这白光,却没有找到我们需要的房间,没有找到我们需要的火堆,我们就真的完了。

我大概已经从海滩向小岛深处走了800米,我将要看清这白光,但我对于生命的渴望却基本结束了。

它像一盏被人挂起的孔明灯一般,飘浮在十几米的高空中,惨白的、毫无人气,我已经快要走到它的下方,但却知道自己永远也触摸不到它,因为它是飘在半空中的。

我的生命即将消逝,大脑里一片空白,显然无法去思索这白光是如何飘在半空中的。我只知道一件事情——

我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