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菊花
“你真有幽默感。”她说道。
“我只是想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美杜莎这种生物,如果有,也不可能存在于寒冷的西北航道之中。”我说道。
罗琳没有接我的话,她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不断敲击着,我静静地看着她,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了一阵淡淡的感动。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刻是安宁的,不是面对这样的危险,就是面对那样的麻烦,只有此刻,她坐在我家里,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睫毛在电脑屏幕的光线下不断抖动着,我呆呆地看着,这时候罗琳突然说话了,“这是马尼尼的博客,我在他的博客上,找到了一种奇怪的植物。这是白象号在进入兰开斯特海峡后,他用手机拍摄到的照片,然后他把这张照片传到了博客上。”
罗琳手指弹了一下,一朵菊花突然跳到了屏幕上。
“你见过这样的菊花吗?”她问道。
这张照片大概是用手机的摄像头拍的,像素不是很高,但菊花的模样依然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这是一朵奇怪的菊花,因为它的花瓣像是被人为剖开似的,左侧的花瓣是淡黄色的,右侧的花瓣是白色的。这是一朵雌性的菊花,左侧是淡黄色,右侧是白色。
“两色花?”我轻轻地说道。
罗琳看着我,“这是马尼尼在拜洛特岛拍到的,拜洛特岛与巴芬岛在500年前被冰雪连在一起,现在两岛之间有条100多米宽的小海峡。拜洛特岛在巴芬岛的东北部。”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我知道,罗琳把她所要表达的东西已经全部表达出来了,现在,才是她要进入正题的时候。
“我查过了资料。”她说道,“这种半黄半白的双色菊花在自然界是不存在的。”
“嗯?”
“不存在的意思就是,在科学家和植物学家看来,现在这种形式的双色菊花在菊科和菊属中并不存在。但这种双色菊花确实存在过,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种双色菊花,就相当于人类世界中的双头单身畸形人。基因的异变可能导致在地球的某一处出现一朵双色菊花,但是花瓣的颜色不会被分割得像这朵这样均匀,一半是白色一半是淡黄色,而且,不会这么多。”
我依然在静静地听着。
她又突然点了一下网页,另外一张图片从屏幕上跳了出来,我忍不住惊呼一声。
“美吧?”罗琳微微有些得意地问道。
画面上是一片被黄白色的双色菊包围着的海滩,花瓣轻轻地向右倾斜着,这显示着当时可能吹拂着北风,把花瓣吹向了右侧。马尼尼的手机摄像头可能带着闪光灯,夕阳下,远处有三座并排而立的山丘,山丘间有个圆形的彩色光晕,如同仙境。
“很美。”我明白了罗琳的意思,这样的双色菊,本身就是罕见的,而马尼尼的手机摄像头拍下的拜洛特岛的海滩,竟然有成片的双色菊,这说明什么?
“我只有最简单的推理。”罗琳笑着说道,“如果一个地方能够出现如此多的双色菊,那我相信那个地方也可能存在着美杜莎。”
我闷哼了一声,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美杜莎这种海妖,真如罗琳所说,还跑到了加拿大北部的西北航道之中,那只能说明美杜莎是冷血动物,她受不了地中海和爱琴海越来越热的天气,她搬家了。
“我需要你帮我。”罗琳轻轻地说道,“陪着我一起去调查白象号的失踪。”
她终于说出来了,我静静地看着她,说完这话之后,她就把头低垂了下去,静静地看着我那满是灰尘的键盘。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这个样子,她明明把选择和答案都给你了,还要静静地做出一副等待你保护的模样。
可惜,我就吃这一套。
“为什么?”我决定把话问明白,“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情?”我突然想到了一点,“为了你的朋友坎贝尔?”这话说完之后,我心里微微一酸。
“你也许看过我的博客。”她轻轻地说道,“我失业了。美国很多公司现在都在裁员,我在短时间内无法找到工作,就在这个时候,一家保险公司在招特别调查员,于是我在上个星期到那家公司去上班了。”
“特别调查员?”
“负责调查可能存在着欺诈的保险赔付。”罗琳的声音依然很轻,“白象号,以及白象号上所有的船员和乘客,都在我任职的那家保险公司投下了巨额保单。”
我终于恍然大悟。
“你要帮助保险公司调查这起失踪事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据我了解,在美国如果出现了通过杀人的方式进行诈保的嫌疑案,这样的刑事案件连当地警局都无法插手,属于FBI的调查范畴。”
“保险公司也需要内部调查。”罗琳说道,“尤其是像白象号这样离奇失踪的案子。”
“我需要做些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把你的小狗送到一个安全的,有人喂养的地方。整理一下你的衣物,最好带件厚棉衣。我们可以乘坐今天晚上那一班去上海的动车,然后从上海乘飞机飞到加拿大。”她看着我说道,眼神温柔,“我需要你陪我,成吗?”她将右手轻轻地塞到我的左手中,她的手指温软,我的心加速跳了一下。
我还能说什么,我苦笑了一下,不仅我明白了,连笨笨都明白了,本已安静地趴在我脚下的它猛然冲了出来,冲着罗琳大叫起来。
船身摇摆,我的脑袋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每当船身摇摆一次,我几乎就是下意识地被推到船的舷栏边上,嗓子里干咳了几声,事实上,我已经吐了好几次,胃已经是空的。我能感觉到罗琳在我身后笑着,转过头去时,她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你为什么要找一艘这样的船?”我的喉咙抽了一下,“这艘破渔船!”
“你要学会欣赏风景。”她又笑了一声,“或者,吃一块巧克力,这可以让你的胃安静一些,真的。”
我颓然地坐在甲板上,屁股下是一团乱麻绳,我不知道罗琳从哪里找到的这艘渔船,这艘船看起来足足有一年没有出海了,或者说有一年没有整修过。最为夸张的是,这艘船的燃料竟然是木材,我很怀疑,一艘燃烧木材的船只怎么能把我们带到西北航道。
“撑不住了?”船主是个典型的渔夫,水桶一般的身体配上满脸的络腮胡子,他姓沃尔夫,英语中是狼的意思,不过模样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北极熊。
我摇了摇头,船依然在波涛中晃动着,天边压着几块厚厚的乌云,像是沾了污垢的厚棉花,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上,我的心情有点阴郁,事实上,在这样的天气中,你的心情不会晴朗。
“7月底的时候,我还去过巴芬岛。”沃尔夫说道,“当然,我也去过拜洛特岛,我可真没有看到过什么双色菊花。”
我倚着舷杆,现在不过是下午2点多钟,但天空越来越暗,乌云越来越厚,这是高纬度地区特有的天气状况,沃尔夫正在船舷上检查着缆绳是否被系紧,我突然想到了一点。
“沃尔夫,”我笑着问道,“你有没有见过美杜莎,或者类似美杜莎的物体,就在这片海域里?”
沃尔夫猛然转过头来,满脸通红。
“你这个浑蛋。”他大声叫道,“什么美杜莎!在船上你少提这个名字,再提的话我会把你扔到海里!”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我知道水手对于美杜莎这个名字极度感冒,从古希腊时代开始,航海者们对于美杜莎有种天生的敬畏,准确地说是又恨又怕,但是时至今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人这样害怕美杜莎。
我的面子当然也有点挂不住,罗琳走了过来,轻轻按住了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说话。
我喘着气,看着满脸通红的沃尔夫,他同样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突然觉得极无趣,远处的海平面上,两三只海鸥在低空中盘旋着,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走回了卧室。
三四分钟后,卧室的房门传来了重击声,我以为是罗琳,“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沃尔夫那张红脸出现在门缝中。
“刚才对不起。”他依然喘着气,情绪还显得有些激动,我的怒气在他这有些莫名其妙激动的情绪下平复了下来。
“没什么。”我淡淡地说道,“在船上确实最好别提美杜莎的名字。”
他没有说话,我也不再说话,停顿了数秒钟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我点了点头,将门轻轻地合上,我苦笑了一下,看来沃尔夫很迷信。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对不起。”沃尔夫说道,“我不是一个粗鲁的人,但这段时间,我不想听到那个名字。”
“为什么?”我问道。
“在最近两个月,有两艘渔船在巴芬岛附近的海域失踪了。”他说道,“其中有一艘是我堂兄驾驶的,我找了他好久,都没有找到……”
“哦。”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有没有什么线索,比如最后时刻他有没有发出求救信号之类的?”
“没有。”沃尔夫说道,“就是失踪了。你知道,夏季的大西洋西岸风平浪静,是渔船捕捞的好季节,而且,我堂兄是突然失踪的,船在失踪前根本就没有发出任何信号。”
“为什么?”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沃尔夫轻声说道,“这就是我接你们这个活的原因。”
“你要顺便来找下你的堂兄?”我说道。
“是的。”他说道,他的双手在身前来回地搓着,“你刚才提到了美杜莎,我突然想到了我失踪的堂兄,所以有点激动……”
我从床上站了起来,向他走了过去,走到他跟前时,我伸出了我的右手。
“对不起。”我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否则我也不会提那个名字。”
沃尔夫憨厚地笑了笑,他也伸出了他的右手,“谢谢你。”
“但愿我们能找到你的堂兄弟。”
沃尔夫的脸色黯淡了下来,“看运气吧。”
有了我与沃尔夫的和解,晚饭吃得相当愉快,三文鱼刺身、烤蛤蜊配上白葡萄酒,鱼是水手打上来的——这艘船上除了船长沃尔夫外,只有两个水手,一个名叫雷恩·沃尔夫,一个名叫特里·沃尔夫,没错,他们都是船长沃尔夫的儿子。
鱼是两个小沃尔夫打捞上来的,刺身和烤蛤蜊是罗琳做的,这让我觉得,能把罗琳娶回家不是一件坏事情,于是一晚上,我把视线从鲜红的刺身上移开,眼睛盯着她看。
“你在偷看我。”吃完饭之后,我和她坐在前甲板上,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更准确地说是已经黑了将近四个小时,而时间不过是晚上8点。
“没有。”海风吹在脸上,微微有些发疼,罗琳的头发飘到了我的脸颊上,温柔地在我的面孔上轻拂着,我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很想把她抱在怀里。
“你一定在想,这女人总有一天会把我的命送掉。”她转过头来说道,“对不对?”
“没有。”我轻轻地说道,“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你,有种淡淡的忧伤。”
“淡淡的忧伤?”
“觉得我们每一次在一起的时间,都很短暂。”我轻轻地说道,“我每次想把握住,却总是让它从手边溜走。”
“嗯?”她轻轻地将头倚在我的肩上,“你这句话说得真好。”
我慢慢搂住她的身体,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温顺地将头靠在我的怀里,刹那,幽香扑鼻,我只觉得脑子一阵迷乱。
我为什么会迷乱,因为我知道我们始终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突然觉得很爱她,这种爱像野火一样在心中燃烧着,也许不是第一天燃烧了,只是现在,我突然发现了,这火焰,从暗火变成了明火。
也正是如此,我才会一次次去陪着她,因为我知道,能够陪着她,就是我的一种幸福。
我垂下头,看着她光滑的前额,突然有一种想吻她的冲动。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驾驶室里传来了一阵大叫,是沃尔夫的声音。
“前方就是拜洛特岛!”
罗琳从我的怀里钻了出来,我和她同时站起身来,驾驶室的探照灯打出了一束聚光,映照着前方的海面。前方,海水拍打着一大片黑色的礁石。
“拜洛特岛?”我喃喃地说道。
“菊花呢?”罗琳轻声说道。
没有菊花,我们的面前,是一块散发着原始气味的、巨大的黑色砾岩,岩面上布着大大小小的坑洞,最大的坑洞能容下一个鸡蛋,而最小的坑洞应仅能容下小拇指的插入。但是没有菊花,我们没有看到菊花的影子,看到的只是黑色的岩石。
“你肯定这是拜洛特岛?”我又问了一句足以伤害沃尔夫自尊的话,这次他没有生气,站在驾驶室里对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这片海滩也许不一定是拍下双色菊花的那片海滩……”我说道,罗琳没有说话,她的手指向了远方,聚光灯的尽头,有三座黑暗的山体,紧密地连在一起,仿佛天边的雕像。
“就是这片海滩。”她轻声说道,“我们已经看到照片里的那三座山了。”
我没有说话,船一点点向海滩上靠去,沃尔夫的头从驾驶室里伸了出来,“这里的海底全是礁石,没法抛锚,我只能把船靠到海滩上,这很危险,因为可能会搁浅,但是我们的船小,搁浅后,我们也能把船推到海里。”
罗琳点了点头,我将身体倚在船舷上,大脑一片空白。
船一点点向那些黑色的礁石逼近,风越来越大,甚至在耳边形成了低鸣,船底突然变得颠簸起来,就如同一辆轮胎跑气的汽车在崎岖的道路上行驶的感觉一般,直到船底发出了吱的一声,船身猛烈晃动了几下,然后停住了。
“你们可以下船了!”沃尔夫大声叫道。
船舷下面,已经是一片黑色的岩石。我没有说话,爬过舷杆,然后跳到了岩石上,只觉得石头把脚底硌得生疼,我把手伸出,罗琳的身体跌入我的怀中,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这就是拜洛特岛?”
我点点头,放下她的身子后,打开了手电筒。面前是一片荒凉如同月球表面的黑色岩石,但出现这样的场面并不奇怪,寒冷、潮湿,积雪以及积雪融化后产生的溶蚀现象,以及在潮汐作用下产生的水蚀现象,都足以把我们脚下这块石头变得如此荒凉和丑陋。
“所以菊花是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罗琳轻声说道,“这里不可能长出菊花。”
“而且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双色菊。”我轻声说道。
罗琳看了看我,她没有再说话,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一趟行程应该会在这里终止了。当然,这只是一个预感。
“我们应该往前走走。”罗琳说道,“看能不能找到些菊花的踪迹。”
“那又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她轻声说道,“至少,找一点点线索,总比什么事情都不做要强得多。”
我点了点头,“我们分开找吧,然后,”我指了指远处的那三座山丘,当我们踏上拜洛特岛之后,那三座山丘似乎变得矮小了许多,“我们在那三座山丘下会合。”
罗琳点了点头,她也打开了手电筒,光线下,我看到她的脸色惨白。
“你没事吧?”我问道。
“没事。”罗琳突然转过了身去,向左手一侧走去,我在心里摇了摇头,转身向右手边走去。
脚下依然是那片荒凉的黑石地,只是地面在缓缓爬高,菊花是一种生命力极其强悍的植物,但是在如此荒凉的地面,它们仍然无法生长,因为它们缺少最基本的生长环境——维持它们根系的土壤。
若如此,马尼尼拍下的菊花照片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那照片是马尼尼伪造的?不过这世界上既然会有双色菊花,也就可能有不通过土壤就能成长的菊花。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时,脚下的黑石路面突然终结,脚下踩到的是微微发软的泥土,泥土上布满了土黄色的草苔。前方不远处,是一弯在黑暗中散发着蓝光的小水坑,走到近处,蓝光变成了白光,那大概是前几天夜里降下来的积雪,漂在水坑的中央。
我回头望去,刚刚走过的那块巨大的黑石,如同一座矮矮的山丘,将海水与脚下的土丘隔开了。更准确的描述是,这黑石是一条隔离带,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我觉得这样的隔离带上还是不可能长出菊花的。
这个结果就意味着我们应该推翻一些我们认定的事实,但究竟该推翻哪些,我也不知道。
我突然能明白霍顿在潜入海底,突然发现那块海底不可能存在亚特兰蒂斯时的感受,除了绝望,他一定迷茫到了极点。
现在,我心里就是这种感受。
我抬起了头,远处,那三座山丘依然在黑暗中耸立着。
如果没有双色菊花,那么代表着白象号所留下的一切证据都可能是伪造的,也就是说,整个事件完全就可能是一个骗局,骗局的背后,就是1000万美元的骗保案。
让我觉得不寒而栗的是,坎贝尔为了这1000万美元,竟然杀了那么多人。
这样恶性的杀人案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不了了之,但如果造成失踪的假象,那么,他还是有可能拿到这1000万美元的赔偿金。
冷风下,我的大脑越来越清醒,我终于找到了事情的关键点。
那就是这根本就是一桩杀人骗保案,我们可以全身而退了,罗琳的工作也已经结束了。
我向我的左手边看去,四五百米远处,一束光线在黑暗中摇动着,那应该是罗琳。
我加快了脚步,希望早点走到那三座山丘下与罗琳会合,然后离开这里,我们不需要再插手这件事情了。
耳边,突然传来吱吱的声音,像是两块腐朽的木板正在相互摩擦着,又像是猫头鹰夜啼的声音。我向四周望去,黑暗,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这黑暗中只有三束光芒,来自我、罗琳,还有沃尔夫的船头,这三束光闪耀在拜洛特岛的海滩边缘。
我突然放慢了脚步,若坎贝尔设下了一个阴谋,他一定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终止这个阴谋。他不一定会把我们作为目标——当然,前提是我们没有发现他的秘密,但他可能需要做出一些假象来欺骗我们,让我们为他的罪恶找出有利于他的证据。
那吱吱的声音,再一次在黑暗中响起,我试图辨明它们的方向,但只是徒劳,风的声音太大了,那吱吱的声音,像是被风声从四面八方带来,又迅速地扩散到四周去。我站在黑暗里,静静地站着。
在这无人的荒岛的夜晚,这声音是由谁发出的?
就在此时,我突然听到罗琳的叫声。
“你快点过来。”她在远处挥舞着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我找到了一个人,你快点过来,我找到了一个人!”
她找到了一个人?我的大脑快速转动着,难道是坎贝尔?
罗琳在远处挥舞着手电筒,我向她的方位奔跑着,脚下踩的是湿滑的泥地,好几次,我差点滑倒,因为地上不仅仅有水,还有不知是刚刚凝起,还是接近融化状态的冰。
“把你的外套脱给他。”我还没有跑到罗琳身边,就听到了她的大叫声,“他上身没有穿衣服。”
我的鼻腔发出轻微的哼声,我非常想见到这个倒在地上的人到底是谁,直觉告诉我,他极有可能是坎贝尔。
“马尼尼!”罗琳弯下身子,双手用力搓动着,她的脚下,蜷着一个人形的黑影,只是人形的身影如同虾一般蜷在一起。
“马尼尼?”
“白象号的大副马尼尼。”罗琳正用她的手搓着那身影的胸部,“我在给他取暖,快把你的外套脱给他。”
我脱下了我的外套,罩在躺在地上的人的身上,指尖碰到了他的身体,这人的身体冷得像块冰。罗琳轻轻地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马尼尼那张英俊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知怎的,我竟然冷笑了一下。
“你怎么了?”罗琳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控制住了情绪,这是一种奇特的自我保护情绪,我突然觉得,我甚至对罗琳都没有必要说那么多。
“我们得把他救到船上去。”罗琳说道。我把手电筒照在马尼尼身上,他的上身赤裸,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裤,我轻轻地摸了摸裤边,裤子的内里衬着动物的毛发,说明这是一条棉裤。
“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待上多久?”我看着罗琳说道,“最多不过三个小时,就可能会被冻死。”
我在暗示罗琳,这可能是一个骗局,马尼尼极有可能是被人放置在这里,等着我们发现的。
遗憾的是,罗琳并没有回答我,她只是不断地摩擦着马尼尼的胸口,终于,躺着的人发出一声呻吟,他的眼睛似乎想睁开,但是打开了一道缝之后又闭合起来了。他的嘴巴嚅动着,但是嗓子里始终无法发声。我弯下腰去,我是真的想听听他能说些什么。
“救命!”我终于听清了马尼尼嘴里发出的声音,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全身力气似乎已经用尽,脑袋偏向了一边,如同我在电视剧中看到的经典桥段一样,临死的人说出了最后的话,然后脑袋一歪,就挥别了人生。
我在心中暗暗冷笑,这出戏,演得太精彩了。
马尼尼肯定不会死,如果死了,这出戏岂不是演得过火了?
“我们得把他救到船上去。”罗琳焦急地说道,“你得把他背上船去。”
我站起身来,那股吱吱的声音似乎已经消失了,我非常想知道,把马尼尼放在这里的人是谁。如果真有这个人,那么他离我们一定不会太远,说不定,还在这个岛上。
“你听到没有?”罗琳对我叫道,“快点把他背上船!”
“兄弟。”我弯下腰,任由罗琳将马尼尼的身体放到我的背上,“你的命真好啊,流落到这个荒岛上,还有人能救你!”
罗琳不满地睨了我一眼,马尼尼似乎也哼了一声,然后罗琳把他沉重的身体扛起了一半,倚在我的背上,我也发出了一声闷哼,艰难地扛起了马尼尼的身体,一步步向海滩上挪去。
马尼尼的身体很沉,快要走到海滩时,我听到他哼出了这样一句话,“别碰我,别碰我!”说完这话以后,他的头突然垂到我的脖颈处,我只觉得他的脖子烫得有些骇人,他确确实实是发烧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仅仅是做场戏给我们看,是不是成本太大了?
沃尔夫的脑袋已经从船舷中探出,“怎么样?”
“一个快要被冻死的人!”我说道。
船的驾驶室里,生起了四个火盆,马尼尼睡在火盆中间。木炭燃烧的烟气熏得人直流眼泪,但这也让马尼尼的身体暖和了不少,最初他的额头滚烫,四肢冰冷,现在,他的四肢开始回暖了。
沃尔夫将两个睡袋盖在马尼尼的身上,接着他拿出了一瓶透明的液体,不是我们在晚餐时喝的葡萄酒,他要求他的两个儿子不停地用瓶里的液体摩擦着马尼尼的身体,瓶子打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直冲鼻腔,有点像二锅头的味道,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伏特加。
马尼尼的裤子上已经结了冰,但是在火焰的烘烤之下,他的裤子开始慢慢变得潮湿起来,小沃尔夫轻轻地将马尼尼的裤子褪下,我突然听到老沃尔夫“啊”了一声。
“怎么?”我看着他说道。
“这裤子,是巴罗人的。”他说道。
我和罗琳惊异地互视了一眼,巴罗位于美国的阿拉斯加半岛上,如果从西北航道的角度来看,巴罗位于西北航道的西侧尽头。
“你怎么知道?”罗琳问道。
“你们要知道,即使爱斯基摩人,他们也很少能够在北大西洋沿岸加拿大东部的高纬度地区生活。”沃尔夫看着我们说道,“爱斯基摩人生活的聚集区是格陵兰、加拿大西部的育空地区,以及阿拉斯加。这是气候原因。”
“因为格陵兰岛上的天气远比拜洛特岛要好上许多。”罗琳说道,“同样,因为有马更些山脉和落基山脉的阻挡,育空地区和阿拉斯加虽然寒冷,但是受到的寒风袭击比加拿大东部的拜洛特岛和巴芬岛要少上许多。”
“的确是这样。每一个爱斯基摩部落,他们缝制衣服的特点都是不同的,在100年前,每年的夏季,很多爱斯基摩人可能到各处海域去猎杀鲸。这些人往往会有三种结果,一种结果是捕杀到足够的鲸,这些鲸带来的鲸油和肉够每个部落吃整整一个冬天,用鲸骨换来的生活资料同样可以帮助部落用上一个冬天;第二种结果,部落只捕抓到很少的鲸,不够部落冬天的食用,这时候这个部落就会想其他的方法去弥补食物的不足;第三种结果是,鲸没有捕到,捕鲸的爱斯基摩人却在捕鲸过程中因为意外而死亡了。第三种结果,当然是最糟糕的了。”
沃尔夫的神态平静,他的脸色依旧潮红,而他的两个儿子,正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捕鲸是项非常复杂的工作,需要数艘小艇协作分工完成,这些小艇上有投掷标枪手,他们负责攻击鲸鱼;有捕捞手,他们负责将受到标枪攻击身负重伤的鲸拖到岸上;有搬运工,就是将鲸肉切割以后,将鲸肉放在雪橇上,指挥狗来拉雪橇将鲸肉载回到部落居住地的人,搬运工大多为女性和儿童;还有,每个捕鲸团队里,一般都会有一个巫师,这个巫师可能是部落的族长。
“在捕杀过程中,往往会出现数个部落围剿一头鲸的情况,一般来说,捕鲸部落间不会因为捕鲸而出现厮杀的情况。但是若有人因为捕鲸而丧生,活着的人就必须把他的尸体送回他的住处,当数只部落的小艇围剿一头鲸,而捕鲸过程中某个部落整只小艇上的人员全部死亡时,另外的部落就负责将小艇上人员的尸体送还到这个部落里。
“如果想区别死者来自哪个部落,最好的方法,就是看这只小艇上人员穿的裤子,因为每个部落的裤子的缝制方法都是不同的。而巴罗作为最具有代表性的爱斯基摩村落,他们的族人在缝制裤子时,往往会配上最珍贵的东西来标明自己的部落身份。
“就是这块绿松石。”
沃尔夫将马尼尼褪下的裤子轻轻地翻了一个身,在裤子左侧的裤缝上段,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一粒指甲大小的绿色石头。
“也就是说,马尼尼在白象号失踪的这段时间内,从西北航道的东侧,一直穿越到西北航道西侧尽头的巴罗,然后穿了一条巴罗人的裤子,又被送了回来,回来时,上身的衣服尽褪去,躺在拜洛特岛上?”我看着罗琳说道。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沃尔夫。”我接着说道,“凭你的经验判断,他光着上身在岛上躺了多久?”
“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沃尔夫极肯定地对我说道,“若超过两个小时,他一定会被冻死。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在这个岛上找到了巴罗人留下来的裤子,穿上了裤子后,留在了岛上。”
我摇了摇头,至于光着上身则没有办法解释。
我抬头看了看驾驶室的窗外,窗外一片黑暗,如果有人将马尼尼放在岛上,用意到底是什么,是做一场戏给我们看?马尼尼是否与坎贝尔在联手欺骗?我低下头,看着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的马尼尼,若沃尔夫推测属实,那将马尼尼放在岛上的那个人,极有可能还藏在拜洛特岛上。
我看着远处的黑暗,那三座并排而立的山丘静静地沉睡在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马尼尼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他的头扭动了几下,似乎想说话,但老沃尔夫制止了他,船长取出了一个水壶,将一根吸管插入壶中,将吸管的另一头塞入了马尼尼的嘴中。我看到马尼尼的眼中露出了些许感激,他的喉结扭动了几下,将水咽入了喉咙。
我看了看罗琳,示意我们中有个人应该问他问题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罗琳轻声地说道。
这句话,像是突然燃起了马尼尼内心深处的恐惧,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恐,用嘶哑的嗓音叫道:“我是被他们抓去的,是他们把我抓去的!我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他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我至少相信一点,如果是做戏的话,马尼尼不可能演得如此逼真,若他赤身出现在拜洛特岛仅仅是为了欺骗我们,那么他冒的可能是失去生命的风险。这是一个反向的无罪推论原则。因为当一个人大脑不够清醒或者可能出现死亡的情况时,他不可能扮演某个角色来欺骗别人。因为这样做,他可能会演砸欺骗别人的戏。这对于幕后的导演来说,未免得不偿失。
“谁把你抓去的?”罗琳接着又问了一句。
“美杜莎!”马尼尼大叫道,“是美杜莎!我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罗琳立即打断了马尼尼的话,“你是被美杜莎抓走的?”
马尼尼点点头,他的眼神显示出极度的惊恐,眼球似乎随时随地会迸裂出来。
“抓走你的美杜莎长什么样子?”罗琳又问道。
我不得不佩服罗琳的神经,她远比我要冷静和自控得多,若我再询问马尼尼,一定会打断他关于美杜莎的陈述;罗琳的询问,等于表明她相信了马尼尼的话,她需要马尼尼详尽地描述事发时的细节。
这样的询问方法,她一定能够从马尼尼嘴中掏到有价值的东西,因为他们之间将建立某种信任。
“白色的,白色的。”马尼尼轻声说道,“是白色的美杜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