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家
一
七月天日子长,太阳快落山了,天空还亮光光的,没一点黄昏的意思。三元从上庄出来向后庄二元家走去,二元是三元的堂哥,又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两人打小相好。三元在省城工作,多年不见,很想念二元。这次回来,听村里人说二元这些年日子过得很熬煎,现在去看他,想跟他聊天叙旧。
快到村口,三元看见一个人挑着水担闪闪悠悠从村南小路上走来。到了眼前才认出,正是二元。二元也认出三元来,说:“噢,是三元老弟。”低头猫腰放下水担,展开巴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捉住三元的手不放,仔细端详,说:“老了,老了。”三元也说二元:“老了,老了。”哥俩站着说着话,二元问:“啥时候回来?”“昨儿。”“告几天假?”“我已申请提前退二线了,自由啦。”二元说:“自由了好,无官一身轻。”三元问:“二哥身体可好?”二元说:“穷命,凑合。”三元又问:“你咋挑水,儿子呢?”“唉,现如今是北风下雨南风晴,老子干活儿装人。文珍当官了,文玉看山了。翅膀都硬了,全飞啦。”二元说的是实话,大儿子文珍在县政府工作,连媳妇、孙子也接走了,很少回家。小儿子文玉是村里“退耕还林还草”看护员,常年吃住在山上。兄弟俩寒暄了几句,二元佝腰捡起扁担,说:“回,家里拉谈。”“来,我替你挑。”三元伸手抓住扁担。二元不松手,说:“不不,这活不好干,扁担闪不起来,水会溢光的。”三元松开手,跟着二元往家走。果然,二元步子迈得细碎,扁担闪得活泛,忽闪忽闪,咯吱咯吱,一路走来,满满两桶水上下不停地忽悠,却一滴不溢洒。
走进院门,墙旮旯呼地蹿出一只黑狗,汪汪汪冲了三元狂叫,张牙舞爪,样子很凶恶。二元大声呵斥:“黑子,瞎熊,你看是谁嘛!”黑狗很灵,知道是熟人,立马闭了声,摇着尾巴表示歉意。屋门大敞,两人直入。二元放下水担,挺直腰板长吁一口气,说:“不是好活,两头不挨地,压的鳖出气。”二元提起桶往缸里倒水,三元转着看二元的家室。屋里家具落满灰尘,冰锅冷灶,土炕上放一个铺盖卷,炕桌上烟灰缸塞满烟蒂。虽然屋里冷清,却有两处亮点:一是窑垴地上摆放着大囤小囤,个个囤里盛着小麦、糜子、谷子、玉米等,满得冒尖。四五只灰老鼠在上面嬉耍,三元到跟前也不害怕,瞪圆了眼睛看他。二元解释说:“是些家老鼠,吃不了多少粮食,就是咬东西厉害,猫见了也不逮。”二是窑门口正面墙上挂一幅字画,是一只公鸡,正引吭高歌,画的两边是一副对联:一轮明月,四壁清风。二元又作解释:“我属鸡,今年是本年,买了一张雄鸡图,挂着辟邪,图个吉利,又请人写了一副联子,也想附庸风雅呢。”三元说:“二哥谦虚呢,你也是个文化人嘛。”二元说:“快甭提了,我识的那几个字已经丢得差不多了。”屋里还有一样贵重物件,八仙桌上摆着一台电视机,罩着漂亮的机套。二元走过来一把揭掉机套,叭地打开,说:“信号不好,画面不清,杂音大。”果然,屏幕上图像模糊,雪花乱舞,嘶啦嘶啦地响,看着叫人难受。二元用巴掌重重拍了一下,噪音马上小了,图像还是不清。二元说:“看不成,聋子的耳朵摆设。”随手叭地关了,又罩上机套,从外表看像模像样高深莫测。二元开始找烟,三元就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香烟,抽出一支递上去。二元接了纸烟,拿在手上看了看,却没有吸,夹在耳轮上,说:“纸烟软,抽这个来劲。”拿出一根油黑的卷烟棒嘴上叼了,问三元:“有火吗?”“没。”“有烟没火,你是二等烟民嘛。”三元笑道:“二等也算不上,我不会吸烟。”二元边找火边说:“你看我,只顾了说话让你站着,快,鞋脱掉炕上坐,我给咱弄饭吃。”三元故意装糊涂:“兰花嫂子呢?”二元说:“,甭提了,她跑了。”三元问:“为啥嘛?”二元说:“这事说来话长,饭后我慢慢给你说。”
人是逼出来的,这几年妻子兰花走了,一贯不下厨的二元锅灶上还真练了两手。他就地取材,没用上半个时辰就做好了饭菜:焖黄米饭、炒洋芋丝、酸菜烩腌猪肉、炖豆腐、凉拌苦苦菜,还做了一碗鸡蛋汤,上面漂着翠绿的韭菜叶。碟儿碗儿摆了一炕桌。又提起三元给他带来的二锅头,用牙咬瓶盖,没咬掉,就靠到桌沿上用手掌砰地打开,斟满两杯,递给三元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说:“我借花献佛,来,咱兄弟多年不见,今黑夜好好喝两盅。”说罢,脖子一扬吱地干了,把杯口朝下一控,滴酒不掉,催三元:“干,干了。”三元眉头一皱干了。二元又斟满,说:“来,好事成双,干!”又干了。如此连着干了三杯,开始吃菜。二元说:“酒你随意,多吃菜。”三元不胜酒力,三杯酒下肚,头就呼儿呼儿地发晕,不敢再贪杯。二元自斟自饮,一口一杯,偶尔吃一口菜,接着点燃一根黑棒子卷烟,吸一口烟,喝一口酒,吸一口烟,喝一口酒,渐渐的心热面红了,话就多起来,说:“我从前烟酒不沾,现在学坏了,吃喝玩乐样样有,三天两头要喝酒,卷烟罐罐茶不离口。”三元笑了,插话调侃:“我知道二哥爱风流,还有一样没说,我替你说了。”二元说:“啥?你说。”三元说:“三天两头泡小妞。”二元嘿嘿笑道:“三天两头泡小妞有点夸张,十日半月跟小姨子亲热一回不假。”三元说:“辛苦了一辈子,生活条件好了,该享受。不过,跟小姨子相好不应该,你对不住兰花嫂子。”二元眼睛一瞪,振振有词:“啥不应该,你没听说,小姨子的尻蛋子,姐夫的一半子。我那小姨子真心疼,嫩得一把能捏出水呢。说我对不住兰花,我真是冤枉啊,她跟我赌气,尻子一拍跑掉了,至今三年不回来,把我晾在干滩上,男不男女不女,趴锅燎灶……”三元插话:“嫂子有开拓精神,听说在镇上开饸饹面馆,生意挺红火。”二元苦笑一下,说:“妇道人家经什么商。自古常言道,无商不奸。反过来说,人一经商就奸了。”三元笑了,说:“二哥,你这观念落后了,如今是商品经济时代……”二元摇摇头,说:“这我懂,我是说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不在家看孙子,好好过日月,跑出去开饭馆,出风头,丢人现眼呢。”
这当儿,院门口走进一个小伙,黑狗跑过去亲热地围着转圈圈,小伙摸摸黑狗脑袋,嘴里说着“黑子,黑子”,亲热得像久不见面的哥儿弟兄。小伙进屋后对三元瞅瞅,惊喜地说:“啊,是三哥!”三元蹙一下眉头,想不起来是谁,问:“你,你是……”小伙说:“我是七元嘛。”三元很吃惊,说:“哎呀,七元长成了大小伙,哪有从前掉鼻涕娃的影子。”七元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说明来意:说晚上开会,新主任田川派他请老主任二元到前庄商量修路的事。王原畔村主要有王、田两大姓,王姓人多,一百余口,是王天福、王天禄、王天寿兄弟仨的后代,共有十弟兄,分别叫大元、二元、三元……十元,有人羡慕,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抬举王家兄弟是十员虎将,十大元帅;也有人小瞧,说七狼八虎十狗熊,贬损王家兄弟也不蛋,只值十元钱。王家住上庄和后庄。田姓人少些,四五十口,多半住前庄。还有几户姓胡姓耿的,人数少,只有二十几口,散居在三个庄头。二元当村干部多年,在群众中颇有威信,又有农村工作经验,现在虽然退下来了,但村里有什么大事,还请他参谋定板。此刻,二元酒已喝到八成,听说请他商量修路的事,红头涨脸地说:“那是鸡坐月子淡(蛋)事,今黑夜我陪你三哥拉谈,去不了。来,喝酒。”说着给七元斟满一杯。七元推辞不喝,二元恼了,说:“不喝你就出去,甭占窝窝。”七元不敢走,只好端起酒杯喝了。二元又给斟上,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兰花最大的毛病是爱吃醋,是个醋罐子,不让我跟女人来往,把我盯得死死的。我当村主任那阵,接触的人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旦跟年轻媳妇接触,她就吃醋,跟我淘气,不是挂脸子,就是摔家什,有时大吵大闹,甚至追到别人家里闹火,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三元说:“那是她对你爱得深。”二元气气地说:“屁,那是辱没我,管制我,给我下巴支砖。她这么一搞,弄得我在众人面前没面子,说不起话,只好辞去村主任。”七元笑着更正,说:“二哥,你辞去村主任不能怨兰花嫂子,是你……”二元瞪了一眼七元,说:“你知道个啥,少插嘴。去,把茶熬上。”七元熟练地找来火盆、木柴、铁壶,泡了砖茶,撂上盐颗,开始熬罐罐茶。柴火潮湿,火焰起不来,七元就拿火筷子捅,三捅两捅火捅灭了,就撅起屁股低了头吹,只吹了两口,火焰轰地起来,七元的头发被燎焦了一圈。很快火焰又灭了,直冒黑烟。二元说:“人心要实,火心要虚。你把火心掏空,火焰就起来了。”七元照着做了,果然火焰很旺,再没熄灭。
一瓶二锅头喝完了,二元还要喝,又从脚地八仙桌下拿出一只装满散白酒的塑料桶,拧开盖子咕嘟嘟往碗里倒。三元赶忙夺过塑料桶,不让喝。二元就低下头,吸洒在桌面上的酒,嘴巴咂得脆响,说:“啊,香,香!”二元醉了,眼角流出了泪水,但还是争着要喝。七元说:“二哥心里不畅快,借酒浇愁呢,喝不醉不罢休。三哥,你放开让他喝,彻底喝醉就睡觉了。”三元就把塑料桶递给二元,由着他喝。
罐罐茶熬好了,又黑又酽,像蜂蜜一样黏稠。七元将酽茶倒进两只茶缸,端给二元和三元。三元端起茶缸品尝,又苦又咸,难以下口,说:“这么苦。”七元说:“二哥还嫌淡呢。”三元提醒二元:“喝茶,趁热。”二元头歪倒在铺盖卷上不言语,七元近前一看,“哎呀,二哥睡着了,”就悄悄对三元说,“不要惊动,让他睡去。”这时候屋里很静,只听得老鼠在窑垴粮食囤上追逐跑动,吱吱嘶叫,七元一跺脚,就没声了,脚一停吵闹声又起。紧接着,二元呼声大作,像拉风箱,压住了老鼠的吵闹。七元三下五除二收拾掉杯盘碗碟,又给三元铺好被褥,说:“三哥,你也休息吧。”就出门去前庄给队长交差去了。七元为人憨厚,手脚勤快,办事认真负责,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小伙。
五更,三元睡得正香,二元已经醒了,又开始说他的家务事,他对三元诉苦:“唉,我这辈子没干成大事,尽吃了兰花的亏。正上中学时跟她早早结了婚,书没念成;服兵役期满准备提干,她拖后腿,我就复员了;当村主任干得好好的被她搅黄……”三元插话:“这不能全怪嫂子,你也有责任嘛。就说上学吧,我记得那时候,你死追兰花不松劲,上课偷着写纸条,下课给她偷着摘杏子,放学背她过河,你还记得尻蛋子风波吗?”二元噗地笑了,说:“那叫背河风波。咋不记得,到死也忘不了。”他说的是实情,那件事闹得挺大,不过二元虽然挨了训,却成全了自己跟兰花的婚姻。那是上中学二年级时一个夏天的午后,突降暴雨,雨后校门前河水猛涨,放学后小同学、女同学过不了河,急得在岸边跳蹦子。这时二元自告奋勇背他们过河。二元一带头,几个年龄大个儿高的男生也纷纷跳下洪水。二元背别的同学没反应,背上兰花感觉马上不一样,觉得她胸脯软软的绵绵的,呼出的气热热的甜甜的,由不住背过双手摸她的腿肚子,兰花痒痒的直蹬腿,但却不吭声。二元便得寸进尺,双手又往上摸她的尻蛋子,兰花一惊,大声说放开我,放开我。二元胸有成竹威胁说,再拧跐我就把你扔进河里,兰花就乖乖地不动了,任凭二元两只手在她身上尽情地捏摸……这一幕被同学们看得清清楚楚,第二天,就在全校传开了。人们叫它“背河风波”,同学们戏称“尻蛋子风波”。三传两传,传到兰花妈的耳朵里,她不依不饶,寻到学校告状,又哭又闹,说二元对兰花如何如何耍流氓,要求校长处分二元。校长知道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为了息事宁人,连哄带劝说,你先回去,学校马上调查落实,严肃处理。兰花妈走后,校长把二元美美训了一顿,训得二元灰鼠鼠的,好长时间抬不起头。兰花妈也再没来学校闹火,“背河风波”总算平息了。因祸得福,过了一段时间,兰花妈想通了,对人说,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既然兰花看上二元,就嫁给他算了。
三元接着说:“兰花妈一松口,你更是贼胆包天,竟敢摸兰花的羔羔(奶子),后来把人家黄花闺女生啃了,将生米做成熟饭,不早结婚行吗?”二元供认不讳,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说:“算了算了,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不说了。三弟,我请你跑一趟河湾镇,劝一劝兰花。她听你的话。”三元问:“你是啥条件?”二元说:“就两条,一是以后甭吃醋,二是赶快回家。”三元心里好笑,说:“二哥,你呀想得真美。你提的两条,说穿了就是让她回家伺候你,还要允许你跟她妹子兰英相好。对不对?”二元极力辩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三元说:“好,我去劝说。不过你的毛病也要改一改,一个巴掌拍不响嘛。”二元不再辩解,叹息道:“唉,我妻命不好,我认了。”兄弟俩一直拉谈到天蒙蒙亮,二元睡不住了,边穿衣服边说:“兄弟,你款款盛着,我犁地去,中午回来再拉谈。”三元说:“我到大哥家住,他家地方宽展,大嫂锅灶好,吃住方便,不给你添麻烦了。”二元问:“你打算待多长时间,我还有话跟你说呢。”三元说:“不急,有我们说话的时间。我这次回来还带着工作任务呢,一是了解调查贫困山区脱贫致富中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二是搜集整理陕甘宁革命斗争事迹,我打算住一年半载。”三元这么一说,二元马上来了兴趣,说:“好,好,这两项工作都重要,早就该调查了解搜集整理。在脱贫致富中咱村的情况问题一大堆,你随便了解调查。革命事迹咱这地方更多,当年参加闹红的一层人哩,长征流落红军眼下活着的还有几个,回头我帮你联系。”说罢,提着鞭子要出门。三元问:“锁子在哪儿?走时我把门锁上。”二元说:“这地方安全,不用锁门。”他出门赶着牛去犁地,黑狗就在前面跑,二元大声喊:“黑子,回来。”黑狗返回到二元面前,摇摇尾巴。二元说:“在家看好门,晌午我回来给你吃肉。”黑狗听话地进了院子。
二
昨晚的村民大会没开起来,一是来的人太少,再是老主任二元有事没到会,他不到会有些事定不下来。新主任田川给会计七元和队长耿锁子下命令:“明天你俩分头挨家挨户通知,谁不来记上,从退耕还林款中扣钱。”今天,七元和耿锁子把三个庄头全跑遍,费了吃奶的劲,一一落实到户到人。果然今晚到会人数比以往都多,当然也与三元参加会议有关,孤陋寡闻的村民都想听三元给他们讲外面的新鲜事。七十多岁的大元也来了,他是老胃病,又患风湿性关节炎多年,走路腿脚不连便,五黄六月也穿着棉裤,手不离拐杖。他是王原畔村寿禄最大辈分最高的长者,一瘸一拐走进会场,田川就招呼他到条桌后边椅子上坐,大元摆摆手,靠着门口的墙壁站下来,双手拄着拐杖。七元就搬过去一把椅子,说:“大哥,你坐下。”大元咳咙气喘地说:“还是七元仁义,有眼色。”会议由田川主持,他首先把三元、二元让到条桌后边的椅子上坐好,又喊耿锁子过来坐,耿锁子死活喊不上去,说靠墙蹴着自然,坐不习惯椅子。田川就不再强求,自己陪坐在条桌左边,让七元坐在条桌右边做记录。稍坐片刻,他掉过头嘴巴附在二元耳畔,小声说:“老主任,人到齐了,现在开会。”二元点点头。于是,田川站起身,干咳一声清清嗓子,说:“雅静,雅静,现在开会。首先欢迎省上来的王处长参加我们的会议,大家欢迎。”他带头鼓掌,大家就跟着哗哗哗使劲拍手,掌声响了好长时间。三元赶快站起来,抱拳致意:“谢谢众位乡亲,我已退居二线,不是处长了,大家叫我三元最亲切。”又是一阵掌声。胡中见缝插针说:“处长退了也是处长,毛主席、周总理去世了,还叫毛主席、周总理呢。”大家哗地笑了,一哇声说胡中说的对。
会议开始了。今晚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讨论决定修王原畔村到河湾镇公路的事,这件事老主任二元在任时就讨论过几次,一直定不下来。田川一上任就抓修路这件事,他比老主任责任重权力大,既是村支书又是村主任,是两委会的一把手,两副担子一肩挑。田川是个急性子人,说话办事干脆利落,见不得拖泥带水,经过部队几年锻炼,出息得更攒劲。只是脾气有点儿躁,工作方法有些简单,惹急了“二”劲一上来,还骂人,除了老主任谁也不在话下。他开门见山说:“要想富,先修路,王原畔村现在没脱贫没致富的主要原因就是村子到河湾镇这十五里公路没修通。路没修通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路基占地赔偿问题解决不了,是修路所用的经费解决不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两个问题?”大家说,就是就是。他接着说:“这两个问题的根源,一是有的人集体观念淡薄了,私心太重,比如路基要占个别人的耕地,赔偿要价是漫天过海狮子大张口,自己一点亏不吃。二是我们村干部工作抓得不紧,没有果断强有力的措施,比如有的人该负担的款不交,该出的工不出,牛气得很。我们的干部太软弱,被个别人顶了回去。大家说咋办,今黑好好讨论讨论,拿出个具体办法。”田川还是部队的作风,讲话一字一板,条理清楚,没有废话,也没有趣话,甚至带着火药味,听得大家神经紧绷绷的。他不像老主任二元,讲话很风趣,时不时撂一两句笑话,再严肃的会议都能惹起大家的笑声,气氛活跃,精神放松,讨论起来发言就积极。所以田川讲罢,会议就冷了场,谁也不发言。憋了半个时辰,田川着急了,说:“咋不说话呀,是猪吃花椒把气闭啦?”等了半会儿还是没人发言。二元就引导启发,说:“咱们村的路没修通,我有责任,我在任时工作没做好,大家对我有什么意见大胆提。新班子一上任就抓修路,这太好了,我们要全力支持。我表态,我家按人头分摊的五百元修路款抓紧交清,路基征用我的一亩耕地,赔偿费随行就市,绝不漫天要价。”二元一带头,大家果然纷纷发言了。耿锁子说:“我没说的,和老主任一个意见。”耿锁子是个没嘴葫芦,人一多说话脸就红。耿顺子接着说:“修……修路是好事,我……我支持。但……但……但每人分摊修路款一百元太多,我……我出不起。路……路基征用耕地也……也太多,我……我家人口多,征……征地二亩,能……能不能……能少征点?”顺子是个结巴子,说话困难。胡中插话:“说得轻巧,一点耕地不占用更好,路从哪儿通过?”田湖说:“我建议路基线路改道,尽量少占河滩耕地。河滩地每人只有二亩,产量又高,咱村一百多口人就靠它吃饭呢。”耿顺子说:“我……我同意田……田湖的意见。”大家围绕人头摊派款、路基占用耕地、路基改道几个问题争先恐后发言,说着说着争起来,争得面红耳赤脖子粗。田川制止了几次也不顶用。
正争吵得激烈,房梁上哧溜掉下一只黑蜘蛛,拖着一条长线,端端掉在条桌上,有小碗口那么大。大家一惊,发言马上停止了,许多人都围过来看蜘蛛,蜘蛛脊背布满图案,鱼网似的线条经纬纵横,谁也看不清个头绪,人们觉得奇怪。蜘蛛也被惊呆了,定定趴在桌上不动弹。有人说它是妖精,要砸死;有人说它是神虫,要放生;二元认为,蜘蛛是益虫,不要伤害,说舀一盆水送出去;凡事胡中总有自己的看法和说辞,他说:“蜘蛛是喜虫,听见我们修路有困难,特意报喜来了。蜘蛛从屋顶掉下来,就是喜从天降嘛。看来我们修路的困难很快就要解决了。”大家笑了,说胡中是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胡中说:“反正,你们不信我信。”他走到条桌跟前对着蜘蛛,说:“蜘蛛听着,你若是来报喜,你见好就收,情我们领了,赶快走,你若是来作害,你就款款待着甭动,等着死吧。”说罢,狠劲拍了桌子一巴掌。蜘蛛被震醒了,真的跳下桌子爬走了,顺着墙壁很快爬到屋梁上不见了。
打发走了蜘蛛,继续开会。又讨论了一阵,意见还是不统一。田川心里清楚,即使讨论到天亮意见也统一不了,就说:“甭吵了,现在请王处长给我们讲话,欢迎对我们的工作参谋指导。”一阵掌声之后,三元站起身,说:“谈不上指导,听了大家的发言,说说我个人的看法。修路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千秋功业,是为民办好事办实事。是好事就要办好,修路遇到的问题要妥善处理,不能伤害农民的利益。比如占用耕地过多,就会影响粮食生产。中央一再强调,要保证粮食安全,保证粮食安全靠两条:一是保护耕地,二是鼓励农民多种粮食。中国十三亿人,吃饭永远是头等大事。我同意田湖的意见,有可能的话,改变路基线路,尽量少占河滩耕地。还有按人头摊款的问题,尽量不摊或少摊,修路款可以向农行申请无息贷款,也可以向上面争取西部扶贫款……我没有调查,我的话仅供参考。”二元在热烈的掌声中插话:“三元不愧是省上的干部,政策性强,看问题全面。大家的建议提醒了我,路基线路虽然不能全改,但有一段可以改,比如在山水河岔口架一座桥,将路基从河滩东边引到河滩西边,从荒坡上修过去,这样以南五华里路基占河滩一百多亩好地就省出来了。”二元的建议,引起大家的共鸣,会场上一哇声叫好。田川也同意老主任的意见,说:“今黑的会议开得好,就这么定了,七元你记上,明天我们再去现场勘察。散会。”
田川宣布散会,可大家却不肯散去,亲热地围上来跟三元拉谈。二元说:“老弟,跟大家拉谈拉谈吧。”田川正要坐下来听三元拉谈,手机响了,先是不想接,又不敢不接——万一镇上哪个领导有事打来呢?他对二元说,你主持着谈,我出去一下,就对着手机说“是我是我”,应声朝屋外走去。田川一走,二元自然成了主持人,他说:“都坐下,甭乱嚷嚷,有啥问题一个一个说。”这阵势有点儿像政府官员召集的答记者问,或新闻发布会。瘸子的路多,结巴的话多。耿顺子第一个提问:“处……处长,农……农民种地要纳税缴皇粮,如……如今的社会真好,农……农业税全免……免了,吃……吃皇粮的谁来养……养活?”三元说:“中央把三农问题作为重中之重,实实在在地关注农村,关心农业,关爱农民,为减轻农民负担,相继出台了维护农民利益的政策,先是费改税,后是粮食生产直补,再后来是减免农业税。国家经济发展了,公务人员靠全国各行各业纳税人养活。”七元接着提问:“邓小平说过,农村改革有两个飞跃,第一个飞跃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第二个飞跃是实行土地规模经营。现在是不是要把农民的土地收回去交给大老板经营?”七元提的问题,也是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有人说,土地规模经营那不跟旧社会地主占有土地一样了吗?三元笑了,说:“大家不必担心,绝不会随便收走农民的土地。我理解,土地规模经营是为了解决进城务工农民土地撂荒的问题,解决农民种地收入太低的问题,一句话,让农民尽快富起来,收入达到城市居民的水平。至于怎么规模经营,正在实验摸索,现在不会搞一刀切。”人们围绕三元的回答抢着谈自己的看法,赞同的人说,高,高家庄的高,农村现在有的人根本没心思种地,一年四季不着家,土地全撂荒了,既然土地撂荒,还不如收回去。不赞同的人说,外出打工终非长远之计,兔子满山跑,终究回老窝。外面跑烂杆了,还得回来种地,你把他的地收了,他就无家可归了。再说了,中国十三亿人,八亿是农民,不可能都成为城镇居民。大元也喘着粗气,赞同说:“对对,土农民,土农民,一辈子也不能离开土地,离开土地算啥农民。”
三元城里住久了,很想知道农村的情况,当大家谈论声稍低时,见缝插针问:“乡亲们现在日子过得咋样?”一句平常话激起了大家情绪的兴奋,一哇声说,日子是过好了,也自由了,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想浪就浪想干就干,毛主席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怕也没这么舒坦呢。逢着这种场面,胡中最爱露一手——说几句顺口溜活跃气氛。有人趁机鼓动,让胡中说,说胡中说得美。胡中巴不得这一声呢,高帽子一戴,兴致更高,他说:“现如今是家家盖新房,户户有余粮,还有票子存银行。土农民身上穿的毛料子,嘴里吃的肉臊子,屋里吊的灯泡子,怀里揣的大票子,行走骑的钢豹子(摩托)。”有人插话,甭光拣好听的说。胡中说:“急啥,听我往下说。也有人穷得怪可怜:破窑烂窗柴草门,没油点灯黑咕咚,吃饭穿衣等扶贫,有病无钱看医生。”他说激动了,开始跑题了,说:“这都是贪官赃官造成的,你瞧,机关修得像宫殿,当官的出门坐皇冠,三天两头去赴宴,泡妞赌钱是家常饭。一支烟抽掉一斤油,一顿饭吃掉一头牛,一屁股坐掉一幢楼。”二元提醒说:“胡中,你满嘴又跑火车了。”胡中立马不说了。人们知道胡中的性格,嫉恶如仇,敢说敢为,口才又好,无论什么场合,无论遇上什么人和事,他都可以即兴现编现说一段顺口溜,加以褒贬。因此,人们叫他胡溜嘴,他也不恼。“文革”时期胡中因溜嘴差点被整死,现在还不忌口。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
屋里正说得热火朝天,田川站在门口急切切地喊:“老主任,老主任,你出来我说个事。”二元把吸剩下的烟蒂扔到地下,用脚踩灭,大步走出去,问:“啥事?”田川说:“刚才镇上冯书记来电话,问修路的事落实了吗?”二元问:“你咋说?”田川说:“我说,路基落实了,钱没落实。”二元又问:“冯书记咋说?”田川回答:“他说,路基落实了就好,钱的问题打个报告,最近上面拨来一批西部建设扶贫款,争取给你们解决些修路款。”二元面有喜色,说:“瞌睡来了遇上枕头,喊七元,趁热打铁,赶快打报告。”田川问:“要多少钱?”二元不假思索,说:“缺口十万,报告要二十万。”田川一怔,问:“要那么多?”二元说:“要少了自己吃亏,要二十万,拦腰一涮,刚好十万。”田川噢一声,心里明白了,他更佩服老主任,觉得姜还是老的辣。时近半夜,该休息了,人们从会议室出来往家走。田川张开双臂拦挡,说:“等一等,给大家报告个好消息——上面来了扶贫款,镇上打算给我们解决修路款呢。”人们高兴得直叫好。又是一番议论,有人说是蜘蛛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气,有人说是胡中干的好事,放走了报喜的蜘蛛。胡中很受用,得意地嘿嘿笑,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二元抢白道:“日能啥,纯粹是水里放屁冒咕嘟。”人们轰地全笑了。
三
上午,三元正在大元家堂屋看书。七元急乎乎走进来,说:“三哥,走,逛集去。”三元问:“去哪儿逛集?”说完放下手中的书。七元说:“河湾镇。”“现在就走?”“现在就走。”“咋走?”“我开小四轮去镇上拉化肥,是空车。”三元正想去河湾镇找兰花拉谈呢。他跟着七元很快来到前庄村口,小四轮已经发动起来,突突突响着,吐出浓浓黑烟,浓烈的柴油味直刺鼻子。车上挤满了人,有男有女,小娃居多,吵吵嚷嚷一塌糊涂,听不清说些什么。七元大声命令:“人太多,娃娃们下来,娃娃们下来!”吼喊半天没一个娃娃下来。七元就动手往下拉,拉下去几个娃娃,腾出一个位子让三元坐上去,小四轮才开动了。那几个被拉下来的娃娃跟在车后面死追不放,很快都扒上了车。
车上,三元对面坐着一对小青年,男的长头发,短打扮,嘴里叼根香烟;女的头发金黄,嘴唇血红,脸上有几个雀斑,衣不蔽体,袒胸露腹,腰细得一把能握住,脖颈挂只“机子”,甩过来甩过去。一路上两个活宝亲热根本不避人,女的一会儿坐在男的腿上,男的一会儿摸女的羔羔,后来干脆搂抱在一起一口一口响响地吃老虎。车上的大人不忍目睹,头扭过去,眼不见心不烦。娃娃们乐得拍手哈哈笑,有个孩子带头高喊:“羞羞羞,把脸抠,当着众人摸屁股。”其他孩子一哇声附和。俩小青年我行我素,毫不在乎。三元悄悄问身旁的胡中:“这是谁家的孩子?”胡中没好气地回答:“田有义的宝贝尕子田江。”“女的呢?”“算是他的媳妇吧。”“谁家的姑娘?”胡中鼻子哼一下,说:“田江从县城勾搭回来的,弄不清是谁家的姑娘,名字叫秀丽青子。”三元笑道:“像个日本女孩的名字。”胡中说:“图洋气,赶时髦嘛。”三元问:“结婚了?”胡中摇摇头,说:“咋说呢,说是个婆娘没结婚,说是个女子刮过宫。”
王原畔到河湾镇十五华里,全是土路,坑坑洼洼,晴天黄土飞扬,雨天泥泞打滑。昨晚刚下过暴雨,行车要格外小心。还好一路没耍麻达,但快到镇子跟前时,小四轮却突然陷入路中一个泥坑,差点翻了。车上的人都下来往出弄车,推的推,拉的拉,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溅得满身泥水。田江和秀丽青子却无动于衷,远远地站在路边观看。人多力量大,费了好大劲小四轮从泥坑推出来。七元发话:“歇缓一阵,赶快方便。”人们到路边避人的低洼处方便去了,唯独田江带了秀丽青子向一座山丘上走去。很快大家都回来坐到车上,车也发动着了,突突突响着,却迟迟不见田江和秀丽青子回来。人们等得不耐烦了,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七元说:“走,不等了。”车子就开走了。
小四轮开到镇东头停下来,七元宣布:“下午五点回家,中学门口坐车。”车上的人跳下来四散浪集去了,七元开车拉着三元和胡中去镇西头饸饹面馆。三元是找兰花做工作,胡中是去吃饸饹面。街上人多,车开得很慢,三元正好左顾右盼看集市:镇子不大,街面不宽,两边是低低矮矮的土平房,还有为数不多的两层小洋楼,门窗向街的房子全开了铺面,铺面前面又摆了货摊,地下放的,绳子上挂的,竹竿上挑的,各种商品五颜六色琳琅满目。服务摊点,五花八门:美容的理发的镶牙的,按摩的洗澡的桑拿的,擦鞋的钉掌的补胎的,磨刀的打铁的钉秤的,杀羊的劁猪的剁肉的,打字的复印的刻章的,说书的照相的卖唱的,相面的看手的算卦的……一派繁荣兴旺。人流涌动,摩肩接踵,熙攘在铺面摊点之中。
正看得兴致,迎面走来镇政府马干事挡住车子,说一会儿县上领导来镇上检查工作,要整顿街面秩序,机动车辆一律不许上街。胡中一听躁了,嘴里不干不净地数落:“镇上的头头是溜尻子货,县领导来就不让车上街,省领导要来,恐怕还不让人走路呢……真是贪官下了乡,百姓遭了殃。”三元知道胡中的脾气,一贯见不得溜须拍马,反对歪门邪道,怕他跟马干事吵起来,忙劝解:“老胡,不说了,我们走过去吧。”小四轮掉头开走了,胡中领着三元朝街西头走。刚才的不愉快堵在胸口,他边走边说,对社会上不正之风、领导干部腐败现象,大发不满:“过去干群是鱼水关系,现在是油水关系,干部下乡上午乘着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抱着裙子转,工作除了催粮要款,就是刮宫流产。群众日眼这种干部,所以吃饭没人让,狗咬没人挡。”正说得起劲,突然停止了。三元说:“继续说,我正听的好呢。”胡中说:“越说越胀气,不说了。走,算卦去。”
两人来到一个卦摊前停下来。算卦的是个半茬子老汉,手艺不错,人们称他何半仙。面前铺一块白布,上面画一幅八卦图,旁边摆着卦书、铜钱、竹签等器具。胡中问:“半仙,会相面看手相吗?”何半仙抬头端详片刻,认定这两人是干部,从年龄看,五十多岁,至少是带“长”的头头脑脑,问:“给谁看?”胡中指着三元说:“先给他看。”何半仙看一眼三元,说:“你天庭饱满,印堂明晰,双目有神,一脸紫气。吉人福相,必然官运亨通,大福大贵。”三元笑了,心想这家伙不愧是江湖人物,真会阿谀奉承,说:“你是拍马屁吧!”何半仙说:“谁拍马屁,信不信由你。”三元说:“好,你给我们局长看看手相。”何半仙说:“给当官的看手相是我的拿手戏,把手伸出来。”胡中蹲下身,伸出右手。何半仙说:“伸左手,男左女右。”胡中就伸出左手。何半仙捧着胡中厚大的手掌,认真审视了一番,说:“你的生命线直而通达,说明你身体健康,寿禄不短。你的爱情线清晰与模糊交织,看来你对家庭婚姻不满意,不过身边常有美女相伴。你的事业线中间出现枝枝杈杈,有点麻烦……”胡中猛然抽回手,装作焦虑的样子,问:“啥麻烦?”何半仙说:“啥麻烦,你马上要升官了,有人暗中给你使绊子。”胡中故作惊讶,问:“啊?有法子化解吗?”何半仙有意卖关子,神秘兮兮地说:“化解的秘诀倒是有,但不能告诉。”胡中说:“不告诉,那我这手相白看了?”何半仙诡秘地一笑,说:“因为是秘诀,当然不能明说,待我去写在纸上,你拿回家照着去办,就可以化解。”胡中催道:“你快去写吧。”何半仙起身到后边没人处去写。须臾,就拿来一只封好的信封交给胡中,说:“今天不能拆开看,一定要到明天再拆。”胡中付了钱,点头答应。
两人正要离去,一个姑娘拦住三元,说:“叔,给我擦鞋钱。”三元一愣,问:“谁欠你擦鞋钱?”姑娘说:“鞋已经擦好了,一元钱。”三元低头一看,果然脚上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原来刚才只顾跟何半仙交谈,没管脚下,擦鞋姑娘就见缝插针,把生意做到三元脚上了。三元笑着付了钱,感叹道:“这姑娘经营理念真强。”胡中有点自豪得意,说:“改革开放好,山里人精明了;抬脚割掌子,动作麻利了;放屁……”后面两句太粗俗,他夯口的不好说出来。刚走出几十米远,胡中就急不可待地打开信封看秘诀,一张白纸上写着四句顺口溜:吃喝嫖赌奸,坑蒙拐骗贪,一样都不干,保你能升官。他递给三元过目,两人哈哈大笑。三元说:“这何半仙真格是个人物呢,跟你一样有口才。”胡中说:“这贼熊是个日怪人,肚子里一定有货,明儿有工夫找他谝传取经去。”
说话间来到兰花饸饹面馆门首,一副门联醒然入目:饭热汤香春满店,窗明几净客如云。胡中就敞开嗓子喊:“老板娘,贵客到!”片刻,花珠子门帘一挑,兰花走出门,朝手心吐口唾沫,抹抹头发,又抻抻衣服。稍一怔,马上认出来了,说:“哎呀,啥风把当官的兄弟哥吹来了。”兰花还是那样人快嘴快,爱开玩笑。她并不显老,脸面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头发黑黑的,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最多有四十岁,碎花围裙把腰扎得细了两圈,奶子显得更挺,像揣了两个大馒头,当年的风韵犹在。“兄弟哥、娃他叔,请进。”兰花称三元“兄弟哥”,有其特殊含义,三元跟兰花同岁,三元大生月,兰花应称他哥,却因兰花嫁给了二元,又该称他弟。怎么称呼合适呢?为了解决这个矛盾,聪明的兰花就俏皮地称三元兄弟哥。多年来一直这么叫。
面馆不大,三间土平房,水泥地面,白灰搪墙,石膏板吊顶。一明两暗,左首是厨房,右首是雅座间,中间房子大,是餐厅,摆放着五张小餐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物一件布置得井然有序。满屋子弥漫着诱人的香味。三元、胡中被让进雅座间,刚落座,兰花就大声喊:“杏花,上茶!”马上进来一个打扮入时柳眉桃脸的姑娘,倒了冒着热气的茶水,展给客人一个笑容,退出去了。兰花安排好外间的生意,进屋陪两位乡亲拉谈。胡中开口没好话,说:“一搭来了两个穿蓝的,干妹子爱个有钱的,刚才见了三元亲热的又叫兄弟又叫哥,把我却比作娃他叔。唉,如今的世道浅薄,当官的尻子舔着,谁让咱是戳牛屁股的土农民呢。”兰花嘴也不饶人,说:“你胡溜嘴,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能把活的说死,死的说活,乡长县长也敬你三分,我敢小看你。”胡中说:“不小看,为啥把我称娃他叔?”兰花问:“哪该称啥?”胡中说:“我明明是文珍的干大嘛。”三个人都会意地笑了,这句话人人心里明白,娃的干大,妈的麻达。三元笑道:“胡老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胡中马上辩解:“哪里,哪里,我真的是娃他干大嘛。”兰花说:“你是狗掀门帘子,嘴上的劲。有贼心,没贼胆。”
说笑了一阵,言归正传。三元问:“生意咋样?”兰花说:“还可以。不过竞争也厉害,巴掌大个街面就有十几家饭馆,光饸饹面馆就四五家。”胡中说:“我知道你的面馆生意最红火,镇上还把你树了典型呢,你是不是贿赂了镇长?”兰花说:“我要能贿赂上镇长,早成了大款。”三元说:“说说你的经验,我也想开饭馆呢。”兰花说:“你放着当官自在不自在,干这烟熏火燎的受苦营生。”胡中说:“三元开饭馆肯定不如你,两天就会倒了锅灶,但人家是耍笔杆子的,会写,把你的经验写成文章,让报纸广播好好宣一宣,时髦话叫媒体炒作。一炒作,生意准会火暴。说说吧。”胡中这么一说,兰花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三元说:“甭听胡溜嘴瞎溜,我们是随便聊天。”兰花便放下思想包袱,说:“开饭馆就跟平时过日子做人一样,待人要诚,不能哄人,碗要满,汤要汪,价钱要合理,不能冷淡客人,对每一位客人都要像亲戚一样热情。再就是卫生要好,卫生好了人就愿意来你店里坐。我店里绝对没有苍蝇,用的碗筷随时消毒,不给客人吃隔夜汤饭。手艺好很重要,手艺好了客人就喜欢吃你的饭。我用的肉都是当天宰的鲜羯羊肉,用的荞面全是珍子面,还不忘加沙蒿籽。和面、烹汤都是我一手过,不能有半点马虎。”胡中插话:“怪道人们夸你的面馆是,荞面饸饹羊腥汤,吃上一回三天香。”兰花说:“又溜嘴了。你俩坐,我给你们做饭去。”胡中说:“干妹子,我俩饿了,一人得吃一尻子面。”兰花笑道:“两尻子三尻子尽你吃,卖面的还怕你吃十八碗!”这话三元明白,荞面饸饹是由一种叫床子的压面工具压制的,床子分手床、坐床,手床用胳臂压,一次压一碗面条,坐床是屁股坐上去压,一次压三碗面条。所以有吃几尻子面的戏说。
大约十分钟,热腾腾的荞面饸饹就端上来了。三元、胡中惊讶地说,这么快就做好了。兰花说:“不快我就倒灶了。”果然,面筋汤香,美味可口。三元吃了三碗,胡中吃了四碗,放下碗,用手抹着油嘴说:“香,真格香。还想吃没肚子了。”边说边掏出二十元钱放在桌子上。兰花瞪一眼胡中:“快甭寒碜我了,给钱以后就再甭来。”拿起钱塞到胡中手里。胡中说:“那我就嘴上抹石灰,白吃了。三元跟你还有话说,你们拉谈,我先走了。”兰花说:“你不是旁人,坐着听吧。”胡中说:“我有事,得回去。”兰花没留住,就送胡中出门去了。
兰花心里清楚,三元是奉二元之命而来。所以她送走胡中,进屋直截了当问:“兄弟哥,你二哥是恶人先告状,他对我到底有哪些怨恨?”三元说:“没啥怨恨,他想你呢。”兰花哼一声,说:“想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三元说:“真的,他要你回去和他好好过日子。”兰花叹息道:“他把事情做绝了,我咋回嘛。”三元说:“你要原谅他,要给他松绑,度量放大些。丈夫丈夫,只管一丈之内,一丈之外就甭管他。”兰花一听来了气,说:“不是我小气,是你二哥做事太不够人,世上女人一层哩,偏偏跟我妹子相好,把我跟妹子的关系都搞臭了。”三元见兰花情绪激动,为了缓解气氛,就开玩笑说:“你没听人说,猪的骨头羊的髓,黎明的瞌睡小姨子的嘴。二哥好艳福啊。”兰花苦笑道:“旁人用尻子笑话呢,羞得我见了熟人头都抬不起。”三元说:“我一定劝他改正。”兰花说:“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三元说:“你们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了,多不容易,要常想他的好,忘记他的歹。你没有忘记‘背河风波’吧?”兰花脸颊倏然飞起红晕,避而不谈“背河风波”,叹息道:“好我没忘,歹也记着。他一辈子不管家,说是我的丈夫,大事小事靠不上,生了两个孩子他都不在跟前,生老二难产,半夜挣扎到天亮,差点要了命……”说到伤心处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三元就安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提它,现在回去好好过日子。”兰花说:“他让我回去,嫌开面馆丢人。我不偷不抢,不骗不娼,凭劳动挣几个辛苦钱,丢啥人。他死守在家,穷得像个叫花子,那才丢人呢!”三元觉得这对夫妻既有感情上的问题,也有观念上的差异,看来一时难以和好,便不再劝解,问兰花对二元有啥要求。兰花也提了两条:一是他跟兰英断绝来往,二是他搬到镇上来帮她开面馆。三元说:“你的意见都在理,我一定劝说他。”他俩拉谈了好长时间。
天黑了,该休息了。兰花说;“你累了,我送你到刘铁匠家休息,他家地方宽展。”临出门,又习惯地朝手心吐口唾沫,抹抹头发,抻抻衣服。三元跟着兰花向街对面走去。街上死气沉沉,白天的疯狂热闹全消失了,黑糊糊一片,只有街中间镇政府门口那盏路灯若明若暗,远远望去小灯泡像只鸡蛋黄,有气无力的样子。倒是天上的星星很活泼,贼亮贼亮,像一群俏皮的孩子,挤眉弄眼不安分。正走着,路灯灭了,街上一片漆黑。兰花说:“停电了。”摸黑走到刘铁匠家院门口,灯又哗地亮了。兰花先声夺人,说:“刘叔,三元回来了,今黑夜住你家。”刘铁匠正在墙角撒尿,咝噜噜地响,也不避人,说:“三元回来了,稀客,稀客,你们快进屋,我就来。”三元说:“干大好?”刘铁匠说:“好,好。”提着裤子随后进屋,相互寒暄。兰花交代了几句,回面馆去了。
四
刘铁匠屋里的布置摆设挺有意思,是现代文明与古老传统相结合:窑洞半空吊一只灯泡,炕桌上放一盏小油灯,灯泡、油灯全亮着。炕对面窑壁上方贴着毛主席、邓小平画像,画像下方方桌上供着关公塑像,红脸长须,身穿战袍,手握青龙偃月刀。塑像放在一个很精致的盒子里,两边是一副烫金字对联:精忠昭赤日,大义贯青天。一盘土炕从门口伸向窑中间。窑垴地上放着铁锤、火钳、铁砧、风箱等铁匠用的工具。门口窗台上放着一只像砖头块一般大的收音机,正播放秦腔,杂音大,咝啦咝啦搅和得听不清。刘铁匠一边跟三元拉谈,一边不停地转动收音机的方向,转着转着杂音小了,唱词听清楚了。他到门口朝厨窑喊:“老鬼,给干儿子烧喝的!”河湾镇周围,说烧喝的就是煮饭。三元忙说:“干大不用,我在兰花面馆吃过了。”刘铁匠又朝厨窑喊:“老鬼,干儿子吃过了。”三元说:“干大挺精神。”刘铁匠说:“精神啥,今年我感觉大不如从前了,快成四不清了。”“四不清?”三元弄不懂是啥意思。刘铁匠解释说:“就是说不清,听不清,看不清,记不清。”三元笑道:“你老谦虚呢,我看你耳聪目明,谈笑风生嘛。今年高寿几许?”刘铁匠说:“七十三岁。活天天呢,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个去。”三元说:“那是老皇历了,现在人活八十九十不在话下。你好好活着,社会这么好,生活这么好,苦累了一辈子,现在不愁吃,不愁穿,该享受了。”几句暖心窝的话激起了刘铁匠的情绪和热情,他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东拉西扯,天上地下,絮絮叨叨说开了,说:“现在社会的确好,国泰民安,想干啥干啥,想说啥说啥,想吃啥吃啥……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正说得起劲,屋里的灯泡灭了,又停电了,刘铁匠条件反射地打住话头。好在炕桌上的小油灯亮着,难怪他屋里点着两种灯。他问:“我说到哪儿了?”三元说:“你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刘铁匠接着说:“对,我干干的生了四个儿子,穷死累活全养大了。三个大的都给娶了媳妇,盖了房子,成了家,老大老二另起锅灶另立门户了,老三两口子常年外出打工,留下小孙女丫丫给我俩做伴。唯独小儿子不是个东西,念书不用功,干活怕下力,好吃懒做,整天东游西逛,今年三十二岁了,还没成家。”三元插话说:“对,赶快给他娶个媳妇就管住了。”刘铁匠气愤地说:“这宰货,谁家的女子瞎了眼肯嫁给他。”
这当儿,刘铁匠老伴走进来,她右手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热玉米棒,左手拉着小孙女丫丫。她把玉米放到炕桌上,说:“三元把公事干好了,你大你妈在阴曹地府也光彩高兴。你看我,养下那宰货,死也难瞑目。”刘铁匠说:“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我们咋能跟他王干大比!”刘铁匠老伴耳朵背,听不清刘铁匠说的话,问:“谁家猪下了一窝猪娃?”刘铁匠不耐烦了,提高嗓门吼道:“胡扯啥,悄悄的。三元,吃玉米,趁热。”三元拿了一个玉米,又拿了一个递给刘铁匠。刘铁匠说:“我没那口福,一嘴牙快掉光了。”三元啃一口玉米,说:“装一口瓷牙嘛。”刘铁匠说:“装过,花了二百多元,装了一口瓷牙,谁知吃东西没味道,还怪难受,我撂了。”刘铁匠老伴不再插话,和小孙女在后炕嘀嘀咕咕说悄悄话。聋子很奇怪,跟他(她)正常说话听不见,你说悄悄话,或骂他,他却灵得很,听得怪清。三元问:“干大还喜欢‘三国’吗?”刘铁匠瞅一眼关公的塑像,说:“喜欢。”河湾镇的人都知道刘铁匠有两大嗜好:爱“三国”,好打铁。他文化程度低,斗大的字识不了几麻袋,但一部《三国演义》却读得朗朗上口,里面的人物、故事,关关节节背得滚瓜烂熟。他迷“三国”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有一次,与亲家闲拉谈,话题扯到“三国”上,亲家说曹操率领八十万人马下江南,刘铁匠说不对,是八十三万人马。两人就争执起来,谁也不服谁,最后不欢而散,亲家俩至今耿耿于怀,见了面不说话。三元又问:“你为什么喜欢打铁?”刘铁匠说:“打铁是为了继承家父的事业,为了养家糊口。”刘铁匠的父亲是有名的铁匠,临死给儿子留下遗嘱,说七十二行三样最好,一做官二打铁三弹羊毛,但做官风险大,擀毡的活太脏太累,唯有打铁最合算,吃手艺饭,啥时候都没麻达,再三叮嘱儿子不能丢了铁匠锤。刘铁匠牢记父训,就一辈子打铁未改行。三元再问:“你现在还能抡大锤?”刘铁匠叹息道:“大锤是抡不动了,只能抡小锤。如今的活越来越难干,日常用的器具多半是机器生产的铝制品,只有少数人喜欢用打制的铁货,我主要打制门闩、锄头、锅铲、菜刀一类的小东西,是些零打碎敲的活。”
后炕里小孙女丫丫跟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话,奶奶说:“乖乖,给奶奶取孝顺顺挠痒痒。”丫丫问:“啥是孝顺顺?”奶奶说:“就是挠痒痒的抠抠。”丫丫问:“那为啥叫孝顺顺?”奶奶说:“它听话,乖顺,奶奶叫它挠痒痒,它就挠痒痒。”丫丫说:“奶奶我也是孝顺顺,我给奶奶挠痒痒。”就将小手伸进奶奶衣服里胡摸乱挠,奶奶说:“往上,再往上,往左,往右,往下。”丫丫很听话地上下左右认真地挠,挠着挠着不听指挥了,故意跟奶奶捣蛋,奶奶说往上她偏往下,说往左她偏往右。奶奶假装不高兴,数落丫丫不听话不孝顺。丫丫并不在乎,就把手伸到奶奶胳肢窝轻轻地挠,奶奶痒痒得忍不住,哼哼地笑,丫丫也快乐地咯咯笑了。丫丫不住地挠,奶奶笑断了气,笑出了眼泪,向丫丫告饶,丫丫不肯罢手,最后两人滚在一起,笑作一团。刘铁匠大声制止,说:“甭闹,我们拉谈呢。”奶奶拉着丫丫出门到厨窑睡觉去了,丫丫临出门回过头冲刘铁匠说:“爷爷,臭鬼。”刘铁匠严肃了脸面,挥动着旱烟锅吓唬:“碎狗日的骂人,站住。”丫丫说:“爷爷臭鬼,臭鬼爷爷。”咯咯咯笑着跑了。
三元跟刘铁匠睡在炕上继续拉谈,刘铁匠烟瘾重,说一句话,吸一口烟,呛得自己咳嗽不止,咳嗽起来声响很大,嗓子里呼噜呼噜,就像老驴拉着空磨子转,听得人怪着急。两人拉着拉着话题扯到二元和兰花、兰英的身上,刘铁匠感慨道:“这三个人的问题谁是谁非,不好说,也说不清。”三元说:“我看问题的焦点在兰英,她不该插足姐夫姐姐中间。”刘铁匠不同意三元的看法,说:“问题不那么简单,皮裤套棉裤必然有缘故。兰英是个好女人,她走出这一步,也是有原因的。”三元说:“那就是二元的问题了。”刘铁匠说:“也不能这么说。”三元笑了,说:“那怨谁呢。”刘铁匠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你最好甭管。再说了,自古以来姐夫和小姨子清白的有几个,很正常嘛。”三元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已经答应调解他们的矛盾,就不能食言。我想找兰英聊聊。”刘铁匠说:“你们干部讲究调查研究,找兰英了解了解情况,也许能处理好这事。”两人一直拉谈到深更半夜。
天不亮,刘铁匠就醒了,穿好衣服,从炕上下来,轻轻出了门,去街上转悠。他从街西头走到街东头,返回来再走一趟,来来回回大约半个时辰回到家。老伴常唠叨:“熟熟的窝窝,天天有啥转的。”刘铁匠从不吱声,第二天照转。这是他进入老年以后的习惯。从街上转回来,开始生火熬罐罐茶。熬好了就一口一口喝,一气儿能喝两大瓷缸。老伴挺纳闷,问:“老鬼,清巴赶早刚起来,到底有多渴?”刘铁匠说:“你知道啥,早上喝足茶,一天有精神。”喝罢茶,又抽烟,他早上从不吃东西。茶饱烟足了,已经九点多,这才开始收拾打铁的家伙,然后去街上铁匠铺子干活,干到中午才吃饭。一年四季,刘铁匠就这样不慌不忙地打发日子。今天,也不例外,他把早上的事情办完了,临出门对三元说:“你盛着,吃罢饭到街上浪去。”厨窑里风箱呱嗒呱嗒响,他已经让老伴给三元做饭了。刘铁匠刚出门,杏花来找三元,说:“叔,我姨叫你吃饭呢。”三元说:“这边准备了,回去告诉你姨,忙她的生意,吃饭不用管我。”
刘铁匠老伴给三元做了一顿稀罕饭——狗拉羊皮,就是这地方人们喜欢吃的荞面摊饼。吃罢饭,已经十点多钟,三元告辞出来,开始浪街。今天不逢集,街上人很少,不过大大小小的店铺门全开了。太阳火辣辣的热,街道两边稀稀拉拉几棵树,矮矮的,树冠只有笸篮大。墙角尿液成片,尿臊气熏天,巷口垃圾成堆,人走过去,苍蝇嗡的一声飞起。正行走着,街面上呼地蹿起一团旋风,将纸片、塑料袋裹挟到高空,打着旋儿向四处飘去,最后落到屋顶、挂在树梢,随着风儿哗哗作响。小镇不断有南来北往的人,男的高大壮实,肤色黑红,女的线条凹凸,丰满白嫩。说话高喉咙大嗓门,好像跟人吵架。冷不防蹿来一辆摩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跑,扬起一道黄尘,车上骑着青年男子,架一副墨镜,车后捎着时髦女郎,长发披肩。骑者浪漫潇洒,观者担心受怕。街上虽然没有交通警察,也没有交通规矩,但人们都有敏捷躲闪的本领,总是相安无事。
三元感觉口渴,就朝前边树荫下一个西瓜摊走去。卖瓜的是个中年汉子,一脸的油汗,身旁小四轮车厢装满绿皮西瓜,脆嫩新鲜,一望便知是自产自销。三元正要开口问价,忽然背后有一大汉说话:“噢,是你狗日的卖瓜呢,一斤几个钱?”卖瓜汉子说:“不论斤,论个。”大汉说:“日你先人呢,尿尿不捉,耍的蛇探头。一个多少钱?”卖瓜的说:“小的一元,中不溜二元,大的三元。”大汉说:“来一个中不溜,要瓤口沙的。”卖瓜的说;“不好不要钱,日你先人呢。”便挑出一颗中不溜的,大汉撂下二元钱,抱着瓜走了。卖瓜汉子问三元:“你要哪个?”三元说:“你这瓜个儿这么大,最小的我也吃不了一个。你咋不用秤卖呢?”卖瓜汉子说:“自个儿产的,今年雨水狂,西瓜成足了,论个还卖不出去呢,称斤卖更没人要了。”说话间,捧起一个瓜,拿袖头擦擦,用指甲在瓜中间掐了一条缝,搁在车沿上,两手掌对着一拍,西瓜分为两半,黑子红瓤,煞是新鲜。他递给三元半个,说:“吃不了一个吃半个,你尝尝,味道好呢。我的瓜不施化肥,全施猪狗粪。”三元圪蹴下吃起来,果然又沙又甜,在城里多年没吃过这样好的瓜。吃毕,三元掏出两元钱递过去,卖瓜汉子却推让不收,说:“看你这亲戚不懂规矩,我是让你尝,不是卖,咋能收你的钱。”三元有些不好意思,又把钱递过去。卖瓜汉子恼了,说:“把他家的,你这是小看人呢嘛,我就靠这半个西瓜钱发财吗?”三元只好作罢。
街对面树荫下,围了一堆人,躬身俯首看下棋。三元也过去凑热闹。下棋的是两个中年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沉着应战,煞费苦心。十几个看棋人提心悬胆,屏声敛气,每一颗棋子落下,都牵动十几颗悬着的心,个个脖颈伸得像鸭子。突然,瘦子一个“大刀剜心”,将胖子置于死地。观棋者一片哗然。有一老者摇头叹息:“大意失荆州,臭棋,臭棋!”胖子瘦子马上摆好棋子,又要开战。对面巷子忽然跑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急切切地喊:“大,大!”胖子有些不耐烦,说:“喊啥嘛,去,大输了,再杀一盘。”小姑娘气喘吁吁说:“我妈生下了,叫你赶快回去。”胖子心思仍在棋盘上,问:“男的女的?”小姑娘说:“男的。”胖子眼睛一亮,抡起巴掌拍在棋盘上,打得棋子四处飞溅,霍然起身,说:“不下了,我请接生婆去。”拔腿就跑。瘦子大喊:“胖熊,站住!”胖子站住了。瘦子骂道:“日你先人呢,一早就出来找接生婆,你只顾下棋没管三,现在生下了,要接生婆干啥。还不快回去给婆娘烧米汤。”胖子恍然大悟,嘿嘿一笑,大步流星回家去了。
三元最后转到铁匠铺。炉前围了三四个人,跟刘铁匠正谝得热火。昨天挡车的马干事、何半仙也在场。刘铁匠说:“三元来得正好,马干事请你吃饭呢。”三元莫名其妙,说:“请我吃饭?”马干事就解释说:“明儿管文化的杨副县长来镇上检查工作,镇上要招待,田镇长特意请你光临。田镇长说,王处长对河湾镇文化事业支持很大,早该酬谢呢。”马干事这么一说,三元想起了一件事——2000年3月,三元一行三人,代表省文化厅来到河湾镇扶贫。干啥的吆喝啥,三元是文化处处长,自然格外关心文化建设,当他看到两千口人的镇子竟然没有文化站、图书室,心里很着急,就和副镇长田海商量解决这个问题。田海说,我们早有建文化站、图书室的想法,但没有资金,行动不了。商量结果,镇政府解决五间房子,三元筹措三万元购置费。半年后,房子和购置费全落实了,文化站、图书室齐刷刷建立起来。至今镇上的人还念叨三元的好处呢。如今田海升了镇长,岂有不请三元吃饭之理。三元是个文人,不胜酒力,最不愿意去吃吃喝喝的场面凑热闹,推辞说:“代我谢谢田镇长的好意,明天我回王原畔,去不了啦。”马干事急了,说:“王处长,你不去我交不了差,田镇长批评呢。”刘铁匠劝说:“三元,去吧,备席容易请客难。”何半仙也帮腔说:“去吧,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不吃白不吃,吃了白吃了。”三元只好答应去,又问:“明天啥时候?”马干事说:“中午十二点,山珍饭庄。到时候我来找你。”何半仙在一旁展开左手,用大拇指顺时针转着圈儿掐指节,口中念念有词:“子丑寅卯……”念罢地支念天干:“甲乙丙丁……”掐算了一阵,对三元说:“这个时辰不美气。”三元问:“咋不美气?”何半仙说:“中午是午时,午时与误事音同,暗和了十二点肯定吃不上饭。午时下来是未时,更糟糕,未乃未卜、未知、未有、未决……看来这顿饭有麻达。”马干事说:“半仙,咱俩打赌,这顿饭泡汤了,我请你下馆子喝酒,如果没麻达你请我。”何半仙说:“我不跟你打赌,信不信由你。”三元故意问何半仙:“有禳改的办法吗?”何半仙说:“有。”三元接过话头替何半仙往下说:“但不能当众说出来,要写在纸上,等到晚上再看。”故伎重演,二人心照不宣,都哈哈大笑,在场的人也跟着糊里糊涂笑了。
吃饭的事果然被何半仙算准,遇上了麻达。三元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始终不见马干事来请。他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到街上下饭馆去了。此刻,山珍饭庄招待杨副县长的宴席已近尾声,杨副县长、镇党委冯书记、田镇长、财政股长、税务所长,以及正副书记镇长、陪酒小姐等一桌人全喝得头晕眼红,脸色像酱牛肉,一个个失去控制,或吐酒或胡说或骂人,还有抱着小姐亲嘴的,脱掉裤子耍疯的,撅起尻子呕吐的,躺在地上打滚的……马干事忙活了一上午,现在终于有了脱身的机会,他从饭庄出来,一溜风来到铁匠铺。刘铁匠正光着膀子干活,风箱拉得呼呼响,问:“小马子,宴席散啦?”“没,还没散,快,快了。”马干事的回答有气无力。刘铁匠又问:“三元没喝醉吧?”马干事回答:“他,他没去。”刘铁匠不相信,说:“不对呀,他说要去呢。”马干事说:“是我们没请。”刘铁匠问为什么不请,马干事吞吞吐吐说,田镇长答应了,没经过冯书记,冯书记不高兴,还说……“说啥?”刘铁匠停了干活的铁锤问。马干事说:“冯书记说,王处长已经退居二线,不管事了。”刘铁匠脸子刷地黑了,骂道:“日他个妈吧,势利小人,婊子儿是大溜尻子货,有他倒台的日子呢,你等着。”他从火炉里钳出烧红的铁块,抡圆了铁锤狠狠砸下去,火花四处飞溅。马干事很尴尬,灰灰的走了。走出几步,又返过身,说:“刘师傅,你转告王处长,我对不住他。”刘铁匠头也没抬,朝着烧红的铁块又狠劲砸了一锤。
五
这几天,田有义家忙乱得一塌糊涂,家里过红事吃的穿的用的准备了一河滩。田有义是个细心人,把要购置的东西一一列出清单,贴在墙上,购置一样,在后边画上一钩,截至昨天下午,几乎全画了钩。调和:食盐三斤、花椒半斤、十三香两盒、鲜姜两斤、味精两袋、粉面子一斤、酱油五瓶、醋十斤;油肉:胡麻油十斤、花生油一桶、鸡十只、羊一只、大肉半扇子、牛肉十五斤、鱼十五斤、虾五斤;蔬菜:木耳五斤、黄花五斤、莲花菜二十斤、西红柿十五斤、茄子三十斤、黄瓜三十斤、青萝卜二十斤、黄萝卜二十斤、洋芋四十斤、龙葱两捆、芫荽二斤、豆腐十五斤、粉条十斤;米面:大米一百五十斤、白面二百斤、荞面三百斤;烟酒糖茶:中华五条、金丝猴五条、五粮液一箱、西凤酒三箱、饮料两箱、白糖红糖各三斤、茶叶五斤、水果糖八斤、黑瓜子八斤;用的:彩电一台、冰箱一个、洗衣机一台。穿的用的除了能借到的尽量借用外,借不到的不能借的,缺什么买什么,如衣服、鞋袜、铺盖、化妆品、鞭炮、蜡烛、纸张、核桃、枣子等等,等等。
晚上,七元进门一看有点吃惊,问:“田老师,摊子铺这么大?”田有义说:“不大,这是我一项一项抠算出来的。”田高氏在一旁插话:“老东西是饿死鬼转的,只怕不够吃,现在人肚子油水大,吃不了多少。”田有义反驳老伴:“你甭抠掐,宁叫占了盆,不能丢下人。”田高氏犟不过,气着走了。七元接着问:“准备待多少客?”田有义说:“预计三百多人。”七元问:“有那么多?”田有义说:“有,你算嘛,这些年我行出的礼户一百多,亲戚朋友三四十,家门邻居五六十,我的学生至少三十,田海镇上的同事大约来两桌,田江的一帮子狐朋狗友十几个,女方娘家算上一桌。”七元说:“田老师真大方,烟酒档次这么高?”田有义说:“过日子要节俭,装人要风光。如今日子过宽展了,不能小气,应当上档次。老大结婚那年,穷得揭不开锅,过事给亲戚朋友吃酸菜黄米饭,这次要把亏欠补上。”七元说:“光这一河滩大概要花一万多元?”田有义说:“两万已经花得没影了,现在钱不值钱。新媳妇到门前,还需个老牛钱。唢呐、厨师、阴阳、大董(总管)都要谢酬,新娘自个提前上门,省下了雇车娶亲的钱,杂七杂八估计还要花大几千,总共得三万元。”七元说:“礼钱能收一万吧。”田有义说:“最多能收四千,前些年礼码低,我给人家上礼多半是五元、十元,礼尚往来嘛,我不能多收。咱乡下不比城里,礼码高,一百二百,甚至五百一千。”田有义一辈子好装人,他手里就剩小儿子这一宗事,花再多也高兴。关键是小儿子不成器,他心里很不畅快,更要命的是后天就是娶亲的日子,今天还不见儿子的面。七元就安慰田有义不要着急,明天五更他去河湾镇把田江和秀丽青子找回来。七元刚出门,田有义又想起一件事,赶忙跳下炕,鞋也来不及穿,精脚板跑到门口,大声喊:“七元,到镇上甭忘了找三元,就说我请他呢。”七元在院门外应承:“记住啦!”田有义跟三元是同学加老乡,两人关系一直很好。
的确,这事搁到谁身上也着急,结婚典礼的日子定在七月二十八日,就是明天。该请的亲朋好友都打了招呼,张罗婚事的大董也说好了,是本村操办红白事有方的五元,还请了胡中做副手,到时候现编几句顺口溜热闹场面。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新郎新娘不见回来。真是上房抽梯子,把人闪惨了。老伴田高氏埋怨田有义,说:“都是你面情软,当初我就觉着这事有点玄,先甭领结婚证,你却答应了。”田有义怨气更大,说:“都是你那贼大鬼儿子干的好事,自个勾搭了个妖精,领到家里又吃又住不说,还把肚子搞大了,再不让他结婚,等到把娃养下就把人丢尽了。”田高氏嘘一声,说:“你声音低些,怕旁人听不见?”田有义苦笑了,说:“满世界的人谁不知道,我豁出这张老脸了。”田高氏不再吭声。她心里火烧火燎的,急得在地上乱转,说:“天这么热,再等下去,肉也臭了,豆腐也馊了,菜也烂了,这倒咋办呀?”田有义坐在椅子上,额头上出了一层汗,问:“七元去镇上找人回来了吗?”田高氏说:“听不到车响,还没回来。”田有义说:“你甭叨叨,我找五元去。”他跨出门槛,站在石墩上喊:“五元,五元,你过来。”五元是田有义的隔墙邻居,听到喊声就过来了,问:“啥事?”田有义说:“啥事,好我的大董哩,急得我抓腔子呢,你却掂上喇叭打盹,把事没当事。”五元成竹在胸,说:“甭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掏出纸烟嘴上叼了,两只手上下兜里摸火机。田有义马上醒悟,说:“抽我的。”他把桌上的一条中华烟拆开,取出一盒递过去。五元推辞不要,田有义硬往兜里塞,说:“从现在起,你正式到位指挥,就该抽我的烟。”五元笑了,说:“有这种好事,我天天干。”田有义哪有说笑的心思,说七元找不着田江咋办?五元这才说出实情:“七元捎回话来,人找上了,晚上就回来,不误明天的事。”田有义长叹一口气,擦把额头上的汗水,说:“我的碎大呀,我是服气了。”
掌灯时候,七元的小四轮突突突开进村,车上挤满了人,除了田江、秀丽青子,还有田海的媳妇柳叶、三元、刘铁匠的聋老伴(田高氏的姐姐)领了小孙女丫丫,等等。小四轮停在村口,人们跳下车,各自回家了。田江走进院子,正好遇见田有义,头一扭想躲闪过去。田有义喊住他,脸子一吊,训道:“不请你还不回来呢!”田江是个生瓜,头一扬,说:“谁稀罕你请。”田有义本来憋了一肚子气,田江一顶撞,立马爆发了,他黑了脸面,握紧拳头,说:“再犟嘴,老子揍你的皮。”田江虽然有点怯火,但嘴还是硬,一边后退一边说:“你打,你打。”田有义气炸了肺,骂道:“你当我不敢打你个狗杂种。”脱掉一只鞋握在手里,满院子追撵。家里人、亲戚都来劝阻,越劝阻他火气越大,追撵得更欢,眼看要打着田江,秀丽青子突然跑过来挡在田有义面前,将田江护在身后,说;“叔,你打我吧,是我拉着田江陪我去县城玩了几天。”田有义一愣,憋了半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手倏地耷拉下来,慢慢放下举起的鞋子,很尴尬,转身走了。田有义生了一肚子闷气,加上许多事还没安排妥当,这一宿,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刚合上眼,鸡就喔喔地叫了。
天一亮,五元、胡中就早早来到田有义家尽职尽责,紧接着村里帮忙出力的人、唢呐手、厨师等陆续报到。五元、胡中指派他们各就各位,立即行动。于是,扫院的,挑水的,劈柴的,剁肉的,洗菜的,和面的,搭席棚的,贴对联的,大家紧张地干起来。院子里闹闹嚷嚷,惊得一窝鸡也早早下了架,咯咯叫,越叫声越高,吵闹得一塌糊涂。田有义听着泼烦,就从屋里出来,捞起一根棍子扔过去,大声吼道:“嗷唏,嗷唏!”向大门外轰赶,一时间鸡飞狗跳墙。此刻,七元正给大门贴对联,喊道:“田老师,田老师,过来我给你说个话。”田有义走到大门口,问:“啥话?”七元说:“田海说他今天回不来。”田有义脸子一沉,很不悦意,问:“为啥回不来?”七元说:“他说杨县长来镇上检查工作,他要作陪。”田有义骂道:“日他妈吧,县长的事比他大的事还当紧。冯书记呢?”七元说:“杨县长指名让他陪。”田有义没好气地说:“看把他重要的,河湾镇地球离开他不转了。孙猴子坐了个弼马温,不知道他是多大个官。”七元拿出一沓票子往田有义手里递,说:“给,这是田海带给你的礼钱,两千元。”田有义问:“谁上这么大的礼?”七元说:“田海镇上的同事。”田有义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哼,狗日的才当了三天半镇长就开始吃人啦,他要不当镇长有人给他行这么大礼吗?再说了,人家不来吃席,咱凭啥收人家的礼。你款款给退回去,我不收这没名堂的礼钱。”说罢,气咻咻地走了。
中午,婚礼如期举行。婚礼仪式进行得很别扭,关键是新郎新娘不好好配合,平时两个活宝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吃老虎,现在让他俩接吻,却死活不干;让新娘叫田有义、田高氏爸妈,她就是不叫,憋了好一阵只勉强叫了声叔、姨。弄得五元满头大汗很尴尬,无奈,只好宣布新郎新娘入洞房,草草收场。这且不说,更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女方娘家没来人,田海也没回来,客人来了不到二百,镇上没来一个人,新娘子怀着大肚子,等等。一辈子为人师表好装人爱面子的田有义情绪低落,脸色很难看,这些情况亲朋四邻心里早已清楚,只是碍于情面不说破罢了,所以整个红事气氛挺沉闷,要不是唢呐吹奏着欢乐的曲子,跟死了人过白事差不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当人们有序入座,准备开宴席时,院门口走进两个戴大盖帽穿警服的公安干警,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认识两位不速之客。公安干警也不跟众人打招呼,一个向四处观察,一个问道:“这是田江家吗?田江在哪儿?”公安人员找上门,田江肯定出事了,人们情绪马上紧张起来。有人赶快跑到堂屋给田有义报信:“快,不好了,来了两个公安干警找田江呢。”田有义顿时脸色煞白,说:“啊?公安局来人找田江?”两腿一软,瘫软在沙发上。田高氏叫了一声“我的碎大呀”,就昏死过去了。这一下可乱了营:屋里人们手忙脚乱,有的给田高氏掐人中、灌糖水,有的给田有义捶脊背、找速效救心丸;院子里立马塌了火:吃席的离开餐桌,炒菜的停了铲勺,跑堂的撂下盘子,吹唢呐的没了声音,人们聚集在院子里,嘁嘁嘈嘈议论。三元走上前问干警:“你们从哪儿来?"干警回答:“县城。”又问:“找田江有事吗?”干警说:“我俩跟田江是哥儿们,听说他结婚,特意赶来吃喜酒。”啊,原来如此,虚惊一场。人们心头的石头落了地,纷纷离开干警,干自己的营生去了。有人感到奇怪,说:“田江这小子日鬼大,公安干警是他哥儿们。”二元说:“田江有狗屁本事,苦了他大,去年田江被公安局拘留花了三万多元,才放了人。这小子会来事,趁机交了公安朋友。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旁边的人附和说,也是也是。
五元给人操办过不少红白大事,都比较顺当圆满,从没遇上田家这么麻缠的事,他感到窝囊丧气,但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操办。他喊道:“老胡,你过来。”胡中慢慢走过来,问:“啥事?”五元说:“请你来嘴上抹石灰白吃呀,溜几句吧。”胡中苦笑着摇头,说:“咋说嘛,原先想好的助兴词儿,被半道上冒出的怪事全冲散了,从何说起。”五元就给胡中戴高帽子打气,说:“这点困难能把你难住,凭你那化学脑子溜顺的嘴,说个七天八夜没一点问题。把原先的词儿改一改,赶快说,一会儿人散了说给谁听。”胡中就是胡中,脑子思考一下,把刚才发生的事也编排进去了,不到五分钟就又想好了一套助兴词,他面对席棚说道:“众位亲友吃喜宴,我给大家说一段,说的好了甭夸奖,说的赖了多包涵。”几句开场白之后,言归正传:“昔日田家院,又穷又寒酸,住的破窑洞,穿的烂衣衫,老大办喜事,酸菜黄米饭,待客七八人,肚子没填满;今日田家院,旧貌换新颜,搬进砖瓦房,穿戴不一般,小儿娶媳妇,大摆酒席宴,高级烟酒茶,山珍海味全,亲朋一二百,吃喝两三天;新郎和新娘,时髦更新鲜,今天入洞房,明日人丁添,双喜降田门,众人好羡眼;突然有情况,来了俩公安,喜事乱了营,吓得真不浅,原来是客人,有惊却无险,老田和高氏,是苦还是甜……”胡中说罢,众人热烈鼓掌,沉闷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这会儿,吃席的亲友都等着红事进行最后一项仪程——新郎新娘敬酒。这项仪程挺重要,是新娘在众人面前公开亮相,亲友们可以近距离领略新娘的长相、举止谈吐、气质修养。可是左等右等新郎新娘不闪面。二元急了,就向胡中打手势,胡中走过来。二元问:“五元咋搞的,席快吃完了,新人还不来敬酒?”胡中说:“五元叫了几次,新郎新娘不来,干急没办法。”二元恨恨地骂了一句粗话:“日八耍,狗肉不上台面。”说话间,田江和秀丽青子从洞房出来了,搭肩搂腰向这边走。人们以为他俩是来敬酒哩,不料,两人从席棚旁边匆匆经过,理也不理众人,大步走出院门,扬长而去。五元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我给人操办了多少红事,从来没遇上这一对生瓜。”吃席的亲友大为扫兴,摇头叹息,很快散去了。走出院门,二元避开人,悄悄问三元:“去镇上跟你嫂子谈得咋样?”三元说:“有效果,她对你有感情,不过她也提了两个条件。”二元问:“啥条件?”三元说:“一是不要跟她妹子来往,二是你去镇上帮她开面馆。”二元重重地哼了一声,说:“操,她想得倒美。”掉头走了。二元走出大门,喊道:“黑子,黑子。”黑狗不知从哪儿蹿来,绕着二元亲热地摇尾巴。二元摸着黑狗的脑袋,问:“吃好了没?咱回家。”黑狗转身前头跑了。
事毕,田有义老两口连气带累,大病了一场,展展睡了三天。
六
天麻麻亮,田川就骑着摩托捎着铁锹,突突突往山水河奔,车后喷出一股浓烟。那天晚上村民会上决定在山水河岔口架一座桥改变路基线路,他心里没底,现在去实地勘察。修这条公路是王原畔村今明两年的头等大事,要抓紧落实,他责任重大,不敢马虎。刚到河岔口,手机忽然响了,他放慢了速度,一手逮车把,一手接听,说:“是我,是我。”是镇党委冯书记的电话,让他到镇上有要紧事商量。田川回答:“我很快就到。”他装起手机,轰大油门,呜的一声跑开了。今年雨水狂,河滩地里的庄稼长势旺盛,玉米一人多高,棒子已经吐缨,像荷枪实弹的绿衣战士,在路旁列队迎送过往行人。他没时间仔细观看欣赏,扫一眼便过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就来到镇政府。他把摩托支在院子里,走进冯书记办公室。冯书记正接电话,见有人进来,很快结束说话,对田川说:“你来得好快。”田川说:“招之即来,来之能战嘛。”冯书记补充说:“还要战之能胜呢。”田川笑道:“战之能胜不敢说,冯书记指哪打哪没问题。”冯书记拿出一支烟递过来,又收回去,说:“哦,你不吸烟,一辈子不吸烟,省个老驴钱。”自己点燃一支,狠狠吸了一下,喷出一口烟圈,说:“找你来两件事,一是修路款批了……”田川着急地问:“多少?”冯书记说:“十五万。”田川眼睛一亮,说:“十五万,这要谢冯书记呢。”冯书记问:“拿啥谢?”田川说:“请你喝酒。”冯书记说:“谁稀罕喝酒。”田川说:“那就请你耍牌。”冯书记说:“不能赌博。”“请你旅游。”“没时间。”田川干脆说:“那,那就请你洗桑拿,找两个小姐陪上三天三夜,把你彻底放展。”冯书记笑了,说:“田川呀,解放军大学校培养了五年,回农村两年就学坏了啊。”
说笑了一气,冯书记开始谈工作,说本来给十万元,考虑到还要建一座桥,就增加了五万,一定要专款专用,要绝对保证工程质量,出了豆腐渣工程拿你是问。他说的第二件事是改选队长,现在叫组长了,人们却总是改不过口来,其实猫叫了个咪,一样的,就是干那些催粮要款刮宫流产磨嘴皮子扯淡的事,有他不见得多重要,没他却不得了。他说要把耿锁子换掉,耿锁子人是好人,为人老实,能下苦力,就是工作没魄力,率不起来。这件事老主任在台上时镇上就说过要去人帮助改选,一直没顾上,当然现在不像大集体那阵没有队长就乱了套,分田到户以后谁家的活谁知道干,不用队长喊。可眼下要修路,王原畔庄子大人多,情况复杂,没个硬气组长不行。最后冯书记提出具体要求,说:“要选一个有魄力,肯吃苦,能镇住人的人。”田川说:“这样日能的人还真不好找。”冯书记说:“好找我要你来做啥,矮子里拔将军嘛。你记住,宁选个二虎,也不要个皮锤子。”这当儿,院子里有人喊:“冯书记快上车,再迟中午就赶不到了。”冯书记抬起手腕看一眼表,说:“呀,快十点了,我得赶快走。”冯书记临上车又强调:“田川,公路抓紧开工,到秋收还有两个月,工程任务要完成一半。”
田川送走冯书记,骑上摩托往回返,路过铁匠铺关小油门停住车,一只脚点在地上,说:“刘叔,给我打二十把镐、十根钢钎。”刘铁匠问:“要那么多干啥用?”田川说:“修路。”“啥时候要?”“过三天来人取货。”刘铁匠说:“三天打不出来。”田川说:“那就三天先交一半,五天交清,咋样?”刘铁匠嘴慢慢地说:“差不多吧。”田川油门一轰跑了。回村的路上,田川想好了组长人选和一套实施方案。他路过前庄捎上七元,直奔后庄老主任家。
二元正在院子树荫下打囤子,展开的囤底像个蜘蛛网,二元就像那晚开会房梁上掉下的大蜘蛛,坐在网中间,手里拿着泡得湿漉漉的芨芨,一圈一圈地拧。田川刚下摩托车,黑狗就跑过来围着七元转,亲热地又舔裤腿又摇尾巴,七元就跟黑狗说话。田川走到二元面前蹲下来,说:“我刚从镇上回来……”二元马上说:“一定有好消息,快说。”七元走过来说:“二哥,我来打,你俩拉谈。”二元站起身给七元腾窝窝,说:“这是个粗中有细的活,你怕干不好。”七元不服气,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嘛,这有啥难的,一圈一圈拧就行了。”二元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你拧上两圈看。”
二元就蹲在一旁吸烟听田川说去镇上的事,当田川说到冯书记不要谢酬时,二元说:“你呀,瓜兵蛋子,人家能明说要吗?咱一定要谢哩,不能因小失大,下一步我还打算申请建校款呢,村里的小学快倒塌了,娃娃们有个闪失可了不得。”田川又说了改选组长的打算,二元说:“改选组长的事我早给镇上说了,上面一直不见动静,现在让改选就好,我同意你的考虑。要尽快脱贫致富没个挺硬队长不行。”田川说:“胡申魄力是有,能率起来,就是脾气太儿,有股二杆子劲。”二元说:“没这么个二杆子人,村里那些日赖人日赖事还真难办。我倒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他干不干呢。”田川说:“你跟我想到一搭了,我来就是请你带上七元先做胡申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再上会选举。”二元深吸一口烟吐出来,稍稍思考一下,说:“我去不太合适,那年就是我做工作宣布他下台的,现在我再做工作让他干,出来进去都由我说,他不一定听,弄僵了不好收场。”田川问:“那谁去合适?”二元说:“三元。”七元在一旁插话:“对,我三哥的话他肯定听。”田川问为什么,七元说胡申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喜欢人抬举他,三元是省上的处级干部,等于是县长上门给他谈话做工作,他能不给面子,一准答应。二元田川都笑了,说七元分析的有道理。二元最后强调:“要慢慢跟他谈,不能谈崩了。告诉胡申我对不住他,向他道歉,给他个台阶下。”事情就这么定了,田川站起身,说:“走,七元,找三元去。”他转过身一脚踩响摩托,腿一跷骑上去,却走不了,因为七元刚才打囤拧的几圈不合格,粗一截细一截,紧一股松一股,二元正教训他呢。二元笑道:“七元你干的啥活嘛,得拆掉重拧。我说你拧不好拧不好,你还不信狼是麻的,服气了吧?”七元已憋得满头大汗,但嘴还是硬的,抹一把汗水,说:“谁说狼都是麻的,还有红狼灰狼呢。”说着扮个鬼脸跳上摩托车跑了,车屁股后喷出一股浓烟。
田川七元来到上庄大元家见了三元,就把找胡申的目的说了一番,末了,田川笑道:“这件事得请王处长出面给胡申做工作,实在不好意思。”三元开玩笑说:“田主任如此信任我,一定完成任务。”三人哈哈大笑。田川还有别的事,骑上摩托去了后庄。七元领着三元朝前庄胡申家走。快晌午了,人们正从田里下工回家,他俩在村口碰上了胡中,问:“你们干啥去?”两人说明来意。胡中摇摇头,说:“你们是白费口舌呢,我估计胡申是不会接受的。”三元问:“为啥?”胡中说:“不干的原因多呢,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就我所知主要有两个问题。”七元接过话头说:“一个是王八的问题,一个是作风问题,对吗?”胡中连连点头,说:“对对,就这两个问题。”三元越听越糊涂,问究竟是咋回事,他想弄明白。
太阳很毒,晒得三个人汗水直流,他们就到村口树荫下坐下来慢慢拉谈,主要是听胡中叙说。王八就是王八元,因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人们气恨地叫他王八。王八一年四季做贼剜窟窿,见啥偷啥,偷瓜果偷粮食偷鸡鸭偷衣物,连女人的裤头乳罩也偷,偷得村里不安全不太平。胡申当队长那阵管教过几次,王八怀恨在心,一天黑夜,王八暗暗报复胡申,一块砖头从窗子砸进去将胡申婆姨打得头破血流。胡申去找镇上头头处理,头头说这事归派出所管,他就去找派出所,所长说八元坏是坏,还够不上犯法,一推了之。从此八元更猖狂,处处找胡申的麻烦,说胡申乱搞女人,这就是胡申的作风问题。胡申跟三岔梁村吴寡妇相好是事实,吴寡妇是胡申的大姨子,女婿大小姨,不分我和你,那是官的,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了,吴寡妇男人吴天宝死得早,留下三个小娃,家里少吃缺穿,日子困难,多亏了胡申照顾。八元抓住这件事不放,到处告胡申的状,结果把胡申告倒了,上面以胡申男女作风问题论处,把胡申的队长给撸了。三元有点惋惜,说:“这样处理有点过重。”三元的话激起了胡中的不满情绪,说:“就是嘛,这算啥男女作风问题,现在纳妾的包二奶的人多的是,谁管?干部男女作风问题不能只抓小的不管大的。”三元纠正说:“大的也抓了不少呢。”胡中来气了,又说开了顺口溜:“哼,风看谁嫖哩,法看谁犯哩。就说男女作风吧,省一级叫游龙戏凤,市一级叫耍个高兴,县一级叫深入群众,乡一级叫作风不正,村一级叫流氓成性。这公平吗?”七元调侃说:“老胡,依你说胡申跟吴寡妇相好不是嫖风,是助人为乐还是扶贫解困?”胡中笑了,说:“反正是小题大做了。好了不说了,你们找胡申去谈,我也巴不得他当组长呢,他能率起来。”三个人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开了。
两人走进胡申院子,七元就喊:“老胡,老胡!”胡申闻声从屋里出来,说:“哎呀,是王处长和七元,快进屋。”七元三元先后进屋,两个女儿正吃饭。胡申说:“蛾儿,给伯伯、叔叔舀饭,倒水,取烟。”秋蛾和春蛾放下饭碗,忙着舀饭、倒水、取烟。三元说:“不客气,我吃过饭了。”七元就开玩笑:“谁吃你的荞面削片子,买肉打酒去。”胡申说:“看把你贵相的,削面片子也没你吃的。”在胡申七元说笑的过程,三元扫视胡申的屋子——一孔旧窑洞,空空荡荡,除了简单的灶具、铺盖,几乎没有值钱的物件。不过胡申和两个女儿穿戴却新鲜时髦,胡申穿半袖衫、短裤、皮凉鞋,两个女儿穿长袖衫、花裙子、中跟凉鞋。胡申见三元看他的家当,说:“茅庵草舍的,跟王宝钏的寒窑差不多。”七元说:“甭哭穷,看你们一家穿戴多阔气多洋气,比城里人还城里人。”胡申说:“这话不假,我们的穿戴都是九香从北京邮回来的,我哪有钱抖阔。”胡申说的九香是他妻子,外出打工两年了,在北京给一家教授老两口当保姆,管吃管住管穿,月工资五百元,干落。城里的邻居们还把一包一包不穿的旧衣服送给她,说是旧衣服,一点不旧,新新的。
一阵闲扯之后,七元说明来意,说:“老胡,我俩是来请你出山呢。”胡申知道是又让他当队长,说:“出屁呢,你看我脚小鞋大能走开?”三元说:“老胡,有啥困难咱们聊聊。”胡申说:“困难嘛,不瞒你说没啥大困难,去年年底,蛾儿妈给我邮回五千元,我把账全还了,我在田里苦两年也刨不出这么多钱。我谋算着再干两年,就可以盖新房了。”七元说:“你甭光想着自己发家致富,也想想大家嘛。”三元说:“对,村里人都希望你出来带着他们脱贫致富呢。”胡申说:“当队长那是个下三烂差使,我是干够了,说好听了是个恶水缸、受气筒子,谁都可以在你身上出气,说难听了是小娃娃的鸡鸡,任人拨拉。”七元说:“我看队长厉害着呢,县官不如现管,省长县长镇长管不了的,队长全管,外管刮风下雨,内管油盐柴米,大管婚丧娶嫁,小管打架扯皮。是一方霸主呢。”胡申苦笑道:“你甭尽说出五关斩六将的事,败走麦城的事咋不说?”三元听出来了,胡申心里有怨气。于是就给他说宽心话,讲道理,七七八八说了许多,还代表上级向他表示歉意。七元趁机说:“老主任说,他对不住你,特向你道歉。”胡申不言语了。他站起身装上一袋旱烟点燃了吸,头探向门口喊道:“春蛾,上学去。”秋蛾在院子回应:“走啦。”胡申又坐下来,说:“大家都这么抬举我,那我就干,以前的事啥话不说了,现在重搭台子另唱戏。但我有个要求。”三元七元见胡申答应了,心里暗喜,异口同声说:“有啥要求你说。”胡申说:“得好好管教一下八元,不然我不好干,村里也不安宁。”七元问:“咋管教?”胡申说:“这我自有办法,我只要求村里两委会支持我。”三元说:“你的要求我们向两委会汇报,一定会支持你的工作。”接下来又拉了些别的闲话,胡申把三元七元送出门。
田川趁热打铁,当晚就召开村民大会。人们听说选胡申当组长,都积极来投票,大家公认胡申是个日能人,能把大家率起来。投票结果,胡申几乎是全票当选了。田川笑着对胡申说:“向大家表个态。”胡申摸摸脖颈,说:“没啥说上。”会场响起一阵热烈掌声,看来不说不行。胡申红着脸面,说:“那就说几句,感谢大家抬举,我本来不想干,两委会和大家鼓着让我干,既然选上了就得干。要干就得干出点名堂,不然大家会失望。咱王原畔村脱不了贫,大家都受穷,我这组长脸上也不光彩。我打算这么干,一是操心各家把地种好,多打粮食,不饿肚子。二是想办法让大家多挣钱,这年头没钱的是孙子,有钱就是爷。还有一条,把个别日赖熊治住,让村里安宁。”又是一阵热烈掌声。八元听出来胡申是在给他亮耳朵,哼了一声,气就不打一处来,屁股一抬提前退场了,表示抗议。田川又讲了几句鼓励、支持的话,宣布散会了。
散会后,胡申把田川拉到背过人的地方,说:“主任,最近你要支持我干一件事呢。”田川说:“啥事你说。”胡申说:“让八元坐几天班房子。”田川一怔,说:“八元是小偷小摸,够不上犯法,怎能坐牢。”胡申说:“八元是惯偷,还耍赌,偷了赌,赌输了偷,偷了再赌,最近偷大了,有人反映前几天不知偷了谁家的一只栈羊,值几百块钱呢。再不管教,发展下去会偷牛盗马呢,那就把他毁了。”田川说:“我同意你的意见,也支持你管教八元,我们可以用别的办法。”胡申说:“对这种人,别的办法不管用,只有公安出面他才害怕,才能改邪归正。”田川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给镇上领导汇报,再跟派出所商议,看能不能拘留几天。”胡申说:“对,这个办法好。你给他们说好,少关几天,改了就行了,主要是为了把他吓回头。”
在回家的路上,胡申远远看见一个黑影,走近仔细看,是八元专门等他呢。胡申说:“黑更半夜你不回家,站这干啥?”八元气冲冲说:“等着给你狗日的恭喜呢。”胡申说:“狗日的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呢。”八元说:“我告诉你,往后你要对我扣头按脚,甭怪我手里的砖头不长眼睛。”胡申说:“八元,你甭拿砖头吓唬我,年轻轻的要学好呢,你要再胡作非为,我就把你送进班房子里去。”八元冷笑道:“小心把舌头闪了,班房子不是你家开的,你想让谁进谁就进。”胡申说:“不信,不信你走着瞧。谁跟法律作对,法律就不饶谁,这些年你干了多少坏事你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有数,不是我胡申跟你有啥过不去,是群众不答应,法律不允许。”八元做贼心虚,不再犟嘴,灰溜溜地走了。
七
柳叶走进大元家的院子,大元老伴王李氏正坐在厨屋门口拣米里的虫子,拣一阵,端起簸箕哗哗簸几下,再坐下来拣。几只鸡围在脚下争抢着叼虫子吃,大公鸡叼到虫子舍不得吃,跑到一边放下嘴里的虫子,咕咕地叫,黄母鸡闻声跑过去一嘴吃了,大公鸡喜得咯儿一声,又跑去为母鸡争抢虫子。离鸡群不远,十几只麻雀也想叼吃虫子,却胆小害怕不敢靠前,急得唧唧喳喳,跳来跳去。王李氏猛抬头,麻雀受惊轰地飞了。她看见了柳叶,说:“噢,是柳叶,一早不上课有时间串门?”柳叶说:“表婶,今儿礼拜天。”王李氏说:“柳叶越来越俊了。”这话不假,柳叶的确是王原畔村女人里的人梢子,高挑儿身材,皮肤白净,端庄秀气,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有走相,又是高中文化,言谈举止十分得体,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媳妇,大家一致推举她担任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柳叶小曲唱得好,柳叶娘家在柳树崾岘,紧靠陕北,那地方信天游盛行,柳叶打小就学会唱信天游。
王李氏这么一夸赞,柳叶有点不好意思,笑道:“表婶取笑我呢。”就近前帮着拣米里的虫子,继续拉谈。王李氏说:“你是大家公认的俊媳妇嘛,不然田海三天两头从镇上往回跑,天黑回来五更走,像不像个偷吃狗,昨晚回来了没?”柳叶说:“回来了。”王李氏笑道:“婶子没说错吧。菜好了费饭呢,婆娘好了费汉呢,都是因为你长得太俊。”柳叶脸颊飞起红晕,只笑不言语。王李氏用手轻轻抚摸柳叶的肚子,问:“几个月了?”柳叶回答:“五个半月。”王李氏说:“要少行房事呢,年轻人只图一时快活不管后果,告诉田海房事勤了对胎儿不好。”柳叶羞得红了脸面低下头。
两人只顾了说话,几只鸡乘机叼吃簸箕里的米,王李氏站起身手一扬,把鸡群撵得咯咯叫。她让柳叶进屋说话,柳叶说:“不进去了,王处长呢?”王李氏说:“他起得早,到外面转去了。”柳叶说:“我大派我请王处长到家去,说有要紧事求他呢。”王李氏说:“有屁的要紧事,满村人谁有田有义家日子过得严焐。”柳叶说:“我看他真有要紧事呢,嘴上都急出了血泡。”王李氏问:“你公公婆婆病好些了?”柳叶说:“公公好了,婆婆头还疼。”王李氏说:“肚子疼屎憋的,头疼鬼捏的,你婆婆撞上鬼了,回去叫你刘姨舀碗水一送就好了。”说话间,三元从外面转回来,柳叶上前说明来意,三元答应说:“你先回,我随后就来。”柳叶告辞回去了。
柳叶回到家把王李氏用水碗送鬼的话说了,聋老婆和田高氏恍然大悟,立马张罗着送鬼。聋老婆是送鬼的行家里手,担当主送,柳叶搭下手。丫丫嚷嚷说:“奶奶我也要送鬼。”聋老婆严肃了脸面说:“娃娃不敢送鬼,鬼捏娃娃呢。”丫丫胆怯了,就站在门后悄悄地看。柳叶端来一只小方凳放在门槛上,又舀了一碗清水搁在小方凳上,聋老婆一手捏三双筷子,一手握一把菜刀,将筷子入水碗里蘸上水,走到炕头在田高氏身子上空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到门口将筷子两头蘸了水杵进水碗中央往起立,旋立筷子旋说:“我知道是碎妹子看姐姐来了,你死得好苦啊,缺吃少穿没钱花,是了你就站住,站住了姐姐给你打发。”聋老婆和田高氏的妹妹两年前遇车祸死了,死得很可怜,老姊妹俩认定田高氏头疼是碎妹子来讨要,所以哀哀怨怨说了许多念想的话,但筷子就是不站立,看来不是碎妹子讨要,是野鬼作祟。聋老婆又说:“原来是外乡鬼过路,走饥渴了想讨点吃喝,是了你就站住……”话没说完,筷子就直愣愣地立住了。聋老婆“呸”吐了一口,说:“滚你娘的蛋!”手中的菜刀“日”地抡过来,把筷子砍得乱飞,紧接着将水碗撂出两丈远,哗啦一声碗摔碎了,瓷片水花四溅。她转身把菜刀放入田高氏的枕头下,恨恨地骂道:“如今这世道样样好,就是欺诈不得了,连阴间的散毛碎鬼也学会了欺诈。”柳叶忍不住偷着嗤嗤地笑。
这当儿,三元正好从院门口进来,看见眼前的场面明白了一切。笑道:“哎呀,你们把野鬼赶出门让我撞上了,这下我要倒大霉呢。”聋老婆听不见三元说的啥,但心里咯噔一下,自知把鬼送到三元身上了,吐了一下舌头。柳叶有点不好意思,说:“表叔,哪有鬼,即使有见了当官的也吓跑了。”三元问为啥,柳叶说:“好汉子头上三把火,神鬼见了赶快躲。”三元哈哈笑了,说:“柳叶也信鬼神。”柳叶说:“咋说呢,又信又不信,不信的时候多。”
田有义闻声从屋里出来,说:“欢迎老同学到寒舍叙谈。”上去拉着三元的手久久不放。三元问:“身体好些了?”田有义说:“不怕老同学笑话,本来就没啥病,是我那不成器的尕子气的唻。”三元安慰:“不必生气,明理牵挂少,心闲岁月宽。这么好的社会,日子这么严焐,你把心放得宽宽的好好生活。”田有义说:“是啊是啊,我听你的,往后少操心不生气。”说着把三元让进屋。屋子宽敞明亮,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厅,摆着沙发茶几立柜彩电,左耳房是卧室,右耳房是书房,门两边贴副楹联:一等人忠诚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三元对书房很感兴趣,就走进去。书房两面墙壁从地面到屋顶全是书柜,放满各类书籍,字台、床上也是书,窗台下支一张大案,铺着毡子,摆着墨笔纸砚和二王(羲之、献之)褚(遂良)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等书家的字帖。三元说:“老同学在练书法?”田有义笑道:“解心慌哩,我练死也赶不上你那两刷子。”三元说:“你谦虚哩。”田有义说:“嗨,奔六十的人了,虚心也不会有多大进步,骄傲也落后不到哪里去,我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三元赞叹老同学的话有水平。
这时候柳叶在堂屋里沏茶,问:“大,沏哪个茶?”田有义问三元:“你喜欢喝哪种茶?”三元说随便,又笑问:“你都有什么好茶?”田有义说:“有几样好茶,碧螺春、西湖龙井、信阳毛尖、祁门红茶、铁观音。”三元说:“老同学茶道不浅啊,有口福。”田有义说:“有啥口福,大穷命,一辈子烟酒茶不沾。”三元问:“那你买这么多好茶谁喝?”田有义说:“哪里是我买的,是田海拿回来的。”说话间柳叶端着盘子进来了,给三元面前放了一杯碧螺春,给田有义面前放了一杯白开水。两人边喝边聊。
三元发现字台上有两本厚厚的装订整齐的书稿,封皮用隶书写着《当代汉语出版物中常见错别字例析》,随手翻看,书稿是用毛笔蝇头小楷誊写,工整清晰。书稿收录了从各类书籍报刊摘出的两千多条含有错字别字的词汇,每个词条下面都举出一两个例子,错别字都标了汉语拼音和着重号。三元对书稿很感兴趣,问:“写这部书稿花费了多长时间?”田有义说:“断断续续搞了五年。”三元十分赞赏田有义咬文嚼字的治学精神,说:“老同学真了不起,这项工程不亚于建一所学校盖一幢楼,也是文化扶贫啊。”田有义说:“我倒没想那么远,是职业病的缘故,教了一辈子中学语文,读书看报最见不得错别字,见了错别字就像吃饭吃出了苍蝇,怪恶心。退休后没事干,就搜集整理出这部书稿。”三元也有同感,说:“时下,各类图书报刊中的错别字,用泛滥成灾来形容一点不过分,几乎是无错不成书了。你这部纠错大作是雪中送炭,太及时了,希望早日问世。”田有义说:“问世还不知道在猴年马月呢,听说现在出一本书光书号费就要一万多元,加上印刷费没有两三万元出不来。”三元说:“是啊,得三万元。”田有义说:“我想走老同学的后门,能不能少花点。”三元答应尽力帮忙。
这时候田高氏走进来,听到田有义又说出书的事,就嘟囔:“成天起来啥也不管,就知道书,书,书能当饭吃。”田有义说:“妇人之见,我一辈子不就靠这个吃饭嘛。误人子弟如杀人父兄,我能看着错字不纠正误人子弟吗?”田高氏说:“该操的心不操,尽操闲心。”老俩又争执起来。三元忙把话头岔开,问:“表嫂头疼好了?”田高氏说:“不疼了,是鬼捏的,让老姐姐赶跑了。”三元心里好笑。
柳叶进来了,说:“大,饭好了,在哪达吃?”平时他们是在厨屋餐厅吃饭。田有义说:“就你表叔,再没旁人,端过来吃吧,我俩边吃边聊。”柳叶很快把盘子端过来,是几个下酒菜:肚丝、猪耳朵、素鸡、酱牛肉、黄瓜、海带丝、海蜇。田有义打开柜子拿出一瓶茅台酒,顺手拧掉瓶盖,里面却还有一圈塑料盖,怎么也弄不开。三元说不用拧,转着倒就行了。田有义就瓶口朝下转着倒,果然就倒出来了,满满斟了两杯,伸出舌头舔一下溢在瓶口的酒,然后端起酒杯。田有义不会说多少祝酒词,只说了一句“老同学喝”,自己先抿了一口,眉头皱得难看。三元一口干了,田有义又给满上。三元说:“你也喝嘛。”田有义说:“我确实不能喝,你自己多喝。”三元本来也不多喝酒,遇上田有义滴酒不沾,更喝不下去,只喝了两杯就不喝了。柳叶又端上来两个热菜,田有义说:“柳叶,喊五元过来陪三元喝两盅。”柳叶说:“大,你喊,我喊喜鹊生气呢。”
五元的婆娘喜鹊不是个善茬子,把五元看得很紧,尤其不让五元喝酒,不让他跟年轻女人打交道。田有义明白柳叶的意思,说:“好,我喊。”他跨出门槛,站在石墩上隔着墙喊:“五元,五元!”喜鹊正在院子晾晒小娃尿布,片儿扇儿挂满一条绳子,她家娃娃多。她问:“喊他做啥?”田有义说:“喝酒,陪三元喝两盅。”喜鹊脸子唰地吊下来,数落道:“还喝呢,没出息的货,喝上点尿水子不是吐就是闹……他不在。”
无奈,田有义硬撑着陪三元喝闷酒,他是想求三元办事呢。田有义好面子,最不愿意求人,这件事他想了很久,非求三元不可,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求老同学办件事呢。”三元说:“你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帮忙。”田有义说:“我想让田海把工作调一下,请你给县上的头头说个话。”三元脑子一闪,心想田海提拔到镇长的位子还不到一年,就想跳槽想提升,三十岁刚出头就当上了一镇之长,还不满足,真是人心没底蛇吞象,就问:“你想往哪儿调?”田有义说:“调到镇中学当老师去。”三元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不当镇长,当老师?”田有义说:“对,当老师。”三元说:“老同学八成是喝醉了,别人做梦都想着升官发财,你却走后门不让儿子当官,让他去教书?开什么玩笑。”田有义说:“这事我考虑了很久,不是开玩笑,我求你了。”态度非常诚恳。三元很纳闷,问:“田海干得好好的,为啥让他去教书?”田有义长叹一口气,说:“我怕他犯错误。”三元问:“犯啥错误?”田有义说:“腐败。”就给三元说他的担心,儿子当了镇长以后,三六九有人请吃请喝,时不时还有人送东西,好烟好酒高级茶,成箱成捆往家拿,田江结婚有人上礼两千元……他没看见的不知还有多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人的一生就是在和欲望较量,欲望似火啊,长此下去,能不腐败?趁早不干镇长,免得日后肇祸。听了田有义的叙述,三元感慨地说:“老同学呀,真是一手白粉教书,两袖清风做人。”三元认为田有义的担心有道理,但不同意因此而不当镇长,就跟他聊防腐倡廉廉洁从政的问题……
田有义万万没料到喊五元喝酒喊出一场家庭风波。刚才他喊五元喝酒,喜鹊一百个不高兴,说他不在,其实五元在家呢。五元家的日子过得紧巴,紧巴的原因是娃娃多,超生款罚穷了。喜鹊婚后一口气养了两个女娃,两口子觉着没个男娃在人面前抬不起头不说还要断根绝后,就明目张胆地超生了一个,谁知又是个女娃,倾家荡产交了五千元罚款。两口子不甘心,牙一咬说砸锅卖铁也要生个儿子,就东挪西借到处挖窟窿,又弄了五千元,说一万元买个男娃值,做贼似的偷着又超生了一个,不料还是个女娃。没儿的命认了,但五千元罚款分文不能少交。再一个原因是喜鹊好吃懒做,又不会过日子,五元的耙子搂多少,喜鹊的匣子全漏掉了。家里缺吃少穿,喜鹊就找借口跟五元三天两头淘气。田有义喊五元喝酒又成了喜鹊淘气的借口,她进屋就陈谷子烂糜子翻腾起来,说:“你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娘儿们吃不上穿不上,跟上你这囊熊男人一辈子受穷……”越说越来气,竟然骂开了,老娘长老娘短嘴里不干不净。五元实在忍不住,抬手扇了一巴掌。喜鹊没料到五元竟敢打她,愣了一下,“哇”地哭了,疯了一般扑上去将头杵进五元怀里,说:“你打,你打,不打死老娘就不是你大的种……”还出其不意用头猛击五元的裤裆,五元疼得哎哟一声吼,飞起一脚将喜鹊踢出门槛。两个小女儿雀儿和燕儿吓得哇哇哭,五元气得走出院门不知去向。
喜鹊在院里打滚撒泼,杀猪般号叫:“五元杀人啦,五元杀人啦!”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人们闻声跑去拉劝,田有义三元也过去劝架。喜鹊见来了这么多人,立马不哭了,像晾在干滩上的鱼,张着嘴巴不出气,脸上的雀斑黑了一层,跟死了一样怕人。柳叶走到跟前,以为喜鹊失去知觉了,伸出巴掌在喜鹊眼前晃了晃,喜鹊两股泪水哗地流下来,滴湿了胸前和衣襟,这个泼女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落魄过。人们知道她歪难缠,只劝说了几句,没有说过多谴责五元的话就纷纷走开了。只有田有义没有马上离开,一个劲地劝说:“都怪我,都怪我,不要哭喜鹊,快进屋看娃娃……”
不劝还好,一劝喜鹊连哭带骂又闹开了,弄得田有义走也不是劝也不是,左右为难。这当儿,柳叶隔墙喊道:“大,家里来人了。”田有义趄坡下驴赶快走出五元家院子。
八
胡申这几天很窝火,上任七八天了,干啥事都不顺手,原打算先拿八元开炮,好好管教一下,打黑牛惊黄牛,让村里那些日赖人有所收敛。不料田川去镇上给冯书记一说,冯书记手一摆,说敲锣卖糖各管一行,这事你去找派出所李所长。他就去找李所长,李所长说八元是小偷小摸不够拘留,再等等看,看样子非要等到偷上万儿八千、非要等到杀了人放了火才管。打狐子不成撩了一尻子臊,八元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消息,这几天猖狂得了不得,好像天是老大,他就是老二了,把谁也不放在眼里,昨天又肆无忌惮地在后庄偷了两只鸡。还有修公路的事,胡申挨家挨户地动员,有的人就是不去,现在的村民跟以前的社员没法比,自由散漫,目无组织纪律,压根就不怕队长,不等胡申发火,村民的火先上来了。结果昨天公路开工只去了二十几个人,还不到该上工人数的三分之一。田川气得直跺脚,批评胡申太软,让他把过去的二杆子脾气拿出来,下命令让胡申再去找人,谁再不上工就扣钱。
现在胡申就去找八元明天上工,走进八元家的院门,闻见一股鸡肉香味,胡申就喊:“八元,八元,你干啥哩?”八元慢腾腾地从黑窑洞出来,说:“我等你狗日的来找我呢。”胡申一时没反应过来,问:“等我找你干啥?”八元很得意地说:“等你找我坐班房子嘛。”胡申骂道:“王八蛋,你甭张狂,离坐班房的日子不远啦。”八元说:“你快点,我等得心慌呢。”胡申说:“你狗日的甭急,有你的好果子吃呢。”八元说:“你走吧,我要吃鸡肉呢。”胡申说:“你又偷了谁家的鸡,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八元说:“你管我偷谁的,我问你到底有啥事?”胡申说:“你明天上工地修路。”八元牛气哄哄说:“不去。”胡申问:“为啥不去?”八元说:“不想去。”三说两说胡申躁了,说:“狗日的由了你了,反了你不成。”胡申软硬兼施说了半天,八元一口咬定就是不去。胡申说:“好,有种你待着,俊妞的事再甭找我。”说完撅起屁股走了。
刚出院门,八元就追上来跟在胡申屁股后面说软话:“队长队长,我去。俊妞的事你要管哩,她听你的话。”胡申不理八元,黑着脸面只顾朝前走。八元紧走几步挡在胡申面前,说:“队长,你不能看着我鸡飞蛋打断子绝孙,人留子孙草留根呢。”俊妞跟八元闹离婚一年多了,多少人都劝说不住,胡申上任后找俊妞做工作,还让九香在北京给俊妞找活干,帮助八元家摆脱贫困,俊妞才答应不离婚,并提出一个条件,八元要学好要顾家。八元虽然是个无赖鬼,但对媳妇俊妞很看重,看重俊妞不是他俩感情有多深,而是怕俊妞跟他离婚了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八元心里清楚像他这种又穷又尕的人,谁愿意嫁给他。胡申见八元这么恋媳妇心里有了底,说:“只要你狗日的学好,俊妞就不会跟你离婚。”八元说:“学学,我学好。”
傍晚的时候,胡申朝五元家走。五元前两天跟媳妇喜鹊淘气出走,至今没闪面,昨天公路开工他家也没去人,胡申去动员五元明天去修路。胡申走到村口,迎面碰上四元的羊群归圈,大羊小羊咩咩地叫声一片,空气里飘浮着一股羊臊味。四元的儿子文宝手捏羊鞭,走在羊群前面引领,四元握着羊铲,双手背在尻耧上跟在羊群后边压阵,花母狗像个哨兵,离羊群时近时远游动张望。四元看见胡申就站住了,问:“队长干啥去?”胡申说:“去五元家。”四元听说五元跟喜鹊淘了气,一直想着去看他们劝说几句,老是没时间,现在羊群快进圈了正好,就说:“我也想去五元家。”胡申说:“好,我俩一块去。”四元就鼓着嗓子喊:“文宝,文宝,我去你五大家,你把羊吆回去圈好。”随手铲起一铲黄土朝着羊群扬过去,羊们受惊呼隆隆跑到一块,跟了文宝走进庄子。花狗看四元朝村外走,跑过来要跟着去,四元摸着狗脑袋说:“花子,回去看羊,我一会就回来。”花子很听话,转身撵羊群去了。
两人进了五元家的院门,天已落黑该点灯了,可五元家的窑洞还黑灯瞎火,只听见呱嗒呱嗒的拉风箱。胡申站在门口问:“五元在家吗?”没人答应,风箱却不响了,电灯哗地亮了,灯是蜂儿开的。蜂儿是喜鹊的大女儿,八岁,上不起学,在家烧饭领娃娃,这会儿正烧火煮饭呢。喜鹊身子懒,家里的活全靠给蜂儿干,屋里乱糟糟的也不收拾。二女儿蝶儿不在家,两个小女儿雀儿燕儿在炕上睡觉,喜鹊也在炕上睡觉。
两人进了屋,胡申又问一句:“五元在家吗?”喜鹊撂开被子坐起身,气冲冲说:“他死啦!”喜鹊披头散发,一脸的憔悴。胡申说:“五元啥时候回来,我找他有事呢。”喜鹊也不让座,脸子凉凉的,说:“他死啦,有事跟我说。”胡申说:“公路开工了,让他去修路。”喜鹊一口拒绝,说:“我家没人,不去。”四元听了喜鹊不讲理的话嗓子怪痒痒的,想说她几句,嘴张了张却忍住了。这地方有个习俗,弟媳妇把丈夫的哥哥称大伯子,相互不直接说话,非说不可时采取“背搭话”的方式进行,即通过第三者搭桥传递,如称某某婶子、某某大,干啥干啥如何如何。胡申耐着性子作解释,说:“修公路是咱村脱贫致富的大事,村里人人都要参加,五元不在你先去,他回来了再替换你。”喜鹊很吃惊,问:“啥,让我去修路?”胡申说:“对,你应该去,你家人口多,义务工多,你不去五元一个人干不完。工地上去了不少妇女呢。”喜鹊听明白了,她非去不可。泼劲马上来了,说开了不讲理的话:“我家人口多是娃娃多,娃娃多是我掏钱买的,不是偷的抢的,凭啥给我家多摊义务工,你们甭柿子拣软的捏……”
四元实在听不下去,强忍住火气说:“文宝婶子,义务工是按人头摊的,不能怨旁人,只能怨自己超生……”话还没说完,喜鹊一下子脸青了,雀斑也黑了稠了,就开始破口大骂,骂的话很难听:“你怨我超生,咋不说是你兄弟日得歪。你告诉五元,他日囊熊没本事养活婆姨娃娃就把我租出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给五元我就得靠他养活,让我上工地没门。”狗不斗鸡,男不斗女。两个大夯夯的男子怎能跟喜鹊这种不讲理的女人一般见识争长论短,胡申四元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四元气糊涂了,走出院门才想起把羊铲忘在喜鹊家,本想返回去取,又不愿看喜鹊的眉高眼低,就牙一咬扔了。
第二天天不亮,胡申就早早来到山水河工地。太阳冒红的时候,修路的村民三三两两上工来了,一会儿工夫人到的差不多了,胡申一清点,到了六十多,还差十几人,他们是有病的,有急事的,不在家的,都有原因,唯独喜鹊无故未到。三元也来了。老主任二元、新主任田川带头上阵参战。
自从包产到户以后,全村一下子集中这么多人干活还是头一回,胡申吆喝一声干,大家就抡镐挥锹干起来。可是年轻人有的不会使钢钎,有的没打过石夯,更不会喊夯号子,窝工严重,场面也死气沉沉。田川就给胡中分配任务,说胡中你挑上八个人把夯抬起来,把号子喊起来。喊夯号子是胡中的拿手戏,他就挑选了八个小伙组成了打夯队。胡中领夯,八个小伙各扯一条麻辫,他朝手心呸呸吐两口唾沫,攥紧夯柄说声起夯,即兴喊道:“咱们齐行动呀,”八个小伙异口同声应和:“齐行动呀。”十六只手扯紧麻辫,八个人的身子齐刷刷向外倾斜,就像张开的八瓣蒜,猛地一闪夯闪起一人高,麻辫一放松夯就“嗵”地砸下来,松软的黄土砸出一个坑。胡中再喊,八人再应和,夯再闪起落下,夯起夯落,得心应手。接下来胡中就一句一句往下喊,八个人就半句半句应和——
领喊:抬夯要鼓劲呀,
应和:要鼓劲呀,
领喊:麻辫要抻紧呀,
应和:要抻紧呀。
领喊:喊夯要齐声呀,
应和:要齐声呀。
领喊:一夯九个人呀,
应和:九个人呀,
领喊:大家一条心呀,
应和:一条心呀。
领喊:石夯有多重呀?
应和:有多重呀?
领喊:三百六十斤呀,
应和:三百六十斤呀。
领喊:高抬猛一闪呀,
应和:猛一闪呀,
领喊:松土砸坚硬呀,
应和:砸坚硬呀。
领喊:夯夯打平稳呀,
应和:打平稳呀,
领喊:结实耐年成呀,
应和:耐年成呀。
领喊:公路修成功呀,
应和:修成功呀,
领喊:致富脱了贫呀,
应和:脱了贫呀。
……
喊声夯声响成一片,震得山摇地动,两边坡崖上碎石土渣哗啦啦抖落下来,把沉睡了千万年的寂寞山谷搅得沸沸扬扬。
十点钟,胡申吹响哨子说休息,大家就撂下工具,就地坐下来吃干粮喝水。田川站上土塄坎亮开嗓门说:“大家嘴里吃着,耳朵听着。公路开工了,咱村脱贫致富算是起步了,但有些人太不像话,牛皮得很,说死说活不上工地,这种懒熊天上掉馅饼也不张开嘴巴接,等别人喂上吃呢,穷死饿死活该。”田川的二劲上来了,一口气数骂了十几分钟还没有停住的意思。二元为了缓和气氛,在田川喘气的过程插话,说:“田川说的是个别人,来的人都挺好,下力气干得欢,继续保持。也有人说太苦太累,其实这苦比起当年我们学大寨打水坝差远了,那年头一年四季上工地修水利,夏战酷暑冬战三九,肩上磨出指头厚一层死肉,伏天晒得身上脱皮,冬天冻得鼻涕结了冰溜子,吃的是冷水拌炒面、高粱窝头。”文瑞感到奇怪,问:“二大,咋不吃白面馍呢?”田湖说:“悄悄的,瓜熊知道个
,有白面馍谁愿意吃窝头。”文瑞不敢插嘴了,二元继续讲学大寨打水坝的苦,说工地上伤了多少人,累垮了多少人,病倒了多少人,还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土塌方压死的,他就是三岔梁村的吴天宝,一个是炸石头炸死的,他就是六元,那年才十几岁。
三元觉得二元讲得不错,有内容,又生动,就掏出小本子把有价值的东西记下来。二元话头一转说:“个别人也确实成问题,又懒又穷,还歪得不行,这号人非穷死饿死不可。”他就讲了一个懒汉饿死的笑话——有个懒汉懒得要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啥也懒得干。一天,懒汉婆娘娘家妈死了,婆娘急着要回娘家奔丧,懒汉不让婆娘走,说婆娘走了没人做饭他吃啥。婆娘就想了个办法:和了五斤白面烙了一块像娃娃围嘴的大饼子戴在懒汉脖颈上,临出门反复叮咛懒汉,饿了就张开嘴巴咬着吃。谁知婆娘奔丧七天回来,进门一看烙饼还剩下大半个,懒汉却饿死了。文宝很纳闷,就问:“二大,烙饼没吃完,为啥能饿死了?”二元说:“懒汉婆娘仔细看,原来懒汉把嘴巴跟前的饼子吃光了,离嘴巴远的饼子懒得转脖颈去吃,就活活饿死了。”大家哗哗地笑了,说世上哪有这么懒的人。二元说:“所以世上像懒汉这么懒的人全饿死了,剩下的懒人如果再不勤快,继续懒下去也会像懒汉一样饿死的。”几个小青年听了在一旁哈哈大笑。接着就小声议论,一个说都啥朝年代了还在忆苦思甜,一个说又是他那一套“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谁让他们那阵不好吃好喝好穿好戴呢。
哨子响了,大家又开始干活。突然田川的手机响了,周围吵得听不清,就扔下铁锹走到僻静处接听,是冯书记打来的,他问工程开工了没,上了多少人?田川如实汇报,说:“工程已经开工,上了六十多人。”冯书记说:“咋才上了六十多人?差的码子大呢。”田川就一个一个说情况讲原因,冯书记听着听着不耐烦了,说我不听你那些婆婆妈妈长毛短的事,明天你必须上够一百五十人,杨副县长带领镇上几套班子到工地检查呢。冯书记还强调,挂上几条欢迎的横幅和标语口号,再插上几杆红旗,把气氛搞热烈些。
接完电话,田川就找来两委会的人开会研究落实冯书记的指示精神,也请三元参加。五六个人圪蹴在一片草坪上研究,田川传达了冯书记的指示,让大家发表意见。三元说:“中央三令五申要求各级干部作风要扎实,要求真务实,不搞形式主义,怎么还搞这一套?”三元说:“咱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县上乡上头头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执行。”胡中说:“嗨,自古以来就这样,当管的放个屁,当兵的跑断气嘛。”田川说:“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就说明天迎接检查团的事。”胡申说:“别的问题不大,就是这一百五十人到哪儿去找。”这的确是个问题,几个人一时不说话。沉默了一阵,耿锁子说:“把学生娃娃全带来,不够再掏钱去野狐沟、杏树台、三岔梁几个村子雇些人,每人每天二十元,花上一千元就解决问题了。”也只能这样了,大家同意耿锁子的办法。田川把在场人员作了分工,说:“老主任和王处长迎接检查团,胡申耿锁子落实上工人员,七元胡中负责场面和标语宣传,我来全面汇报,介绍情况……”田川又特别叮咛了两件事,一是明天中午不回家吃饭,告诉大家带足干粮带够水;二是胡中好好编一段夯号子,词句要健康友好,不要贬损讽刺,千万不能把场面搞尴尬搞难堪。田川说罢,两委会的人都瞅胡中,胡中笑了笑没吭声。
太阳已经升到当天,快中午了,胡申叫停工,向大家传达了两委会的决定,最后宣布:“今天下午不上工在家准备,明天谁也不许旷工。”当下就散工,人们一路议论着回家了。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一清早就下起毛毛雨,好像要把今天山水河工地的欢迎场面搅散伙。但常年习惯了风里雨里干活的庄稼人并不在乎,八点半人们就来到工地,比预想的情况要好,人数超过了一百五。这里面有的人是来看热闹的,有的人是想见见县上镇上头头的,还有人是专门与周围村庄的亲邻会面的,真有点拖家带口、扶老携幼、骑狗拉扫帚的阵势。这些人虽然不干活,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以壮大声势。工地上欢迎的横幅红得耀眼,各色彩旗随风招展,村小学的几十个学生娃娃排成队,柳叶指挥他们唱歌,整个工地人头攒动,闹闹嚷嚷。胡申的确有帅才,将乱哄哄的人们东一拨西一拨很快分配到位,井然有序地干起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检查团现在能来恰到好处。田川站在土坎上不停地跟冯书记通话联系。大元手拄拐杖站在一旁观战,他受了风吹雨淋有点弱不禁风,嘴张了几张,“啊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三元说:“大哥,你着凉啦。”大元说:“我不凉,打一个喷嚏是有人念想我呢。”话刚落音,“啊嚏——啊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三元笑道:“看,感冒了吧。”大元苦笑了,说:“不,打两个喷嚏是有人在骂我。”三元说:“大哥,打喷嚏还有这么多讲究。”大元正要作解释,又连着打了三个喷嚏,鼻涕眼泪流出来了,这才说:“我的确是感冒了。”从怀里掏出小手帕在脸上擦拭。
快中午的时候,雨停了,天亮光光的,但头顶上的乌云并没散去,亮一亮,下一丈,后晌还会有大雨。工地上的人干的干,转的转,看的看,检查团还不见影儿,胡申就吹哨子宣布休息,人们撂开工具自讨方便,有的吃干粮喝水,有的躺下展腰,有的玩下方玩砍牛腿玩捉鳖。黑子跟花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跑到一起亲热地相互嗅尿脐嗅屁股,然后花花跷起后腿朝着一蓬芨芨浇尿,黑子也跑过去浇尿。接下来就哼哼吱吱交谈,黑子和花花是夫妻,见面总是亲不够,亲着亲着就不顾人多眼稠交媾在一起。有人就喊,狗连油了,狗连油了。有好事者就去追撵。花花黑子连在一起,分不开跑不快,吱哩哇啦乱叫。二元就喝喊:“甭撵甭撵,羊马猫狗跟人一样也要过性生活呢,叫他们交配去。”追撵者便不再追撵,齐刷刷站下来观看。
田川终于问到可靠消息,检查团不来了。消息一传开,工地一片哗然,骂当官的说话不算数,骂当官的日弄老百姓。雨又下开来,雨点又大又稠,胡申一气之下,宣布收工回家。胡中昨晚精心准备欢迎检查团的夯词现在用不上了,但他不吐不快,心里憋得慌,又即兴编了一段新夯词顺口喊出,下工的人们就跟着应和——
领喊:天要下雨娘要嫁呀,
众和:娘要嫁呀,
领喊:皇帝老子没办法呀,
众和:没办法呀。
领喊:天不怕来地不怕呀,
众和:地不怕呀,
领喊:就怕上面来检查呀,
众和:来检查呀。
领喊:日头偏西来电话呀,
众和:来电话呀,
领喊:检查团今天不来啦呀,
众和:不来啦呀。
领喊:当官的扯皮又溜谎呀,
众和:又溜谎呀,
领喊:老百姓气得直咬牙呀,
众和:直咬牙呀。
九
大元在山水河工地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就觉着浑身不对劲,但他硬撑着等过晌午,也没等着杨副县长,这才赶紧往家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元后悔得捶腔子,真是没事找事自讨苦吃。大元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回到村子走进院门,进屋跨门槛时险些跌倒,一把扶住桌子才站稳挪到炕边,挣扎着趴上炕倒头便睡。头疼得厉害,浑身发冷,晚饭一口没吃。老伴王李氏见老头子病得不轻,又急又气,不停地嘟囔:“老也老了还心虎的不行,去工地上凑热闹见杨县长,他杨县长也是个人有啥好看的。”说着伸手在大元额头上试,额头滚烫,说:“呀,烧得火蛋!”可大元还嚷嚷浑身害冷,说:“给我身上再压一床被。”老伴说:“五黄六月天焐蛆呀。”说归说还是取了一床新被压在大元身上,说:“我看你是撞了野鬼,让文瑞媳妇去请田有义家里的给送送。”大元一辈子不信神不信鬼,就阻拦老伴说:“胡闹,谁撞野鬼了,不送。给我烧开水,我口喝。”王李氏就出门朝后院里急切切地喊文瑞媳妇:“月红月红,你快来。”月红很快来了。王李氏说:“给你大烧一碗糖姜水,喝了出出汗。”月红问:“烧多少?放些啥?”王李氏说:“看你,糖姜水都不会烧,倒两碗水,放三匙红糖,一疙瘩生姜剁碎,多熬一会儿。”打发走月红,她又嘟囔:“人老了就要服老,七十多岁了风吹倒赖天呢,咋敢淋雨,是轻狂的寻着倒霉呢。”
夜里,大元的病加重了,先害冷后发高烧,烧得人昏迷不醒,口渴要喝水,喝了水又全吐了。折腾到天亮,病情丝毫没有减轻,老伴着了慌,就喊来大儿文瑞、大儿媳妇月红、小儿媳妇小芳,商量如何给老头子治病。王李氏说:“你大病得不轻,昨晚折腾了一夜,人已经虚得立不住筒子,要赶快给看呢。”儿子媳妇你瞅我我看你,好一阵没人说话。王李氏急了,说:“你们都哑巴了。”又闷了一会儿,月红说:“怕是撞上鬼了,我去找田婶给送送。”小芳说:“是着凉了,吃点速效感冒丸就好了。”文瑞抠了抠头,说:“要不,我用摩托捎到镇医院看看。”月红说:“妈盖房今天上梁呢,你哪有时间去镇上。”小芳说:“赶晌午就回来了,不误上梁。”月红瞪一眼小芳:“说的好听,你有孝心就把文环喊回来给看,老人有病莫非是我一家的事。”小芳就说月红太自私,月红骂小芳领空头人情,妯娌俩争吵起来。王李氏大声呵斥,说:“甭吵了,还没累害你们呢就嫌弃老人,你们看吧,没人管了让他死去。”月红说:“妈你咋就偏心眼,舍不得累害亲儿子。”这句没良心的话如锥子扎一般,戳得王李氏心里滴血,她跟大元是半路夫妻,但风风雨雨走过了几十年,文瑞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她却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他五岁没了娘,她屎一把尿一把把他拉扯大,又给他娶了媳妇盖了新房,想不到月红这么没良心,她一屁股坐在脚地小凳上,眼泪就哗哗地淌下来。三元闻声从侧房走出来劝说:“大嫂,甭哭,抓紧给大哥治病。”又对侄儿侄媳妇说:“你大病得不轻,不能耽误,别的事往后放,先要治病。”侄儿侄媳妇不再争吵,商量着咋给大元看病,商量结果文瑞马上去镇医院请医生到家里诊治。
半晌午,文瑞请来了黄医生。黄医生是中医大夫,医术高态度也好,诊断非常认真,经过望闻问切,视触叩听,用了两个小时得出了结果。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把三元叫到一边,小声问:“这家人谁主事?”三元意识到病情的严重,先让谁知道呢,他有点为难。想了想,说:“你就给我说吧,病人是我哥。”黄医生说:“我初步诊断是胃癌,先开几服中药吃,病情缓解了再去县医院做胃镜活检,进一步确诊不能耽误。”三元又问了一些情况和该注意的事项,黄大夫当着大元和家里人说是重感冒,是老胃病复发,吃中药慢慢调理,就开了七服中药,药价一百二十元。三元接过药方,送走了黄大夫。文瑞要去镇上抓药,问月红要钱,月红不给,说:“有人出人,有钱出钱,不能一个萝卜两头切,我家出了人,药钱就该小芳出。”月红和小芳又争吵起来,大元气得说不出话,王李氏伤心得直淌眼泪,文瑞站在门口没了主意。三元说谁谁不听,说:“你们甭吵,药费我给。”就掏出一百二十元钱给文瑞,打发他赶快去镇上抓药。
文瑞把药抓回来交给王李氏,转身慌慌地去岳母家盖房上梁去了。对吃中药,大元是非常讲究的,首先是他要忌口,不吃荤腥,不吃葱韭蒜,甚至不吃酸辣。他说,吃药不忌口,坏了医生手。熬药更严格,倒适量的清水,先用砂锅将一剂草药泡透,大火烧开后,再用文火熬半小时滗出。以同样方法再熬一次,将两次熬好的药掺在一起再分为两份,一日分早晚服下。大元吃药的时候,先要洗了手,漱了口,盘腿打坐在炕上,端起不烫不凉的药碗,然后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
大元这一病,可忙坏了老伴,两个媳妇一个也指靠不上,偶尔过来问候几句,打一头就走了。文瑞给丈母娘家盖房子,文环是木匠常年在外面做木活。伺候大元的任务就落在王李氏一人身上,她从早到晚不得失闲,熬药、烧开水、做饭,还要应酬一拨又一拨前来看望大元的亲朋四邻,累得一双缠过的尖脚锥扎似的疼得站也站不稳。这不,一拨刚送出门又来了一拨,是田有义的老伴田高氏、刘铁匠的聋老伴、柳叶。柳叶已经显怀了,走路身子有些笨重,手里提着一只盛着鸡蛋的小篮子。一进院门,聋老婆就高声嚷着大元的名字,说他们是看他来了,聋子听不见以为别人也听不见,说话总是声音很高。王李氏闻声忙到院子里迎接,三元也从小屋出来,对几位客人说:“刘干妈好,表嫂好,柳叶也来啦。”柳叶笑了,说:“表叔这么一叫把辈分搞乱了,让我咋称呼。”王李氏就作解释:“辈分不会乱,各叫各的,刘铁匠是三元撞的干大,老伴自然就是三元的干妈,就她和三元一人辈分大一人辈分小,别人辈分不乱。”说话间进了屋,田高氏问候大元:“听说他表叔病得很重,今儿轻省些吗?”大元才睡着没有回应。王李氏说:“吃了黄大夫的中药有些松动,不发烧了,就是人还昏迷,吃不进去饭。”田高氏说:“吃了黄大夫的药病还不回头,那就不是医生治的病,八成是撞鬼了,让我姐姐送一送。”柳叶忙说:“妈,我大表叔不信这个。”聋老伴也品咂出了大家说的啥意思,插话说:“要信神信鬼呢,前几天柳叶妈头疼得下不了炕,我就给她送,把野鬼狠狠教训一顿赶跑了,当下头就不疼了。”三元哈哈笑了,说:“干妈那么神,该开个送鬼店了。”说得大家全笑了,笑得聋老婆莫名其妙。又拉谈了一会,她们说:“就让他慢慢缓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咱们不要惊动他,病人要安静休息哩。”说着就要告辞,柳叶就把篮子里的鸡蛋往桌上的盆子里捡。王李氏说:“来了就好,一步临近的还带这么重礼当。”她们说几个鸡蛋是薄意思,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回家去了。
黄大夫就是黄大夫,给大元开的七服中药只服了五服,病情就缓解了许多,不发烧了,不昏迷了,就是胃口不开吃不下饭,硬挣扎着吃一点,过不了半个时辰就恶心得呕吐。今天早晨,大元喝了半碗稀饭,感觉浑身一阵轻松有了精神,虽然身子很虚,走路头重脚轻摇摇欲坠,但他还是想到外面转转,就不顾老伴劝阻挣扎着下了炕,拄着拐杖慢慢挪到屋外,靠了墙根站着晒太阳。这会儿院子里很安静,没有闲杂人,大元就有气无力地喊:“三元三元,你来。”三元就搬了椅子让大元坐下歇缓,自己也坐在门台阶上陪大元拉谈,三谈两拉就把话题扯到家务事上了,大元说:“兄弟,我有病这几天家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吧,我还没死呢你看儿子媳妇那
姿势,就差把我撂给狗吃了。”三元就安慰,说:“哥,你不要生气,好好养病,家务事等病好了再说。”大元说:“我得的是瞎瞎病我知道,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我要把家务事对你说说,大和妈过世了你就是我最亲的人。”大元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给亲兄弟三元叙说家务事——
大元叹息自己是个苦命人,从小家里贫穷,六岁起就跟着父亲上山砍柴,十二岁开始给有钱人家当长工,吃不饱穿不上,天还不亮就上地,星星满天下山坡,寒冬腊月精了脚站在雪地里拦羊,冻掉了十个脚指头。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兴修水利,大元被派到引洮(河)水利工程上,又苦累又不安全,三天两头发生工伤事故,在一次爆破炸石中半个山崖塌下来,砸死了五个人,砸伤了十几人,大元算命大一条腿骨折却无生命危险,工地指挥部看他上不了工地不得不放他回家养伤。致成伤残的大元谁家的女子肯嫁给他当媳妇,一晃过了三十岁还是光棍一条,急得老娘哭瞎了眼。三元说:“过了不久就找上了吗。”大元说:“你在学校念书不清楚,哪里是找的,是人家找上门我捡了个便宜。”大元继续往下说,那是一九六○年三年困难时期,逃荒要饭的人一拨接一拨从这里经过,一个大冷天,外面刮着风下着雪,院门口走进一位面黄肌瘦的妇女,怀里抱着个小娃,弱得像只病猫。女人恓恓惶惶向大元妈诉苦讨饭吃,说家里人全饿死了,她母女俩出来逃活命,三天没吃一口东西快不行了,说大妈行行善就跪下了。大元妈心慈善良,就把讨饭女人让进屋给吃给喝还留住下来,住了几天好心的邻居就撮合这个不幸女人与大元成了亲。大元一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邻居们也来祝贺,说王大家交了好运,娶媳妇又带娃是双喜临门。过了一年,大元媳妇又给大元生了个儿子。甭提大元心劲有多高,为妻子儿女能过上好日子,他没明没夜地苦干,日子果然一天天地好起来。不料灾祸悄悄地降到大元婆娘头上,一天她正做饭,突然头一晕就跌倒在灶窝里再没起来,等家里人发现已经咽气了,请来医生诊断说是脑溢血。大元说:“你嫂子病故那年,女儿十岁,儿子才五岁,大和妈又都去世了,我那日子真熬煎。”三元说:“是呀,前房女后房儿,又当大又当妈,够苦的了。”大元说:“我不能倒下去,那时候我还不满四十岁,为了两个娃娃要挺起腰杆。第二年就跟你这个嫂子结婚了,她又给我生了一儿一女。”三元说:“噢,大哥的四个儿女是两个男人两个女人生的,你却把他们抚养成人娶的娶嫁的嫁都安排好了,真不容易呀。”大元说:“其实,多亏了你嫂子,她能吃苦又贤惠,四个儿女不分亲远一样看待。为了儿女我和你嫂子受的苦累没法说,两个女儿出嫁都陪了像样的嫁妆,两个儿子结婚都置了像样的家具,分家时每户盖了三间新房。没想到我一病儿子媳妇就这样……”大元伤感得说不下去了。
三元就安慰,说:“哥,你甭生气,我已经给文环和两个女儿带了信,等他们都回来开个家庭会,你有病他们不能不管。”大元说:“算了算了,一个老子养活得了十个儿子,十个儿子养活不了一个老子,我是害气那些白眼狼,其实我准备了防老的钱呢,除了你嫂子儿女们谁也不知道。”三元说:“哥,家庭会要开呢,养老送终儿女个个有责。”大元说:“你就是开个家庭会也是说了面儿说不了里儿,如今这社会是婆娘当家,儿子说通了媳妇不通也是白说,你就甭费心了。”三元说:“哥你甭犟,一定要说呢,说好了你赶快去县医院检查治疗,你这病耽误不得。”大元说:“我不检查,白花钱呢,人活百岁终有一亡,我已经七十三岁,活得超过了大和妈,活多少是个够呢,活多了是糟蹋五谷,也惹人日眼,该死了。”三元再三劝说,大元就是不答应去县医院查病。弟兄俩说了一个多小时,大元累得张大嘴巴喘气,太阳晒得脸上有了汗,就吃力地站起身由三元搀扶着进屋休息。
半后晌大元睡着了,屋里就王李氏一个人在收拾茶具,三元想把黄大夫诊断大元病症的真实情况告诉嫂子,又怕她承受不住,思谋着咋说为好,她却先开口了:“你哥很少得病,一旦得病就这么重,女怕脚肿男怕头肿,你哥头脸肿胀,我看他得的是瞎瞎病。”三元说:“是啊,他病得不轻,嫂子你再劝劝大哥,赶快去县医院把病诊断清楚好抓紧治疗。”王李氏说:“黄医生说是重感冒嘛。”三元不能再隐瞒了,说:“黄医生对我说,他怀疑是癌症。”王李氏一怔,手里的茶杯啪掉到地上摔碎了,双手就抖起来,腿软得立不住筒子扑沓跌坐在椅子上,泪水就流下来。三元就给她说宽心话:“嫂子你甭伤心,黄大夫他是怀疑,即使得上癌症也能治好,现在医疗技术发达得很。”王李氏哭了一阵情绪好了些,擦把泪水说:“我知道呢,人一癌上就麻达了,十有八九看不好。我是伤心他苦累了一辈子日子刚过好了就得上这瞎瞎病,没享上一天福,命比黄连还苦。”她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哭泣,哭声惊醒了大元,她怕大元知道,马上拭去泪水干营生去了。
傍黑时候,文环一进院门就遇上月红跟小芳吵架,妯娌俩隔着院墙高一声低一声吵,好像并不激烈。文环就没管三,只顾进屋放下东西准备到前院看大元病得咋样。不料两个女人越吵劲头越大,月红竟然跑到文环院子用指头点着小芳的眉眼大骂:“你婊子比谁俊,男人在外面做木活挣大钱,捉住文瑞这个鳖大头不放,你凭啥不出钱给老公公买药。”小芳还口骂道:“你×放干净些,药钱是三大出的,你日能啥。”月红又骂:“文瑞又请医生又抓药,你家里人死光啦。”小芳对骂:“你家里人才死光了呢。”骂着不解恨,两个女人就打起来,月红揪住小芳的头发,小芳抠了月红的嘴唇,你拉我扯,头发拔掉一绺,嘴唇撕烂出了血,两个女人紧紧纠缠在一起不放手。文环就跑出去把两个女人拉开,教训小芳:“回去回去,丢人现眼不怕人笑话。”小芳松开手,月红急红了眼,扑上去撕扯文环,文环没注意,月红一猫腰抓住了文环的卵子。月红就是用这个绝招制服文瑞的,现在又用这一手对付文环,文环疼得“哎哟”一声,狠劲一推,月红向后趔趄两步跌倒,屁股墩在硬地上,疼得杀猪般号叫,嘴里来啥骂啥。文瑞闻声赶过来拉月红回家,月红躺在地上撒泼耍歪骂文瑞:“你个囊熊,婆娘快让人日弄死了还不动手,打呀,你快打呀,囊熊……”三元闻声赶来,训道:“谁也不许胡闹,到前院开家庭会,有理会上说。”
打架吵闹平息了,家庭会却没开成,因为月红死活叫不来。三元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改天再说吧。
十
那天山水河工地瞎折腾了一气,极大地挫伤了村民修路的积极性,从第二天起上工人数大减,每天最多二三十个人,有的说有事有的说有病,有的迟到有的早退,有的干脆无故不来,八元就是无故旷工者,再没闪面。胡申气得直跺脚,说:“如今的村民真难管,过去社员哪个敢随便不上工。”田川说:“越穷越懒,越懒越穷,这些懒熊穷死活该。”这天上午刚干了一个小时,还不到休息时间,耿顺子就来到胡申面前请假,说:“队……队长,我……我回家。”胡申一脸的不高兴,问:“刚上工回家干啥?”顺子说:“换……换……换锹。”他左手握着折断的锹把,右手提着锹头,展给胡申看。胡申明白了,顺子的锹把折断了要回家换新锹,说:“懒驴上套,不是拉屎就是撒尿,快去快来。”顺子掉头往家走,心里不畅快边走边嘀咕:“你……你……你才是懒……懒驴……”
顺子走进院门,院子静悄悄的,看见屋门虚掩,心想金凤又去哪儿野去了门也不闩。金凤跟顺子结婚三年了还没生下个娃娃,不收心过日子,整天把头抹得油油的,脸搽得粉粉的,身上穿的新新的,走起路来两只大奶子一颤一颤挺招人的,有股风骚劲儿。金凤闲得没事干就东家出西家进串门儿,见了人就打牙聊嘴说些不上台面的话,她最爱跟八元打情骂俏,顺子干气没办法。金凤说她嫁给顺子是倒了八辈子霉,金凤人高马大,有几分姿色,见了人喜笑颜开;顺子呢又小又瘦,一脸的旧社会,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话结结巴巴,见人说不出个利索话。金凤一百个看不上他,而且早就放出口话要跟顺子离婚,这一来吓得顺子在金凤面前大气不敢出,就像老鼠见了猫。
顺子走到屋门口站住了,他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妹子,我想你快想疯了,看你的脸多白肉多嫩……”是八元的声音。金凤娇嗲嗲地说:“哥,你真贪,清水里游着一对对鹅,睡在一个被窝还想我……”八元疯狂了,浪声浪气地说:“想你,想你,想……”接下来的对话,又酸又俗简直不堪入耳。顺子头轰的一下血液升高了,眼前一片漆黑。过了片刻才恢复过来,愤愤地骂:“王……王八,我……我日你先人。”他想踹开门进去把八元收拾掉,又怕打不过八元,又怕闹出人命坐班房,更怕金凤跟他离婚,金凤一离婚,他穷得要命非打一辈子光棍不可。顺子打消了闹个鱼死网破的念头,心里恨恨地骂,黄脸婆娘黑脸汉,提起睡觉不吃饭,一对贱货,一个是黑脸汉子一个是黄脸婆娘。但顺子还是想看个究竟,便鼓起勇气推门跨进屋:炕上八元和金凤一丝不挂搂抱在一起。
顺子突然破门而入,两人大吃一惊有些不知所措,慌慌坐起身。金凤面向里佝着头,双手抱住膝盖,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只把白亮的脊背朝着顺子,乌黑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脖颈。八元精尻搭屌面对顺子蹲在炕沿上,瞪着顺子,僵持了好一阵,嘿嘿冷笑一声,说:“你狗日的回来捉奸?”顺子却底气不足,说:“不……不,我回来换锹,锹把折……折断了。”八元说:“我睡了你婆娘,你看见了,你说咋办?”顺子说:“你……你你快走。”八元说:“我不走,我还没睡够呢,你就打我一顿吧。”顺子脸色灰黑,说:“我……我不打……打……打你,你走……走吧,往后再不要来了。”八元说:“狗日的,睡你婆娘有啥不高兴,拔掉萝卜眼眼在,小气鬼。”顺子说:“狗狗……狗日的欺负人还有理。”脸色铁青。八元横劲来了,咚地跳下炕握紧了拳头在顺子面前挥动,趔出要打架的姿势,说:“谁欺负你,来,打我两拳出出气。”身子逼到顺子跟前。顺子有些怯火了,嘴里说着我……我……我不打,脚步不住地向门口退,退到门口脚跟在门槛上一碰差点绊倒,跨出门槛掉转身子慌慌张张地向院外去了。
顺子憋了一肚子恶气来到工地,胡申见顺子手里还提着原来的锹头锹把,问:“你换的新锹呢?”顺子恍然大悟,说:“队……队……队长,我气……气糊涂了。王……王八跟金凤……”顺子一着气一着急说话更结巴了,说了好一阵才把八元跟金凤睡觉的事说清楚,顺子说要去镇上告八元。胡申支持顺子上告,说:“狗日的八元欺人太甚,这回非狠狠教训不可。”胡申向二元征求意见,说:“老主任,八元太猖狂了,叫派出所拘留几天,教训教训,不然狗日的反天了。”二元对拘留没把握,说:“拘留八元说了多次,派出所就是不见动静,这次又犯了男女作风,尻子底下的事人家管不管?”胡申说:“八元是第三者插足,顺子上告他们能不管。还有最近又是偷羊又是偷鸡,好几户人向我告状呢。”二元说:“拘留八元我没意见,你跟田川商量着办。”胡申找到田川把情况说了,田川说:“狗日的八元这回把事情日鬼大了,要拘留。你去派出所向李所长汇报,要求他们来人,我再给冯书记打个电话。”胡申说:“光我一个去怕不行,我把顺子领上作证。”田川说:“对,你跟顺子一块去。”
十几里路,胡申和顺子没用上一个小时就赶到镇上了,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来的。运气不错,走进派出所院子迎面正好碰上李所长往外走,他手里提只黑皮包,正要去杏树台村办案。胡申说:“所长你甭走,我有当紧事找你。”不等胡申往下说,李所长就说:“你又是为八元的事找我,对吧?”胡申说:“对对,就这事。”李所长继续往外走,说:“八元就是偷了几只鸡,不够拘留嘛。”胡申急了,挡在李所长面前,说:“农村人穷,丢一只鸡也破了大财,不像城里人一天丢三辆自行车也不在乎。”李所长说:“你说的再欢,就那么点事嘛。”胡申说:“那是以前,你不知道最近又干了不少
墩脸的事。”
李所长站住了,问:“最近又干了啥坏事?”胡申就把八元最近偷鸡偷羊以及今天欺负顺子的事说了。李所长站住了,说:“进屋说吧。”转身开了门,胡申、顺子跟进办公室,李所长在椅子上坐下来,问:“你说说,咋回事?”顺子说:“王……王……王八,把……把我媳妇睡了。”李所长又问:“啥时候?”顺子说:“今儿早上。”李所长说:“你咋不打他?”顺子说:“我……我打……打不过他,王八凶狠得厉害。”李所长不再往下问,站起身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拿起话筒拨电话:“小王吗,你马上回来。”李所长一支烟还没吸完,小王就回来了。李所长说:“老胡,你俩先到外面等一等,我俩商量一下。”
胡申和顺子就到院子树荫下等待。不一会儿李所长、小王从办公室出来,小王戴上了大盖帽,屁股上挂着盒子枪,手里提着一副明晃晃的手铐,看样子要逮八元了。李所长说:“我去不了,让小王去。小王你骑三轮摩托去,路过医院把小张喊上,叫他做好笔录。”小王匆匆去后院骑出三轮摩托。胡申说:“小王你先走,我俩随后赶回来。”小王说:“你俩都坐车兜里,上来吧。”胡申和顺子就坐上去了。路过医院叫上小张,小张坐在小王身后,摩托飞快地向王原畔开去。胡申、顺子都是第一次坐摩托,觉着轻飘飘的,有点儿紧张,手里捏着一把汗。不过顺子心里很得意,暗暗地骂八元,人狂没好处,老鼠狂猫咬住,看你狗日的再骚情,这回有你的好果子吃呢。
不到半小时就到了王原畔。三轮摩托一进村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听到摩托声大人小孩就从屋里拥出来,村口站满了人。摩托开到八元门口停下来,车上的人走进屋子,八元媳妇俊妞不在家,八元正四仰八叉睡懒觉,听到有人进屋故意转过身子,脸朝里装睡着了。胡申就喊:“八元八元,快起来。”八元不高兴地说:“甭嚷嚷,我睡觉呢。”胡申说:“公安来人啦,找你呢。”八元说:“你狗日的甭拿公安吓唬我。”小王忍不住了,说:“王八元,耍啥牛皮,起来。”八元转过脸一看果然是公安人员,忽一下坐起身蹲在炕上,变脸失色有点紧张。他万万没想到胡申真的把公安人员叫来了,心里骂胡申:狗日的不简单,胳膊到底是扭不过大腿。
小王有意把手铐往桌子上一扔,在八元面前走来走去,将挎着的手枪充分地展示给八元看。八元马上灰了,头出溜低下去。接下来小张坐在椅子上记录,小王开始审问:“你叫啥?”八元回答:“王八元。”“多大年龄?”“三十一。”“结婚了吗?”“结了,媳妇叫俊妞。”小王眼睛一瞪,说:“谁问你这个,我问啥你说啥。”八元点头说是。小王问:“你知道我为啥找你?”八元说:“知道,我犯法了。”“犯啥法了?”“偷盗。”小王问还有吗,八元不吭声。小王给八元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过了片刻,八元说:“还有赌博。”小王问:“还有吗?”八元又不吭声了,等了片刻还不吭声。小王训道:“你甭给我挤牙膏,干了哪些违法的事统统说出来,争取从宽处理。”八元耸耸肩翻翻眼睛,吞吞吐吐说:“还……还有嫖风。”小王再问,八元赌咒发誓说再没了。小王就一件一件落实,问:“共偷了多少鸡?”八元说:“十几只。”“到底十几只?”八元眼仁翻了翻,说:“十四只。”小王问:“还偷了啥?”八元说:“羊。”“偷了多少?”“两只。”“大羊小羊?”“不是大羊。”“哪是小羊?”“也不是小羊。”小王感到奇怪,问:“哪是啥羊?”八元说:“是驼骆子。”小王是外乡人听不懂,问:“啥是驼骆子?”田川就作解释:“就是比大羊小比小羊大,两岁左右的羊羔。”小王继续问:“偷的鸡和羊现在哪儿?”八元说:“鸡我吃了,驼骆子卖了。”“卖了多少钱?”“一只卖了二百五,一只卖了二百二。”“卖的钱呢?”“耍赌输了。”八元又交代他共耍了五场花花,两场赢了三百元,三场输了八百元,卖羊的钱全输了。
最后,小王问到男女作风问题,八元支支吾吾不愿意说。小王火了,说:“我看你是皮紧得慌,不说算了,带走。”就拿起手铐要给八元戴。八元胆怯了,说:“我说我说,我睡了顺子媳妇金凤。”小王问:“啥时候?”八元说:“今天上午。”“以前还有吗?”“两年多了。”八元详细交代了如何勾搭金凤的经过,说完额上出了一层汗。整个审理用了一个多小时,比较顺利,山里人毕竟胆子小,在公安面前不敢狡猾抵赖。小张说:“八元,下来按手印。”八元从炕上下来走到桌子跟前,伸出拇指蘸了印泥在笔录上重重摁一下,将血红的指头在桌沿上蹭了蹭。小王跟小张交换了一下意见,说:“八元,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又把田川、胡申叫到屋外,说:“你们看交代的咋样?”田川、胡申说,就这些了。小王说:“我们把他带回派出所,向李所长汇报后再作处理。”田川说:“人你们带走,但处理要从轻,主要是吓唬,杀杀他的蛮横霸道劲,以后村里好管教。”胡申说:“拘留几天就行了,不能关时间长,关长了俊妞会跟他离婚的,婚一离八元就完了,他这辈子就甭想找上媳妇。”小王说:“你们的意见我一定向李所长汇报。”
八元要被派出所带走了,围观的人很多,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屋里人出不去。胡申就对着门口喊:“闪开,闪开!”人们稍稍动了动,很快又堵严了。田川火了,说:“甭阻挡公务,谁不闪开把手铐戴上一块带走,看谁还堵。”人们果然闪开一条道,屋里的人走出来了。小王发动摩托,小张咔嚓一声给八元上了手铐,命令他坐进车兜,小张腿一跷坐上摩托后座,突突突开走了。
过了七天,八元从派出所放了出来。天擦黑的时候,八元回到村口,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样子。八元正好碰上胡申,咧嘴苦笑了一下,笑比哭还难看,说:“狗日的队长,我服气你了。”胡申说:“甭服气我,人人都要服气法律呢。看你那屌样,打起精神往家走,俊妞等你着哩。”八元眼睛一亮,问:“真格?”胡申说:“真格。”八元问:“她不跟我离婚啦?”胡申说:“我给她说好啦,只要你改邪归正,好好跟她过日子,她就不跟你离婚。”八元马上来了精神,不再生八元的气,抬头挺胸急匆匆回家去了。
十一
二元捎话,让三元去家里跟他拉谈,今天上午三元就去了。走进二元家院子,黑子就摇着尾巴扑上来绕了三元转,又是舔又是蹭亲热不够。二元喝喊:“黑子,甭挡路。”黑子就听话地站在一旁摇尾巴,把三元让进屋。屋里二元火盆上熬的罐罐茶咕嘟咕嘟响,二元让三元上炕坐了,倒一缸子热茶,说:“喝,才熬的。”三元说:“你这茶太苦,我喝不习惯。”三元说:“茶苦了好,有劲提精神。我一天全凭这罐罐茶撑着,不然早
逝了。”三元端起缸子喝了一口,苦得皱眉头,就放下了。二元三元见面,自然要旧话重提,三元说:“交给我的任务我没完成,不过很有收获。”二元问啥收获,三元就把兰花经营饸饹面馆的经验说了一番,赞叹道:“兰花嫂子比你我两个大老爷们能干,你干脆去镇上帮她开面馆发展事业吧。”二元笑道:“我让你说服她回家,你却来做我的工作,让我去镇上帮她。老弟,你嫂子两碗饸饹面就把你拉下水了。”三元笑了笑,说:“我是谁的意见对支持谁。你想嘛,到镇上你是甩手掌柜的,好吃好住有事干,又能挣钱,死守这破院寒窑图个啥嘛。”二元说:“我不去,到了镇上就得围着兰花转,我连行动自由都没了。”三元哈哈笑了,说:“二哥呀,我知道你是怕兰花嫂子把你管住了你亲热不上兰英,对吧。”二元嘿嘿一笑,说:“哪里话,我是穷家难舍,热土难离,我一走这一摊子就撂啦。”三元说:“咋能撂,交给文玉嘛,娃已到成家年龄,娶个媳妇把这一摊子交给他多好。”二元不吭声了。
三元喝了一口酽茶,问:“听说文珍要回来?”二元说:“是啊,说是回来看我,其实是显活自己,烧料子货。”三元说:“文珍干得不错嘛,听说提了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二元没好气地说:“哼,凭他小子的本事再熬五年也升不上去。”三元说:“不是已经任命了吗?”二元说:“那是钱的好处,弄了个烂熊副主任,听说花了这个数。”二元伸出一只巴掌。三元弄不清一巴掌是多少,问:“花了多少?”二元说:“五万。这还不算送烟送酒,请人吃饭。”三元说:“咋这么干,这还了得。”二元说:“这有啥奇怪,用钱买官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听说咱贫困县买一个副科是五万,正科是十万,副处十五万,正处二十万……经济发达的地方远不止这个数。”三元说:“买官卖官的情况是有,但不像你说的那样邪乎,现在各级组织提拔任用干部都实行推荐公示制度,登报或张榜公布,有问题群众可以检举反映。”二元说:“嗐,上面的经是好经,全让歪嘴子和尚念错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检举反映顶屁用。”三元说:“文珍拿钱买官你应当制止,教育他遵纪守法,不要搞歪门邪道。”二元说:“婆婆嘴碎,媳妇子耳顽,我没少教育他,他听不进去嘛。我的话他很反感,说我是碎嘴婆婆爱叨叨。买官的事我是听人说的,我还要落实呢。”说话间,院子里响起摩托声,是七元捎着文珍回来了。
七元有事送下文珍掉转车头就走了,文珍怀里抱着一只纸箱走进屋子。文珍相貌堂堂,个头、走势、面相跟二元一模一样,人却长得比二元帅气。他放下纸箱,对坐在炕上喝茶的二元三元笑了笑,问候:“大好着哩。三大好,多年不见,三大还没变样。”二元脸子凉凉的,瞅一眼文珍没吭声。三元说:“三大老了,文珍长成了大小伙,不过我能认出来,跟你大长的一模一样。”文珍笑了,就从兜里掏出纸烟抽一支递给三元,说:“三大吸烟。”三元说我不会吸烟,文珍就把纸烟放到炕桌上,也没让二元吸烟,他知道二元不吸纸烟。就转身打开纸箱往出拿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两瓶五粮液、两块砖茶、十盒工字牌卷烟、一包蛋糕、一盒月饼,还有一件衬衫。三元看到月饼才想起要过中秋节了。二元脸色稍有好转,说:“乱花钱呢,买那么贵重东西做啥。”三元说:“娃孝敬你哩还不好。”二元哼了一下,问:“勇勇乖着吗?”文珍说:“乖着呢,已经上幼儿园了,今天我走时闹着要跟回来看爷爷呢。”二元马上眉开眼笑像变了个人似的,言谈一下和蔼了许多,说:“碎狗日的嘴怪巧的,咋不把娃领回来呢。”二元兴致勃勃把孙子夸成了一朵花。
当话题扯到文珍工作时,二元脸子又吊下来,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这副主任是掏钱买的?”文珍一愣,问:“你听谁说的?”二元说:“你甭管我听谁说的,我问你有没有这事?”文珍矢口否认,并且以守为攻埋怨二元,说:“大,你就爱管闲事,爱听小道消息,这件事旁人说三道四叫说去,你也跟着乱说。”二元来了气,说:“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我给你娃敲个警钟,日鬼捣棒槌的事你就甭干,一旦干下了迟早跑不脱。”文珍急红了脸,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二元火了,骂道:“你,你狗日的翅膀硬了,眼里没了我这个爹,你,你给我滚出去!”三元忙从中劝解:“二哥,甭生气,有话跟娃慢慢说嘛。”又对文珍说:“你大说的是为你的话,不能顶你大。”父子俩都不言语了,二元埋头只顾抽闷烟。
过了片刻,文珍说:“三大,我来请你吃饭呢。”三元问:“不逢年不过节,请我吃的啥饭?”文珍说:“我这次提拔杨副县长帮了大忙,还有村上镇上的领导对我工作一贯很支持,你也不常回来,明天是中秋节,我想趁此机会请大家聚一聚,其他人都答应了,三大你一定要给我赏光。”三元推辞不去,文珍再三请求,二元也帮腔说:“娃请你就去吧。”三元推辞不掉,说:“那好,我去。”文珍说:“谢谢三大。”三元却长了个嘴,对文珍说让你大也去。文珍看一眼二元,面有难色,说:“我大就不去了,去了不方便。”二元不高兴了,脸子一黑,气气地说:“我不去,我不辱没你,我不给你丢脸去。”又争执开了。父子俩一场不愉快的对话基本结束后,文珍带着三元要去前庄坐车,文珍是开着县政府办公室小车回来的。二元却忽然想起一件事,说:“等等,我给勇勇摘些核桃带上。”他顺手提上篮子朝垴畔树园子去了。
二元走后,文珍摇摇头,向三元诉苦说:“我大是老了,爱管闲事爱叨叨,脾气固执,动不动就训人,我看是害上了更年期综合征。”三元笑了,说:“多年养成的习惯,改变不容易,你要体谅他的良苦用心。”文珍说:“骂我无所谓,我最头痛他跟我妈闹矛盾,实在没办法。”三元说:“我正给你大做工作,让他搬到镇上和你妈一块儿生活。”文珍说:“三大你甭费心了,他们两个说啥也闹不到一块,我的意见干脆分手算了,让他们早点解除痛苦。”三元没想到文珍有这种想法,便不再说什么。这当儿二元回来了,挎了一篮子核桃,核桃还没熟透,核桃皮黄里泛绿,散发出一股清香味。文珍接过篮子,说:“摘这么多,拿几个就行了。”说着就往手提包装了十几个核桃。二元说装的太少,还要装,可是提包已经鼓鼓囊囊装不进去了,只好作罢。
三元、文珍告辞二元向前庄走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前庄。老远就看见村部门口围了不少人,对着墙壁上的黑板嘁嘁喳喳议论什么。村部办公室外的黑板是水泥抹就的一方光滑硬板,用墨汁染黑,人们习惯叫它黑板,上面经常公布村民的缴费情况、村中的账目、计划生育指标、村民活动、出工名单、最新消息等等,也有好事者在上面乱写乱画,有夸赞好人好事的,有贬损坏人坏事的,多数字迹模糊不清,个别尚可辨认,如某某给学校捐款一百元,某某是个见(贱)货,跟大款跑了……此刻,大家正看黑板上几句讽刺贪官的顺口溜。文珍也好奇地凑上去看,黑板下端歪歪扭扭地写道:
村里来辆黑鳖盖,
里面坐个当权派。
官儿不大派头大,
发展下去准腐败。
文珍像触电一样脸子倏然红了,就退出人伙准备上车开路,却跟胡中碰了面,苦苦一笑,说:“胡叔,这几句顺口溜肯定是你的大作,你咋能臊侄儿的毛呢。”胡中狡黠地笑笑,说:“胡叔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用口说,不会乱写。”文珍说:“村里谁还有你这水平。”胡中说:“如今这世道出个名作家都随便,出我这种溜嘴的还不容易,咱村水平超过我的人多呢。”
这阵子人越围越多。王原畔村的人有凑热闹的习惯,甭说村里发生大事人们围观看稀罕,就是来个生人问路,也会围住一时半会走不了。至于有人打架吵嘴或发生什么大事那围观的人就更多了,甚至有人会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文珍怕人再围多了自己走不脱脸上不好看,就钻出人群把三元扶上车,匆匆开车跑了。路过山水河工地,把车停下来,没有灭火,车呼噜噜地响着,他从驾驶室探出头大声喊:“田主任,田主任,上车。”修路的人全站住了看,有的帮着找田川,有的说甭管,升官三天半屁股底下就冒烟,在乡党面前耍派头,烧包。田川听到了,远远地应道:“知道了,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车子就开走了。这是一段土路,坑坑洼洼,小车勉强可以行驶,十五华里路程七拐八弯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河湾镇三元被颠得灰头土脑,翻肠倒肚。文珍把车停在山珍饭庄门口,说:“三大,你下车在这儿休息,我去接个人马上就来。”放下三元掉转车头朝镇子西头开去了。
三元使劲跺脚,脚上的鞋还是一层黄尘,就拍打掉身上的尘土,坐在树荫下休息等文珍。刚坐下歇缓,眼前走过一个人,有点面熟,仔细看,是何半仙背着装了算卦家当的搭连往中街卦摊走。三元与何半仙已有交往,就问:“何先生生意兴旺?”何半仙站住了,也认出了三元,咧嘴笑了,露出一嘴黄牙,说:“借老领导吉言,马马虎虎。”三元开玩笑说:“你是半个神仙呢,何等精明,岂能马虎。”何半仙说:“我那两下子你心里清楚,岂敢在你面前称仙。”两人哈哈大笑。笑罢,何半仙问:“坐这儿等谁?”三元用下巴示意山珍饭庄,以实相告,说:“侄儿请我在这儿吃饭。”“啥时候?”“中午。”何半仙抬头看天,太阳当顶快中午了,说:“午时必延误,未时没希望,申时人到齐,酉时方开席。”三元被逗笑了,说:“半仙,闭住你的乌鸦嘴。”何半仙笑得噎住了气,说:“岂敢日哄老领导,天机不可泄露,信不信由你。”转身一甩一甩地走了。
大约下午一点半,文珍一脸汗水慌慌地来了,说:“三大,让你久等了,人难请得很,杨县长上午去柳树崾岘处理土地纠纷,一时赶不回来,我们先去饭庄喝茶,他随后就来。”文珍把三元带进饭庄二楼雅座间,里面已经坐了几位客人,正谝得热火,见三元进来就站起身让座。文珍就一一介绍,说这是我三大,这是李所长,这是财政股齐股长,这是税务所付所长,这是田主任,这是计划生育专干小白,是我表小姨子。田川笑道:“甭套亲热,小白咋成了你表小姨?”文珍说:“她是我爱人的表妹,你说是我的啥?不要疑神疑鬼,没麻达。”大家哗地笑了。文珍接着说,还有杨县长、冯书记、田镇长很快就到,我们先喝茶稍等片刻,便喊服务小姐倒茶。服务小姐问喝啥茶?文珍问有什么好茶?服务小姐报了四五样名茶,文珍说碧螺春吧,再拿一条软中华。服务小姐就上了烟,泡了茶给每个人倒上。
大家喝茶吸烟等了一会儿,冯书记、田镇长来了,文珍又是一番介绍。现在除了杨副县长凡请了的人全来了,文珍就吩咐服务员先上凉菜,并征求大家的意见喝啥酒?冯书记说,啥酒高级喝啥酒,多数人说喝五粮液,不上头。服务员就提来八瓶五粮液,文珍又让服务员上了几瓶干红和两筒牛奶。凉菜很快上齐了,六荤四素加一个大拼盘。服务小姐开始给大家斟酒,文珍在走廊里不住地给杨副县长打手机。酒斟好了,三元斟的是红酒,小白斟的是奶子。冯书记看了看,说:“老领导原来是好色之徒啊。”三元笑了,说:“谁规定的,光兴你们年轻人好色。”李所长指着小白面前的奶杯说:“大家注意,白女士今天要跟我碰奶子呢。”大家又轰地笑了,小白骂派出所长是流氓。李所长说:“没错,我是管流氓的头子,比流氓还厉害。”气得小白没办法。
等了半个多小时,杨副县长终于来了。一进门,大家齐刷刷站起来,说县长辛苦县长辛苦,文珍赶快接过杨副县长手里的文件包,杨副县长一声不吭,稍微点点头环视一下场面,就对直走到餐桌正上方留下的空位子落座。杨副县长的到来使刚才说笑热闹的场面马上冷静下来,气氛也严肃了许多。还是文珍会说话,说:“怎么,县长不到瞎胡闹,县长一到气闭了,让县长先喝茶喘口气,大家该说啥照说啥,杨县长最爱听笑话。”文珍几句话缓和了气氛,接着就把杨副县长不认识的人作了介绍,随手端起酒杯说请,大家都端了酒杯站起来,文珍说:“大家请坐,大家请坐。”大家便坐下了。文珍站着说祝酒词:“杨县长,三大,冯书记,田镇长,李所长,白计划,齐股长,付所长,田主任,承蒙各位领导关心诸位抬举,我才有今天的进步,为了表达感谢之情酬谢之意,特备薄酒,不成敬意,希望大家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干了。”说完一仰脖子干了。大家都跟着干了,只有杨副县长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文珍又斟满一杯,说好事成双再干一杯,杨副县长还是抿了一口。文珍有点纳闷,再斟一杯端起来,说:“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喝。”酒过三巡,人人都喝了几杯,杨副县长一杯酒还是没咋动。在座的多数人跟杨副县长喝过酒,知道他挺能喝的,今天咋话了这么斯文,他一拿架子大家都有点儿拘谨。小白就用脚在桌下踢文珍,又挤眉弄眼,眼睛是会说话的,是让他给县长敬酒。文珍心领神会,站起身双手举杯,对着杨副县长说:“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敬杯酒,领导不喝嫌我丑。”大家轰地笑了,说不丑不丑挺帅的小伙。杨副县长终于笑了,将杯中的酒干了。冯书记向文珍投去赞许的目光。
现场气氛有了起色,文珍情绪得到极大鼓舞,就开始发挥他的特长,说着酒词给大家挨个敬酒。他先给三元敬,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祝三大健康,您老随意,我干了。”紧挨三元坐的是田镇长,文珍给他敬酒,他拒绝说:“你知道,我就三杯的量。”文珍又说酒词:“不会喝酒,前途没有;一喝就倒,官位难保;半斤八两,重点培养;一斤二斤,步步高升。干了,干了就高升。”田镇长舔一舔嘴唇皱着眉头干了。接着给冯书记敬酒,文珍说:“你能喝,咱俩喝个六大顺酒。”冯书记说:“啥叫六大顺?”文珍说:“文三杯官运亨通,武三盏马到成功。”说完连喝六杯。冯书记并不示弱,也说酒词:“公家出钱我出胃,舍命陪君喝个醉。”连喝了六杯。李所长酒量不亚于冯书记,面对文珍说大话:“一两文,二两武,三两四两拍胸脯,八两一斤不服输。咱俩喝个满十咋样?”文珍被李所长吓住了,说了软话:“我今天有任务不能醉,改日再陪你,先喝四杯吧。聚到一起是缘分,喝多喝少在感情。”两人各喝了四杯。文珍面对付所长,说了一段有针对性的酒词:“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提,可以可以;吱溜一响,有话好讲;香烟一衔,收税好谈。税务所长喝百家酒抽千家烟,干了,干了再来。”付所长丝毫不推辞,连喝两杯还不过瘾,又满上一杯,夸海口说:“半斤酒,漱漱口,一斤酒,照样走。”脖子一仰又干了,说还来不来,文珍见付所长是个酒罐子不敢恋战,说回头再来,就站在齐股长面前说酒词:“财政股长是个宝,能喝多少喝多少,有酒不喝白不喝,掏钱不是你和我。干。”齐股长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回了几句酒词:“出门老婆有交代,少喝酒、多吃菜,够不着,站起来,有人敬,就耍赖,吃好了,早回来。所以我不能多喝。”文珍说:“老婆的话可以变通执行嘛。”齐股长问咋个变通法?文珍说:“听老婆话,跟酒瓶走,少吃菜,多喝酒,一醉方休显风流。就一杯,干了。”齐股长眉头一皱干了。
文珍敬了一圈酒,最后只剩下小白,小白就站起身端起奶子。文珍已经喝大了,心明胆壮畅所欲言:“小姨子,咱两个咋弄?”小白笑笑地说:“我喝奶子,你喝酒。”文珍说不行,敬酒一律喝白酒,就给小白斟了一杯白酒。小白说不会喝白酒。文珍又说敬酒词:“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女人不喝酒,情人就分手。”小白还是不接白酒。大家就起哄:“小白不喝白酒是想跟你碰奶子呢。”小白脸颊潮红,文珍得了大家的煽惑气焰更嚣张,说:“好,碰奶子,我早想跟你碰呢。”就将酒杯伸过去,小白却没碰杯抢先一口将奶子喝了。大家又起哄,说:“没碰着,喝了白喝了,不算。”文珍十分得意,说:“小姨子,甭偷工减料,行动要落到实处嘛。来,再碰。”小白还是不碰。冯书记说:“不碰算了,唱个酸曲,小白酸曲唱得好。”大家一哇声附和:“唱酸曲,唱酸曲。”小白不唱,大家说啥也不肯放过。费了好大劲终于答应唱一曲,大家就哗哗鼓掌欢迎,小白清清嗓子唱道:“大红果子剥了皮,人家都说我和你,本来没有那回事,好人担了个赖名誉。”赢来一阵热烈掌声。李所长说:“好是好,就是酸味不浓,来一个更酸的要不要?”大家齐声喊要。小白知道不唱不行就提出条件,说她唱一支酸曲李所长喝两杯酒。李所长说行。小白就唱了一首《拉手手亲口口》:“你想拉我的手,我想亲你的口,拉手手来亲口口,咱两个圪崂崂里走。”李所长笑了说:“这曲儿酸味虽然不大但很实惠,要我跟她往圪崂崂里走,好事,我喝。”就把面前的两杯酒干了。
文珍思谋该变换个花样玩,光他一人敬酒他吃不消。便喊:“服务小姐,把盖碗子拿来。”知道什么是盖碗子吗?盖碗子就是这地方酒席上常用的一种玩耍器具,盅子当盖,碟儿当底,里面放三颗色子,打关者与应关者各执一个盖碗子,玩法多样,有吹牛、扎金花、比点子等。服务小姐马上拿来两只红色塑料盖碗。文珍吩咐服务小姐:“开始上热菜,上慢些。”服务小姐应声去了。
文珍把盖碗子交给冯书记,说:“从你开始,打关。”冯书记没有推辞,接过盖碗子,说:“谁当酒令官?”几位男士都争着当。文珍说不行,男士当酒令官谁喝酒?他提议小白当酒令官,大家一致通过。有人提出酒令官不能白当,要喝三杯上任酒。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小白喝了一杯奶子走马上任,就在冯书记面前倒了三杯酒。冯书记把另一只盖碗递给坐在他左首的李所长,说:“从你开始。”李所长不接应,说:“从那边开始。”冯书记说:“少啰唆,老规矩,毛驴推磨顺着转。”李所长无话可说,接了盖碗子,问:“耍啥?”冯书记说吹牛。李所长说吹就吹。两人就咣啷咣啷摇色子吹开了……
酒宴进行了三个多小时,除了杨副县长、三元和小白,其他人都打了通关,喝干了六瓶白酒,七个人都身不由己了,有的头重脚轻,立不住筒子;有的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有的低头撅腚,呕吐不止……文珍强打精神,说:“现在开始自找对象,说笑话,猜谜语,说段子,不管说啥都要黄的,越黄越好,金黄色更好。”三元坐不住了,借口说身体不舒服,要求提前退席,大家同意。三元就告辞到西街刘铁匠家休息去了。
酒已经喝到八成,每个人都热血上涌,上下级男女间的忌讳与矜持全没了,说起黄段子黄谜语无拘无束,得心应口。这会儿,杨副县长的领导架子完全放下来了,积极参与,他提议每人说一个,谁要不说就罚酒三杯。大家异口同声说,领导带头,先来一个。杨副县长说:“不可喧宾夺主,文珍先讲。”文珍说:“好,我尽地主之谊,先讲一个,抛砖引玉。”就说了个谜语——巴掌大的一片,中间有个毛眼,旁边一根光杆,离毛眼不远。大家轰地一声笑了,说这还用猜,你说是啥?文珍说:“你们甭猜歪了,是牛耳朵与牛角。”大家恍然大悟。文珍说这回该县长讲了,杨副县长说:“女士优先,小白讲了我再讲。”县长点名了,小白不好推辞,说:“我也说个谜语——站起合住,坐下张开,紧靠屁股,不可胡猜。”一片掌声响起,有人说就是你那个东西嘛。小白红了脸说甭胡猜。一时谁也猜不对就先放下。该杨副县长说了,他就说了个亲身经历过的笑话——一次,他去一家小店理发,他问小姐收入咋样?小姐使劲梳理着他的头发说,干这生意挣不上个
钱,县长,我有一分奈何就不干这揣球摸卵子的活儿了。大家听了没有笑,问杨副县长当时笑没笑?杨副县长气气地说:“笑哩,人家糟蹋我,我哭还来不及呢。”大家轰地笑了。李所长自告奋勇说:“我说个金黄色的——马经理的爱人丽丽出差了,马经理把小秘带到家里干那事,说心肝把腿伸开。这话被五岁的儿子听见了。丽丽出差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儿子问,妈妈心有腿吗?丽丽说心没腿。儿子又问,妈妈肝有腿吗?丽丽说肝也没腿。儿子说那爸爸咋对阿姨说心肝把腿伸开?李所长还没讲完,大家就笑成了一团。笑罢,冯书记说:“该我了,说一个大家熟悉的——有个光棍家里穷,三十岁了还找不上媳妇,一天有人介绍了一位姑娘,姑娘对光棍人没意见,就是嫌家里太穷。光棍说你放心,我有三十年的积蓄呢,姑娘就高兴地嫁给他了。新婚之夜过罢,早上她差点起不来,弯着腰扶着墙走路,一脸的痛苦,人问她咋话了,她气恨恨地说,他骗我说有三十年积蓄,我还以为是钱呢……一阵笑声鼓掌声之后,冯书记提议让最基层的同志说一个,这自然是指田川。田川就说:“我哪有笑话,就说基层的实际工作吧,根据冯书记的讲话,我把基层工作总结了三句话——嘴甭胡说,手甭胡摸,×甭胡戳。”大家笑了,冯书记说:“你甭胡说,我啥时候这么说来着。”田川说:“你说不要传播不利于安定团结的话,我总结为嘴甭胡说;你说不要耍赌,我总结为手甭胡摸;你说计划生育要抓紧,我总结为×甭胡戳。对不对?”冯书记笑了。田川的段子算不上黄,但结合实际,大家鼓掌通过了。
又闹腾了一阵,时间过了半夜,大家都累得张嘴打哈欠,杨副县长说:“收摊子罢,今晚吃得好,喝得好,玩得好。现在加大反腐倡廉力度,我宣布这桌酒席不能报销,由文珍出。”说罢退场走了。其他人也纷纷向文珍致谢告辞。人走光了,剩下文珍一人像受了一天大苦,乏困得没了一丝丝力气,扑通倒在沙发上,瞅了瞅眼前的场面,算了算花费的一河滩,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狠狠地骂杨副县长:“哼,吃肉不油嘴的老滑头。”
十二
天麻麻亮时起了一层浓雾,轻轻地铺下来把大地笼罩了,天地一片浑然曚昽,听得见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却看不见在哪儿快活,给山村深秋的早晨平添了几分神秘。渐渐的天色发亮,太阳出来了,罩在雾霭里像只鸡蛋黄,有点高深莫测。早起散步的三元,在村外浓雾中悠悠地走着,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在这样的境界里享受着说不出的美妙。许多奥秘不能说破,说破了就泄露了天机,就不美妙了。忽然,有人喊道:“三哥,三哥!”喊声打破了宁静,三元寻声张望,土路上隐隐约约走来一个人,三元就撵过去。走近了,原来是四元,肩背粪背篼,手里拿着粪杈,已经拾了半背篼牲畜粪。四元说:“三哥,今早上到我家吃饭。”三元说:“我就在大嫂家吃,你光棍爷儿俩谁做,不添麻烦了。”四元家本来五口人,因家里贫困,女儿雪花还不到结婚年龄就偷偷地出嫁了,大儿子文璞常年在外打工,妻子秀芬跟了胡申的妻子九香在北京打工,眼下家里就剩四元领着小儿子文宝放羊守摊子。四元执意要找三元吃饭,说:“三哥你不是旁人,我没啥好招待,回来这么长时间还没到过我家,去认个门,喝口凉水也是我的个心意嘛。”三元推辞不掉就答应了。
走进四元家院门,闻到一股特别香的肉味。这当儿文宝从厨窑出来,挓着两只油手,问三大好,身后的花子亲热地摇着尾巴。三元问:“文宝,做啥好吃的,这么香?”文宝羞怯地回答:“是兔子肉。”四元说:“昨儿在山里打了一只兔子。”到厨窑门首一副春联依稀可辨:羊是摇钱树,圈乃聚宝盆。横批:水草通顺。三元一怔,问:“这是谁给你写的春联?”四元说:“田老师写的。”三元说:“老同学怎么日鬼老实人呢?”四元嘿嘿笑了,说这不怪田老师,腊月三十他请田老师写了两副春联,一副是厨窑的,一副是羊圈的,田老师怕他弄错,让他左手拿厨窑的,右手拿羊圈的,走到半路自己尿急了,就把春联放在地上撒尿,撒完尿仍然左手拿厨窑的右手拿羊圈的,回到家款款贴上去,他记得清清的,日了怪了咋就倒错了?正月初三七元到四元家拜年,看了这春联笑弯了腰,动手要撕掉,四元挡住不让撕,说甭撕甭撕,谁不晓得我是睁眼瞎,不知不为错嘛。听了四元的叙说,三元笑得直噎气。
走进窑洞,肉香味更浓,锅台上热气腾腾,肉在锅里煮得咕嘟嘟响。三元扫视了一眼屋子,实在简陋寒酸,土炕上铺着两条黑毛毡,放着两只铺盖卷,窑垴土台子上两只纸糊的小缸盛着米面,脚地一口大瓮盛水。唯一现代化的物件是炕桌上放的一台砖头块收音机,正吱儿哇儿播放秦腔,声音很大,吵闹得屋子热火朝天。四元要跟三元说话嫌太吵,让文宝把收音机关了。文宝就伸手叭地关了收音机。三元问四元:“家里人都出去了?”四元说:“日子穷困,我这家就五落四散了,文璞外出打工几年了,我也说不准他现在哪里。”文宝插话说:“我知道,在银川呢。”四元接着说:“添粮不如减口,去年把雪花早早嫁出去了,文宝妈跟着九香去了北京。”三元问干得不错吧?四元说:“她人样长得不如九香,找不上好干头,就给一家饭馆洗锅抹灶,一月管吃管住三百元工资,也可以了。”三元说:“现在生活不困难了吧?”四元说:“眼下生活倒是过得去,不过我家的窟窿大着呢,文璞二十五了,还没钱娶媳妇。你看我这地方像个黑鸦洞,也想盖两间房呢,没钱。我算了一笔细账,没有这个数不解决问题。”四元挓了五个指头。三元明白了,需要五万元。
四元见文宝痴痴地站着听他俩说话,就吩咐文宝赶快做饭,羊该出圈了。文宝问:“大,做啥饭?”四元说:“兔肉炖洋芋,焖干饭。”文宝就熟练地干去了。淘米、洗洋芋、焖饭、剥葱,干得有板有眼。这孩子能靠上事,干活踏实有灵性,像个大人,家里的活儿几乎不用四元操心。
四元三元继续拉谈,三元说:“你不该把雪花早早嫁出去,娃还不到结婚年龄嘛。”四元说:“女儿终究是外人,早晚要出嫁,与其在我这穷家受熬煎,还不如早点儿嫁出去自己奔前程。”四元还有一句话到嘴边咽下去了,那就是女大不中留,留下结怨仇。三元问:“不到年龄就给领结婚证?”四元说:“先结婚后领结婚证。”三元有些奇怪,说这不符合《婚姻法》,怎么能这样干?四元说农村不像城市管得严,村上镇上的干部都是熟人亲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三元问:“像雪花这样不到年龄结婚的多不多?”四元说:“远处的我说不上,周围几个村子每年都有七八对偷着结婚的,有的生了娃娃才领的结婚证,有的干脆不领结婚证,其实领不领都一样。”
这当儿文宝喊道:“大,饭好了。”四元说饭好了就吃,他站起身将炕桌搬放在地上,把炖了兔肉的小铁锅提起来放在炕桌上,铁锅耳子烫了手,四元呸呸往两只手指头上吐唾沫,然后捏住耳坠散热,咝咝地吸着凉气说,好烫好烫。文宝舀来三碗焖黄米饭,碗是大瓷碗,米饭盛得冒尖。三元说:“文宝,碗大饭多,给三大盛一小碗。”四元说:“吃吧,就一碗饭嘛。”三元说:“吃不了,我现在饭量不行得很”。四元说:“你们干部秀气,我这一碗还不够呢。”三元说:“你整天下苦力,应该多吃。”文宝就去给三元换了一小碗米饭一只手递过来。四元眼睛一瞪,教训:“咋端饭,那只手呢?”文宝吐了一下舌头,忙用双手递给三元。三元夸文宝有礼貌,是乖孩子。四元说:“你甭夸他乖,拐起来气死人呢。”拐是啥意思?就是调皮捣蛋,也不乏几分机灵与活泼。三元说:“拐不怕,儿娃子要咻呢,女娃子要猴呢,拐娃长大了有出息。”四元说:“再出息也是个放羊汉。三哥趁热吃饭。”揭开锅盖,热气腾腾满满一锅兔肉炖洋芋块,颜色黑里透红,香味扑鼻。三个人就围着肉锅圪蹴下来吃。吃了几口肉,四元放下碗筷,到门口伸手从土墙上挂的蒜辫中揪下一骨朵大蒜,旋剥皮旋说:“吃肉不就蒜,味道减一半。”随手将剥了皮的两瓣蒜放进三元碗里。四元和文宝不住地劝三元多吃肉,还往三元碗里夹肉块。
花子守在门口,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肉锅,馋得伸出血红的舌头不停地舔鼻子舔嘴,涎水吊线儿往下滴。文宝放下饭碗,拿起一块骨头手一扬“日”地扔出门,花子眼疾嘴快,盯着飞来的骨头两只前爪腾空跃起,张大嘴巴端端地接住落下来的骨头,咔嚓咔嚓嚼了几下咽了,又站在门口盯着肉锅舔鼻子舔嘴流涎水。文宝又撂给一块骨头,花子又是一番腾跃接食。四元就制止文宝,说:“好好吃饭,甭给它惯这坏毛病。”又对花子下命令,说:“去,给我定定待着,一会儿给你吃。”花子很不情愿地到一边等着去了。文宝吃得很快,抓起一块肉骨头啃几口就扔下了。四元瞪了瞪眼睛,说:“慢些吃嘛,狼断上你了。看你啃过的骨头跟没啃的一样,杀牲害命,骨头啃净。再啃。”文宝乖乖地拿起刚才扔下的骨头又啃了一遍。
吃罢饭,四元收拾碗盏,洗锅涮碟子。文宝把炕桌上的骨头收拢,用海碗盛了端到门外喂花子。然后就拿了水鳖子灌水、装干粮、寻羊铲,准备着赶羊。三元问:“今儿到啥地方放羊?”四元说:“南山梁。村里搞还林还草,北山坡、西岭、东湾全封闭了,就开放南山梁,这羊群是越来越没出路了。”三元说:“我也跟你放羊去,放罢羊四十年了,再过一把瘾。人说放三年羊给官都不做呢。”四元笑道:“这是糟蹋放羊人呢,放羊有那么自在人都抢着放羊去了,还能轮上我。放上三年羊人就成了聋子、哑子、傻子,当然给官就不做了,不是不做了,而是做不了。”说得两人哈哈大笑。出得门四元顺手拿了挂在墙上的绳子和立在门旁的羊铲,朝羊圈门口走。三元纳闷,问放羊拿绳子做啥?四元说到山里拾些干柴火做饭。三元感叹道:“你呀,真是跌倒不空起,过日子人呐。”四元叹息道:“事不顶,干的再欢也是个穷,苦命人啊。”
这时候文宝已经到了羊圈门口,用两个手指捏住嘴唇嗖地打了个口哨,羊儿们得了信号,呼隆隆站起身,花子闻声跑到文宝身边厮跟着,羊群就恐后争先地出圈,文宝站在圈门口用鞭子点着每一只羊,嘴里不住地说,你在你在你在……把一群羊挨个数说清点了一遍。羊群出了村向南山梁浩浩荡荡进发,文宝是羊捎子,走在羊群前头引领,四元走在后边压阵,花子是游动哨兵,前后自由跑动。三元问:“群口不小呢,有八九十只?”四元说:“八十八只。”“你有这么多羊还叫穷?”四元笑了,说:“我要有这群羊的一半,也是大款了,这羊多数是旁人的。”就扳着指头给三元报数目:本村谁谁谁八只,某某某十五只,谁谁六只,某某三只;外村张三十二只,李四七只,刘五十只,赵六五只,牛七四只,马八十只,算到最后,除过旁人的他自家只剩下八只。三元问:“你给别人代放,每月工钱多少?”四元说:“没意思,代放一只羊还不如在城里看一辆自行车,一个月一只大羊三元工钱,羊羔两元,弄丢了还要赔偿呢。父子俩天天东山日头背西山,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月下来挣不上二百元。”
不到半个小时,羊群就来到南山梁。这里天宽地阔,野草绿茸茸的很茂盛,向荒坡野凹无拘无束地散漫,星星点点的野花开放在野草间,叫不出名字,却有香气扑鼻。秋天日头不毒,在当空暖暖地照着,怪舒服的。三元四元就坐在高处统揽全局,吸着烟拉闲话。
文宝始终处在第一线,立于羊群头前,左顾右盼,不敢掉以轻心。羊群吃稳当了,他举起鞭子指指点点数羊数,他牢记四元的嘱咐:一日三点,丢了不远。你甭说这招儿还真是管用,今年春季的一天,风刮得特大,噎得人出不来气,羊儿们的毛翻卷着,七零八落收不拢,文宝就拼命打口哨,费了好大劲才把羊群收拢。四元说快往回赶,沙尘暴要来了,文宝却坚持要清点羊数,一清点果然少了一只羊。文宝眼力歪,挨个辨认核对,少了张三的那只白驼骆子,就赶快寻找,很快在不远处一个山水坑里找到了。要不然非赔张三二百块钱不可。
清点完羊数,文宝放心了,高兴地唱了一曲信天游——
阳婆婆当头红艳艳,
我赶着羊群上南山。
风尘尘不动蓝盈盈天,
我跟着大大把羊拦。
晌午,羊儿们吃饱了,在草坡上歇缓,有的站有的卧。文宝却不失闲,把两只羝胡赶到一搭挑逗抵架。羝胡本来就好斗,一挑逗果然就打起架来,一开始就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各自向后退三四十步,怒目凶凶,憋足了劲头向着对方迅跑,咔嚓一声炸响,四只角相击,两只羝胡被反弹后退好几步;哪个羝胡也不服输,再后退再迅跑再相击,一次比一次凶狠,一次比一次壮烈,几个回合打斗下来,角裂了皮绽了,打斗得头破血流却不肯罢休,最后四只角勾结在一起,你扯过来,它拉过去,拉拉扯扯久久不可开交。顷刻间惊动了众多羊只,纷纷围上来观战,好端端的羊群就乱了营。四元远远看见了,就高声喊:“文宝,文宝,你闲得慌,羊群好好的撩逗它做啥。我看你咋办?”文宝自有办法平息,跑到羝胡跟前,挥动鞭子,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抽打,两只羝胡气气地离开了,观战的羊儿们也散去了,草坡又恢复了平静。文宝精力旺盛得很,现在又把花子叫去,拿出干粮玩高空抛食的把戏,说:“花子你听着,我撂一块馍你要接住一块,不准掉到地上,要是掉一块我就不撂了。”花子哼吱一声,摇摇尾巴,算是答应了。文宝还是信不过,伸出小拇指说:“说话算数,不许耍赖,来咱两拉钩。”花子跟文宝拉钩拉惯了,知道咋拉钩,就伸出一只爪子,文宝握住摇晃,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紧跟着向高空抛出一块干粮……
三元问四元:“文宝挺聪明的,咋不叫娃娃念书?”四元说:“你看我这光阴是捏着鼻子救气哩,哪有钱供他上学。”三元说小娃念书花不了多少钱。四元眼睛睁得拳头大,说花不了多少钱?说的轻巧,那是个填不满的坑。就给三元算开了账:包括吃穿供一个小学生一年得两千元,供一个中学生一年得三千元,供一个大学生一年得一万多元,这还是学习好自个儿考上了不出高价学费的,如果学习不好考不上出高价学费,那就花的更砝码了,镇医院黄大夫的儿子自费在北京上大学,一年花销两万多元,全镇有几个黄大夫?总之,没有十万元甭想供出一个大学生。你想,我这个家道能供起吗?不算不知道,一算吃一惊。三元说:“先让娃娃上小学扫除文盲,甭把娃儿耽误了。国家正想办法减免学费哩,以后情况会好的。”四元苦笑了,露出满嘴黄牙,说:“等减免到我身上头也白了。”抬头看了看太阳,说:“天不早了,你就在这歇缓着,我拾柴火去。”提了绳子向山旮旯去了。
三元就来找文宝。见三元来了,文宝牙一龇,笑道:“我跟花子耍呢。”三元说:“你耍,三大看你耍得挺好。”文宝说干粮喂完了没啥耍的了,就把装干粮的挎包翻过来抖了抖。花子见没了干粮,马上泄了气,定定站住不动了。三元就问文宝:“几岁了?”“十一。”“属啥?”“属花狗。”“念书好还是放羊好?”文宝想了一阵说:“念书好。”三元问:“那你为啥放羊?”文宝说:“放羊为了挣钱。”“挣了钱干啥?”“念书。”“念了书干啥?”“做官。”三元眯着笑眼问:“做官,你说谁念书做了官?”文宝对着三元瞅了瞅,不假思索说:“三大你、文珍哥、田海、冯书记,还有我二舅。”三元又问:“念了书做不了官你念不念?”文宝摇摇头,说:“做不了官我就不念书。”“为啥?”“书不好念,还要花好多钱呢,我大没钱。”“那你干啥呢?”“放羊。”“为啥放羊?”“为了挣钱。”三元跟着文宝的回答绕了个圆圈又回到了开头,嘿嘿笑了,问:“庄子里还有没上学的娃娃吗?”文宝说:“有,多呢。秋蛾、蜂儿、蝶儿、雀儿、燕儿、牛娃、毛羔、狗旦……”一口气说出十几个。三元问:“他们为啥不上学?”文宝说:“牛娃、毛羔、狗旦他们爹没钱;秋蛾、蜂儿、蝶儿、雀儿、燕儿都是女娃,念书是白念呢。”屁大点娃儿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三元感到吃惊,问:“谁说女娃念书是白念?”文宝不言传了。三元就哄着问:“文宝,给三大说说,为啥女娃念书是白念?”文宝终于开口了,说:“女娃长大了要嫁人,嫁了人就生娃娃,做饭洗锅,缝衣服,推磨,碾米,伺候公公婆婆……”三元完全明白了,这地方孩子失学的原因不光是经济困难,还有重男轻女、读书无用、读书做官等等思想观念问题。
“文宝——噢——文宝——饮羊了!”四元背着一捆柴火,站在远处吼喊。
太阳已经挨到西山顶,羊群到饮水的时候了。文宝也吼喊着答应:“噢——知道了——”就捏着嘴唇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散布在山坡上的羊儿们听话地向一起靠拢,文宝再次举起羊鞭指指点点清点羊数,然后引领着羊群向山水河慢慢前行。
三元撵上四元,两个人跟在羊群后头,慢慢往山水河走。
十三
大元到底是没去县医院检查病,开头一个多月吃了黄大夫的中草药病情大大缓解,一天还能吃点喝点,天气好了拄上拐杖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见了人爱说话,也盼着亲邻好友熟人都能来看望他。后来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疼痛使他不思茶饭,以致于吃啥吐啥,炕也下不了,话也不愿意多说,再有人来看望,就哄着说“好好缓着,胃病嘛调养调养就好了”,大元只轻轻点一点头,算是招呼,他心里明白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三个月下来人瘦得失了形,只剩下皮包骨头,只有脚肿得明胖明胖的,指头一按一个坑。整天蜷缩在炕上像一只乏猫,眼睛也不愿意睁开。疼得招架不住就一声接一声地呻唤,老伴心里不好受就给他熬罂粟壳汤喝止痛,后来喝罂粟壳汤也不顶事了,就给吃杜冷丁,先是一天吃一片,吃了几天又不顶事,就一天吃两片,再增加到三片,还是疼得呻唤。
这天大元疼得呻唤了一上午,吃了三片杜冷丁才止住疼,睡着了。王李氏知道大元是不行了,就哭兮兮地央求三元,说:“他三大,你大哥是恋日子呢,活不了几天啦。你把文瑞、文环,还有两个媳妇召集到一搭说一说,要准备后事呢,他大一口气上不来,儿子媳妇三家四靠你争他吵,这丧事咋办?”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三元就安慰,说:“大嫂你甭愁肠,这事我找他们商量,你只管操心大哥,让他按时吃药,好好养病。”王李氏叹了口气,说:“他是寿禄到了,再好的医药也是能治病治不了命。昨黑夜我做了个瞎梦,梦见晴朗朗的天空忽然起了一疙瘩黑云,咔嚓一声炸雷,一道火光冲下来就把院子里的大树烧成了秃桩桩。梦是先兆,你大哥就在这两天咽气呢。兄弟你趁着文环在家,赶紧商量他大的后事。”话没说完,已是泪流满面。三元明知大元命在旦夕,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给大嫂说宽心话:“你甭胡思乱想,梦是相反的。当然后事一定要准备,今黑夜我就召集他们商量。”王李氏撩起衣襟擦拭着泪水,说:“那我就替你大哥谢兄弟了。”三元说:“大嫂你见外了,自己人谢啥。”
晚饭后,三元就把文瑞、月红、文环、小芳叫到自己住的小房子商量大元的后事。王李氏也到场了。三元和王李氏坐在土炕上,文环屁股坐炕沿两脚点地,小芳斜了身子靠文环站着,文瑞倒坐门槛,月红没进门,倚着门框站立,嘴里咯嘣咯嘣嗑瓜子。三元开门见山说:“今黑夜开个家庭会,商量敲定两件事,一是你大病得厉害,要准备后事;二是你妈身老无力,一旦你大去世,她咋生活。两件事说到底是一个问题——钱。你们说说自己的意见,钱咋个分摊法。”好一阵工夫没人说话,只听见月红嗑瓜子的响声。三元就催促,说:“不要闷着,谁先说?”又是一阵冷场,三元再次催促,文瑞抠着头,说:“我没意见。”文环说:“哥,还没发表意见呢,你咋就没意见?”文瑞说:“我是说摊钱没意见。”月红就踢文瑞的脚,小声说:“让老二两口子先说,你日能啥。”文瑞再不言传了。又闷了一阵,月红发言了,说:“先算算两项共花多少钱,再说是按户摊还是按人摊。”小芳说:“当然要按户摊。”月红急了,说:“咋能按户摊,要按人摊呢。”妯娌俩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月红家三口人,小芳家四口人。小芳说:“按户摊。”月红说:“大家驴大家骑,按人摊最公道。”吵得不亦乐乎,文环说:“你们甭吵,让三大说个意见。”便不吵了,表示愿意听三元的意见。
三元就把想好的意见说出来:赡养老人,儿女个个有责,应当按你们兄弟姊妹四人平均分摊。但考虑到女儿出嫁得早,也未承继父母财产,就应该少分摊。三元的意见大家基本同意,就通过了。接下来就算了一笔账——先算大元的丧葬花销:置棺板寿衣一千五百元,做纸活一千五百元,请阴阳念经一千元,雇唢呐鼓乐六百元,摆宴席两千元,买烟酒糖茶一千元,散孝布五百元,烧钱挂纸二百元,杂七杂八开支五百元,请厨师两人二百元,挖墓穴抬尸棺由亲邻居帮忙,不用开支,以上总计九千元。文瑞、文环各负担三千五百元,两个女儿各负担一千元。如果谁家有现成的米面油肉等实物,可以拿来抵顶分摊的现金。紧接着说王李氏日后生活问题,三元提出由两个儿子轮流给老娘管饭,一家管一个月,轮到谁家要做可口好吃的,不能耽搁,也不能凑合。两个儿子同意轮流管饭,可两个媳妇难说话,不同意,小芳说万一轮到我家正好有事顾不上,谁给做饭。月红账算得精,说按月轮流管饭不公平,月有大月小月,管大月的吃了亏,管小月的占便宜,她主张摊钱摊粮,由老娘自个做上吃方便。说来说去,就按月红的意见办。于是又算了第二笔账——王李氏的生活费用:每月口粮二十斤,各项生活费五十元。文瑞、文环每年各负担麦面八十斤,荞面二十斤,细杂粮二十斤,现金三百元。如遇上灾难疾病花销,兄弟俩平均分摊。两个女儿不再分摊生活费用,只管老妈的穿戴和零花钱。听罢三元的分配意见,文瑞文环都表态说,为老人没意见。两个媳妇却撅起了嘴,这个说花销太大负担不起,那个说分配不公要把两个女儿算进去,特别是月红,胡搅蛮缠吵得脸红脖子粗。文瑞是个没嘴葫芦,又一贯怕婆娘,就低着头一声不吭。文环实在听不下去想劝说嫂子几句,话刚出口就被月红戗了一嘴灰:“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有钱你全出上。谁不知你哥是个猪脑子,不会算账,你们甭糊弄他。”三元又是劝说又是讲道理,两个侄媳妇哪里肯听,越吵声音越高,情绪越来越激动。王李氏不住地抹眼泪,说她命苦,说儿子管不住媳妇,埋怨大元没把家治理好。这场面让三元下不了台,十分尴尬。
正在三元骑虎难下的当儿,院子里响起摩托声,是七元捎着田川来了。他俩听说大元病情加重,白天在山水河修路忙得顾不上,晚上抽时间来看看,并了解大元后事准备的咋样。月红小芳不管来没来人,继续大吵大闹。田川和七元知道这两个婆娘都不是省油的灯,看了眼前的阵势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七元有意回避,停下摩托端直走进堂屋看大元。田川上前问明情况,就劝说:“月红小芳,都甭吵,算账分摊你们都在场,不存在谁糊弄谁。快回去给老公公准备后事。”月红还是不服,说:“主任,我家的锅大碗小你知道,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不出。”田川说:“这个钱你得出,养老送终是儿女应尽的责任。没钱也要想办法。”月红来了刁劲,竟然冲田川说很难听的话:“我想啥办法,不准偷不准抢,莫非卖×去?”一下把田川惹躁了,耍开了二杆子脾气,骂道:“嘴放干净点,再耍刁撒泼,对你不客气了。”文环一看主任发火了,忙用胳膊肘捣小芳,小芳就不吭声了。月红毫不示弱,声高嘴硬,说:“我不犯法,你能把我咋样?”田川说:“不赡养老人就是犯法。”月红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管不着。”田川说:“我是村主任,怎么管不着?”大家劝月红不听,吵闹得更厉害。田川觉得这么吵下去难以收场,眉头一皱,说:“你再闹我就找派出所来人处理。”就朝堂屋喊:“七元,发动车,去镇上找李所长。”七元就从屋里出来发动摩托。月红见田川动真格的,嘴马上软了。上次王八被派出所拘留七天,对村里那些日赖人震动很大,所以一提找派出所的人月红心里就有点发毛。当七元捎着田川突突突走出院门,月红扑沓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开了。
大元在第二天五更把气咽了。大元在咽气前,心里明亮的很,人也精神了许多。交过子夜他抓住老伴的手安顿后事,说:“你跟着我受了不少的苦累,我先走了,欠你的情下辈子再补。留下那一千块钱你想吃啥想穿啥就去买,花完了就卖房子,卖房前屋后的树,不要扯心儿孙,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跟着我一辈子苦死累活省吃俭用为儿女,到头来给老人办后事你看儿子媳妇那个姿势……”越说声音越小,把老伴手捏得越紧,突然嗝一下把气咽了。气咽得很顺当,嘴巴却合不拢,张着个黑洞,像一条隧道,通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这个现象科学的说法是“回光返照”,村里人却另有讲究,说人临死心明脑子清醒,死后就升了天堂,迷糊不清就是下了地狱。显然大元是升了天堂,这给了老伴很大安慰。嘴巴合不拢也有说词,是有话要说而未说出,令人惶恐和琢磨不透,这又给老伴心里搁了一块石头。大元一死,王李氏就呼天抢地哭起来。三元听到哭声知道是大元咽了气,赶快穿衣下炕来到堂屋,第一件事是派文瑞去把五元叫来当总管,料理丧事。再派文环去村里村外通传四邻亲朋,又把两个媳妇喊来帮着婆婆给大元洗脸、净身、穿衣、停尸首……
天一亮,王原畔村的人就一溜一串地来了,院里屋里全是人。五元主管红白喜事是轻车熟路,人再多事再杂,也拨派得井井有条,他一面让文瑞带着来人一拨一拨到灵堂前给亡人烧纸叩头,一面当众分配宣布活路:七元和田有义负责收礼、记账、书写张贴挽联挽幛;胡申负责请唢呐鼓乐、纸匠、阴阳;文环带人采买东西;耿锁子负责搭席棚、起锅灶;耿顺子负责挑水、劈柴、打扫庭院卫生;四元负责掌勺造席;八元负责借桌凳碗盏;文玉负责端盘子跑堂;田湖带领人打墓坑;文瑞守灵;月红、小芳、喜鹊、俊妞带领妇女哭灵;胡中负责祭灵和献词;田川负责迎来送往、招呼客人。话刚落音,马上有人提醒,说:“田川到镇上开会去了。”五元就改口说,那就请二元、三元先招呼客人,田川明天回来再替换。五元还提了几条要求,强调了组织纪律,并让七元用红纸抄了贴在墙上。公布了名字的人立即各司其职,忙活去了。突然从人群里挤出个小伙,说:“总管,给我分配个干头,干大的丧事,我要出力尽孝呢。”五元仔细一看是赵华。赵华是文环的好朋友,两人在一搭干活多年,称兄道弟,钱财上不分你我。他常到文环家玩,每次来必然带礼物,来了见活就干见饭就吃,家乎的跟自己人一样,人挺活套,嘴也甜,亲热地把大元老俩叫干大干妈,把文瑞两口子叫哥哥嫂子,把文环两口子叫兄弟弟妹。最近他在村里找了房子住下来,成了常住户,村里发生大事小事他都参加。五元已经分配完任务,让赵华干啥呢?眼睛眨了眨,说:“你就拉哭场吧。”拉哭场就是把哭灵的人一个一个往起拉往起扶。五元是知人善任,赵华平时最爱往女人伙里钻,打情骂俏说臊话,还动手动脚抓挖女人。这个营生正合赵华的心意,便很痛快地说:“行行,我保证完成任务。”
这阵子,叩拜亡人已毕,五元当众宣布:“赶快回家准备献礼,明日再来上礼祭奠。干礼湿礼随便,孝布甭准备由主家散白市布,男的戴孝帽散二尺,女的披拉孝散五尺。”来的人陆续散去了,唯有二元还在灵堂前痛哭,他看见大元张着嘴巴,更悲痛了,旋哭旋诉:“大哥啊,你咋走得这么急,你对我说过有话要给我说,都怪我来晚了,你跟兄弟连一句话也没说上就走了,你死不闭口是有话要说呀……”村里人还没有谁见过二元这么伤心恸哭过。赵华就去拉二元,又是劝说又是拉,费了好大劲总算把二元拉起来。二元抹去泪水,坐在炕沿上阴沉着脸子,恼得见人也不搭理。黑子不肯离去蹲在门口偏了头看二元,泪珠一滴一滴往下掉。五元发现了黑子,大声吆喝:“快把猪猫狗撵走,甭冲了热尸。”办丧事最怕禽兽进入灵堂冲了死尸,一旦受冲尸体就会发软变形,甚至会坐起来,这可大不吉利。听到五元呼喊,耿顺子就操起一根棍子驱赶猪猫狗,清理院子,嘴不挺地唠叨:“狗狗……狗日的,往……往出滚……滚……”
田有义任务完成得既快又好,别人还八字不见一撇,他已写好了几副挽联。一副是大门的:多谢嘉宾来祭奠,深悲严父去难留。一副是灵堂的:一生勤劳俭朴,终身浑厚和平。一副是棺材上的:人吃土地一生,土地吃人一口。一副是席棚的:礼行三献步步趔趄步步哀,乐奏九章点点酒浆点点泪。不愧是老秀才,这几副挽联真是要书法有书法,要文采有文采,尽是褒言善语,满蓄哀悼怀念。亲友们看了一哇声说好,田有义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连说献丑献丑,承蒙乡亲抬爱。七元说,田老师,好就好嘛谦虚个啥。就把挽联放在窗台上晾晒,转身去厨房里打糨糊。
大元的丧事由于五元的周密安排,前两天没出麻达,如果今晚大祭顺利,就圆满了。今晚夜很黑,四五个大灯泡把宅院照得亮如白昼。灵堂就设在堂屋,考虑到人多,就把灵桌放在堂屋门口,桌上方供着大元放大了的一尺的遗像,遗像两边点燃四盏油灯,面前摆放着各类食品,桌面前沿放着一只大瓷碗,里面盛了谷子,用来插香。文瑞跪在灵桌下一张接一张烧纸钱。此刻,院子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五元催促胡中,说:“人到齐了,抓紧开始。”胡中就站在灵桌旁大声吆喝:“孝子孝孙、亲友邻居,披戴好孝布按辈分排成行,男人左边,女人右边,都跪下。”很快人们各就各位,排列有序,白花花跪下半院。胡中又喊道:“唢呐鼓乐吹打起来。”于是院子里鼓乐喧天,吹打出《哭长城》《诸葛亮吊孝》《祭灵》等哀乐,如泣如诉,催人泪下。一阵哀乐响过,五元宣布大祭开始。首先,阴阳念经,叩拜,超度亡灵;接着,孝子孝孙按辈分叩拜献礼;最后,亲友邻居分批叩拜献礼。鼓乐声、念经声、喝拜声不绝于耳,纸灰、香烟、灯油味四处弥漫,一时间仿佛进入冥冥世界。
大祭最关键的一道程序是领牲,也叫领羊,即捉来一只壮山羊置于灵前,用凉水喷洒全身后,由跪在四周的孝子、亲友询问。大家七嘴八舌述说死者生前的留恋、牵挂、嘱托,免不了说中某句话某件事,恰逢山羊害冷打战擞毛,羊就算领了,皆大欢喜。如果山羊不擞毛,就是羊不领,说明死者不开口,给生者留下永久疑惑和遗憾,所以主家亲友十分重视领羊。五元一再叮咛胡中抓好领羊的每个环节,不能有半点差池。胡中就把四元叫到一边,强调说:“你去羊群里挑一只山羯羊,要口轻体壮的。”四元说这我知道,就转身朝羊圈里去了。很快,四元捉来一只体格健壮的白山羯羊。胡中把一马勺凉水递给四元,说:“你来净羊吧,你羊净得好。”四元也不推辞,一手抓住羊角,一手接过马勺,美美喝了一大口凉水,对着山羊头噗地猛喷出去,山羊打个寒战,挣脱四元的手撅过来屁股,四元对着山羊屁股又噗地喷一口凉水,接着一口就一口喷水,一马勺凉水很快喷完,山羊遍体透湿淋漓,吓得丧魂落魄,东瞧西望,企图夺路而逃。孝子们就围着山羊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有人说:“大爹扯心大妈呢,他这一走,剩下她一人没个伴儿怪孤单。”山羊无动于衷。有人说:“大姨爹是牵挂两个女儿,咽气时没见上面,没说上一句话。”山羊六神无主的样子。有人说:“大爷爷让我逢年过节到他坟上烧纸呢。”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山羊死活不擞毛。这只山羊大概被凉水净过了度,看来是不领了,五元当机立断,说:“换羊,快换羊,这只羊是个皮锤子,换个性子烈的。”文宝自告奋勇说:“我去换,我大认不出好羊嘛。”立马上前抓住白山羊的角,拉出人圈腿子一跷骑上羊背。四元伸手朝文宝后脑勺一巴掌,训骂:“瓜熊,下来!”打得文宝莫名其妙,说:“我经常骑呢,怕啥?”四元狠狠瞪了一眼,说:“这是领牲的羊,不能骑。”文宝吐了一下舌头,双手拉着羊角往前走。这畜生日怪,拉着不走骑着走,出了院门,文宝回头看看没人,腿一跷又骑上羊背,一溜小跑进了羊圈。
很快换来一只黑山羯羊,果然昂首翘尾,性格剽悍。又是一番喷水、询问,折腾了半晌羊还是不领。这时候二元说话了:“大哥,你气咽了嘴不合拢,我知道你有话要说嘛。你大概是念想夏石匠呢,你曾对我说过,低标准那年你一家人饿得趴不起来,夏石匠二话没说把自己錾磨子挣的五升黄米给你倒了一半,救活了你一家人。灾年过后你赶上毛驴驮着一斗黄米四处找夏石匠要加倍偿还谢酬,却找不着人,有人说他是河南人回老家去了。几十年来你念念不忘夏石匠的救命之恩,说好人啊夏石匠……”话没说完,山羊打了个响鼻,伸腿展腰浑身抖擞,水点子溅得人们满脸。“领了,羊领了!”人们齐声欢呼。于是,哭丧的妇女哭声骤起,哀乐跟着齐鸣。高潮稍落,五元不失时机地提醒胡中:“快说吧,声音放大些。”胡中清清嗓子,就一字一句说他编好的安魂词——
月儿初升夜一更,
儿孙亲友祭亡灵;
今夕一去不复返,
叩拜洒泪送一程。
月升中天夜三更,
祈祷亡人诉心声;
千言万语难开口,
羔羊抖擞慰亲人。
月儿西斜天五更,
亡灵上路要西行;
奈何桥上回头望,
亲人悲痛欲断魂。
胡中的安魂词如火上浇油,说得哭声乐声又起高潮。大元老伴和两个女儿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这是真哭。小芳、俊妞、喜鹊等是哭灵的,是例行公事,哭得有气无力,时哭时停。柳叶也是哭灵的,但为人做事实受,所以哭得很投入,鼻子一把泪一把,田高氏心疼柳叶,过去往起拉,小声说:“哭一哭就行了,你身子笨,快要生产了不敢这么哭。你看大元的儿媳妇咋哭,是在哄鬼嘛。”小芳看见了,低声对喜鹊说:“柳叶的命真好,婆婆多贤惠。看我那婆婆……”撇了撇嘴。月红是假公济私的哭,借了公公的灵堂,哭诉自己的恓惶:“妈呀,你死得好苦,女儿日夜都想你,女儿有委屈对谁说啊……”赵华拉哭场真卖力气,他哪里是拉,是一个一个往起抱。前面说了,赵华见了女人毛气不好,这阵子利用拉哭场的机会使劲占年轻女人的便宜,他张开双臂从女人身后去抱,他不是抱腰,而是从脊背后面搂过去抱胸,趁机捏摸女人的羔羔。年轻女人感觉不对劲,吃个哑巴亏一个一个站起身,狠狠瞪一眼赵华,气气地走了。所以赵华任务完成得挺快,片刻工夫,哭灵的十几个妇女全被他拉起来。这时候唯有月红佝头撅腚还在哭,赵华就从身后搂住一下一下往起抱,他越搂越紧,她越哭声音越小,渐渐止住了哭声,扭过头贴着赵华的脸面悄声责怪,说:“你色胆包天,这么多人竟敢摸我羔羔……”赵华说:“屁胆子,怕啥……今黑夜把门给我留着。”突然,几个大灯泡齐刷刷灭了,整个院子一片漆黑。王原畔村就这么日怪,一过十二点就断电。赵华把月红搂抱得更紧了。
第二天五更,准备起灵的时候发生了两件怪事:一件是大元的嘴巴合拢了,一件是守灵的公鸡不见了。嘴巴合拢不合拢无关紧要,反正羊已经领了。可起灵没有守灵公鸡就麻达了。寅时起灵柩出丧,卯时下葬,这是阴阳定的时辰不能变,没了公鸡咋起灵柩?守灵公鸡是不能随便更换的。五元急出一头汗,就喊:“文瑞文瑞,快醒醒!”文瑞从灵桌下一骨碌翻起来,揉一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气浪冲得灵桌上的长明灯火苗歪斜着颤抖了一阵,差点熄灭。问:“啥事嘛?”五元质问:“守灵公鸡呢?”文瑞低头看一眼脚地,公鸡果然不见了,吓得舌头一吐不吭声了。五元责备说:“咋搞的,你连一只鸡都看不住?”文瑞灰熊熊地说:“我一夜没合眼,看见公鸡一直在呢,五更实在困得不行刚打了个盹,咋就不见了。”胡中把五元拉到一边小声说:“甭声张,趁着阴阳还没起来悄悄抓一只公鸡顶替上。”五元问:“能随便顶替?”胡中说:“啥规矩都是人立的,你是总管,你说能顶替就能顶替。”五元笑了,说:“你胡中的嘴,就是常有理。”胡中会意地笑了,转身去鸡窝里抓公鸡。
起灵柩出丧气氛异常紧张悲壮,阴阳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一阵急促的摇铃,嘶哑着嗓子一声断喝:“起灵!”四个壮汉猛然将尸棺抬起,壮汉抬脚将灵桌轰一声蹬个四脚朝天;文瑞双手摔碎烧纸的瓦盆,牵着儿子冬冬的手执起绾在棺头的白市布朝前拉;胡中手起刀落,砍掉守灵公鸡的头;哭灵的孝女悲声骤起,涕泪涟涟。霎时,纸灰飞扬,鸡血四溅,哭声大作,尸棺以极快的速度冲出院门,送葬人群抱着纸活扛上铁锹,一溜小跑紧跟着尸棺向村外阳山坡老坟茔地奔去。尸棺前不断传来扯纤的文瑞和冬冬的呼唤:“大——过河来!”“爷爷——过河来!”“大——过路来!”“爷爷——过路来!”送葬的人们一呼百应:“过来了!”“过来了!”呼应声震得山摇地动。
十四
半晌午,文璞回来了。
送葬的人群回到村口,正好碰上文璞。文璞外出打工两年多时间,一直没回来过。几年不见,文璞大变样,人们刮目相看:穿戴新鲜时髦,夹克衫,牛仔裤,旅游鞋,头戴一顶红色遮阳帽,长长的帽檐遮盖了上半个脸面。肩上背着大包,手里提着小包。见了众人就问这问那,说话口音也变了,操的是京腔儿,满口的新词洋话,把大不叫大,叫爸,把茅房叫卫生间,还说了许多乡亲们听不懂的新名词,什么“猫腻”,“酷毙了”,“帅呆了”,等等,人们听了吃吃地笑。这当儿,二元走过来,问:“这是哪个远路亲戚,人埋了才赶来?”文璞把帽檐往起掀掀,说:“二爸,是我。”二元还是没认出来,又问:“你是谁嘛?”“我是文璞。”“噢,是文璞,狗日的洋气的我都认不出来了。”惹得大伙哈哈大笑。文璞就放下手提包,掏出纸烟给大家散,散到二元,二元说:“纸烟太软,我有这个。”举了举手指间的黑棒子卷烟。文璞马上掏出工字牌卷烟抽出一支递上去,二元接了顺手夹在耳轮上。散完烟,文璞解释说,得到大爷爷去世的消息就买了车票往回赶,真倒霉,半路上车坏了,又倒车,紧赶慢赶没赶上送葬,心里实在亏歉。他立马要去坟头上给大元烧纸。五元不让去,说:“今天不能去,亡人入土为安,不要打扰,等到后天服三,还有逢七都要烧纸,你娃只要有羊还怕赶不到山上。”文璞就不再说啥,随着大伙进村。文宝见哥哥回来,高兴得蹦蹦跳跳,抢过手提包就往家里跑。
一进家门,四元就训文璞:“羞先人哩,出门两年多就轻狂得说话舌头都拉不直了,看你三大,出门四十年口音一点也没变。”文璞脸面红了一下,马上把口音改回来。四元就急着问:“你妈呢,好着吗?”文璞说:“好是好着呢,不过不在北京干了。”四元有些吃惊,问:“那又到啥地方干?”文璞说:“回到省城了。”四元觉着奇怪,又问:“北京那么好,管吃管住,月月几百元工钱,干的好好的咋就不干了?”文璞支支吾吾不愿意回答。越不回答,四元越是要问:“是不是干的不好,人家把她打发了?”文璞还是不回答,应付说:“我不大清楚。”四元就埋怨秀芬,说:“走的时候我就安顿她,到哪儿都要下力气干活呢,不能躲奸溜滑,人一奸猾,到哪儿都吃不开。”文璞说:“大,我妈干的好着呢,不是躲奸溜滑。”四元说:“那就是手脚不贵气,拿了人家的东西。我早说过,咱不能眼小,穷死饿死也不偷人摸人。”这是四元经常教育一家人的话。文璞急了,说:“大,你甭胡猜,我妈不是那种人。”这不是那不是,弄得四元摸不着头脑,更是着急,问:“那到底是啥事嘛?”四元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逼得文璞没办法,就吞吞吐吐说出个意思:“都,都是那饭馆老板日赖……”四元问:“饭馆老板咋日赖?不给开工钱?”文璞说:“不是。”四元问:“那是咋的?你说嘛。”四元还没听明白,逼着问,逼急了,文璞只得实话实说:“那老板是个瞎熊,对我妈动脚动手不说,还鼓着我妈陪他过夜。我妈就臭骂一顿,十天的工钱也没要,气气地走了。”四元眼睛瞪得拳头大,骂道:“驴日的老板是个畜生。对你妈说,干不成干脆回来不干了。”文璞说:“我妈到省城又找上干头了。”四元问:“干啥?”文璞说:“还是给一家饭馆打工。”四元说:“那是从蒸锅跳到煮锅,现在的老板瞎熊多,说不定这也是个畜生。”文璞说:“这家老板是个女的,人挺和善,待遇跟北京一样。”四元这才松了一口气。
四元文璞说话的过程,文宝猴急,就打开大包小包,把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摆了半地,有吃的穿的用的。最让四元感兴趣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秀芬从北京给他买的一件雨披,墨绿色的,还带着帽子。四元当下就穿上了,在脚地来回走了几步,赞不绝口,说:“好,还是你妈疼爱我,她知道我一年四季风里雨里放羊需要它。”再一样是文璞给四元买了个孝顺顺,文璞说:“大,这东西抠痒痒好。”四元接了,说:“我正需要这个东西。”就反手从后脖颈领口擩下去,上下左右挠脊背,不挠还好,一挠反而更痒痒,他龇牙咧嘴说,舒服,真舒服。文宝最喜欢给他买的双肩书包,就背在身上满地转,还嚷嚷说:“大,我要上学,哥回来了,他跟你去放羊,我去念书。”四元脸子一沉,说:“你上学,你哥放羊,谁出去挣钱?”文宝说:“妈妈哥哥挣那么多钱了,还挣?”四元说:“烧包,那才有几个钱,差的码子大呢。你哥不能待在家,要抓紧挣钱娶媳妇呢,以后你也要娶媳妇呢。”文宝撅起嘴巴说:“我不要媳妇。”四元就教训文宝,不要媳妇,不要媳妇断子绝孙不成。文璞不听四元唠叨,解开裤带从裤头的兜里掏出两沓子钱,说:“大,这是我妈的工钱,这是我挣的。”四元接过手,问:“是多少?”文璞说:“我妈两千元,我一千五百元。”四元眉头一蹙,问:“咋搞的,你才挣了一千五百元?大夯夯的汉子不如你妈。”文璞就诉说外面的艰难,挣钱多么不容易,要吃要住花销大,我还买了些东西。四元不管文璞诉苦算账,旋往板箱放钱旋说:“照你这样挣,十年也挣不够你娶媳妇的钱。”文璞苦笑了一下,嘴巴张了几张没说出个啥。
这时候,村里的人三个两个散散漫漫地朝四元家走来,他们是找文璞打问外面情况的。四元只顾了说话,忘记了赶羊出圈。有人在院子里吆喝:“四元,羊还不出圈?”四元恍然大悟,哎哟一声,直呼文宝赶羊出圈。文宝就背了新书包往羊圈跑,四元在后面喊:“文宝把新书包放下。”文宝哪里肯听,赶着羊群出圈了。四元摇头叹气,说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大步撵羊群去了。
屋里来了不少人,文璞就给大家让座,散烟。来人还没坐稳当,就急着七嘴八舌地提问。胡申想老婆,抢着第一个开口问:“文璞,见你婶子吗?”胡申老婆九香去北京打工两年多没回家了。文璞回答:“没见。”胡申说:“她跟你妈一块干,你咋没见?”文璞说:“我妈回到省城了。”胡申有些失望,猛吸一口烟冲冲地吐出来,又问:“你知道她干的咋样?也不来个信。”文璞说:“听我妈说,婶子在北京干的好呢,主家很满意。”有人就开玩笑说,胡申,你婆娘长得心疼,八成被老板养起来了。有人说,九香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胡队长跟大姨子吴寡妇就弄美了。胡申恨恨地骂了一句“婊子儿尽说驴话”,就没好气的只管抽烟不说话了。田川说:“大家甭胡谝冒聊,让文璞说说打工的经验教训。冬天就到了,田里没活干,村委会打算动员劳动力外出打工挣钱去。”文璞说:“好我的主任呢,出门打工是给人当孙子哩,下贱得很。”于是就说他打工的经历——刚进城,人生地生没门路,十日半月找不上活干,就守在车站门口等雇主。等雇主的人黑压压一大片,全是农村进城打工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小娃娃。吃不上喝不上,背着铺盖卷,提着锅碗盆,跟乞丐讨饭差不了多少。一天又一天,从早到晚死守活等,眼巴巴望着有人来雇用。这天上午,忽然来了一个雇主,打工的就轰地一下子围上去,老板长老板短地叫喊,争抢着自己被雇用。雇主阴沉着脸子训斥,别挤别挤,挤啥挤。大家就乖乖地不挤了。雇主问一天要多少工钱。还没开始讨价还价,打工的只怕雇用不上,就自个儿降身价了,第一个说三十元;雇主还没表态,第二个急着说二十五元我干;雇主正要开口表态,第三个就抢着说,我二十元也干。就这样敲定了工价,雇主当场挑选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工。文璞运气不错,被挑选上了。那些没被挑选上的民工,个个垂头丧气,靠着墙根蹲了下去。
十几个民工被雇主带到一爿工地,这里正在建一座十二层的高楼,是一幢星级宾馆。雇主把他们交给工头就走了。从此,文璞就成了泥瓦工,吃住都在工地,整天就干搬砖撂瓦、拉沙和水泥的活。一天两头不见日的干,汗流浃背,到晚上收工乏困得兮兮了,走路连腿子都抬不起来。从开春一口气干到深冬,天气冷得滴水成冰,楼房终于竣工了。民工们歇了工,等着算账领钱,回家过年。工钱算出来了,每个民工扣除每月领走的三百元伙食费,还要领取两千元左右的工钱。文璞出满勤,可以领到两千三百元。可是等了几天,工钱拿不到手。财会人员传老板的话说,没钱,明年再来领。民工们急了,就天天上门讨要。
这天清早,文璞跟几个工友就蹲在泰山房地产公司办公楼院门旁等候老板,八点半老板坐着小车上班来了。车子开进大门在院子里停下来,老板钻出车门,腋下夹只黑皮包,黑虎着脸子训斥保安:“咋搞的,门口围了这么多人也不管,撵走,赶快撵走。”说罢,急匆匆走进办公大楼。文璞一伙连话也搭不上。耿顺子听得怪胀气,愤愤不平说:“日日日他妈的,现现如今,欠欠债的是爷,讨讨债的成成了孙孙子。”八元横眉竖眼,为文璞打抱不平,说:“文璞囊熊,要是我,就弄包炸药把狗日的老板干掉。”胡申瞪了八元一眼,说:“你是谁,是本·拉登,想恐怖呢,二。”田川说:“你们甭抬杠,让文璞说。”
文璞就接着往下说:“讨要了七八天,最后老板躲着不见我们。我看老板是跟民工玩猫逮老鼠呢,这样拖下去工钱就泡汤了。我就想出个绝招——头天下午我溜进公司办公大楼躲进厕所,第二天一早爬上楼顶。一会儿,老板坐着小车进了大门,他一下车,我就高声呼叫:‘老板老板,你今天要是不给工钱,我就从楼上跳下来,死在你门口给你看。’老板抬头看见我坐在楼沿上,双腿吊在空中,非常危险。先是一愣,马上慌了手脚,又是喊话,又是报警,还让人在楼下铺气垫。很快,来了警察,来了救护车,围观的人挤成了疙瘩。事情一家伙闹大了,老板被迫答应了我的要求。我知道老板是个大滑头,就来个抓不住兔子不放鹰,让他当场付钱,付完钱我再下楼。老板无奈,就让财会人员给民工发工钱。十点钟,工友们怀里揣着票子,簇拥着我离开公司大楼,在一家饭馆要了一桌酒菜,为我接风庆功,我们喝了个天昏地黑。
文玉问:“文璞哥,要是老板不答应你的要求,你真的不要命从楼上朝下跳?”文璞说:“我断定他会答应我的要求,老板贼精贼精的,为那么几个钱,他愿意背一条人命案?”年轻人一哇声夸赞文璞有胆量有本事,说人愚世上闯,刀钝石上磨,文璞外出闯荡了两年,挣了钱,长了见识,学了本事,大出息了。二元三元耿锁子几位年长者却发表了不同意见。三元说:“文璞,你不能采取这种冒险、威胁手段,应当找有关部门反映申诉,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二元说:“老年人做事靠盘算,年轻人做事凭莽干,赌在气头上,如果真的跳下去,就成了一失足而千古悔。文璞,往后做事不能头脑发热,不能莽干,那样会闯祸呢。”耿锁子说:“文璞,你是家里的老大,年纪也不小了,要担责任哩,你一旦有个闪失,就苦了你大你妈了……”几位长者这么一说,文璞不那么志高气扬了,因跳楼事件而发生的另一件让他懊丧的事就更不敢提说了。是什么事呢?文璞在工地上交了个女朋友,叫桃子,也是打工的,在工地上做饭。那天文璞跟工友们喝酒醉成了一摊泥,工友把他扶回工棚,昏睡到第二天半上午,酒醒后去找桃子,见了面就排侃,说昨天我要跳楼,把狗日的老板吓坏了,乖乖把工钱给了,走给你买件衣服去。桃子很不高兴,脸子吊得长长的,说不要你的衣服,咱俩分手吧。文璞傻了眼,就问桃子他做错了啥事,说错了啥话。桃子说,你这二杆子愣头青,连自己的生命都敢当赌注,以后跟你生活我害怕。文璞说害怕啥。桃子说,跟你这种人在一起有危险,没有安全感。任文璞咋解释,桃子就是不吭气不表态。文璞等急了,赌气地脚一跺,撅起屁股走了。回到工棚把情况给工友说了,工友们骂文璞是傻屄,劝他赶快找桃子下话,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文璞回头去找桃子,连人影子也没见着,后悔得扇了自己两巴掌。
有人又开始向文璞提问,忽然院门口七元急切切地喊叫:“田主任,田主任,你出来一下!”田川在屋里答应,说:“啥事,你进来说嘛。”七元没挪脚步,说:“有紧急事,你快出来。”田川就出去了。到院门口问七元:“啥紧急事?”七元说:“九元出了工伤事故。”田川一怔,问:“咋回事嘛?”七元就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九元在县城打工,被一个包工头雇去盖楼房,今天上午脚手架脱落,三个泥瓦工从上面掉下来,摔伤了两个。九元跌断一条腿,被工友抬进县医院抢救。包工头失踪了,九元没钱上不了手术台。三婶急得都快疯了,四处找村主任没找着,找到七元扑通就跪下了,鼻子一把泪一把,哭得说不出话来。七元劝说半天才止住哭,可她人还呆呆地在七元家坐着。“主任,你说这事咋办?”田川毫不含糊,说:“这事村委会要管,要帮助。像三婶这号人出了事靠谁呢,只能靠各级政府。”是的,三婶守寡守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把九元十元两个儿子拉扯大。两个儿子也争气,为人诚实,学习刻苦,九元前年考上大学,因家里穷供不起,就放弃学业外出打工。十元今年又考上大学,一家人就指望九元打工维持生活,偏偏九元又出了事故,真是破屋遇上了连阴雨。
田川问:“村里账上还有钱吗?”七元说:“有,不多了。”“有多少?”“五六千吧。”田川当机立断,说:“开村委会商量来不及了,回头我告诉他们。你带上三千元公款,马上去县城料理,先抢救九元,再帮着找到工头。这是工伤事故,包工头要赔偿呢。给,把我的摩托骑上快些。”随手掏出车钥匙递过去,七元答应着去了。走出几步,田川又喊着叮咛:“七元,到县政府找文珍,他有门路有面子,让他想办法找到包工头……”
十五
两委会从上午开到下午。
这是田川上任以来第三次召开两委会。前两次会上研究大大小小的问题都很顺当,虽然也有争论和分歧,但经过讨论、沟通,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尤其在关键问题上,老主任总是站在田川一边,给其他委员做工作,支持田川。这一次情况有些复杂,老主任跟田川在重大问题上发生了分歧。会上,田川提出一个想法,组织村民外出打工挣钱。他的理由是山河湾公路路基基本修好,眼下已经停工,只等着来年春天上石子铺沥青。冬天快到了,村民又要进入过冬闲的日子,长拉拉一个冬天,大家不能白白坐吃山空。田川说激动了,开始丢剥衣服,一甩袖子不小心,竟然把眼前桌子上的茶杯撞翻了,茶水从桌面淌到地下,像蛇一样在水泥地面上乱窜。俊妞赶忙拿起抹布擦桌面,田川没管三,继续说:“我算了一笔经济账,再出去十个人,加上以前在外打工的有二十多人,每个人挣一千元,一个冬天下来就是一两万,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田川说罢,坐下喝了一口茶,等着委员们为他鼓掌叫好。不料,会场上哑没悄声没一点动静。田川是个急性子,等了片刻还是没人说话,他又说开了:“饭饱生余事,大家没事干就手痒痒,男人会聚在一起扎金花、打麻将,赌博输了有人就干偷鸡摸狗的事;女人就东家出西家进的串门子、说闲话,惹是生非,甚至发生男盗女娼的窳事……”任凭田川说到天上,还是没人表态。委员们都朝老主任脸上看。
二元装不住了,就把卷烟棒按灭,往起坐了坐,说:“挣钱是好事,我不反对,但我们不能抓了芝麻丢了西瓜。土农民土农民,要以土地为本,不能离开土地,一年丢了农,十年不如人。咱村有不少人已经丢了土地外出了,再动员人出去打工,土地就彻底撂荒了。一年庄稼二年务,冬天不镇压土地不积肥,明年开春咋下种?人哄地皮一冬,地哄肚皮一年啊。”老主任还举了几个例子,证明他的观点。新老主任的话都有道理,委员们该咋说呢?会议又冷场了。
耿锁子坐在脚地小板凳上,低了头,两手捧着瓷缸子吸溜吸溜喝茶,喝进嘴里的茶叶也不吐,嘴巴蠕动几下嚼着吃了;胡中把一根纸烟在桌上墩了又墩,再将过滤嘴儿擩进眼前茶水缸蘸湿,然后叼嘴上狠劲吹,吹罢再点燃了吸,烟缕一丝不漏地全吸进肚里,好一阵才吐出一疙瘩烟团;胡申坐的是一只靠椅,双手高举交叉了垫在后脑勺下,头向后仰了,眯缝着眼睛打瞌睡;俊妞始终坐不稳,一会儿给委员倒水,一会儿出去上厕所,屋里几个人在抽烟,弄得乌烟瘴气,她呛得受不了;七元去县城料理九元的工伤事故,已经两天了还没回来。
大家仍是都不发言,连交头接耳都没有,全成了闷葫芦。
这当儿,院子外面有人尖炸炸地叫骂:“快来看呀,卖烂×的叫我抓住啦!”屋里开会的委员们齐刷刷往外看,是五元的婆娘喜鹊揪着耿顺子媳妇金凤的头发从院门口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帮子人看热闹。会议开不下去了,委员们哗地都走出屋。俊妞见是金凤,扭头朝后院去了。
两个婆娘就在院子里厮打对骂。喜鹊一口一个卖烂×婊子地吼骂,还觉着不解恨,抓住金凤的头发往下揪。金凤的脸面被抓破几道血印,双手扯住喜鹊的衣领不放松,像是理屈词穷,只骂着一句话:泼妇泼妇,泪流满面。谁都知道,王原畔村的女人数喜鹊蛮横不讲理,一旦跟人闹矛盾,打起架骂起仗来,没有哪个女人是她的对手。田川看不过眼,大声喝止:“放开,都放开手,甭打闹,有理慢慢说。”喜鹊一生气,脸上的雀斑全黑了,咬牙切齿地恨金凤,骂道:“我要打死这个卖烂×婊子!”猛劲揪头发,金凤被揪疼了,用力猛推一把,喜鹊向后一个趔趄,撒开了手,却揪掉金凤一缕头发。待站稳了脚跟,又要扑上去厮打。人们就把两个婆娘拉住。
喜鹊还是不依不饶,跳着蹦子,大吵大闹:“主任,你管不管这烂卖×婊子?”田川一脸的严肃,说:“嘴放干净些,不要骂人,有话好好说。”喜鹊说:“让婊子说,昨晚我家五元为啥在她家里过夜?”在场的人一怔,都朝金凤脸上看。金凤抹了一把泪水,说:“我睡着了,不知道五元啥时候来到我家。”喜鹊拿鼻子哼哼笑了,说:“大家听,卖了×还装糊涂。”顺子急红了脸面,站出来说话:“半……半……半夜里,我……我出去尿……尿……尿,看……看见街门口躺个人,美美吓了一跳,近……近前看,是……是五元,一……一股酒味,他……他喝醉了。我……我怕他冻坏,就……就背回屋里让他睡下。早……早……早上五元酒还没醒过来,喜鹊就打打上门来了。”人们听清楚了,是喜鹊无理闹事,纷纷谴责一番,很快散去了。田川把喜鹊狠狠批评了一顿。喜鹊没占上便宜,又不肯善罢甘休,就把恶气往顺子身上撒,骂道:“顺子,你是个大龟头,戴一顶绿帽子还嫌少,又要戴一顶。”这一下激怒了老实人,顺子像一头疯牛,两只眼睛血红,大吼一声扑上去:“我……我……日……日你妈!”狠狠一巴掌,把喜鹊打了个仰面八叉,嘴角流出了血,喜鹊用手一抹红辣辣的,杀猪般号叫起来。顺子是气疯了,转身抓起一根棍子,扑着还要打,却被胡申拦腰紧紧抱住。耿锁子脸子一吊,训道:“顺子,二货,把棍子放下,做下啥光彩事啦,丢人现眼,还不往回走。”顺子害怕哥,像皮球放了气,出溜地蔫了,扔掉棍子,拉上金凤往院外走去。
田川招呼两委会的干部赶快进屋里开会。胡中说,我上个厕所就回来,就朝后院走去,看见俊妞背身站在厕所门口,一手拿个小圆镜照脸面,一手吐了唾沫往头发上抹,唾一口唾沫抹一下头发,唾一口唾沫抹一下头发,实在投入。胡中走近了,干咳一声,俊妞猛地一惊,转过身子脸红了一下,装起小圆镜。胡中开玩笑说:“咱们的女委员亲自上厕所?”俊妞咯咯笑了,说:“废话,男委员不也亲自上厕所吗?”胡中叹息说:“唉,男人天生命苦,啥事都得亲自干,不像你们女人。”俊妞说:“女人咋,不也要亲自动手吗?”胡中说:“男女不一样啊,男人腰里别的铳子,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女人身带扁扁货,走遍天下不挨饿。”俊妞笑弯了腰,说胡溜嘴成了胡流氓,就举起拳头打过去,被胡中一把逮住手往回拉,说:“走,陪我上厕所去。”俊妞不肯去,双脚蹬地往后退,骂胡中耍流氓。胡中说:“谁耍流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进去了,你会晓得我的长短,出来了,我就知道你的深浅。”俊妞就流氓坏熊地骂个不停,胡中突然松开手,把俊妞闪了个坐蹲儿,屁股墩在地上,疼得吱哩哇啦叫喊。胡中笑得噎了气,说:“骂我是流氓坏熊,好啊,我是流氓我怕谁,你等着,看我出来收拾你。”俊妞怕胡中耍起来没个深浅,赶快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慌慌跑回会议室。
两委会又开会了。田川说:“外出打工的事意见不一致先放下,我们讨论第二件事——建学校的问题。”一说建学校,委员们的话就多了,这个说咱村的小学早该建了,两孔土窑洞,黑暗潮湿不说,随时有倒塌的危险;那个说娃娃们可怜得很,课桌还是水泥台子,该换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孩子。二元说:“学校是该建了,我在任的时候就思谋着要建呢,因为集资集不起来,没弄成搁下了,再不建要出麻达呢。这回还得集资,每次集资群众都嚷嚷负担重,弄得驴死笼头烂的,叫人大伤脑筋。”说到钱上又没人说话了。这当儿胡中走进来,田川说:“快坐下开会,你一个厕所上了半天。把门关上。”胡中对着门瞅了一眼,说:“关门做啥,屋里烟呛得很。”田川讪笑了,说:“你们看,胡中的家当都露出来了还不关门。”大家轰地笑了。俊妞笑得最开心,前俯后仰的笑,有点幸灾乐祸。胡中这才意识到上罢厕所裤前的扣子没扣,就自我解嘲说:“它老实,门敞开着也不出去。”耍个鬼脸坐下了。田川接着说:“建学校的资金不用发愁,冯书记说镇上已经向县上打了报告,县上答应明年列入重点解决对象。”钱有了着落,建学校的事很快统一了思想,决定新校址就划在村部的后面,占地面积三亩。有人说占地太多,二元说:“不多不多,操场留大些,让娃娃们撒欢子撂尕子放开活动,把身体锻炼好。”计划新建六间教室、三间办公室、一间水房、两间库房、三间厕所。购置木料砖瓦水泥等材料,由国家投资款解决;学校的地基、围墙、院落、操场等,由村民出义务工平整修建,不用花钱。委员们说,这好得很嘛,公家把马给咱买来了,自己总得准备个拴马的笼头嘛。
最后,田川正要通报原畔上征地修路的事,院子里摩托呼隆隆响,听得出来是七元回来了。七元带着一股风走进屋,委员们争着问九元的情况。七元渴得嗓子冒烟,端起桌上的茶水缸子咕嘟嘟喝了一气,抹了一下嘴巴,说:“多亏文珍出面说话,事故处理得挺快。”有人问是咋处理的?七元就说事情的经过——那天上午,盖楼房的三个泥瓦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跌成一个轻伤两个重伤,九元是重伤,跌断了左腿。工友们把九元抬到医院,医生说要交两千元押金才给做手术,九元没钱,上不了手术台。工友就去找包工头,包工头早跑了。工友们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公安局、工商科、信访办、房管科、建设科都找了,却相互踢皮球谁都不管。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七元去了,就直奔县政府找文珍。文珍二话没说拿起电话,先要通医院,说救人要紧,押金照他说话,医院就答应马上做手术;又要通了公安局长,说我是政府办公室,说明情况后,让公安局出人把包工头抓回来,说抓不住包工头,万一死了人可就是大事,人命关天啊。公安局长说政府有令我敢不执行,立马派干警去抓包工头,当晚就抓住了。九元治伤的一切费用由包工头出,伤好出院了再处理其他经济赔偿问题。九元已做了接骨手术,三婶已经赶到县医院伺候九元了。七元说:“九元打了借条,我给他留下一千元公款。母子俩感激得直流泪水。”委员们松了口气,田川夸奖七元办事抵当。七元说是文珍帮了大忙。胡申说:“朝里有人好办事,还是文珍的面子大。”耿锁子说:“老主任命好,养了个有本事的儿子。”二元并不高兴,脸子凉凉地说:“有他妈的屁本事,是狐假虎威,他那两下子我清楚得很,要不是在县政府当差,谁尿他呢。”
冬天日头短,天说黑就黑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胡中说:“肚子饿得猫抓呢,吃饭吧,吃罢饭再讨论。”七元也说:“是啊,我饿得兮兮了。”其他人都嚷着要吃饭。田川就说:“那就吃饭,吃罢饭马上回来,瞌睡要从眼睛过,这件事非讨论个结果不可。”临散会,二元提了个建议:“光我们讨论,说到天亮也说不到一块儿,饭后把三元也请来参加讨论,听听他的意见。三元是省上的干部,离国家政策近,见多识广,想的宽看的远。”田川说:“好主意。七元,饭后你去请老领导。散会。”
晚饭吃罢,除了俊妞其他委员全来了,三元也来了。几个人就吸烟、喝茶、闲谝,等着人到齐了开会。等了一阵还不见俊妞的影子,胡中说我去看看,出门去了。走到院门口碰上了俊妞,胡中开玩笑问:“在家干啥好事,才来?”俊妞低着头不言传,吸溜吸溜地哭。走进会议室,大伙见俊妞眼泪巴叉的,一只眼睛乌青。大伙猜想一准是又跟八元淘气了。胡中明知故问:“哭啥,谁惹你了?”俊妞抹去泪水,诉说委屈:“今天各位领导都在场,我跟八元实在是没法过了。”胡申说:“过的好好的,又咋话了?我看八元最近表现不错嘛。”俊妞气恨恨地说:“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晚上我回到家,冰锅冷灶的不见他的面,我把饭做好他才回来,手里提只鸡。我问哪来的鸡?他说是买的。他哪来钱买鸡,我一看不对劲,就问多少钱买的?买谁家的?他见我追问得紧,就支支吾吾说了实话,是摸来的。我的肺都快要气炸了,就逼着他把鸡给主家送回去。他不肯送,我俩就推来搡去拉扯,他骂我是狗咬老鼠多管闲事,抡起拳头朝我头上砸下来,我眼冒金星,啥都看不见了……主任、老主任、队长,你们再甭劝我,我死也不跟他过了。”说着又哭了,竟然嘤嘤地哭出了声。耿锁子气气地骂了一句:“这家伙是属猪的,记吃不记打。要狠狠地教育呢。”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沉默了一阵,田川说:“我们先开会,俊妞和八元的事,会后再解决。”
二元说:“那我就先说吧,我反复思谋,不能只顾眼前,不计长远,为了挣钱就撂荒土地出去打工。现在村里已经有人出去多年撂荒了土地,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少年,许多人就会失去土地,农民没有了土地算啥农民。再说了,离乡背井,在外面处处看人的脸子,就像是叫花子,低三下四求着给人家打工,到头来常常讨不到工钱,工伤又那么多,弄不好连命都丢了。九元就是最现实的例子。”二元说上了情绪,打个手势,从座椅上站起来。七元忙递给一杯茶水,二元手一摆,说:“听说有的女人出去还被老板睡了,这成了啥事嘛。所以,我还是那句老话,农民要以农为本,把地种好,不要光想着钱钱钱。”胡申接着二元的话茬说:“不错,农民是要把地种好,但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村里人口越来越多,土地面积却越来越少,二百口人死守住这么一方薄地,一年苦下来能打多少粮?粮又能卖几个钱?现在不是以粮为纲的时代了,光靠种粮是过不上好日子的。咱村没有工业、企业,没有矿产,也没有特产,不出去挣钱就要穷死。拿我家来说,要不是九香出去打工,我会穷得连裤子也穿不上。九香常年在外打工,我在家里种田,土地也没撂荒嘛。这看你咋安排呢。”二元插话说:“谁说我们没特产,洋芋、黄花、荞麦、羊肉挺有名嘛。据说日本人抢着收购我们的荞麦,有多少要多少。”田川说:“不说这个,讨论正题。我的意见上午已经说过了,跟胡申一样,不再重复。谁再说。”耿锁子说:“我同意老主任的意见,不能弃农经商。地种三年是亲娘呢,反正我是撂不下土地,打死也不出去。”七元说:“都啥朝年代了还不转变观念,守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我的意见能出去的都出去挣钱,有了钱还怕没粮吃。”俊妞的情绪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发言有点跑题,态度很坚决地说:“我在家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要出去打工。胡队长给我答应的时间长了,让九香在北京联系,一旦有消息,我马上就起身。”胡中的发言是刀切豆腐两面光:“老主任新主任说的都有道理,他们两个的意见我都同意。”七元笑着问:“你究竟同意谁的意见?这是开会,不是溜嘴。”胡中说:“谁溜嘴,听我说嘛。我的意见是地也种着,钱也挣着,把多余的人放出去打工挣钱,把好劳动力留在村里种地,来个城里乡里两不误,粮食票子双丰收。这样就有钱又有粮,日子胜天堂嘛。”胡中的话把大伙逗笑了。胡中说:“甭笑,我这既是一分为二,又是合二而一,不是一刀切,是农民的土哲学。”
村干部都发言表了态,是一半对一半,还是定不下来。田川就对着三元说:“千锤打锣,一锤定音。现在就等老领导发表高见。”三元往起坐了坐,说:“我说的再好,也达不到胡中的水平。”胡中说:“呀呀呀,老领导把我抬到天上了,我是胡说冒聊呢,有啥水平,还是听老领导说。”三元说:“我完全赞同胡中的意见,既种好地,又多挣钱。中央对农业一贯很重视,每年的一号文件都是加强‘三农’建设的,今年又出台了‘两减免、三补贴’政策,明确指出,要把粮食生产、农民增收放在首位。结合我们的实际,首先要在土地上下工夫,科学种田,提高粮食产量;其次,把多余劳力组织起来到外面打工,两条腿走路,不搞单打一。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能脱贫致富,咋样干着好就咋样干。”胡中插话:“对对,还是老邓那句话,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又经过一番议论,委员们的认识基本一致,只有二元有点勉强,叹口气说:“看来你们都能与时俱进,只有我思想跟不上形势,是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七元笑道:“二哥,你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一旦思想解放了,我们快马加鞭还撵不上呢。”说得大伙吃吃地笑,二元却脸子沉沉的没吭声。
田川说:“最后我给大家通报一件事,明年省上要修一条高速公路,从我们原头上经过,要征用上百亩土地。征地,群众肯定有意见,镇党委要求我们村干部要顾全大局,积极带头,并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话一落音,委员们就炸了锅,异口同声说,群众最反感集资、征地,这工作不好做。二元今黑夜思想本来就不痛快,听说又要征地,气就更不打一处来,霍然站起身,说:“征地,这思想工作我做不了。”撅起屁股气气地走了。
二元一走,委员们谁也不说话,会议场面很尴尬。冷清了一阵,田川和三元分别给大伙儿做工作,七七八八说了许多,还是没人说话。农村就是这样,凡是讨论问题不发言,肯定就是不同意。无奈,田川只好宣布散会。
十六
昨晚,二元回到家一肚子的不高兴。电视机也不开,一改往日雷打不动看新闻联播的习惯,闷着头抽了一包卷烟,喝了两缸子罐罐茶就睡下了。睡下又睡不着,天上地下胡思乱想了一宿,天快亮的时候栽了个盹,迷糊了一阵,早早又醒了。第二天起得老早,不抽烟不喝茶,却把当主任时的一身行头穿戴上。其实也不是什么高级服饰,是一身藏蓝色咔叽中山装,一顶黄色军帽。较有特色的是那副茶色石头眼镜,往上一戴,给人一种威严,一种高深莫测。二元下台快一年了,这是头一回恢复在台上时的打扮。他要去村里走一圈,一则听听村民的呼声,二则试一试他在群众中的威信,说话是否还有人听。穿戴整齐,走出院门。一扭头看见黑子后腿跷起在院墙角浇尿,就叫:“黑子,黑子!把门看住,我到前庄上庄转去。”黑子偏了头看一眼二元,像个不听话的顽皮孩子,掉头前面跑走了。二元无奈,转身进屋,找了锁子,出门把门锁上了。
二元反背着手,倔倔地朝前庄走。走不远,不知谁把烧酒瓶子摔碎在路上,他抬脚狠狠踢出去,玻璃碎片哗啦飞溅,惊得路旁树上的麻雀轰地飞了。到村口,迎面碰上田江,奇怪地对着二元上下瞅瞅,问:“老主任面貌一新,是当姑舅去,还是浪集去?”二元平日看不惯田江流里流气的样子,不愿意跟他多说话,只说声“瞎转呢”,就走过去了。经过五元家院门口,喜鹊正端着簸箕出来倒垃圾,看见是二元,慌慌地倒掉垃圾,把簸箕啪啪拍了两下,一闪身进了院子把门关上。喜鹊是村里最歪的女人,谁也不怕,就怯火二元,二元在台上时能镇住喜鹊。二元心里好笑:还记恨我,你那么歪,见我躲啥呢。
二元朝村子中央走去,瞅见村部门口围了一群人,对着墙上的黑板指指点点,他便走过去挤进人圈,摘掉眼镜仔细看,黑板上歪歪扭扭写几句顺口溜:
土地成了唐僧肉,
谁都想来吃一口。
人多地少难养活,
村民只得往外走。
长此下去了不得,
个个变成讨吃狗。
大伙看了就笑,就议论。二元态度严肃了,说:“这是谁写的?胡说八道,是煽动人心嘛。擦掉。”谁也不说是谁写的,也没人擦掉。却有人反问:“老主任,听说省上修公路要从原头上经过,又要征土地,就你坚决不同意,有这事吗?”二元一怔,哦,这事他们都知道了,消息这么灵。二元毕竟是二元,脑子一转,随机应变说:“八字没见一撇呢,你们乱嚷嚷啥,不要听着风就是雨。”有人情绪高涨,鼓动说:“老主任,咱村的好地修路占海了,山水河公路占掉一百多亩,原上修路再占去一二百亩,三占两占把好地就占完了,粮食咋种?你要呈头拦挡呢。”有人就附和说:“对对,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老主任出面说话,镇上的头头脑脑哪个敢不听。”二元说:“我如今下台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向田川反映去。”有人说:“田川还嫩些,这事他抗不住。”有人跟着说:“老主任在台上那阵谁敢动咱村一根毫毛。”“是呀,老主任是条硬汉子,敢顶敢抗,不怕打击,不怕丢官。”这话不假,“文化大革命”批判二元只抓生产,不抓革命,批判会上二元竟敢顶撞,说农民不生产不种粮食,你们吃风屙屁去。造反派就给他戴上高帽子游街,游罢了他照样领上社员下地生产。造反派气恨地骂二元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如今二元下台了,村民才想起二元的好处来。人们继续鼓动,说:“我们听老主任的,你出个主意说句话,无论如何要把原上的地保住。”二元制止说:“不要起哄,要讲安定团结呢。征地的事才打了个招呼,还没最后决定,下午我去镇上把情况摸清了再说咋办的话。你们该干啥干啥去。”村民听二元如此一说就不再起哄,很快散去了。
村民这么一抬举,二元的气消了,情绪高涨起来。他出了前庄朝上庄走去。正走着,看见黑子跟花花在大榆树下相会,两个活宝多日不见,见了面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亲热的不得了,相互摇尾巴舔屁眼,舔够了,花花朝树上浇尿,黑子也跟着浇尿。二元就喊黑子黑子,回家看门去。黑子却不理睬,二元再喊,黑子耍了个鬼脸,得意洋洋地领着花花向远处跑了。
到大元家院门外,二元碰着了赵华跟月红,两人胛子靠胛子叽叽咯咯说笑得热火。月红爱洋气,天这么凉,却穿得很单薄,胸脯上两只大奶子忽闪忽闪地颤动。两人见了二元立马闭了口,有些不好意思,月红掉转身匆匆离去。赵华满脸堆笑,问:“二干大好着哩?”赵华嘴甜,比着大元把王家弟兄一律称干大。二元说:“没病就好着哩。”赵华说:“我正想找二干大呢。”二元问:“找我有啥事?”赵华说:“我想承包村里的果树园子。”二元说:“这事你找田川说去。”赵华说:“找过了,他让我找你,说你若同意,可以上会研究。”二元站定了,看了一眼赵华,说:“你小子二流打胯的,会务劳果树?”赵华讪笑了,说:“二干大门缝里瞧人呢,干儿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哼哼吧。我大在世时是植树劳模,这你知道。我从小跟着他学习植树,翻地、挖坑、浇水、除草、剪枝、打药,样样会干。”听他这么一宣,二元动心了。这果树园子本该在二十年前土地实行联产承包时一块承包出去,但遭到部分村民激烈反对,有人说不能把集体财产分个溜光,那不成了单干吗?多数人说土地承包就是单干嘛,个别人坚持说不是单干,胡中急了,红着脖子赤着脸说,明明是单干嘛,先分土地后分牛,不是单干是狗。二元也吃不准是单干还是集体,为了稳妥就表态说果树园子暂不承包。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村里年年派人看护,果树园子却年年遭殃,果树已经由当初的一千多株减少到几百株,再不承包出去,要不了两年就彻底完蛋了。去年曾有两个村民提出承包,一个是田湖,这人肯下苦力,也会务劳果树,村民一致同意,可是到签合同时田湖却突然变了卦,说果树园子里有鬼,他害怕。的确,果树园子一棵杏树上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现在到了半夜有人还听到吊死鬼女人在园子里哭泣,屁胆子人天一黑是不敢进园子了。另一个是八元,胆子贼大,拍着腔子说男的不怕女的,活的不怕死的,他要是承包了晚上也敢睡在园子里看护。可是村民坚决不同意,说八元手脚不干净,身子又懒惰,承包给他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二元思谋片刻,问:“果树园子有吊死鬼呢,你不怕?”赵华笑道:“生路怕水,熟路怕鬼。我是外村的,根本就不知道吊死鬼的事,怕个。”二元说:“那好,你娃把屎尿拉净,主意拿定,真要承包的话,我就提到村委会上研究。”赵华说:“多谢二干大关照。事成后我请你喝酒。”二元说:“干大就那么为嘴,不值钱。”两人就分手了。
大元家的院子冷冷清清。大元去世后,来这家的人稀少了,就连文瑞文环也不常来,月红小芳来的更少,十日半月来不了一趟。王李氏真成了孤鬼。二元走进院子,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却见三元住的小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三元正埋头看书,没一点反应。二元说:“老弟,你看了一辈子书还没看够。”三元这才抬起头,说:“哎呀,是二哥,你怎么悄悄地进来了。”二元说:“不是我没响动,是你看书太投入。少看点,你已经功成名就了,还这么用功。瞧,用脑过度,头发都白了。”三元合了书,笑道:“我不是追求名利,是为了消遣,不看书心慌哩。”二元转了话题说:“我在村里闲转,顺路来看看大嫂。”三元说:“大哥去世后大嫂明显地老了,饭量也减了,精神大不如以前,多半时间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大哥用过的一物一件都照原来的样子摆放着,大嫂想大哥想得厉害。”
这当儿,王李氏从院门外走进来,手里提只黄母鸡,紧攥两只翅膀,母鸡耷拉着头,爪子在空中乱蹬,有一声没一声地嘶叫,一片一片的鸡毛往下飘落。二元就在小房门口打招呼,问大嫂好。王李氏笑着说,谢谢兄弟还惦记着老嫂子,却流泪了,用袖头不住地擦拭。马上又不哭了,说:“这死鸡真气人,公鸡守灵跟你大哥走了,剩下五只下蛋母鸡像丢了魂,就这家那家撵公鸡,白天黑夜不回家,两个月没收着一颗蛋。”她手在鸡屁股捏摸捏摸,说:“看,这鸡就要下蛋了。”转身把黄母鸡扔进墙角鸡窝,说:“下蛋也不回来,贱货,我看你再跑。”拿起几块砖头把鸡窝门堵死。王李氏把三元二元让进堂屋坐了,紧着找烟、倒茶。三元说:“大嫂,甭忙活,自己人嘛。”王李氏说:“二元如今成了稀客,你大哥去世两个月了是头一次来我家。”二元歉意地笑道:“大嫂在批评我,我诚恳接受,以后多来看望你。”说笑一阵,王李氏说:“你俩坐着拉谈,我给你们做饭去。想吃啥?”三元二元并不推辞,异口同声说:“荞剁面。”
王李氏的刀剁荞面在王原畔村是出了名的,年轻的时候手脚麻利,操刀剁面可以供住六七个人吃。她做的荞剁面,面条筋、细、长,人们这样形容:剁在案上像丝线,下进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赛牡丹,吃上一顿香三天。味道号称三香,即汤香、面香、菜香。这些美妙,二元三元享受过多次,到死也忘不了,所以一出口就点名要吃大嫂的荞剁面。
半个时辰,饭就做好了,是臊子荞剁面。王李氏用一只木盘子端上来,摆满了炕桌——两大碗臊子汤,一盆子清汤面,还配有几样下饭的佐料:一盅油泼辣子、一碟咸韭菜、一碟酸白菜、一小碗葱花炝醋、两头腌大蒜。三元端起一碗臊子汤,噗地吹了一口,扩散出一个鲜红的油圈,旋即就合住了,说:“大嫂,汤这么汪,上面的辣子油一口吹不透。”二元说:“臊子面臊子面,汤就要汪呢,清汤寡水没味道。”王李氏说:“二元说得对,三元你要多吃油多吃肉呢,看你瘦的。”说罢,提了盘子回厨房剁面去了。二元将中山装丢剥了放在铺盖上,圪蹴着端起汤碗把面条捞进去,热汤把眼镜哈成一片白,就把眼镜摘掉,用筷子挑起面条,大口大口地吃,吸溜吸溜的响,很有声势。三元也学二元的样子吃,却没有那么大响动。王李氏不断地添上热汤热面,鼓动两位老兄弟放开吃甭作假。
突然,耿顺子失急慌忙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老……老……老主……主任,不……不……好……好了,原上的土……土……土地被人占……占了……”顺子一急,结巴得更厉害,费了吃奶的劲才把情况说清楚——清早,从北原上开来一辆客货两用车,到原头上停住了,车上下来六七个人,个个头戴遮阳帽,脚穿爬山运动鞋。车上拉的是铁锹、镢头、竹竿、木楔、皮尺、绳子、测量架、彩色小旗等。几个人从车上拿起用具就往田里走,有人挡住问,你们是哪儿来的?要干啥?他们回答说是省公路局的,是来测量路基,新修一条省道要从这里经过。于是就在王原畔村的土地上立竿、拉线、钉木楔,紧张有序地勘测。
顺子这么一说,激起二元的火气,撂下饭碗说:“反了,简直反了,连个啥手续都没给,就把车开到地里干开了,还有没有个王法规矩。”抓起铺盖上的衣服往身上一披,跳下炕说声“我看是谁吃了豹子胆这么干”,就风风火火出了门,三元在后面紧喊慢喊,二元已经出了院门朝原头上颠了。
村民听说原头上的土地被人占用,又听说老主任前去拦挡,就如热油里撂了一把盐炸了锅。为保土地,他们心齐得很,不需要谁招呼,纷纷操起家伙就向原头上跑。田川得知消息,觉得大事不好,赶紧去找村委会成员分头给村民做工作,劝阻他们不要去原头上胡闹。找来找去,只找到七元,其他委员一个也没找着。怎么办?两人当即商量决定,田川去镇上反映情况,七元去原头劝说村民,无论如何不能起哄闹事。
原头上聚集了好多人,还来了不少老人婆娘娃娃。村民听说又要占用土地,没一个不胀气的,就起了吼声,把戴红遮阳帽的勘测队长围住质问,凭啥占用我们的土地?勘测队长咋解释,村民就是不听,非让他们撤走不可。这当儿,二元气咻咻地来了,脸面黑得像茄子,说:“闪开,闪开!”人们见是老主任来了,就很快闪开一条道。二元走到勘测队长面前,问:“谁让你随便把车开进田里勘测?”勘测队长说:“省公路局派我们来的。”二元又问:“手续拿出来让我看。”把手伸过去。勘测队长愣了一下,说:“没有手续。”二元说:“没手续凭啥把车开进农田?”勘测队长说:“我们是奉命执行任务的。”二元说:“有天大的任务,也得有个手续,不能无法无天。”勘测队长被惹躁了,说:“怎么是无法无天,没有上级指示,我们还不来呢。”村民就起哄,吼喊:“不来才好呢,谁请你们来,滚,滚回去!”勘测队员们听着很生气,指责村民蛮横无理,有的骂王原畔村民是刁民。村民被激怒了,捋胳膊挽袖子,开始推搡拉扯勘测队员,黑子和花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狗仗人势,扑上去就撕咬,竟然把一个勘测队员的腿子咬伤了。那边,八元、顺子、赵华、文璞等七八个愣头青,爬上汽车把东西一件一件撂下来,撂完了还不过瘾,就站成一列推汽车,他们要把汽车推翻。八元带头指挥,高呼:“一——二,掀!一——二,掀!”七元远远地看见急坏了,扯着嗓子喊:“不能掀,不能掀!”喊声未落,汽车嗵地被掀倒了。顺子躲闪不及,被汽车帮子砸伤一只脚,脚背砸破了,血汩汩地流出来,赶快抓把黄土捂住伤口。血是止住了却疼得钻心,额头上汗珠子往下滚,就恨恨地骂:“汽……汽……汽车,日……日你妈……哎哟,我……我的脚。”
二元一看闯了祸,事情闹大发了,发展下去要董乱子呢,就大声疾呼,拼命制止,想尽快平息事态。然而,事到如今是由事不由人了,群情激愤,如山洪奔泻势不可当,二元即使有日天的本事也控制不了局面。
就在这紧要关头,镇上来人了,两辆三轮摩托拉来八九个人,由镇长田海带队,成员有马干事、派出所李所长、小张、小王,还有几个治安员,田川也在里面。田海见情况复杂,来不及仔细询问,就站上土坎,高声喊话:“乡亲们,甭吵闹,这是一条省道,是我省‘十一五’建设项目之一,我们不能拦挡,要支持。勘测队是执行上级任务的,他们只管测量路基,征用土地的事由省县镇三级政府办理。路基勘测完毕,马上来人与大家协商,妥善解决,你们不要担心……”有人插话发泄不满情绪,说:“上面总是有理,不是摊款就是征地,那样都在老百姓头上加楔子。”二元接着说:“不管是国道省道,勘测时总得有个手续嘛……”七元使劲拉二元的衣襟,悄声说:“二哥,少说两句。”二元就闭了口。村民见二元不说啥,也不再说话。田川说:“大家听清楚了,征地的事随后协商解决,不要再吵闹了。”人们的情绪安定了,不再大吵大闹,也没人动脚动手。唯有八元不听话,撅着屁股用铁锹叮咣叮咣捣汽车油箱,七元喊也喊不住,咣的一声油箱捣破了,汽油哗地流出来,汽油味刺得人们高一声低一声打喷嚏。他又掏出打火机,叭地打着了火要点燃,赵华眼疾手快,一把打掉火机。李所长见是八元捣蛋,当即下命令,说:“这是在搞破坏嘛,铐走!”小张小王和治安员迅速上前,咔嚓一声给八元戴上手铐。村民见派出所抓人,刚刚平稳的情绪又被激起,就一窝蜂拥上去把派出所的人围住,吵吵嚷嚷替八元说话。有人打抱不平,说:“要铐把我们都铐去,法不治众呢,单铐他一个。”二元上前挡住李所长,说:“今天这事责任在我,你就把我铐走吧。”李所长很为难,就给老主任说好话。田海走过去,说:“表叔,你甭生气,怪我们工作没做细,今天的事随后我们调查处理。你让他们执行公务,不要把事态扩大化。”二元就不说话了,可村民还是围着不动弹。田川二杆子脾气上来了,黑着脸子训道:“走,快走,围着干啥,吃了包子等汤喝。谁不走就等着,有你的好果子吃呢。”村民见二元已经闪开,就慢慢地散开了,嘀嘀咕咕议论着,极不情愿地朝村里走去。二元闷着头走在人群最后,蔫不拉唧像霜打了一样。
十七
“土地事件”传得沸沸扬扬,县上省上都挂了号。
河湾镇的领导思想压力很大,冯书记脸都急黄了,就连夜召开党委会讨论如何处理这件事。讨论到半夜也没讨论出个好办法。不是没有好办法,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县上省上,现在上面还没明确表态,镇上说话是算不了数的。还是冯书记点子稠,说:“我有个想法,咱们先成立个专案组,进驻王原畔村调查事件的经过,听取群众的意见,掌握第一手材料,写个调查报告,再根据上级的意见进行处理。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动。”委员们说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致通过。当场就组织了专案小组,田海任组长,派出所李所长任副组长,马干事、白干事为组员。临散会,李所长问:“八元咋办?放还是继续关着?”谁也不发表意见。沉默片刻,冯书记又把皮球踢给李所长,问:“你的意见呢?”李所长说:“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八元的行为最多是罚款,不能拘留人。”冯书记问:“哪你为啥铐人?”李所长说:“当时怕局势控制不住,我是杀鸡给猴子看。”冯书记说:“那就现在放人吧。”李所长说:“现在还不能放人,不知道上面是啥意见。”又是一阵沉默。冯书记就催促,说:“说话呀,都动动脑子。”大家动了一阵脑子,田海说:“我的意见先把人放出来,但不能让他回家,给他管上饭,派点活先干着,等我们调查回来,上面也有了意见,再做处理。”委员们齐声说,好办法好办法。
田海带领专案组,一早就到了王原畔村。专案组人员分成两个小组,田海、小马为一组;李所长、小白为一组。田海这一组去的第一户是五元家,五元早上出去了,屋里乱糟糟的,大女儿蜂儿在扫地,二女儿蝶儿叠被子,三女儿雀儿给小女儿燕儿穿衣服。喜鹊才下炕,趿拉着鞋,脸也没洗,头发散披着,张嘴打着哈欠,没睡醒的样子,见了专案组的人脸子凉凉的,也不让座。蜂儿有礼貌,就把灶窝里的小板凳端过来,田海接过来坐了。拿眼睛示意小马询问,小马就问:“喜鹊,问你个事。”喜鹊反问:“啥事?”小马说:“昨儿你去原头上了吗?”喜鹊说:“没去。”小马又问:“五元去了吗?”喜鹊说:“去了。”小马再问:“谁叫五元去的?”喜鹊说:“他自个儿去的。”田海换了个话题问:“表婶,你对修路征地有没有意见?”喜鹊不假思索地说:“有意见,村里的好土地快征光了,拿啥种粮,打不下粮食,一百多口人要饿肚子呢。”不等田海再问,喜鹊就自顾自地说,还是老主任厉害,前年,县上来人要占用河滩好地开砖窑,老主任不同意,吵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打起来,硬是给顶回去了。田海笑了,说:“老主任在台上的时候批评过你,你还说他的好。”喜鹊说:“老主任是爱骂人,有点嘴碎,但他是为大家,刀子嘴,豆腐心,过后就没事了。”小马插话说:“新主任咋样?”喜鹊说:“才干了三天半,还看不出来。”说话间五元回来了,就接着话题往下扯。
李所长和小白首先来到胡中院门口,听说村里来了专案组胡中正要出去躲避,却碰了个迎头,就开玩笑说:“李所长是来铐人的吧,哟,还带着女秘书。”小白脸颊飞起绯红,不言语。李所长说:“胡中的嘴比刀子利,我服气。”进到屋里,胡中让座、递烟,吩咐婆娘大翠烧开水。李所长说不用烧水,说完就到别处去。胡中说:“我估计你们会来调查的,共产党的事我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问吧,我是知无不言。”李所长就问:“昨儿原头上去那么多人,是村干部组织的吗?”胡中说:“是村民自发去的。”田海又问:“那村干部去干啥?”胡中说:“老主任是去了解情况的,七元是田主任派去劝阻村民的,田川是去镇上报信的。”李所长问:“村委会其他成员没去吗?”胡中说:“没去。我一看村民情绪高涨,挡是挡不住了,但村干部不能去。”田海说:“为啥?”胡中说:“村干部去了为谁说话,为群众吧,你是干部,不能跟政府唱对台戏,为政府吧,村民会骂你吃里扒外,日后咋工作。”田海问:“那你们几个村干部干啥去了?”胡中说:“我把耿锁子喊上到俊妞家,把院门倒闩了,偷偷躲在屋里三缺一砍牛腿。”李所长笑道:“你胡中呀,大大的老奸巨猾。”胡中笑道:“不老奸巨猾早让你铐走了。”李所长又问:“昨儿胡申咋没闪面?”胡中说:“胡申去三岔梁村找大姨子亲热去了。”小白想笑,手捂着嘴没敢笑出声。大翠正好送茶水,剜了胡中一眼,说:“臭嘴,逮住兄弟也丧呢。”八元说:“谁丧他,实话实说嘛,兄弟媳妇打工两年多不在家,兄弟怎不想女人!”大翠用指头狠狠点了一下胡中的额头,说声“老没羞”走了。把李所长、小白惹笑了。
李所长、小白站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胡中说:“所长,给你提个意见。”李所长问:“啥意见,你说。”胡中说:“八元放了一箱汽油,大个事,大不了批评一顿,赔几个钱,竟然被铐走拘留了。不能因为他平时日赖,就小题大做。”李所长解释说:“事情是不大,但他破坏公物性质严重。”胡中把李所长和小白送出院门口,再次说:“所长,早点把八元放了吧。”李所长问:“为啥?”胡中说:“八元家的情况特殊,这你知道,最近俊妞又闹着离婚,这一拘留,等于是火上浇油啊。”李所长这才说了实话:“早晨我走时八元已经被被放出来了,今天给派出所打扫卫生,一两天就回来。”胡中松了口气,说这还差不多。
从胡中家出来,李所长、小白就去了耿顺子家。专案组认为,这次“土地事件”的起因与耿顺子有很大关系,是他给二元送的信,又满村子散布消息。顺子正在家吃早饭,从窗洞里瞧见专案组的人来到大门口,撂下饭碗慌慌地出门跑到后院茅房躲起来了。两人走进屋见炕桌上吃剩的半碗稀饭还冒着热气,心里全明白了,李所长窝了一肚子火,对金凤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去把顺子找回来,我们要调查落实问题呢。”金凤一脸的不高兴,说:“他是个倒霉蛋,脚砸伤还没钱治呢,有啥问题?”李所长问:“没问题他跑啥呢?”金凤不吭声了。小白说:“躲啥,去把他找回来。”金凤说:“我找不回来。”小白上前拉金凤的手,说:“咱俩一块去找。”金凤把手一甩,说:“我不去,要找你们自个去找。”话说的很坚决,再要问就会顶牛。李所长说:“这样吧,顺子中午回家你告诉他甭躲,下午我们再来跟他谈。”就出门去隔壁耿锁子家。
田海、小马一上午调查了四五户,最后来到大元家。王李氏正给三元说事情,见田海、小马来了,就笑着说:“快进来,早晨树上喜鹊叫得欢,我估摸要来贵客呢。”田海笑道:“表婶,我是自己人,不是贵客。”王李氏说:“海娃,你如今当官了,不是贵客也是贵人嘛。”田海指着三元说:“我算啥官,表叔才是官呢。”说笑一毕,不等田海开口,王李氏就抢先说话:“海娃,你们可不能冤枉老主任,他是个大好人,昨儿去原头上他是为咱全村人……”絮絮叨叨说了老主任许多的好处,又反复安顿不要难为二元。等着田海点头答应了,她才住口。田海这才跟三元说话:“我是来征求老领导意见的,你对昨儿原头上发生的事有何看法?”三元笑了笑,说:“你们多听群众的意见,我是外人不该说三道四的。”田海说:“老领导甭客气,有啥看法尽管说,你也是自己人嘛。”小马插话,说:“旁观者清,我们很想听听你的意见。”三元见推辞不过去,就说:“你们非要我说,那就说几句吧。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必然爱护土地。尤其咱村人口多,土地少,一次又一次征用土地,村民着急、有意见、拦挡,这很正常,应当多解释多沟通,不能推拉驱赶,更不能随便铐人。这件事出了问题,责任在上面,要是提前跟群众协商、做好思想工作,就不会发生昨天的事件,群众是通情达理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应当冷处理,不可兴师动众,去追究哪一个人的责任。我清楚,昨儿村民聚集在原头上完全是自发的,谁也没去组织动员。至于狗咬伤了勘测队员、个别人掀翻了汽车、捣破了油箱,就具体问题具体处理,该赔钱的赔钱,该批评的批评,不要核桃枣儿一竿子打……”一席话说得田海、小马频频点头。这时候,王李氏已经做好了饭。田海说小马留下,他回家吃,还有别的事。王李氏就开玩笑,说:“回家只能跟柳叶亲亲嘴,她在月子里,万万不敢胡来。”一屋的人都笑了。
中午,田海回家吃饭。一进院门,就朝旁房走去,要看柳叶和月娃,柳叶生产半个月了,他只回来过一次。田高氏急切切地喊:“海娃海娃,甭进去,身子热热的小心把月娃冲着。”田海就走进堂屋,田有义正在一门心思看他的《当代汉语出版物中常见错别字例析》书稿,田海没敢打扰,悄悄在一旁坐了。田有义放下书稿,脸子很难看,问:“调查的咋样?”田海回答:“没啥情况,是群众自发的。”田有义说:“本来就没啥情况嘛,说句不该说的话,昨儿的事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有啥调查的,没事找事。”田海辩解说:“调查还是必要的……”不等把话说完,田有义来气了,说:“尽放马后炮,上面要提前跟群众协商好,谁吃多撑的去原头上闹事。我告诉你,走个过程就行了,你甭拿上鸡毛当令箭,追根刨底,没完没了追责任。”田高氏见父子俩争辩起来,就制止老伴,说:“公家的事你少管,海娃一进门就叨叨个没完。快吃饭,海娃肚子饿了。”父子俩就到厨屋吃饭。
饭已经摆上桌子,是羊肉臊子揪面片。田海端起饭碗,问:“妈,田江呢?”田江是一年四季不着家,十天前秀丽青子生产了,才不得不回来照顾媳妇坐月子。可是就像公鸡守下蛋母鸡,整天窝在婆娘屋里不出来,尤其见了田有义就像老鼠见了猫躲得远远的,哪能到一个桌子上吃饭。田有义没好气地说:“吃你的,甭管他。”田海用筷子从饭碗里一挑挑出一颗荷包蛋,说:“妈,给我大吃。”就要往田有义碗里夹。田高氏说:“你大消化不好,不吃鸡蛋,你吃,整天东跑西颠吃不好。”吃着饭,田海问:“两个月娃都乖吗?”一提起孙子,田高氏马上眉开眼笑,话就多了。田家半月之内添了两口人,柳叶生了个千金,秀丽青子生了个小子,可谓双喜临门。可是田有义心里却不大畅快,认为秀丽青子结婚才半年就生娃娃,实在丢人。田高氏不管这个,说早得儿孙早得吉,是天大的好事。为此老俩没少争吵,争吵归争吵,事实是事实,田有义只好认了。田高氏高兴地说:“乖,两个小蛋蛋都乖。就是秀丽青子缺奶,不够吃。”田海说:“缺奶,就去镇上买些奶粉嘛。”田高氏说:“不用了,柳叶奶水好,一天给补贴两次就可以了。我还给炖了几个猪蹄子,让她吃了下奶。”这当儿田江走进来,问:“妈,猪蹄子炖好了吗?”田高氏说:“炖好了,在炉子上热着呢。”这时候秀丽青子在旁屋尖着嗓子喊:“田江田江,快来,娃尿了。”田高氏就催田江,说:“快去给娃把尿布换上,甭湿着了。”田江端起火炉上的砂锅走了。田有义鼻子一哼,说:“你妈真是贱,把那个懒货宠惯的就差给喂着吃了。”田高氏说:“生了娃娃好多了。”田有义说:“好啥呀,你瞧那个懒。”田高氏说:“你是偏心,我给柳叶操心你高兴,一给秀丽操心就吊脸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嘛。”田有义说:“你宠吧,宠上头你就知道了。”田江又进来,田高氏嘘了一声,忙制止田有义。田海就把话题岔开,说:“大,两个娃还没名字呢。”田有义说:“我已经起好了,男娃叫禾禾,女娃叫苗苗。”田海说:“好,小着叫禾禾、苗苗,长大叫田禾、田苗。”吃罢饭就要出门,田有义又叮咛:“下午去找老主任谈一谈,人家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看问题处理事情全面、稳妥,你要多学习,多请教。”田海说:“知道了。”
田海走进旁房,柳叶正靠了被垛半躺着身子养神,一副高枕无忧的样儿。见是田海,淡淡地一笑,像个新娘子,娇羞的脸蛋白里透红,比平时更好看更可爱。小声问:“你咋有工夫回来?”田海说;“回村里办公事,顺便看看你。”走近床头,俯下身子要亲月娃。柳叶伸手拦挡,说:“轻点轻点,才睡着,甭逗醒了。”田海轻轻地吻了月娃的额颅,抬起头顺势在柳叶脸蛋上叭地吃个老虎。柳叶脸颊飞起红晕,说声“没羞”,就抓住田海一只手。田海另一只手从柳叶脑后伸过去搂住肩膀,款款坐在床边。夫妻俩仔细欣赏酣睡中月娃的憨态: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就像田海;白白的脸蛋,小巧的嘴巴,极像柳叶;一双眼睛眯成缝,看不出是大是小,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柳叶说:“你回来了,给娃起个名儿。”田海说:“大已经起好了,叫苗苗。田江的娃儿叫禾禾。”柳叶说:“这名儿不错,就是传统了点。”田海说:“你还想赶新潮,秀丽青子倒是新潮,村里人却骂她是日本鬼子。”柳叶被逗笑了,说:“我是随便说的,赶啥新潮,叫苗苗挺好的,就怕将来重名太多。”田海说:“这倒也是。嗨,甭考虑那么多,长大了再说。”突然柳叶坐直身子,撩起衣襟,露出一对大白奶子,说:“我奶惊了,你喊田江把禾禾抱过来喂奶。”田海就站在屋门口喊:“田江,田江,把娃抱过来喂奶。”田江在屋里回话:“娃刚睡着,等一会儿。”柳叶就双手托起两只鼓鼓的奶子轻轻一挤,嗖地喷出两束白生生的奶汁,像两支白丝线飘然而去。田海双手捂住奶子不让挤,柳叶说:“不挤胀得难受呢。”就继续一下一下地挤。
忽然,小马在院门外喊道:“田镇长,我们该去后庄了。”田海抬起手腕看表,回话说:“时间还早,你先进来坐一会。”小马就进来了。
吃罢午饭,三元就急着去后庄找二元。走到半道,田川迎面走来,问:“老领导干啥去?”三元说:“去给二元打个招呼,下午田海找他调查,不要认死理跟人家顶牛。”田川说:“我刚从老主任家出来,犟的很,我劝他认个错算了,他眼睛瞪得拳头大,说他是一没责任二没错误,还批评我是软蛋、松尻子,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怕啥……”三元问:“他是啥态度?”田川说:“他说这件事责任在上面,县上的头头应该下来了解民意,给群众道歉。”三元说:“我同意他的看法,但县上的头头未必能做到。我去跟他说。”两人就分手了。
不是三元走得快,差点吃了闭门羹,二元正要锁门出去,三元就问:“二哥要去哪儿?”二元说:“去果树园子。”三元说:“进屋吧,我有话跟你说。”二元就把三元让进屋。炕桌上烟灰缸里烟头堆得冒尖,炕上扔了几个空酒瓶,满屋子酒味。三元说:“下午田海找你调查问题,你甭出去。”二元说:“我嫌泼烦,不跟他谈。”三元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专案组来调查,有啥意见当面说出来,为啥躲避?”二元说:“白磨嘴皮子呢,给田海说事不顶。”三元说:“人家是镇长,咋不顶事。”二元说:“这件事责任在上面,只有县上的头头脑脑下来听取群众意见,向村民道歉,才能解决问题。”三元说:“二哥,你的想法不错,但要求太高,县上的头头能做到吗?”二元就来气了,说:“兄弟,你说县上的领导官僚不官僚,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咱村里大多数人没见过县上的头头是光脸还是麻子,至今没有一个书记县长来过咱村,只知道催粮要款征地,出了问题就追查下面的责任。这回我是豁出去了,县上不来领导,不向群众道歉,我要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继续向上面反映问题。我看有人管没人管。”二元当了三十多年村干部,党指向哪儿他打向哪儿,毫不含糊,是出了名的硬茬干部。就是死认理,脾气犟,硬折不弯。“四清”运动敢顶撞工作组,“文化大革命”跟造反派对着干,现在又跟县上的头头较上了劲。三元就劝说:“老哥息怒,不要着急慢慢来,你也学点乌龟法,到缩头时且缩头……”二元骂三元耍滑头,就下逐客令,说:“兄弟,对不起,咱们改日再聊。我再不走,田海就把我堵在屋里了。”跳下炕就往门外走,三元只好跟出来。
下午,田海没找见二元,就带着专案组回镇上去了。傍黑,八元从镇上放了回来,没给认定个啥问题,只罚赔了一百元汽油钱。八元没钱交罚款,让回来找钱,明天一定要送去。田川就批准用公款给八元垫付了。
专案组走后,上面一直没动静,“土地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过了十天,省道重新勘测路基,向东移了一百米,贴着东山根直直过去,将来修路要削半个黄羊岭,最多占原上二十亩好地,村民一致通过没啥意见。有小道消息说,“土地事件”惊动了省领导,批评了省公路局和县上的头头,说这是伤农行为,是工作作风不扎实造成的,要向群众解释、道歉……可是,县上一直没见有人下来。昨天,村部门口黑板上又出现了几句顺口溜:
“土地事件”闹得欢,
镇长带人搞专案;
不问原因追责任,
村民村干有意见。
唯有二元敢较真,
要求上面来道歉。
左等右等没动静,
不了了之为哪般?
十八
天快黑的时候,胡申正在厨窑里和女儿秋蛾、春蛾做晚饭。七元在院门口喊叫:“胡队长,你出来一下。”胡申丢下手中正在切的半个洋芋走出门,问:“啥事?”七元说:“你的信,我才从镇上带回来。”胡申上去接住看,不识字看也是白看,问:“哪儿来的?”七元说:“北京,你婆娘的信。”胡申说:“走,进屋给我念念。”七元说:“叫春蛾念,是家信我不能看。”胡申说:“的毛,九香给我的信有啥秘密,我家的锅大碗小,哪个你不知道。再说,春蛾认识的那几个字,念不下来。”七元就跟着胡申进到屋里,接过信撕开皮儿凑在灯泡下看,屋里光线很暗。就说:“你这鬼灯,黑得看不清字嘛。”胡申说等一等,就拿过一只小板凳站上去,把灯线绳绕几圈绾了个结,灯泡升高了二尺,说:“高灯低亮,这回看清了吧。”七元还是看不清,说:“胡队长呀,你是毛上捋虮子细到家了。换个大灯泡嘛,婆娘挣回那么多钱,放着下儿子呢。”胡申说:“我家的窟窿大着呢,那两个钱咋能招住花,装人要风光,过日子要抠搜呢。”于是就找出一个二十五瓦的灯泡换上,光亮稍微强了些,七元勉强看清了,就高声往下念——
胡申:
你好,秋蛾、春蛾乖!
快过春节了,我原打算今年春节回去过个团圆年,两年没回家,十分想念你们。可是今年又回不去了,主家教授老两口春节去美国和儿子儿媳孙子团聚,让我把家看好,他们明年春暖花开才回北京。我每天日子过得很轻松,除了浇花、打扫房间卫生,就是看电视、打毛衣和邻居老太婆闲扯。但我必须尽心尽力干好,教授对咱这么信任,工资开的又好,咱要讲良心呢。
俊妞想出来打工,活儿不好找。前一阵我联系好一户,可是女主人看了俊妞的照片,说人长得太漂亮,也太年轻,比她老公小几岁呢,不能雇。告诉俊妞不要着急,我抓紧再给她找。
寄回三千元钱,你计划着花。你和两个女儿要把生活搞好,甭抠搜。叫春蛾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过罢年,让秋蛾也去上学,不识字以后啥事也干不成,咱不能把娃一辈子的前程耽误了。
老胡,你在家辛苦了,等到明年春节,我一定回家看你和女儿。
我一切都好,不要牵挂。(我口述,雇人代笔)
九香
2005.12.24
七元念完信,说:“队长好福气啊,九香对你多疼爱,在外面往家里挣大钱,还惦记着你的生活。我婆娘要是这样,我就烧高香了。”胡申嘿嘿一笑,啥话没说,眼睛眨了眨,眼泪差点掉下来,忽然觉得九香真好,是他最贴己的人,他感到羞愧,对不住九香,自己是个大夯夯的男人,却蹲在家里看娃娃,让女人在外面受苦挣钱。七元见胡申不言语,知道他在想九香,就把信放下,说:“我走了。”胡申痴痴地没回过神,所以也没挽留七元吃饭。
吃罢晚饭,胡申去找田川商量组织人员外出打工的事。这件事两委会通过多日,由胡申具体落实。前一阵子太忙一直顾不上,现在天气冷了,山水河公路已经停工,村里人没事干就四处游浪,闲得心慌就三个一伙五个一堆聚到一起干些无聊的事,有的蹲在墙根晒太阳说闲话,有的划拳喝酒打平伙,有的扎金花搓麻将……这样发展下去,好端端的村子就会成为是非窝子赌博摊子……胡申心里很着急,所以他要抓紧把打工的人员落实下来,春节一过赶紧出去打工挣钱。到田川家院门口,屋里黑灯瞎火人不在,就掉头往俊妞家走,进了院子听见田川和俊妞说笑得正热火。推门进去,两人都不吭声了,好像商量啥重要事情,神秘兮兮的。胡申脑子一闪,说:“你俩的机密事,不说我也知道。”俊妞笑道:“你知道是啥事?”胡申没指名道姓,卖了个关子说:“婚姻大事嘛。”三个人心里都明白,就哈哈大笑。胡申猜对了,的确是婚姻大事,田川已经三十出头,还是光棍一个,该成家了,却找不上个合适的。俊妞的妹子白妞,今年二十八岁,是柳树崾岘村民办教师,高中毕业生,人长得比俊妞还漂亮,又嫩又白,一笑脸上两个酒窝,一张嘴露出一口白牙,人见人爱,看了由不住眼羡。可不知为什么别人给介绍过不少对象,一个也没说成,一晃成了大龄青年。如今俊妞为田川和白妞牵线搭桥,两人挺般配,双方表示愿意见面,这桩婚事看来八九不离十。
胡申就给田川汇报工作,说他准备挨家挨户动员登记,把外出打工的人敲定下来,春节后叫他们赶快行动。田川说:“你的想法很好,就这么办,忙不过来把七元叫上。我顾不上参加,明天跟俊妞去柳树崾岘相亲,这事不能再拖,要趁热打铁。”胡申开玩笑说:“等了几十年,现在火山要爆发,奈何不住啦?”田川说:“闭住你的臭嘴。”俊妞解释说:“说定的日子,明天要见面。”胡申说:“我是说笑呢,这是大事,抓紧办,甭让鸡飞蛋打了。你们商量,我走了。”田川安顿:“这事先甭在外面乱说。”胡申说:“知道。”脚刚迈出门槛,俊妞就喊:“老胡,等一下,给你安顿个事。”胡申站住了,问:“啥事?”俊妞说:“把我登记上,这次打工我一定要去。”胡申说:“你不提起,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九香来信说,给你还没找上活儿。”俊妞说:“不是已经说好了一家吗?”胡申说:“嗐,夜长梦多,老板娘又变卦了。”俊妞问:“为啥?”胡申说:“嫌你长得太漂亮太年轻,比她老公还小几岁。”俊妞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打工跟这有啥关系?”胡申嘿嘿笑道:“咋没关系,你这么年轻漂亮,跟老板娘的老公勾搭上咋办。”俊妞苦笑了,说:“城里的女人真会管老公。”胡申说:“是呀,谁像你……”话到口边觉得失言,马上打住。俊妞自然想到八元和金凤的事,情绪立马低落下来。田川就打圆场,说:“胡申,屁话少说,你快走,我们还商量事呢。”胡申趄坡下驴,掉头就走。
冬天日头短,吃罢早饭已经十点多钟。胡申挨家挨户动员登记外出打工人员,连着去了几户人都不在,路过五元家,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便走进去。嗬,好热闹,满院子婆娘娃娃,还带来了鸡猫猪狗,闲谝的,玩耍的,各有所乐。冬冬用脚踢谁家的猪壳廊,猪便以为给它搔痒痒,顺势跌倒展展躺在地上,冬冬两只小手就在腿胯、肚子、脖颈、脊梁四处乱抠,虱子像麻子一样往下掉疙瘩。月红过去朝冬冬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脏死了,甭抠!”吐口唾沫,抬起腿狠劲踢一脚,猪壳廊翻起身吱吱叫着跑了。
婆娘们坐在墙根下晒太阳说闲话,信口说来,旁若无人。小芳问:“听说我八叔跟八婶又打架了,打得很厉害,把眼窝都打青了?”田高氏说:“两口子嘛,哪有碟儿不碰碗儿的,打是亲骂是爱,香油拌的苦苦菜。”小芳说:“爱个屁,又在闹离婚,我看快散伙了。”金凤咬着月红的耳朵,悄悄说:“你知道不,秀芬在北京打工跟老板睡上了。”月红很吃惊,说:“不可能吧,我四婶那么老实会干出那种事。”金凤笑了,拍了一下月红的肩膀,说:“傻子,老石匠錾的好磨子,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秀芬没跟老板睡,哪来那么多钱往家里寄。”月红说:“大概是老板硬鼓着她睡的,现在的老板坏着哩,啥事干不出来。”金凤鼻子一哼,说:“母狗不摇尾,牙狗敢上身,肯定是秀芬骚情的。”
胡申动员了几个婆娘,有两三个愿意出去打工,就登记上了。问到月红,她却有点拿不定主意,胡申说:“下定决心吧,我把你登记上。”月红马上提出个条件,说:“赵华如果去我就去,他要是不去我也不去。”胡申心里好笑,这婆娘脸比城墙厚,说:“看来你俩是一把筷子不零卖。”月红竟然毫不忌讳,说:“那当然啦,出门在外,没个可靠人照顾咋行呢。”胡申说:“先登记上吧,回头再征求赵华的意见。”就转身往外走,喜鹊却扯着嗓子直喊:“胡队长,你站住,我问你个话。”胡申转过身,问:“啥话?”喜鹊就发牢骚:“天气冷成这样,上面咋还不见送救济棉衣棉被来,今年把我们忘啦?”胡申听得不顺耳,顶了一句:“你吃救济还有理啦。”喜鹊牢骚更大,说:“咋,我说的不对吗,年年都送救济衣物,今年为啥不送,莫非把老娘冻死不成?共产党可是不让饿死冻死一个人。”气得胡申干瞪眼,说:“像你这号吃倒江山不谢土的懒虫,冻死一个少一个。”喜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胡申自知争吵起来不是她的对手,就匆匆走了。
俗话说,猫不在,老鼠就翻了天。今天,八元家就是这样。早晨俊妞一走,八元就把村里游手好闲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招揽,九十点钟聚拢了一二十个人玩耍开来,屋里挤不下,就到院子里,分了几摊子,玩得热火朝天。胡申一进院子就说:“哎呀,你们又在打花花。”走近一个摊子,见每个人面前都放些火柴棒,“呵,玩的是荤的,你们这是赌博行为,不许赌博。”八元强辩说:“队长,不是赌博,随便玩呢。”文环帮腔说:“队长,我们打一毛钱的花花,连鱼子都不准下,小意思。不带点荤腥玩,提不起精神。”赵华说:“没女人的日子难熬的很,我们在一起玩为的解个心慌。队长,你婆娘在外面打工几年,没女人的滋味你是知道的。”一个年轻小伙说:“就是呀,越想女人心上越焦躁,无聊得人难受,一耍牌就把女人忘了。”胡申说:“再心慌无聊也不能赌博,我把话说到前头,赌博是违法犯禁行为,我说了你们不听,就报告派出所来管。”在另一个摊子下方捉鳖的顺子说:“队……队长不让耍赌,你……你们就甭耍了,加……加入我们的行列吧,我……我们打平伙吃肉喝酒哩,已经派人买羊打酒……酒去了。”打平伙,就是这地方人常干的摊钱吃肉喝酒的把戏,即玩耍的赌博的闲聊的人累了饿了,就摊分子凑钱,打几斤白酒,买一只活羊,现场宰杀,下锅煮熟,将锅端放在脚地,用大碗倒上白酒,几个人围着肉锅圪蹴一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谁吃多谁喝少绝不计较,互敬互让,共享快活。吃呀喝呀划拳呀,吆五喝六,搞得天昏地暗,神魂颠倒,忘了时辰,忘了自我。
说话间,文瑞和田江从院门进来了,累得满脸的汗水。文瑞肩上扛着一只驼骆子,咩咩地拉着死声叫唤,散发出一股子羊臊味。田江手提一塑料筒散白酒,是十斤装的大筒。几个打平伙的立马不玩了,开始忙着劈柴、烧水、磨刀子、宰羊、煮肉。八元说:“胡队长也凑一分子,我们一块打平伙吧。”胡申说:“我不参加,信口吃倒江山呢。”八元说:“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没酒喝凉水,没见过你这抠搜鬼。”胡申不再跟他解释,就挨个动员登记外出打工人员。这伙人想出去的不少哩,没费多大口舌就登记了七八个,他们是文璞、文玉、田江、文环、耿顺子等。问到赵华时,他犹豫了一下,问:“女人都谁出去打工?”胡申明白他是啥意思,明知故问:“你问这个干啥?”赵华说:“有女人提精神,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胡申哼地笑了,说:“你狗日的安的啥心我清楚,老实点,小心头子惹祸。”就告诉月红也登记了。赵华眼睛一亮,说:“我去,把我登记上。”
忽然,九元一瘸一拐地来了,脸黄黄的,头发长长的,人瘦了一圈。院子里的人呼啦围上去,七嘴八舌问长问短,有人问:“九元,啥时候回来的?”有人问:“伤好利索了吗?”有人问:“事故咋处理的,赔了多少钱?”九元叹口气,从兜里掏出一盒纸烟,撕开来给周围的人散,散了一圈才回答大伙的提问。他说昨天出院,今天一早文珍在街上挡了个顺路车坐到河湾镇,凑巧七元开着小四轮浪集,就捎回来了。左腿骨折是接上了,但比右腿短了一截,走路吃不上劲,一瘸一拐成了残疾。事故处理了,包工头赔偿损失费一万元,医疗费支掉三千元,还余七千元,可是包工头耍赖说没钱,只给了两千元,还欠五千元打了欠条。说是明年五月给清,我看指望不上了,钱难要,屎难吃啊。
大伙听了愤愤不平,说他妈的把九元亏死了,好端端一个健壮汉子致成了残废人,赔偿那么几个钱就打发了,往后的日子咋过,应该让他赔五万。九元说:“就这要不是文珍出面说话,恐怕一个钱也闹不到手,唉,人倒霉,鬼吹灯,放屁也打脚后跟。这倒霉的事咋就摊到我头上了。”然后就对胡申说:“队长,把我也登记上,过罢年我继续出去打工。”胡申瞅一眼九元,说:“你身体虚弱成这样不敢出去,伤筋动骨歇半年,就在家好好休息,腿伤彻底缓好了,再说出去的话。”九元说:“队长,我家的情况你知道,我不出去不行嘛。”说的是实话,九元家是出了名的贫困户,被村里列入“五保户”,三婶年迈体弱,是个药罐子,小儿子十元学习争气,今年考上了大学,是王原畔村唯一的大学生,一家人的生活担子就落在九元的肩上,他岂敢怠慢。胡申就鼓励说:“来日方长,养好了伤再干。眼前的困难村主任知道,他在村委会上说过,要想办法帮助你渡过难关。”九元动了感情,说:“我欠村委会和乡亲们的情这辈子也还不完,我家年年吃救济,十元上学给补助学费,我这次受伤,田主任又是派人又是送钱……”说着说着竟吸溜吸溜哭了,不住地拭眼泪,在场的人都觉得鼻子酸酸的,说不出话来。胡申还要去前庄和后庄动员登记,说不哭不哭,谁还没个灾难病疾,天阴总有天晴时。又转身给八元安顿,说:“不许耍赌,在你家里耍赌就是你支赌场,要追究你的责任。”八元拍着腔子打保票,说:“这我知道,队长你放心,我只许他们玩耍打平伙,决不让他们耍赌。”
天快黑的时候,胡申回到家里。给猪喂了食,给驴添了草,就开始烧炕、做晚饭。今天是星期天,秋蛾和春蛾跟着村里的人到镇上浪集去了,回来一定很晚,肚子肯定饿了,上午急着要走,姐妹俩心虎的只吃了一碗饭,紧喊慢喊就跑得不见影儿了。胡申记住了九香信上的话,甭抠搜,要把两个女儿的生活搞好。今黑夜准备做一顿好饭,油涮饼子炒鸡蛋,给两个女儿改善一回生活。胡申挽袖洗手,烧水挖面,水很快烧开了,倒进面盆里将面烫个半熟,放在案板上揉到擀开,抹一层厚厚的香油,撒上葱花、调料、盐末,再揉成团擀成饼,放入热油锅里涮,油放得越多,涮起来就越利索。很快就涮好了六张,黄灿灿,油汪汪,香喷喷,看一眼由不住咽唾沫。他把油涮饼子用盆子扣好,开始炒鸡蛋,取出六颗鸡蛋打了搅匀,倒进热油锅里煎……这当儿,两个女儿回来了,一进门春蛾就喊叫:“大,肚子饿死我了。”秋蛾吸溜着鼻子,说:“大,做啥好吃的,这么香。”胡申把锅盖捂严,拿起抹布擦着油手,说:“你俩猜,谁猜着谁先吃。”春蛾眼睛尖,看见了鸡蛋壳,说:“炒鸡蛋。”秋蛾看见案板上的菜刀、擀杖,说:“油涮饼。”胡申嘿嘿笑道:“一人猜对一半,谁也不先吃,谁也不后吃,来咱们一块吃。”父女仨就围坐在一起吃油涮饼子炒鸡蛋。边吃两个女儿就争抢着给胡申汇报今天浪集的见闻,花钱的情况。春蛾买了一个书包、一个文具盒、两个笔记本;秋蛾买了一方头巾、一双手套,姊妹俩每人买了一个蝴蝶发卡。给的五十元钱花了三十八元,还剩回十二元。秋蛾如数交给胡申。胡申问:“肚子饿咋不买着吃?”春蛾说:“你常说,宁买吃亏货,不吃便宜嘴嘛。”胡申满意地摸摸春蛾的头,又摸摸秋蛾的头,夸奖两个女儿乖,听话。
没注意八元啥时候进到屋里,红头涨脸,敞着怀,胸脯也是红的,身上一股子酒味。让座不坐,让吃饭不吃,说:“刚打完平伙,吃了两碗肉,喝了几碗酒,肚子饱饱的。”胡申问他有啥事,八元说:“有件事求队长。”胡申问:“啥事?”八元支支吾吾不肯说。胡申骂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忸怩个啥嘛。”八元就说:“队长,不能让俊妞出去打工。”胡申问:“为啥?”八元说:“她跟我闹离婚,出去就不回来了。”胡申就批评八元,说:“我早跟你说过要学好呢,毛病要改呢,你却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最近老毛病又犯了,还跟俊妞打起来。我没权利阻挡她出去打工,你的问题我解决不了。”八元哭丧着脸,说:“队长,我求你了,我改正错误,我再不打她了……”保证的话说了一箩筐,样子十分可怜。胡申皱一下眉头,说:“这个问题你跟俊妞商量着解决,我确实没办法。”八元一看队长真的不管了,扑通跌坐在地上牛吼般哭起来,还拿手左一下右一下打自己的脸。秋蛾、春蛾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美美吓了一跳,躲出去了。胡申也没见八元这么过哭过,却不劝说,反而训骂:“打,狠狠地打,有志气拿鞋底子打,没出息的货。”八元却不打了,也不哭了,但蹲在地上不起来。胡申说:“起来,起来,先回去,你俩的事我跟田主任商量了再答复你。”八元这才起身出门,走路踉踉跄跄脚底下打绊子,是酒喝的多了。
十九
临近年关,人人都有许多事要急着办,这是他们多少年形成的老习惯,今年的事今年必须办妥当,不拖泥带水留尾巴,明年的事重打梆子另唱戏。田川是一村之长,今年要办的急事自然更多。昨天从柳树崾岘相亲回来很晚,本该美美睡上一宿把精神缓过来,但心里有事,总是睡不踏实,天不亮就早早起来了。夜里没睡好,身子乏困,伸个懒腰又坐下,由不住想鸡叫的时候做的美梦——梦见跟一位素不相识的漂亮女子去登山,女子在前,他在后,登上半山坡,女子脚下一打滑跌倒了,骨碌碌滚下来。形势危急,救人要紧,他便张开双臂奋不顾身迎上去将那女子接住,不料自己也被撞倒,两人搂抱在一起一直滚到山下才停住。他被压在女子身子底下,欲翻起身走路,漂亮女子却死死搂住不松手,越搂越紧,还把脸贴上来跟他亲嘴,两只大奶子紧紧压住他的胸脯,堵得喊不出声喘不上气,只好任凭那女子揉搓……终于挣扎醒来,原来是睡魇了,两只手压在胸口。这梦有点英雄救美人的味道,他觉得好笑,想找个人圆梦,又不好意思张口。
胡申是个急性子人,一早就去找田川汇报外出打工人员登记情况。悄没声息地走进门,见田川痴痴地坐着,进来人也没反应,便咳嗽一声说:“哟,主任想媳妇啦。”田川回过神儿,说:“想也是白想。”胡申问:“咋,对象没相中?”田川说:“相是相中了,水深的趟不过去也是干瞪眼。”胡申明白,水深趟不过去的意思是女方家要的财礼太高,男方无能为力。就问:“女方要多少财礼?”田川挓了两个指头。胡申说:“两万?”田川点点头。胡申骂开了:“他妈的,这哪里是给女儿找对象,简直是卖牲口,卖牲口也不能漫天要价嘛。”田川叹息道:“这没办法,牛犊子在人家槽上拴着呢,嫌贵了你走开。”胡申说:“让白妞做工作嘛。”田川摇摇头,说:“谁说也不顶事,她那个妈是个老封建老财迷,满脑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口咬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卖不上好财礼,女儿宁肯不嫁。白妞前面找过几个对象,都因为她妈财礼要的太狠给搅黄了。”这地方女儿找对象要财礼是公开的,明码标价,概不赊欠。近年价码节节攀升,最低五千,上不封顶,两万三万属于正常范围。加上购置衣服铺盖、金银首饰、家具摆设、娶亲待客等等开销,没有四五万元是娶不来媳妇的。经济情况一般的家庭,亲戚合适对铆,婚事从简,娶个媳妇也得花两三万。实在穷困的家庭,就搞换头亲,即男方的妹子或姐姐嫁给女方的弟弟或哥哥当媳妇,女方嫁给男方做婆娘,一碗扣一碗,对等交换,谁也不用出财礼。
胡申就给田川说宽心话:“甭熬煎,只要白妞愿意,这桩婚事就没麻达。”田川苦笑了,说:“说的轻巧,钱是硬头货,我到哪儿弄那么多钱去。”胡申讪笑道:“亏你还是个主任,连八元的本事都不如。”八元是啥本事?村里都知道,八元的媳妇是讹来的,娶俊妞时出不起财礼,就跟着俊妞不离皮,死缠活缠弯丝缠,缠的俊妞招架不住,嘴一软八元就偷偷和她睡在了一起,将生米做成熟饭。俊妞妈知道了,嘴都气歪了,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怕八元跟女儿黏糊的时间长了肚子弄大丢人丧德,只好催促八元赶快结婚娶人,不再提说财礼的事。田川说:“你让我学八元,这是烟洞里扰手把人往黑路上领。”胡申就骂:“几年兵白当了,送上门的媳妇都不敢摸,那就打一辈子光棍吧。”田川说:“打光棍也不能干那种缺德事。”一计不成,胡申又出一计,说:“那就先领结婚证吧,等白妞妈知道了,你俩已经结了婚,成了合法夫妻,谁还说三道四。”田川笑了,说:“这个主意倒不错,你让我再想想,不能胡来,咱得有礼有节。”接下来两人就商量敲定外出打工人员名单。
商量罢,田川胡申分头行动。田川去后庄找二元商量给镇上头头送礼的事,胡申找俊妞说白妞和田川领结婚证的事。
田川来到二元家,三元正跟二元喝茶说话。见田川进来,三元说:“你来得巧,我正要去前庄向你道别呢。”田川问:“听说老领导要回省城?”三元点头说:“对,快过年了,我得回去一趟。”田川说:“就在老家过年吧,农村过年热闹,回去冷冷清清有啥意思。”三元说:“年底了单位上有些事要处理。还有女儿女婿外孙今年从深圳回来过年,我不回去不行。”田川问:“明年还来吗?”三元说:“来,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呢。”田川说:“欢迎老领导再来,继续指导我们的工作。”三元笑道:“谈不上指导,不添乱就好。”田川说,哪里哪里,老领导太客气。这时候七元走进来,说:“三哥跑这儿来了,我去大嫂家找你不在。”三元问:“找我做啥?”七元说:“三哥回来半年时间,马上要走了还没去过我家呢。走,到家里吃顿便饭。”三元推辞不去,二元说:“去吧,我这里没啥好招待,七元媳妇锅灶好。”田川说:“我是光棍一条,没法请老领导吃饭,实在抱歉。”三元说:“你先留着,明年回来我上你家喝喜酒。”田川笑了,说:“八字还没见一撇呢。”三元说:“水到渠成的事,抓紧办,没麻达。”
七元三元起身出门,二元拿出一只塑料袋往三元手里递,说:“我再没个啥,把这点黄花带上,过年炒一个菜。”三元说:“二哥,留着你吃,城里啥也不缺。”二元说:“我知道城里不缺啥,这是家乡的土特产嘛。”七元接过来替三元拿上,往前庄里走。
送走三元,回到屋里。田川说:“老主任,咱俩曾说过要酬谢冯书记,快过年了,得有个表示吧?”二元深吸一口烟吐出来,点头说:“该酬谢该酬谢,镇上今年对咱村照顾得好,山水河公路投资十几万,明年建学校还有大的投资,冯书记调到镇上后把咱村由过去的‘小康村’争取成了‘扶贫村’,虽然原头上征地闹的群众有意见,但主要责任在上面不在镇上。”田川问二元咋个酬谢。二元又深吸一口烟吐出来,问:“你是咋考虑的?”田川就把自己的考虑说出来:“应该酬谢两个人,冯书记和李所长。每人两瓶五粮液、两条软中华、一条牛鞭,再包上一个红包。”二元笑问:“哪来的牛鞭?”田川说:“是青海当兵的一个战友送我的。”二元又问:“红包包多少钱?”田川反问:“五千元咋样?”二元不吭声了,一口接一口地吸烟,闷了一阵,说:“我看红包就算了,不是人家要我们酬谢,是我们主动送的。再说了,逢年过节送点烟酒是人之常情,送钱性质就变了,是贿赂。正搞党员‘保鲜’教育呢,咱不能给人家制造错误。”田川说老主任考虑的周到,就取消了红包。最后二元说:“应该酬谢冯书记和田镇长,李所长也帮了不少忙,咱记住,以后再说吧。”田川说:“田海是我堂哥,自己人,给他送礼让我二大知道了会把我骂死呢。”二元说:“田海为咱村没少操心,要酬谢呢,咱要一视同仁,不能看人下菜碟。”田川被二元说服了,却提出他只负责给冯书记送。二元说:“田海你甭管,礼品弄好交给我。”田海是第一次给人送礼,有思想顾虑,说:“送去人家不收咋办?”二元说:“自古以来,官不打送礼的,狗不咬拉屎的,你放心去送,会收的。”事情就这么定了,田川起身出门,二元在背后喊着叮咛:“送礼的事要保密,不要对人乱讲。”田川说知道了。
三元走进七元家的小院,七元媳妇腊梅一挑门帘迎出来,像个没结婚的村姑娘,弯眉毛,红脸蛋,腰间系着围裙,两只面手在围裙上蹭着,笑盈盈地说:“总算把三哥请来了,快进屋。”举手挑起门帘,三元低头进屋。腊梅性格泼辣,人快嘴快,亲热地一口一个三哥的叫,直截了当跟三元说话,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管大伯弟媳“背搭话”那一套旧习俗。三元开玩笑说:“腊梅,弟媳跟大伯要背搭话呢。”腊梅咯咯笑了,说:“三哥是干部还这么封建,弟媳大伯走得端行得正,直接对话多好,为啥要第三者传话?”三元说:“腊梅思想解放了,好,直接对话。”腊梅又咯咯笑了,顺手拢了拢扑闪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把面粉沾在了脸蛋上也不知道,继续忙着包饺子。锅盖上已经摆了一圈一圈包好的饺子,像放了只麦秸草帽挺好看的,案板上擀就了许多待包的面皮儿。三元说:“腊梅的手艺不错,包饺子多麻烦,随便做碗面条吃就行了。”腊梅说:“不麻烦,快得很。”七元说:“送行饺子接风面,今天送三哥回城,再麻烦也得给你包饺子吃。”三元说:“好,吃饺子。来,我也包。”就往起挽袖子,却被腊梅挡住了,说:“三哥你缓着,快包完了。”又吩咐七元赶快烧水煮饺子。三元说:“我不能坐享其成嘛。”腊梅就递给三元一骨朵大蒜,说:“三哥闲不住,就剥蒜捣蒜吧。”不到半个时辰,热腾腾的饺子就端了上来。
刚放下饭碗,庄子上的人就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七元家院子。他们听说三元要回省城,纷纷赶来送行,有送鸡蛋的,有送黄花的,有送荞面的,有送葵花的,还有送鸡送羊肉的。三元推辞不收,乡亲们变脸失色不悦意,说三元嫌少看不起他们。七元就替三元做主,将各家送的东西象征性收了一点,表示情领了。然后找来一只纸箱,一样一样装了用绳子捆绑好。刚捆绑好,三婶颠着小脚摇摇晃晃地来了,左手头巾里提着几颗鸡蛋,右手拄着棍子。九元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跟在身后,手里拿件毛衣。三婶进门就往三元手里塞鸡蛋,说:“三元,把这几个鸡蛋带到路上吃,才煮的。”三元双手接住,说:“三婶,留着你吃,我带这么多吃的呢。”三婶说:“带上,家贫不算贫,路贫贫死人呢。多带点吃的甭困在路上。”又从九元手中接过毛衣,说:“三元,把这件毛衣带给十元,天冷了,他衣服单薄。”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十元在省城念大学,放了寒假没钱回家,就在省城打工挣学费。三元接过毛衣,说:“三婶放心,我一定带到,回城后我去学校看十元。”九元说:“让三哥费心了。”这当儿田有义提着一摞书稿慌慌地进来,走到三元面前说:“老同学说走就走,这么急。给,我还要给你添麻烦呢。”就把书稿递过去。三元说:“老同学做梦都想着出书,我一定尽力帮忙,圆你这个梦。”田有义说有情后补有情后补。七元就打开纸箱,把毛衣、书稿塞进去,又捆绑好,提出去放在院门口小四轮上。四元最后赶来,说:“三哥,你回城打问一下,看秀芬干得咋样?”三元说:“行,她在哪个饭店?”四元说不上来,就问身后的文璞:“你妈在哪个饭店?”文璞说:“在城北门农家小吃馆。”这时候七元大声呼叫:“闪开,闪开,让三哥快走,甭误了坐车。”人们就闪开一条道,三元从屋里出来,坐上小四轮跟乡亲们招手告别,向河湾镇驶去。
这两天俊妞心里又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田川白妞一见钟情,谈的十分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着急的是老妈财迷心窍,一口咬定谁娶白妞两万元财礼一文不能少。白妞的婚事就耽搁在老妈的手里,现在还不吸取教训,真是糊涂的老娘叫不应的天。正在一筹莫展之中,胡申走进来。俊妞举手抹一抹头发,问:“队长,我外出打工没麻达吧?”胡申说:“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事的。我跟田川商量过了,你暂时甭出去。”俊妞问:“为啥?”胡申说:“一是九香还没给你联系好雇主,你出去也是瞎撞;二是田川跟白妞的婚姻大事正在关键时刻,你一走就没戏了。”俊妞觉得胡申说的有道理,扑闪着大眼睛,一时无语。胡申问:“你有啥意见?”俊妞说:“你们考虑的全面,那我就先不出去。”胡申明知故问:“田川跟白妞的婚事没麻达吧?”俊妞叹息道:“我正为这事发愁呢。”胡申说这么大的喜事你愁啥。俊妞就把老妈要财礼的事说出来了。胡申听了,说:“不用发愁,我有个好办法。”俊妞眼睛一亮,问:“啥好办法?”胡申说:“先斩后奏法。”俊妞莫名其妙,问:“啥叫先斩后奏法?”胡申狡黠地一笑,说:“让你妹子先跟田川睡觉嘛。”俊妞急红了脸面,就拿拳头打胡申,骂胡申使坏,坚决反对。胡申这才说出实话:“看把你紧张的,那就先不睡觉,先领结婚证怎么样?”接下来如此这般鼓动了一番,说转了俊妞,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满口答应了。胡申走出院门又返回来叮咛:“俊妞,这事要快,不能拖。告诉你妹子来的时候一定要带上身份证。”俊妞说记住了。
第二天中午,白妞应姐姐的召唤来到王原畔村。一进庄子就引起人们的注意,都说田川的媳妇撵田川来了,大人远远地站着望,娃娃跟在后面追着看。白妞真是漂亮,长相好,身段好,走起路来好像水上漂,走过去有一股子好闻的香味。走进八元家的院子,俊妞迎出来,连轰带赶把娃娃们撵走关了院门。白妞说:“姐,你们庄上的娃娃咋这么顽嫌?”俊妞说:“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嘛。”白妞淡淡一笑,放下手提包。姐妹俩说了几句话,俊妞就言归正传,问:“跟田川的事你考虑的咋样了?”白妞说:“我没意见,就是妈要财礼……”俊妞打断白妞的话,说:“妈真是老糊涂了,为了钱不顾女儿的前程。这回你要拿定主意,不能由着妈再把事情搅黄了。”白妞撅着嘴,说:“妈不同意,我有啥办法?”俊妞说:“我有办法,你听姐的。”就把跟胡申商量的一套办法一五一十说出来。白妞听了半晌没吭声。俊妞等急了,就激将说:“你要不同意就拉倒,这事我再不管了。”白妞说:“同意是同意,妈咋办呢?”俊妞说:“妈就养我们姊妹俩,日后的生活自然要由我俩照顾……”
说话间,田川、胡申、七元、胡中进来了。胡中是个见面熟,进门就毫无顾忌地开玩笑:“哎呀,我们的白妞等不及了,送货上门来啦。”白妞羞得脸面绯红,头出溜低下去。俊妞就骂:“谝屄猴,把你的臭嘴夹紧。”胡申说:“白妞是老师呢还这么封建。”七元说:“这不是封建,是文明。”胡中就抬杠,问:“啥叫文明?送货上门是封建还是文明?”说笑一阵,田川就扯正题,问:“你们姊妹俩商量好了吗?”俊妞就把白妞的意见和自己的想法说给大家听。胡中听了,笑道:“咱们是戏台上的乐器响(想)到一搭了。”就说出了田川的想法——家里有四间房子,地方宽展,跟白妞结婚后把岳母接过来住在一起,管吃管穿管住,养老送终。明年学校扩建,学生要增加,缺一名带课老师,白妞就在村小学任教。胡申补充说:“这也是村委会的意见。”俊妞、白妞非常满意,说:“感谢村委会,感谢大家关心帮助。”
突然,窗子上的纸哗啦啦响,院子里一只公鸡领着三只母鸡,被风吹得翻卷着毛转圈儿。天变了,刮起了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空一疙瘩又一疙瘩乌云弥漫过来,把天地罩得一片灰暗。胡申说:“变天了,田川你把白妞捎上赶快去镇上领结婚证。”七元说:“天争九哩,三九三,冻得野狐子没处钻。”胡中说:“天上下刀子也不怕,主任今天心劲大着呢。”胡申催促说:“干冬湿年,要下雪了,抓紧走吧,趁脚下便当,天黑前赶回来。”俊妞说:“吃了饭再走,我这就做。”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做饭。田川说:“不做了,我们到镇上下馆子。”就对身旁的白妞说:“走吧,外面风硬得很,你把衣服穿好。身份证带了吗?”白妞站起身,说:“带了。”就穿好衣服,跟了出去。田川把摩托车一直开到俊妞的门口,白妞腿子一跷坐上去,双手搂抱住田川的腰,呜地开走了。胡中在身后扯着嗓子喊:“白妞,把田川的腰搂紧,小心把你甩了。”俊妞瞪一眼,说:“胡溜嘴,屄话咋这么多。”胡中说:“关心你妹子的人越多越好嘛。”惹得几个人嘿嘿笑了。
真是日怪,昨天田川跟白妞从镇上领结婚证回到家已经是掌灯时分,庄子上的多数人都不知道,怎么今天上午消息就传到了柳树崾岘?白妞妈听说女儿领了结婚证,脑子轰的一下跌倒在脚地,差点气死过去。中午白妞的堂弟二牛气喘吁吁来到王原畔村,说白妞妈得了急病,叫她赶快回去。田川信以为真,要跟白妞一块去柳树崾岘看岳母,俊妞心里清楚,是妈在出难题,挡住不让去,说:“田川你甭去,我跟白妞先去看看啥情况。”姊妹俩立马动身,跟着二牛急急火火上路了。
姊妹俩走进院子就听见屋里老妈歇斯底里地哭喊叫骂:“我的命好苦呀,两个女儿都叫人骗跑了,谁管我呀,我不活了……”见两个女儿走进来,啊哟一声闭了气,脸色蜡黄,双手冰凉,直挺挺躺在炕上。俊妞、白妞上前抓住老妈的手,又是哭又是叫……突然,老妈嘿嘿笑了,说:“妞儿,你俩可回来了,大有话要给你俩交代……”这分明是老爹的声音。俊妞白妞大为震惊,老爹死去十年了,怎么会说话呢?大白天活见鬼!邻居说,你妈让你大挼住了,快去喊你二大。就有人嗵嗵嗵跑着喊白妞二大去了。白妞妈得的是农村常见的一种邪病,又叫鬼上身、鬼附体,没有好方法治疗,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找个汉子装成钟馗,用桃树枝条,或赶车的皮鞭抽打病人,把附上身的野鬼赶跑就好了。此刻,白妞妈活脱脱成了白妞大,说:“妞儿,你妈拉扯大你们不容易,出嫁你就得要财礼,养活了几十年不能白养活,两万元财礼不多。还有,她如今身老无力需要人照顾,大不在就靠你俩,你们不能撇下她一个人不管……”这时候白妞二大来了,手里提着鞭子,进门二话不说,朝手上呸吐口唾沫,抡起鞭子在白妞妈身上就是一顿抽打,还口中念念有词:“我是钟馗,打鬼,打鬼!”白妞妈啊哟一声闭了嘴。半晌,呼出一口气恢复过来,眼泪淌了一脸。
两个女儿,还有邻居,七七八八劝说了一个下午,老妈软硬不吃,一句也听不进去,坚决不跟白妞去王原畔村居住,还讲了一堆理由,说走了就把老汉撂了,谁给他上坟烧纸?世上有个丈母娘招女婿,没个女婿招丈母娘;招女婿,耍把戏,不愿意看女婿的眉高眼低过日子;日后死在外面,回不了柳树崾岘,跟老汉埋不到一搭,成了孤魂野鬼;等等,等等。一句话,死也不离老窝窝,田川在王原畔就是给她造上一座楼也不去住。无可奈何,邻居都摇摇头走开了。姊妹俩商量一番,决定白妞留下照顾老妈,俊妞先回去告诉田川,再想别的办法。
二十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一顿油泼辣子搅团,就打发灶王爷上了天。小年一过,大年跟着就到。今年腊月是小月,二十九就是大年三十,时间更紧迫,人人忙得一塌糊涂,年味就一天比一天浓烈。一早起来,田高氏就叮叮当当剁饺子馅。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个月内添了两个孙娃,侄儿田川又跟白妞结婚,这一年等于田家增加了三口人,田高氏高兴得合不住嘴巴。所以小年一过就忙着置办年食,今天才二十六,就动手剁饺馅,接下来是蒸丸子、炸油糕、燎猪头、刮鱼、洗萝卜……活儿一大堆,不知该从哪儿下手。柳叶走进来,见婆婆忙得不可开交,挽袖子要洗萝卜,田高氏却挡住不让洗,说:“月婆子不能动水,放着我洗。”柳叶说:“妈,我已经满月二十多天了,不要紧。”田高氏说:“甭犟,坐月子不上日子,动冷水得手脚麻木症呢。”柳叶要和面,田高氏也不让干,说生了娃娃不过百天干出大力气的活会落下劳累病呢。柳叶笑道:“你这么忙,我总得帮你干点啥嘛。”田高氏就把生好的一笸篮豆芽菜递过去,说:“你闲不住就拣豆芽皮吧,这活轻省。”
王元畔村过年形成个老规矩:大年初一,同姓同族人集中在一起,一户挨一户从长辈到晚辈轮流着拜年、吃年饭。姓田的如今只有两户,老大田有仁在世时,年年先到他家拜年吃年饭,毕了,再到田有义家。田有仁过世后,就先来先到田有义家。今年田高氏盘算着三十的年夜饭把田川两口子叫过来一块吃,两家子合起来正好十口人一桌子。柳叶听了,笑道:“妈,苗苗和禾禾才满月也上桌子。”田高氏说:“咋不上桌子,人有大小,口没大小,那是咱田家两个重要人呢。”柳叶咯咯笑了。田高氏继续说:“初一也不要去田川家吃饭,白妞是新媳妇乍到,摸不上锅灶。今年他们啥也甭准备,等明年过年再轮着吃。”柳叶问:“妈,那田湖呢?”田高氏叹口气说:“田湖不随群嘛,一到过年就躲的不见面,谁家也不去,别人去他家拜年也找不上人。”说话间,俊妞走进来,说是要借斧头劈柴火。看见田家过年摊子铺的这么大,就说:“表嫂,你这是过年呢还是过事呢,准备这么多吃的?”田高氏说今年人多,就把过年的打算又说了一遍。俊妞叹息道:“我妈跟白妞淘气呢,过年还不一定让她回来。”田高氏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儿一结婚就是婆家的人了,咋能在娘家过年呢。劝一劝你妈,她怕是老糊涂了。”俊妞说:“劝了,听不进去。”田高氏说:“有天大的事,年过了再说嘛。”柳叶就出主意,说:“表婶,请你舅舅劝她肯定听。”俊妞感谢柳叶提醒了她。问:“表嫂,斧头在哪儿?”田高氏说在门后面。俊妞提了斧头就往外走。
送走俊妞,田高氏到堂屋门口喊田有义:“喂,帮我剁一阵饺馅,我右手吃不上劲,困得兮兮了。”田有义在屋里回话:“你左手呢,我正忙着。”田高氏就开始嘟囔:“你整天窝在屋里不挪屁股,油缸倒了也不扶,不知道你忙啥呢,忙得连年也顾不上过。”田有义坐不住了,就去厨屋帮老伴剁饺馅。剁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坚持不住了,借口有人来写对联站起身要走,腰却酸得直不起身子,就用拳头在腰窝一下一下顶,斜趔着身子到堂屋去了。田高氏又嘟囔:“老鬼一辈子就知道看书写字,啥事都干不了,下辈子宁嫁个讨吃子也不嫁这种没本事人……”柳叶在旁边偷偷地笑。
再说二元吧,入冬以来几件不顺心的事弄得心里极不畅快,所以对过年没多大兴趣。昨天文珍专门从县上回来动员二元去镇上过年,叫文玉也去,年三十文珍一家都回到镇上,全家六口人在兰花饸饹面馆过个团圆年。二元脸子一冷,说:“你们咋不回来过年呢?”文珍解释说,过年前后生意好,面馆继续营业不关门,我妈离不开。再说,镇上过年红火,正月初三县秦剧团到镇上演《铡美案》《玉堂春》《辕门斩子》,你死爱看个秦腔,就美美看几场过把瘾。二元却一口拒绝了,说:“我不去。”文珍好说歹说不顶用,只好回县城去了。
文珍前脚一走,七元、八元、顺子、赵华、文环等一帮青年人后脚进门。他们是来煽惑动员二元耍社火的,就鼓动说:“老主任,你呈头咱们耍社火吧,过年人都闲了,热闹热闹。”二元哪有心思耍社火,所以推辞不干。这地方过年最有文化品位的活动就是写对联、剪窗花、耍社火,也就是扭秧歌。写对联你得找田有义,他肚子里有货,毛笔字写得漂亮;剪窗花三婶是高手,剪啥像啥;耍社火谁也日鬼不过二元,他是周围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社火头儿,秧歌把式。二元识文断字,口才好,脑子反应快,加上自带几分幽默滑稽,所以扭起秧歌来扭走演唱说耍,样样来得,见啥说啥,信口“拈”来,日能得很。耍社火关键在社火头儿,今年二元不当这社火头儿还真耍不起来,别人当头儿即使耍起来也没多少人看,拢不住观众嘛。最后,二元拒绝说:“我今年泼烦得很,没心思耍。再说人老了,腰来腿不来,耍也耍不好,丢人现眼的。”大伙见二元把话说死了,就不再纠缠。年难过,年年得过。打发走一帮青年人,二元就思谋着今年这年咋个过法,按照老规矩:正月初一要把王姓人集中起来,先烧香敬神,再祭奠家谱,然后按辈分排行大小一户一户轮着拜年吃年饭,顺序是第一户三婶家,第二户大元家,第三户二元家……以此类推往下轮,全部轮过来就到了初四,初五就开始耍社火。今年情况有变化,大元去世了,社火不耍了,规矩也得变一变。咋个变法?二元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嫂一人独居,支应不起那么多人,把她请下来,由他支摊子管饭,大元二元两户一次轮过,免得大嫂劳累破费。主意已定,二元就出门去上庄动员王李氏。
大元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没人,却见堂屋的门虚掩着,二元推开门见王李氏坐在炕上流眼泪,就知道她又思念大哥了,说:“大嫂,大哥去了是享福了,你甭哭伤了身子。”王李氏抹把泪水,说:“我不是哭你大哥,是哭我命苦。”就把儿子儿媳不孝敬的事告诉二元:大元咽气前两天三元主持开家庭会说好的,两个儿子一年给老娘多少白面,多少荞面,多少杂粮,多少零花钱,他们都同意。可是半年过去了,谁也没兑现,眼下吃得米干面净,临近年关,不要说过年,连日子也过不去。讨要了几次两个媳妇勒扣着不给,还说难听话。二元问:“说啥难听话?”王李氏又流泪了,说:“月红说我这老不死的,把他们害到啥时候。”二元来了气,说:“小儿反上了,定下的事不能随便推翻。把他们叫来。”正好赵华从门口过,二元就派去找月红和小芳。
很快,妯娌俩来了。二元沉着脸子问:“给你妈的米面和零花钱咋不按时送来?”小芳说:“米面正在加工呢,钱等文环回来就给。急啥,欠不下她的。”月红眼睛一翻嘴一撇,说:“摊钱摊粮,当初我就有意见。”二元问:“有啥意见?”月红说:“不公道嘛,我说按户摊,他们非要按人摊。”二元说:“赡养老人是儿女应尽的责任,摊多摊少都是为老人,不要斤斤计较。”三说两说,月红的糊涂病犯了,就顶起嘴来。二元倚老卖老,以长辈的身份教训,说:“做媳妇的要孝敬公婆哩,你顶公骂婆的像话吗?”月红是个糊涂罐子,哪肯给叔伯公公面子,身子一轮走开了,旋走旋骂:“哼,管得宽,连自个都没管好还来管别人。尿泡尿照一照,自己一身毫毛,还说别人是妖怪。”二元气得脸子铁青,手抖得划不着火柴,划了几次划着了,又点不上烟。
等气消了些,就说过年的打算,劝道:“大嫂,甭哭,今年到我家过年,你屋里就不动烟火了。”王李氏撩起衣襟拭去泪水,说:“我不能走,初一几个孙子来拜年,我给准备了压岁钱呢。”二元苦笑了,说:“你呀,自己锅都吊起来了还想着孙子,可惜你的好心了,喂大事不顶,一个个都是白眼狼。”王李氏坚持说:“儿媳妇糊涂,孙子一个比一个乖。再说,我一走你大哥的香火就断了,我守着给做个伴儿,他怪孤单的。”说着眼泪又淌下来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再劝,二元长叹一口气,不言语了。
有钱没钱,贴副对联过年。这地方人们把贴对联看做是过年的头等大事,既重视又讲究。二十八日一早,田有义就忙着裁纸研墨泡笔,把方桌搬到堂屋中央。刚准备就绪,写对联的人就来了。胡中一进门就高喉咙大嗓门说:“田老师,今年给我编的啥对联?”田有义说:“今年你自个儿拟,我没你文采好。”胡中笑道:“哎呀,你甭糟蹋我,斗大的字我认不了一麻袋,有啥文采。还是你来拟。”说笑几句,田有义铺好纸,提起笔,说:“这样吧,咱俩合作,我出上联,你对下联,咋样?”胡中想了想,说:“试试看。”田有义挥笔写道:说说笑笑顺口溜。胡中眼珠子翻翻,围了桌子转一圈,脱口而出:“字字句句大实话。”田有义说好好,大笔一挥落在纸上。说:“我已想好了横批。”提笔写下“扶正黜邪”四个遒劲大字。胡中看后皱一下眉头,说:“太文,也太凶,就像打鬼。过年哩,换个吉祥的。”田有义稍作思忖,又写了“除旧布新”四个字。胡中点头认可。
胡中还没走,四元一阵风走进门,说:“田老师,到赶羊时间了,先给我写吧。”田有义说:“甭着急,昨天就给你写好了两副。”随手拿出来抖开展示,一副是:山青水绿景色好,草茂花香羊儿肥。递到四元右手。一副是:勤劳本是摇钱树,节俭实为聚宝盆。递到四元左手,并反复叮咛:“右手的贴羊圈门上,左手的贴堂窑门上。半道上可不能尿尿,小心倒错了手。”在场的人轰地笑了,四元去年尿尿倒错对联的事已经成为村里人人皆知的笑话。
看出来了吧,田有义写对联就是有两下,最大的本事是能够因人而作,“对症下药”,开口成章,立等可取。这会儿桌子四周围了一圈人,恐后争先都要写。田有义说:“不要挤,一个一个来。”此刻心中已经有数,点名先给五元写。针对喜鹊平时的为人,写下一副顺读倒念意思不变的回文句:我爱邻居邻爱我,鱼靠水活水靠鱼。紧接着给八元写了副有忠告意义的联子:白日莫闲过,青春不再来。刚落笔,文玉说:“田老师,给我大写一副,给我妈写一副。”田有义想一想,就给二元写了副短联:心宽忘地窄,野旷觉天低。又给兰花写了副长联:面可充饥快进来吃上两碗,茶能解渴请坐下品尝几杯。顺子急了,说:“该……该……该……给……给我写了。”田有义笑道:“不要急,这就给你写。”便根据顺子的性格落笔成文:喜怒哀乐悠悠倾诉,是非曲直慢慢言说。
赵华来得最早,却不抓紧写对联,在院子跟柳叶和秀丽青子唧唧咯咯打牙聊嘴说笑。今天日头红,妯娌俩抱了孩儿在门旁晒暖暖。赵华就从兜里掏出钱夹,先抽一张二十元给苗苗,柳叶急忙躲避,说不要破费不要破费。赵华就把钱塞到裹被里,说:“拿上,给娃个压岁钱,过年呢,图个吉利。”柳叶就摇着苗苗的小手说:“谢谢叔叔。”赵华再抽一张二十元给禾禾,嬉皮笑脸说:“叫干大,叫干大。”秀丽青子嘴一撇,酸溜溜说:“给冬冬还当不过来呢,哪有禾禾的。”赵华诡秘地一笑,说:“都当,都当,不要吃醋嘛。”秀丽青子冲声冲气说:“谁吃醋,禾禾才不稀罕呢。”一扭身走了,赵华闹了个大红脸,自我解嘲说:“这媳妇子不识耍嘛。”
又走掉一拨人,田有义手头松动了,就喊:“赵华,快点来写。”赵华走进堂屋,田有义说:“我给你想好了一副。”就提笔写下一副叠字联:出去的辛辛苦苦,进来者甜甜蜜蜜。赵华却咧嘴一笑,说:“表叔咋写这么个对联?”田有义说:“这对联好着哩。”赵华说:“我不要这副,另写一副。”田有义问:“为啥?”赵华有些难为情,耸耸肩膀说:“这副不美气。”耿顺子讪笑道:“这……这……这最……最美气,你……你就是甜蜜蜜嘛。”赵华就举起拳头追着打顺子,骂道:“结巴熊,再坏看我收拾你。”顺子围着桌子跑,揭开了老底:“谁……谁……谁不知道你……你跟月红甜甜蜜蜜……”这话把赵华惹恼了,脸子唰地红到脖颈,顺手提起小板凳,扑上去真要打顺子,被众人拉住了。田有义说:“开个玩笑,年轻人火气咋这么大。大过年的莫生气。”就给赵华又写了一副:老户新户户户文明,近村远村村村致富。赵华拿了对联头也不抬走了。在场的人你一句他一句数落顺子,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不该当着大家的面臊赵华的毛。顺子却不服气,说:“他……他……他为啥揭我我的短?”有人问:“他揭你啥短?”顺子说:“骂……骂……我……我是结巴。”有人说:“他骂你是他的不对,你不能当众揭他的短。”顺子说:“他……他……他嫖风还有理了,不……不让人说,我……我……我偏……偏要说。”有人说:“你甭捕风捉影胡说八道。”顺子急了,说:“谁……谁……谁胡……胡说八道,我……我前天去赵华家,推……推开门看见他正跟月红搂抱在一块亲……亲嘴呢……”这当儿耿锁子拿着红纸从院门进来写对联,顺子怕他哥,立马闭了嘴不再排侃,匆匆走了。
除夕是过年的第一个高潮。先是忙着写对联、贴窗花、上坟、准备年夜饭、挂灯笼……再是吃团圆饭、散压岁钱、燃放鞭炮、守夜。四元家虽然秀芬没回来,但父子仨年过得有板有眼,哪道程序都没减少。最受益的是文宝和花花,团圆饭文宝吃了一肚子肉菜大米饭,胀得直打饱嗝。花花也跟着沾了大光,文宝偷着喂馍喂菜,见了骨头连眼皮都不抬。四元破天荒给了文宝十元压岁钱,文璞明里暗里又给了二十元,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么多钱。买回的十颗两响炮、一挂鞭,全归文宝一人燃放。吃罢年夜饭文宝就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高兴得在地上跳了几个蹦子。半夜了心虎的还不睡觉,一会儿出去燃放一个鞭,一会儿燃放一颗炮,要么把压岁钱拿出来偷偷数一遍,在花花眼前晃晃夸他有钱。一宿连双岁,半夜分二年。刚栽了个盹,就到了新一年正月初一,进入过年的第二个高潮——燃放鞭炮、接神、出新生灵、拜年……文宝起得最早,昨晚睡觉没脱衣服,揉揉惺忪的睡眼,跳下炕,端了颜料碟儿就去给羊儿们涂红抹绿准备“出新”。
文宝走进羊圈,看见羊儿们在圈内北墙角挤成一疙瘩,竖耳瞪眼,惊魂未定的样子。他觉着不对劲,就在羊圈里仔细察看,发现羊圈墙被掏开一个大洞。马上意识到出事了,就往家跑,脚底一绊啪颜料碟儿摔碎了,也没管三,爬起身继续跑,扯着嗓子喊叫:“大,哥,不好,贼偷羊了!”四元还没起来,说:“大过年的,一惊一乍喊啥。”文宝说:“贼偷羊了,羊圈南墙掏开个大洞。”四元这才觉得事情的严重性,一骨碌翻起身,喊文璞:“快起,贼偷羊了。”父子仨圈内圈外看个遍,果然靠村外的南墙挖了个窟窿,大小正好能拉出去一只羊。就赶快清点羊数,少了六只。四元脸子由灰变青,说:“文璞,快去找队长。”转身又吩咐文宝查对丢了几只大羊几只小羊。
胡申很快来了,听说贼偷了四元的羊,村民也来了不少,嘁嘁嘈嘈四处寻踪迹找线索,就在羊圈外不远的空地上找到一摊血,还有一堆羊草屎。偷羊贼胆子真大,当场宰杀,连杂碎也不留下。这当儿文宝查清了丢失的羊,给四元报告结果,说少了四只大羯羊,两只驼骆子,全是给别人代放的。有人算了一笔账,说:“损失不小啊,至少要给别人赔偿一千五百元。”四元一听,腿一软出溜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突然牛吼般哭起来。有人就劝说甭哭,越劝越哭得厉害,却不掉眼泪是干号。胡申不劝,反而训道:“哭顶哩,赶快去派出所报案。”就派文璞和顺子去了河湾镇,又把围观的人群支到一边,说不要乱踩踏,要保护好现场。
四元止住了哭泣,说:“都怪我麻痹大意,前天放羊遇上三岔梁吴老汉,说他家的牛棚夜里被贼挖个窟窿偷走了,连影子也没找上。提醒我要小心,过年了,贼凶得很,连刁带抢的。我咋就没在意……”后悔得拿手一下一下拍额头。胡申说:“甭说了,贼走了关门也不迟,从今天起夜里不敢睡大觉,贼心没底蛇吞象,没准还二返长安呢。”又告诫大家过年要注意安全,注意防盗防火,也不要赌博。也有个别人嫉妒四元呢,悄悄说风凉话:“该偷,婆娘儿子挣那么多钱,贼娃子穷得过不了年,不偷他偷谁。”
说话间,柳树崾岘的二牛慌慌张张进村来,去八元家找俊妞不在,看见这里人多,就喊着田川俊妞的名字撵了过来。走近了,田川问:“大年初一找我们有啥事?”二牛抹把汗水,说:“白妞妈喝了毒药……”在场的人大吃一惊,问:“咋回事嘛?”二牛就上气不接下气对大伙说事情的经过——白妞的舅舅昨天去柳树崾岘劝说白妞妈,说过年了,白妞已经结过婚就是田家的人了,应该回田家去,不能留在娘家过年。白妞妈不讲理,说我不管过年过月,田家不拿财礼来休想把白妞领走。老姊妹俩三说两说吵起来,白妞妈连哭带骂不听劝,最后白妞舅舅一脸严肃警告说,劝你不听那就经公,要财礼是犯法的,有人去镇上向法庭告你一状,定个买卖婚姻罪,至少关你一年禁闭,弄个鸡飞蛋打人受法。你好好掂量,看哪个多哪个少?说罢出村去了。
此刻俊妞已经闻讯赶到场,急着问二牛:“我妈为啥喝毒药?”二牛说:“你舅走后你妈越想越害怕,觉得骑虎难下,又哭又闹一夜没睡觉,白妞守到天亮,困得栽了个盹,她就喝了半瓶子农药。”田川问:“人现在咋样?”二牛说:“我走的时候,村里人已经把她抬上小四轮,送镇上医院抢救去了。”俊妞长叹一口气,泪水止不住流了一脸。
田川就对胡申说:“这一摊子你操心着,我去一趟镇上。”匆匆回家骑了摩托,捎上俊妞一阵响声出了村。
二十一
田川、俊妞赶到镇医院,白妞妈正躺在急诊室吊针,睡着了,昨晚折腾一宿,乏困得兮兮了,睡得很死。气色却挺好看,不像是个服毒患者,便都松了口气。这当儿白妞跟着大夫走进来,田川就问大夫:“情况严重吗?”大夫指着脚地的农药瓶子,说:“我们化验过了,不像是农药,无毒。”田川顺手提起农药瓶子转着看,说:“明明贴着农药商标,注明有毒,咋能没毒呢。”大夫笑了,说:“你们交了好运,买的是假货。”原来是假农药,不幸中的大幸,几个人哈哈大笑,白妞眼泪都笑出来了,说:“我们应该感谢厂家生产假农药,不然咱妈就没命了。”俊妞问:“大夫,我妈啥时候可以出院?”大夫说:“没事,针吊完就可以出院。”田川出去了,一会儿买回一包糕点、两瓶罐头放下,又掏出二百元钱往白妞手里塞,说:“你俩等着妈吊完针,把账结了陪着回家,我到派出所看看顺子他们报案的情况。”白妞推让不要,说:“不能拿你的钱。”俊妞说:“你俩还分啥你我。”田川趁机捏了一下白妞的手,笑道:“是呀,推让啥,你跟我谁是谁嘛。”白妞脸颊泛起一层红晕,接住了钱。小动作被俊妞瞥见,她很有眼色,转身走出病房。田川扑上去搂住白妞就是个亲,脸蛋、嘴唇、额头、脖颈亲个遍还亲不够。
田川正在街上走,迎面碰上何半仙,身背算卦家当,迈着八子步。田川有事本来不想跟他搭话,可何半仙是个见面熟,就挡在眼前先开口,问:“田主任大过年不在村里吃肉喝酒闹红火,跑镇上做啥?”田川站住了,以实相告,说:“去医院看个亲戚。现在去派出所找李所长有事。”何半仙摇摇头,神秘兮兮说:“找李所长那是鸡坐月子蛋(淡)事,你的事才是大事呢。”田川说:“你胡说,我有啥大事?”何半仙说:“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瞧脸相我就断定你遇上了大事。”田川笑道:“我知道你是想给我看手相面呢。”何半仙嘿嘿笑了,说:“田主任真是聪明人,你过来。”就把田川拉到街旁边蹲下来,先抓起左手仔细看,再抓起右手对比着看,又在脸上上下看,看罢,一本正经说:“婚姻线嘛,粗而通达,没有枝枝杈杈,你将有称心贤妻相伴,家庭幸福美满。只是眼下成亲有点麻达。”田川问:“啥麻达?”何半仙就说顺口溜:“婚事本来好,有人从中搅,如不早化解,凶多吉利少。”说得田川心惑两疑,问:“可有解除的办法?”何半仙说:“有有,及早破解,可化凶灾为吉利。”田川问用什么办法破解,何半仙诡秘地一笑,说等一等,就避过田川,掏出一片纸写了几句话,折叠了拿来,说:“现在不能看,拿回家晚上看了照着去做,立竿见影。”田川接过纸片,问:“收多少钱?”何半仙绕着圈子说:“田主任找我相面看手相是信任抬举我,你随意吧。我干这营生不图钱财,为的是给百姓消灾解难,积德行善,多给不拒,少给不嫌,不给不恼。今天是大年初一,不空手就行,图个开业大吉。哈哈。”田川心里好笑,这家伙是吃肉不油嘴,就掏出二十元钱递给,何半仙收了钱,眼睛笑成一条缝,说:“不好意思。田主任好走,祝你马到成功。”避开何半仙,田川就展开纸片看,依然是他惯用的伎俩,写着几句顺口溜:重金买成婚,难免一场空,没钱先睡了,媳妇对你亲。顺手揉个纸团扔了,暗骂这家伙不愧是江湖游巫老手,能说能谝,馊点子多。
白妞妈一觉醒来,液体已经吊完。俊妞、白妞就把喝农药抢救的事说了,幸亏是假农药,有惊无险,平安无事。又是一番劝说安慰,并指着桌上的糕点、罐头说是田川买的,还付了医药费。白妞妈冷着个脸子,恼得跟女儿不说话。枯坐了一阵赌气地从床上下来大步出了医院门,直撅撅朝柳树崾岘走去。白妞喊了几声妈,她连头也不回。俊妞说:“妹子,你陪着妈回去,我家里门还敞着,摆下一摊子。”白妞点头答应,转过身妈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子,赶快去追。
俊妞来到街上,听见何半仙扯着嗓子吆喝相面看手算卦,招揽顾客。忍不住就动了心事,想为白妞、田川算一卦,两人背时得很,婚事咋这么不顺尽出岔子,到底是哪里犯事?来到卦摊前,何半仙抬头看一眼,热情地说声大嫂请坐,随手递一只小板凳让俊妞坐下,便问:“你是相面,看手相,还是算卦?”俊妞就实话实说:“我给妹夫妹妹算一卦,两人的婚姻遇上……”何半仙急忙扰手制止:“你甭说,你要是说了,我再算就不灵验。”接下来,何半仙提问,让俊妞回答。先问生辰八字:“你妹夫今年多大?”“三十。”“几月几日生?”“三月十八。”“你妹子今年多大?”“二十八。”“几月几日生?”“九月初六。”再问属相:“你妹夫属啥?”“属蛇。”“你妹子属啥?”“属羊。”
提问完毕,何半仙展开左手,用拇指点着指节,顺转倒转几圈,口中念念有词。末了,说:“生辰八字是合婚的,男生三月女生九,夫妻齐眉走到头。”俊妞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就从兜里往出掏钱。何半仙却话锋一转,说:“不过属相有点克。”俊妞心里咯噔一下,问:“咋个克?”何半仙说:“蛇缠羊,不吉祥。”俊妞又问:“咋个不吉祥?”何半仙神情严肃地说:“轻者,夫妻吵吵闹闹永无宁日;重者,两败俱伤有杀身之祸。”俊妞着急了,问:“有办法禳解吗?”何半仙哼哼唧唧说:“禳解的办法嘛倒是有,得度三道符。费事哩。”又把夫妻相克的凶险,度符的不易宣了一番,说得玄玄乎乎。俊妞听了很紧张,就央求何半仙立马度三道符,尽快消灾去难。你越急,何半仙越斯文,慢慢悠悠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得斋戒念咒三天,方可度好符。”俊妞看出来了,何半仙是在要价呢,就问收多少钱?何半仙说:“不多收,先收五十元算卦钱,拿符时再收一百元度符钱。”俊妞说:“收这么高?”何半仙说:“不高,平时我算卦收八十元,度符收一百五。今天是大年初一,为的开门大吉,给你优惠。”俊妞给了钱起身要走,何半仙又特别叮咛:“天机不可泄露,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对任何人说,一泄露就不灵验了。”
俊妞回到村里,把算卦的事保密了一天,到第二天就憋不住了,先是给胡中说了,胡中听了嘿嘿笑道:“傻屄婆娘,何半仙把你哄的卖了,你还说谢话呢。”就把何半仙给三元和他看手相的事说出来。俊妞这才恍然大悟,直呼上当。气得不行又到田川家,把算卦的事重说一遍,田川说:“这家伙把我也骗了。”就说了看手相的事。两个人气得合起来骂何半仙,三骂两骂,田川“二”劲上来了,说:“妈的,我哪天去把他的卦摊抖了,看他再骗人。”俊妞知道田川的二杆子脾气,反过来又劝说:“吃一亏长一智,咱再不上当就完了,何必抖卦摊。再说,人家有营业执照,合法经营,上当受骗是自个儿找上门的,自找的狗咬的,你怨谁?”田川的火气小了,不再说话。
突然,白妞走进来。穿戴一新,光彩照人,一脸的高兴。俊妞有些吃惊,问:“你咋来了,妈呢?”白妞放下手提包,抿嘴一笑,说:“你猜。”田川笑道:“不用猜,准有好事。”俊妞问:“是妈让你来的?”白妞说:“妈从镇上回到家像变了一个人,不吊脸子,不哭也不闹了,给我做了好吃的,吃罢饭就催着让我回王原畔。”俊妞问:“没说她咋办?”白妞说:“说来,说她现在身体还好不需要人照顾,就先待在柳树崾岘给大做伴,等以后老得不能动了再搬过来和我们一块生活。”田川高兴地当着俊妞的面在白妞的脸上叭地吃个老虎,并张开双臂抱起来白妞在地上转了三圈,说:“这回你是我的人啦。”俊妞笑着骂:“浅皮子,悠着点。”田川得意洋洋,说:“大姨子,你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也想让我亲一亲,抱一抱?来吧。”张开双臂撵过去,俊妞向后退着,说:“得寸进尺,给点颜色你想开染坊哩。”一闪身,笑着夺门逃跑了。
正月初七上午,田川、白妞小两口高高兴兴吃团圆饺子过“人七”。突然田川的手机响了,便放下饭碗接听,嗯嗯啊啊说了好大工夫。关掉手机情绪一落千丈,说:“我要去派出所。”白妞问:“啥事,这么急?”田川说:“村里几个人耍赌被派出所抓了,让我去领人。”白妞说:“事情再急也得吃完饭嘛。”田川说不吃了,就没再端碗。这是他当兵多年养成的作风,加上性子急,一有紧急事或重要工作就立马行动,雷厉风行。三两下穿好外衣,说声我走了,就跨出门槛。白妞说:“快去快回。”一直目送田川的摩托出了村口。
田川走进派出所院子,看见向阳的墙根蹲着一排不三不四的人,一个一个蓬头垢面,灰不溜秋,像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唧。田川挨个察看,里面有八元、顺子、赵华、五元、田江。他们见了田川,赶紧把头低下去埋进腿裆,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田川脸子乌青,害气地把脚一跺,恨恨地瞪他们一眼,骂道:“没出息货。”折身进了李所长办公室,小王、小张都在场,还有三岔梁村的孙主任,他们正谈工作。李所长抬头见是田川,说:“田主任来得好快,看见你们的人了吧?”田川说:“看见了。”李所长说:“你坐,给,先看这个。”递给一页登记表。田川接过去仔细看:
参赌人员情况登记表

打发走孙主任,李所长没好气地说:“田主任,你们村经济上不去,赌徒却丰收了,今年春节王原畔参与赌博的人数最多,全镇抓住十几人,你们村就有五个,而且赌场就在你们村。”田川脸面像被抽了一鞋底,唰地乌青了,问:“赌场在啥地方?我咋一点情况不知道。”李所长说:“就在你们村古庄子破窑洞里。”这么一说,田川恍然大悟,怪道春节这几日白天不见八元、赵华闪面,天一黑几个人就鬼鬼祟祟朝南沟方向乱窜。李所长接着说:“五元、耿顺子是初犯,八元、赵华、田江是屡犯,特别是八元,是屡教不改的惯犯。”田川气恨恨地骂道:“这伙王八蛋不是东西。”李所长说:“骂有啥用,要加紧管教呢。”田川说:“这种人日赖得很,派出所关押都不在乎,村里更没好办法管教。交给你管教吧。”李所长说:“你不要把包袱甩给派出所,领回去自己管教。牛头不烂,多费些柴炭嘛。”又交代了些情况,田川签了字把人带走了。
正月十二,三元从省城回来了,坐的是桑塔纳,跟文珍回家乘坐的小鳖盖差不多,贼黑贼亮。车行到山河湾,看见前面有个老婆婆在路上一扭一扭地走,肩上背着一条化肥袋子,臂上挎着一只篮子,步履蹒跚走得很吃力。车到跟前三元认出来了,是三婶。就叫司机把车停下来,忙下车恭敬地问候,说:“三婶康健。”这地方的乡俗是过年见了长辈和亲友第一件事是拜年,或作揖,或磕头,或问候,问候的第一句话就是“康健”。三婶站立路旁,用手背蹭一下额头的汗水,辨认半晌,说:“噢,是三元,我当是哪儿来的大官呢。”放下篮子,又放下化肥袋子,展直了腰说:“托三元口福,没大病。”三元问:“三婶你去哪儿?”三婶回答:“我去野狐沟你妹子水仙家串门子,顺便带回些洋芋。去年天旱,洋芋没收成,断了种子。”三元瞥一眼篮子,盛着豆腐块、红烧大肉、炸丸子等。三婶是一双小脚,背半袋子洋芋,又提一篮子吃食,累得够戗。三元又问:“三婶背得动这么多东西,今年多大岁数?”三婶说:“穷命人,跌过年六十一。属狗,今年是我本年。”三元说:“祝三婶本年好运,健康长寿。”三婶叹息道:“活着是受罪呢,我盼着阎王爷早收去享福哩。”三元安慰几句,话题一转说:“三婶,坐车走吧。”三婶看一眼油亮的小车,推辞说:“不坐,我怕晕车呢,上次九元跌伤我坐小四轮去县城,颠得翻肠倒肚,差点没晕死。”三元说:“三婶,小车不晕,坐吧。”司机小雷跳下车,提起洋芋袋子装进后备厢,说:“大娘,甭客气,上车吧。”三婶就往车上爬,因为激动,猛抬头碰了车门。小雷说:“大娘,碰疼了?”三婶摸一下额头,说:“不疼,一点儿不疼。”坐定以后,不好意思地说:“看我满身的灰土,把你的车坐脏了。”小雷说:“大娘,坐不脏。”车子开动了,三婶两眼圆睁盯着窗外。三元扭过头对身后的三婶说:“毛衣我送给十元了,他各方面都好,让你不要牵挂。”三婶说:“看我这记性,你不说差点忘了这事,十元来信了,说你去了学校,还给了他二百块钱。三元真是个大好人,官做这么大没一点儿架子。”说话间就到了前庄她家门口,车停了。三婶说:“哟,跑得真快,眨眼工夫就把我半天的路跑完了。”下了车挡住三元和司机不让走,非要拉到家里吃饭不可。三元知道她家日子紧巴,去了要添负担,就推辞不去。三婶却恼了,说:“咋,你是怕三婶穷得管不起饭?烧碗米汤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嘛。”三元拗不过,就征求小雷的意见,小雷笑道:“客随主便吧。”打开车厢提了洋芋袋子跟着三婶走。
走进院子,九元闻声从窑里一瘸一拐迎出来,说:“年还没过完,三哥就赶回来了。”忙从司机手中接过洋芋袋子。三婶家只有一孔旧窑洞,破门烂窗,窑楣上方的天窗塞着麦草捆。屋里除了一口水缸、一张旧八仙桌、一盘土炕、一个锅台,再没别的值钱物件,一切都是三元小时候的模样,半个世纪过去了,几乎没有多大变化。三婶一辈子要强好胜,穷是穷,屋子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擦得明光锃亮,能照见人影。加上她剪纸手艺好,窗户、墙壁贴满花花绿绿的窗花、剪纸,人物山水,飞禽走兽,活脱脱的生动。三元、小雷转着看屋里的景致,三婶和九元就开始忙着做饭。
村里来了小车,立即惊动了四邻八舍,人们纷纷赶来看稀罕。娃娃们围着小车转,又是摸又是看,大人进屋吸烟拉家常。耿锁子和三婶是隔墙邻居,捷足先登,进门便说:“哎呀,三元把官日鬼大了,行走尻子底下冒烟呢。”三元笑道:“我没那么牛皮,是借厅长的光。”这是实话,省文化厅副厅长家在县城,回家探亲,三元搭顺车到县上,副厅长走亲访友待两天,让小雷把三元送回来。耿锁子不听这些,只顾说三元公事干这么阔,是先人埋了风水宝地,祖坟冒青烟了。三元拿出纸烟递给一支,耿锁子推让说吸不惯,却双手接了,夹在耳轮上。这当儿田有义、七元、四元、顺子、赵华等人来了,大家互相拜年问好。人们没注意啥时候蹿进几个小娃,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童声童气说:“给三爷爷拜年。”大家仔细看,是冬冬、莲子,还有两个秃小子叫不上名字。三元就掏出准备好的零钱,要给每个娃娃五十元压岁钱。七元忙用手臂挡住,说:“三哥,农村压岁钱一般给五元、十元,村里娃娃多,你出手这么大方招架不住。”三元就给了每个娃娃二十元,娃娃们高兴得跟头骨碌的跑出去了。
田有义最扯心他的书稿,急着问:“老同学,我出书的事有没有希望?”三元说:“有有,我找了出版社社长,答应给你优惠,算协作出书,你出一万元管理费、一万六千元印刷费,印数一千册,出版社留二百本样书,没有稿费,给你八百册书自己销售,收入归己。”田有义问:“不优惠收多少管理费?”三元说:“不优惠收一万二。”赵华插话,说:“干大面子真大,一句话少掉两千元。”田有义又问:“书啥时候能出版?”三元说:“人家是逮不住兔子不撒鹰,先汇款再审稿,钱到位半年就可以拿到书。责任编辑姓万,具体事情你跟他联系。”就把电话号码说了。田有义感谢三元帮忙,说要请老同学好好喝两盅。四元耐不住了,抢着问:“三哥,见着秀芬了吗?”三元说:“见着了,她干得不错。农家小吃饭馆的女老板是个陕北婆娘,跟咱是半拉子老乡,对秀芬挺照顾的。饭馆卖的全是家常便饭,有荞剁面、搅团、摊馍、油糕、小米饭、南瓜汤、猪灌肠、羊杂碎……生意红火得很。”耿顺子见缝插针说:“四……四元,秀……秀芬傍……傍上大……大款了,不……不回来了。”四元就骂顺子的嘴是婆娘的尻子。顺子回骂:“你……你才是……”结嗑的说不来,就说:“我……我,也……也是你……你这话。”惹得在场的人全笑了。
这时候饭做好了。一说要吃饭,人们马上往外走,说过年这几天肚子里油汪汪的吃不进去。三婶和九元紧留慢留只留住耿锁子一人。饭菜很快端上来了,是这地方待客常吃的八菜一汤。三婶家没碟子,全用碗盛菜。说是八个菜,其实只有四样,即两碗烧猪肉、两碗炖豆腐、两碗酸菜烩大肉、两碗土豆丝炒粉条,一盆小吃丸子汤。主食是黄米面馍,俗称米面铜锤。饭菜上齐了,九元从桌子下提出一个塑料筒,说:“这是我打工买回的五斤散白干,准备过年招待亲友的,今天三哥和雷师傅来了,都是贵客,好好喝一场。”没有酒杯,还是用碗。就咕嘟嘟倒满三碗,双手捧起挨个敬给三元、小雷和耿锁子,说:“喝,喝!”小雷说:“你也喝。”九元说不会喝酒,就给自己倒了半碗端起来。三元抿了一口,是劣质白酒,又苦又辣。小雷说:“我要开车赶回县城,不能喝酒。”耿锁子嘿嘿笑道:“开车喝酒才有精神呢,农业学大寨那年月,我赶大车往返一百多里路拉运石头,腰里别个酒葫芦,装二斤红薯烧酒,临起身喝半斤,半道上困了喝两口,困了喝两口,嘿,真管用,三天两夜不休息也不觉着困。”仰起脖子一口喝掉大半碗。小雷勉强喝了一口,说酒劲大,上头呢。放下酒碗,主人又给每人盛一碗小吃丸子汤,让着吃馍吃菜。见客人吃的秀气,九元就端起烧猪肉往小雷碗里倒,还把一个铜锤杵进碗里。小雷不懂得这地方人待客的习俗,既不敢驳主人的面子,又油腻的吃不下去,皱着眉头用筷子拨来拨去。耿锁子面红耳热话多,见小雷只拨拉不吃,以为是挑剔,就说:“吃,这都是正经肉只管放心吃。哪像你们城里人逮住啥吃啥,吃鱼鳖,吃蛇蝎,吃癞蛤蟆,连牛鞭驴也吃。”三元纠正说:“不是癞蛤蟆,是青蛙。”耿锁子坚持说:“猫叫了个咪,一样的。”小雷听了只是个笑。
饭毕,三元送小雷往院外走,小雷打着饱嗝说:“这地方人让饭让酒了不得,硬鼓呢,我差点吃剩下。”三元解释说:“家乡人热情实在,待客一片真心,就是举动有点粗鲁。”小雷哈哈笑了,说:“不粗鲁,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厚道的人家。”
二十二
过罢正月十五,年总算过完了。十六一清早,胡申就吆喝各家各户早饭后到村部开村民大会。年把人过散了也过懒了,半晌午,村部稀稀拉拉只到了十几个人,气得田川在地上转圈子跺脚,就派胡申、七元挨家挨户往来找人。找了半天也没找来几个,其实该来的全来了,没来的肯定来不了,他们有的外出串亲戚不在家,有的吃醉了酒睡得昏迷不醒,有的不知了去向。来多少是多少,不等了,开会。田川站在屋子中央,脸子吊得二尺长,说:“元宵节已过,年过完了,该收心过日月了。”有人小声说:“正月二十三燎罢臊干年才过完呢。”被田川听见了,恨恨地训道:“不自觉,还有二月二龙抬头呢,过年好,啥也甭干,咱就学李闯王进北京天天吃饺子过年,把江山吃倒就不过了。”没人再敢插话。接下来田川就指名道姓把春节参与赌博的人批评了一顿,最后言归正传,说:“外出打工人员年前就登记落实了,今天准备,明天就出发。在家的人一律到山水河工地修公路,谁也不许请假旷工。咱村穷得叮当响,要想脱贫致富,就得苦干实干,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正说着,手机突然响了,就大步跨出门接听。片刻,又回到会议室,对胡申和七元说:“镇上通知我去开会,你俩主持着,就按年前登记的人落实,把名单拿出来公布。”说罢出门去了。
田川走后,七元把外出打工人员名单念了一遍。胡申说:“念了名字的赶快回去准备,明天一早起身。”话没落音,月红就说:“胡队长,我去不了。”胡申问:“你咋去不了?”月红说:“文瑞不让我去。”胡申说:“文瑞不让你去,他就去,反正你家得去一个人。”文瑞说:“我去吧,把我名字登记上。”胡申表示同意。赵华接着说:“队长,我也去不了。”胡申眉头一皱,问:“你咋去不了?”赵华说:“我要承包果树园子哩。”胡申问:“谁让你承包果树园子?”赵华说:“老主任年前就答应的。”胡申思忖一下,说:“这样吧,你先准备,等我问过老主任再给你答复。”八元趁机说:“胡队长,我也出不去。”胡申脸子一黑,反问道:“日怪了,你半夜三更能出去耍赌,就不能出去打工?”一句话堵得八元脸子像猪肝,出溜低下头,一声不吭。还有几个人借口这原因那原因说出不去,都被胡申顶回去了。也有争着要出去的,比如九元,还有文宝、蜂儿等,胡申却不让出去,说九元腿伤没好利索,等养好了伤再出去;说文宝、蜂儿年龄还小,不能去当童工。说了半天没提耿顺子,他急了,问:“胡……胡队长,外……外出打工咋……咋……咋没没有我?”胡申就作解释,说:“你是打眼放炮能手,公路马上开工,工地上离不开,村委会研究把你留下。”顺子嘟囔一句不言传了。最后落实外出打工的人员是五元、八元、文瑞、文环、文璞、田湖、田江等十二个男的,加上两个女的,共计十四人。就宣布散会了。
雪越下越大,上午飘的是雪花,现在变成了鹅毛雪片,落地就化为雨水,天上地下水淋淋湿漉漉,白一片黑一片,景色极好。昨天立春,今天就下雪,是好兆头。俗话说,春雪流成河,狗吃白面馍。看来今年会有好收成的。散会后胡申和七元冒着雨雪往后庄二元家赶,文玉受伤了他们去看望。过年期间,文玉一直在山上坚守岗位看山护林,正月初三下午,三岔梁村的两群羊偷偷放进南山坡林地啃食禁牧林草,被文玉发现了,跑上去拦挡追撵,几个放羊汉蛮不讲理,就把文玉围住一顿拳打脚踢……
胡申、七元走进二元家院子,屋门虚掩,好像没人。黑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扑上来哼哼唧唧热情欢迎。两人到门口站下来,使劲跺脚上的泥、抖身上的雨雪,鞋和衣服全湿了。二元听到响声,问:“谁?”七元推门进屋,说:“二哥,是我和胡队长。”二元和文玉正蒙头睡大觉,屋里冷冷清清,没一点儿过年的气氛。见来了人,父子俩都翻起身让座。文玉一只眼窝乌青,肿成了一条缝。胡申问:“伤势重吗?”文玉说:“没伤着骨头,但狗日的下手狠,一拳打得眼冒金星,跟着就是一顿猛踢乱踩。”就捋起裤腿,果然脚背、腿肚子上伤痕累累。又揭起衣服后襟,脊背上青一块紫一块。七元问:“几个人打你?”文玉说:“三个。打完了他们怕我回村里找人,就解下我的裤带把我手脚捆绑住扔进土坑。多亏一个砍柴的老汉发现救了我,要不然就完蛋了。”说的眼泪巴茬的。胡申气恨恨地说:“狗日的无法无天了,向派出所报案,抓住打人的凶手。”二元叹息道:“人倒霉,鬼吹灯,放屁也打脚后跟,我今年背时得很。”七元说:“文玉是因公挨打受伤,村委会出面向镇党委反映,要求从严处理。”当下就要去镇上。二元说:“你去不顶用,还是我去。本来这事不该我这下台村干部管,但我是个老党员,不能遇到问题绕道走,更不能睁一眼闭一眼。我想见见冯书记呢,他到镇上两年多从没找我谈过工作,他不找我我找他,有些问题要跟他谈呢,看他是啥态度。”胡申同意二元的意见,说老主任面子大,说话有分量,冯书记肯定重视,不会一推六二五。
雨雪大,道路泥泞打滑。田川怕骑上摩托摔跤,一路推着走,溅得满身泥水,紧走慢赶到镇政府会议已经开始。他放好摩托,走进会议室。参加会议的人都坐好了,有各村的正副主任、镇上各单位的负责人、镇政府的全体干部,还有县上工作组的同志,大约一百来人。主席台上坐着一溜领导,中间是杨副县长,左首是冯书记,右首是田镇长,再往两边是镇上四套班子的头头脑脑,即副书记副镇长,人大正副主任,政协正副主席。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红底白字的会衔,几个斗大的宋体字十分显眼:河湾镇两干会议。田川脑子一转,每年都是“三干”会,今年怎么变成了“两干”会?还没想出个头绪,话筒嘭嘭响了,主持会议的田海用手拍着话筒,挨到嘴边说:“后边的往前坐,前面有空位。”坐在后边的人却不动弹。他就大声喊:“后三排,一律到前边坐,快点!”后三排的开始朝前移动,田川也跟着朝前走。
人坐定以后,田海就宣布:“河湾镇两干会议现在开会!”他带头鼓掌,大家就跟着拍手。紧接着说:“这次会议主要议程有三项,一是总结报告上年工作,二是布置今年工作任务,三是杨县长作重要讲话。首先请冯书记作报告。”一阵掌声之后,冯书记开始作报告,干咳两声清清嗓子,说:“先说明一下,今年开的是两干会而不是三干会。这是为了贯彻落实中央减少会议,改变工作作风的精神,所以我们把三干会改为两干会,参加会议人员由二百减少到一百,会期由两天压缩为一天。”会场上响起热烈掌声。接下来就报告,说去年河湾镇实现了跨越式发展,国民经济大幅度增长,粮食产量是历史最好水平,人均GDP翻一番,社会稳定,干群团结……讲罢成绩,开始说存在的问题,扳着指头一口气列举了七八条,其中王原畔村问题最多:一是工作抓得不紧,生产任务没完成。山水河公路本该年底完工,却只修了一半。二是村民目无组织领导,纪律性差。“土地事件”惊动了县省领导,影响极坏。三是歪风邪气盛行。偷盗不断,赌博成风,春节期间参赌人数最多,等等。冯书记说上了情绪,从座位上站起来,把皮夹克扣子解开,毫不留情地批评田川,说:“村看村,户看户,村民看的党支部,支部关键看支书。田川身为支部书记村主任,工作中缺少创新,四平八稳不思进取……一句话,领导班子软弱,所以王原畔村工作搞不上去,责任主要在一把手。”田川一肚子委屈却不能辩解,气得脸子铁青。要是搁往常,肯定火冒三丈了,但现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人不能发作,更不能耍二杆子脾气。官大一级压死人,再冤也得忍着。
今后工作任务由田海布置,他讲话没有穿靴戴帽,开门见山说,今年是实施“十一五”规划第一年,我们要开好局,起好步,在新的起点实现新的跨越,粮食产量要比上年增加三成,人均纯收入达到一千元,人口出生率控制在千分之十二以下,适龄儿童入学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还要为全镇人民办好十件实事:一要实现村村通公路;二要治理镇街道,达到硬化亮化绿化;三要解决人畜饮水困难,新打三百眼水窖;四要翻新四所小学,新建两所小学;五要给剩下的两个村子通上电;六要建立两个合作医疗室……件件关系到群众切身利益。与会干部受到极大鼓舞,讲完掌声响了好长时间。
杨副县长的重要讲话很长,高谈阔论,居高临下,从形势到任务,从县外到县内,从理论到实际,讲了两个小时。冯书记要求大家认真记好笔记,回去传达贯彻。村主任多数文化程度浅,念报纸文件凑合,叫他们记笔记是赶着鸭子上架。现在要求记笔记,都没有思想准备,有的没带笔,有的没带本子,于是就应付场面,或在手掌上记,或在纸片上记,或把空纸烟盒拆开记。田川倒是可以做笔记,但此刻思想不集中脑子乱哄哄的,便只记了小标题和几句关键性的话,如“要高举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伟大旗帜”,“要不断加快改革开放步伐”,“要牢固树立科学发展观”,“要切实增强科技创新能力”,“要构建和谐社会”,“要真抓实干,再上新台阶,为实现小康社会而努力奋斗”,等等。
中午散会后,每人在食堂吃了一碗羊肉泡馍,稍事休息接着再开。下午分组讨论,要求人人发言表态,很费时间,会一直开到天黑才结束。会议安排晚饭是大会餐,有酒。刚过罢年让大家美美地喝一场,再好好耍一耍。田川哪有心思凑热闹,会一散就冒着雨雪开路了。
田川回到家几天不出门,“两干”会上挨批评的消息全村人都知道了。他觉着委曲,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落得这么个下场。村官真难当啊,是公公背上儿媳妇朝华山,出力不讨好,想撂挑子不干。所以几天来村上的事一概不理。
这天上午,二元、三元来找田川。三元一进屋就说:“田川,欠我的喜酒想赖掉啊?今天我俩是专门来讨债的。”田川热情让座,笑道:“哪里哪里,欢迎欢迎!老主任、老处长来寒舍是抬举我呢。”两口子忙着递烟、沏茶、端喜糖。寒暄几句,白妞去准备饭菜,他们仨就扯正事。二元问:“冯书记批评我们哪些问题?”田川苦笑一下,说:“不提了,人家批评的对着哩,只怪咱没本事没把工作搞好。”二元说:“上级批评下级这没说的,自古以来官打民不羞嘛,错了该批评,但要实事求是,不能歪曲事实,批评‘土地事件’是村民目无组织领导,是纪律性差,我不服气。明明是上面的责任却强加给群众,这公平吗?”田川摇头叹息,说:“叫你服你得服,不服也得服。我也不想跟他辩解,反正我打算不干这个烂杆主任了。”二元脸子一沉,说:“你可不能说这号话,碰到点困难挫折就撂挑子,还像个党员吗?”三元乘势劝说:“你干得不错嘛,多数村民是拥护的,好好干,难关就要过去了。”就把这次回省城得到的好消息说出来鼓舞田川:中央和省上对“三农”问题更加重视,政策更好,支持力度更大。从今年起西部地区农业税全免;“退耕还林还草”补助款一次发到农民手中,不许拖欠;农村中小学义务教育学杂费、书本费全免;乡村要建立合作医疗,国家给每个农民补助医疗费十元,省县乡镇再补助一点,逐步解决农民看病难的问题;为农民工进城打工提供许多方便……二元插话说:“你田川赶上了好时代、好政策,比起我当村干部那年头不知好了多少倍。你放开手脚干,千万不能打退堂鼓,记住毛主席一句话,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田川笑道:“不是一句话,是两句话嘛。”二元也笑了,说:“不管是一句两句,就那个意思。”三人都笑了。
正说的热火,白妞把菜炒好了。田川就往炕桌上端,凉的热的摆了一桌子。又拿出一瓶“茅台”满满斟上三杯,端起一杯,说:“我先敬两位领导一杯!”正要干了,三元却说:“且慢,你一人喝的啥名堂嘛,叫白妞来,新婚夫妇要跟我俩敬喜酒碰杯呢。”田川放下酒杯,又斟满一杯,说:“白妞你过来,咱俩给老领导敬酒。”白妞解掉围裙走过来,说:“田川你代表我吧,我不会喝酒。”二元说:“这是喜酒,不能代。”白妞就端起酒杯,田川也端起酒杯,齐齐地给二元敬酒,说:“祝老主任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二元说:“祝你俩幸福美满,白头偕老。”先干了。田川又斟上,说:“喜酒饮双杯,来,干。”二元说:“干,这么好的酒,不喝吃亏哩。”跟田川碰一下,脖子一仰干了。白妞抿一口呛得直咳,脸也红了,眼泪花在眼眶里转,就递给田川代她干了。敬罢二元敬三元,虽然三元不胜酒力,但两杯喜酒全干了。三个人边喝边聊,二元几乎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八成的时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话便多起来了,说:“我明天找冯书记去,他凭啥说我们是软班子?他本事大来当这个村主任,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他小子那两下谁不知道,差的码子大呢,他日能个啥。”话越说越出格,酒越喝越上劲,还觉着不过瘾,就自己拿起酒瓶子往杯子里倒。三元就给田川使眼色,示意把酒瓶子拿走。二元见拿走了酒瓶子,闹着还要喝。田川说:“老主任,没酒了,明天再请你喝。”二元嘿嘿笑道:“小气毛,不给喝我就走了。”真的就跳下炕往外走,身子摇晃趔趄得厉害,有点儿醉了。田川要护送,三元说:“你甭管,我跟他一块儿回去。”大步撵二元去了。
上午十点钟,二元来到镇政府。见门就推,推开就问:“冯书记在哪儿办公?冯书记在哪儿办公?”有人指着上院,说:“中间,挂门帘那个办公室。”二元端直走去,挑起门帘,冯书记正坐着看报。见是二元,忙站起身,笑着说:“噢,老主任来了,请进。”二元走进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了。冯书记递给一支烟,掏出打火机“啪嗒啪嗒”打着火凑上去,二元说:“我吸不惯纸烟。”放下纸烟,掏出黑棒子卷烟嘴上叼了,对着火机吸燃。冯书记走到门口挑起门帘,朝门外喊:“小马子,给老主任倒水。”马干事很快进来,沏了一杯热茶放在茶几上。热气悠悠地飘散,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二元说:“我找冯书记问一个问题,再反映一件事。”冯书记说:“我就说嘛,老主任没事是不来镇政府的。”二元说:“我不是主任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我还是个党员,不能混同于一般群众,该反映的问题就得向组织反映。”冯书记说:“对对,到底是老党员老领导,组织观念强,党性觉悟高。老主任你有什么意见和问题,只管提只管问。”二元不慌不忙,端起杯子噗噗吹了两下,轻轻喝了一口茶,说:“我问一下书记,‘土地事件’发生两个多月了,一直没见个说法,也没个明确定性,究竟是上面工作的疏漏,还是群众在闹事?咋就不了了之呢?”冯书记一怔,挪挪屁股,端起杯子吸溜吸溜喝茶,一时无语。半晌才说:“这件事嘛,虽然没有明确定性,但影响很不好,省上批评了县上,县上批评了镇上,我们都要从中吸取教训呢,以后工作要做细,群众利益无小事。我本来要去向村民解释说明,由于工作忙七事八事缠扰一直下不去。”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不过,有的村民也太刁野,推搡勘测队员不说,还把汽车掀翻,把油箱捣烂,影响极坏。”二元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说:“我认为‘土地事件’的责任在上面,不在村干部。”其实上级就是这么认定的,因此批评了县镇领导,冯书记心里清楚得很,但却不敢大胆承认,于是就打马虎眼,采取娃娃鼻涕一抹糊的办法,避实就虚,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老主任,你的意见很重要。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纠缠了,我们要团结起来向前看。”二元不服气,想跟冯书记较真,话到嘴边又打住了。他脑子一转,不能把关系搞僵,今后还要靠镇政府支持呢。就改口说:“好,我听你的,过去的事不纠缠。”
冯书记起身给二元续上水,夸奖老领导识大体顾大局。接着问:“老主任反映的一件事是啥事?”二元就把文玉看山护林被三岔梁村放牧员打伤的事说了。冯书记听了很吃惊,问:“有这事?”二元说:“正月初三发生的事,文玉至今伤还没好,在家躺着。希望政府及早处理,以免以后再发生这种事。”冯书记满口答应,说一定一定。随手拿起电话拨通派出所,说:“李所长吗?是我。我说,三岔梁村几个放羊的把王原畔村护林员打伤了,你马上派人去调查落实一下。要严肃处理。”放下电话,问二元还有什么要说。二元就谈了山水河公路补助款没到位拖了工程进度的问题,新建村小学投资款的问题,以及其他问题。特别谈了田川的工作成绩,说他有开拓精神,比如组织劳力外出打工挣钱,尽快脱贫致富;说他敢摸老虎屁股,比如严厉批评管教八元等日赖人;说他工作有魄力……一口气谈了一个多小时。开始冯书记还往本子上记录,后来就只是点头,听到最后有点不耐烦了,认为是在为田川评功摆好鸣冤叫屈,说明“两干”会上他批评错了,越听越不是滋味,但又不能发作,于是在二元喝茶缓气的当儿,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说:“中午你甭走,到街上下馆子,我请客。咱俩边吃边聊。”二元明白这是在送客了,就站起身,说:“不了不了,书记你忙,我还得回去呢。”冯书记并不下实挽留,说:“老主任对工作认真负责的精神感人,多有你这样的老党员,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送到院门口,紧紧握住二元的手不放,一再叮嘱:“您老要多保重身体,以后有事随时跟我联系。”冯书记之所以对老主任这么客气尊重,二元心里清楚得很:一半原因是自己资格老,死认理,是个捉理不放的人;一半原因是文珍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整天跟书记县长打交道,能说上话。他暗暗感叹,现在的干部精明得很哪。
二元从镇政府出来,抬头看天,太阳红艳艳悬在当空,快晌午了。肚子有点儿饿,就往西街走去,想找个面馆吃碗面。走着走着突然站下来,他想起兰花的面馆在西街,吃饭时万一碰上她多尴尬。立了一时,决定不吃饭了,回家。掉转身子急忙往回赶路。
二十三
三元、二元在一起就有拉不完的话,老弟兄俩昨晚拉到半夜,五更又早早醒来接着拉,拉着拉着天就亮了。二元催促文玉:“起来做饭,吃了饭上山看林去,半个多月没去山上,不知羊畜进没进林地。”文玉的伤基本好利索可以上山看林了,但却说:“我今天顾不上,明天再去。”二元问:“今天你干啥?”文玉说:“赵华今天收拾果树园的房子,叫我给他帮忙呢。”二元心想,村委会昨天才研究同意赵华承包果树园子,今天就干开了,这小子还蛮上心呢。
文玉干活实受,眼里有活。早晨起来,先劈柴把火盆生着火,把罐罐茶熬上;再出去打扫院子,打扫毕又去挑水。临出门,说:“大,你看着火,小心茶溢。”挑着水桶走出院门。三元说:“文玉对你挺孝顺的。”二元说:“现在是不错,就怕日后是花喜鹊飞上墙,娶了媳妇忘了娘。”三元说:“你对文玉太严肃,娃见了你猫跳狗蹿的。”二元说:“古人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娘老子对儿女只能给个好心,不能给个好脸,从小要管严呢。”只顾说话忘了看火,茶噗地溢了,浇得柴火烟灰四起。二元一把把砂壶提放到地上,嘴对着砂壶口噗噗地吹,还是溢的止不住,就端起来用指头使劲抠壶底,才不溢了。
文玉挑水回来,就洗手和面、炒汤、擀面、烧水,不到一个小时饭就做好了,是臊子擀面。汤也香,面也精。三元旋吃旋夸文玉锅灶好。文玉说:“三大,就这我大还骂我啥也不会干。”二元瞪一眼文玉,说:“悄悄吃饭,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三大夸你两句你就高了毛了。”文玉不敢再多嘴,低了头呼噜呼噜吃饭。饭后,文玉洗了锅,喂了黑子,从门旮旯操起铁锹要去果树园子,说:“三大,你缓着,我干营生去。”就和黑子一块出去了。
三元对二元说,最近想找老红军、老八路了解情况,搜集整理革命事迹,你给我提供些线索。二元说:“线索有,你去光荣院了解吧,准有收获。”三元问:“光荣院是个啥机构,在哪儿?”二元就作解释,说光荣院是两年前镇政府为群众办的几件实事之一。这地方是革命老区,是红军长征落脚的地方,有不少老红军、老八路流落在民间。如今他们年事已高,生活多有困难。镇政府就在镇子南边建起一座光荣院,把全镇的老红军、老八路都请进去,配备了专人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医疗保健,文化娱乐,让他们健康快乐地安度晚年。三元说:“好好,镇政府办了件大好事,他们是革命的功臣,应该得到照顾。现在有多少人?”二元想了想,说:“老红军只剩两个,一个九十二岁,一个八十多岁。老八路有五六个,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三元如获至宝,说:“太好了,我明天就去光荣院。”二元就送三元回上庄,走到院门口,三元问:“二哥,我去镇上准能见上兰花,你俩的事要不要我再从中和解?”二元摆摆手,说:“你就甭费心了,和解不了。”三元说:“那你就这么趴锅燎灶过日子?”二元说:“没办法,这是我的命嘛。我打算尽快给文玉说个媳妇娶过门,家里就有人做饭了。”这对老夫妻看来是很难和好了。三元便不再多说,告辞二元朝上庄走去。
送走三元,二元直接去了果树园子。二元是个闲不住的人,有空就去田地里转,尤其爱往果树园子跑。他对果树园子有种特殊感情,园子是他当主任的时候顶着压力建起的,当时有人反对,说果树园子建起来惹麻烦呢,瓜果是张口货,谁都想吃,却难管理。二元坚持要搞,说总不能因为娶了媳妇会淘气就打一辈子光棍吧。经过几年努力,果树园子发展壮大起来,上百棵树挂果,不仅有杏子、桃子、李子、枣子,还有梨、苹果、核桃,村民吃上了新鲜水果,还向外批发出售,这才不得不佩服二元的远见卓识。包产到户那年,说到果树园子,有人主张承包出去,有人提出分给各户,七嘴八舌统一不了意见,就搁下了。这一搁就搁出了问题,果树园子成了众人的老子无人管,日久天长果树毁掉一半。二元看了比别人更心疼,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现在终于承包给赵华,他才松了一口气。
不觉间来到园子入口处,看见一幅热闹的劳动场面:有人用砖头瓦块砌围墙豁口,有人在收拾园地上的枯枝烂叶,有人给看园子的小平房安门窗。赵华既身先士卒,又指挥大家干这干那,忙得满头大汗。小房里乌烟瘴气,一伙半大小子全是黑嘴圈子,正从炕洞火灰里扒吃烧熟的洋芋。有个半大小子抢到一颗洋芋,烫得妈呀一声撂掉了,文宝眼疾手快一把抓起就往外跑,边跑边极快地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跑出门外洋芋就不烫手了,站下来剥了皮吃。一抬头却看见了二元,说:“二大,吃洋芋。”就掰一半递过去。二元说:“你吃,二大吃上胃酸哩。”
赵华远远地看见二元,大步流星走过来,说:“干大来了,给我多指导啊。”二元笑道:“你狗日的精得像虫虫,还用我指导。”赵华嘿嘿一笑,说:“看干大说的,你老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睡着了也比我醒着强。”二元说:“你甭给干大戴高帽子。年轻人有出息,干得不错嘛,好好干。”赵华得了夸奖,情绪高涨起来,就把自己的想法打算一五一十说出来。二元是不轻易夸奖人的,尤其对晚辈。为了不让他翘尾巴,见跟前没人,就把最近村民反映赵华跟月红的事提起来给他敲警钟,说:“狗日的你生活作风要检点呢,要是不好色,将来出息大哩。”赵华脸子一红,知道是说他跟月红的不正当关系,却极力否认,说:“干大,你甭听他们嚼舌根,我没那事。”二元态度严肃了,说:“你还背上牛头不认赃,村里人都吵红了。我说这话是为你好,你这毛病要是不改迟早非跌跟头不可。”赵华嘴软了,说:“那,我听干大的话,我注意。”二元说:“光注意不行,要改哩。”赵华说:“我改,我改。”二元说:“改了就好,那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谁不是从年轻处过来的。”二元说罢撅起屁股走了。赵华心里却老大的不服气,嘴里嘀咕:黑猪甭笑乌鸦,你五十多岁了还抱住小姨子不丢手,咋不改呢。
文瑞外出打工是弄巧成拙。年前赵华月红齐刷刷报名出去打工,文瑞心里就紧张,这两个活宝平常见面,挤眉弄眼叽叽嘎嘎没个正经,一块儿出去肯定要往一搭钻干。所以他提出顶替月红出去打工,为的是把两个活宝分开。不料,赵华借口承包果树园子不出去了,就把文瑞闪了一下。文瑞话已出口不好改变,只好硬着头皮往出走。到了省城在一家工地干活,却心神不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脑子里老是闪着月红跟赵华的影子。夜里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他家的柴垛着火了,他拼命去扑救,越扑救火势越旺,眼看火要上房了,赵华跟月红却在一旁嘻嘻哈哈看热闹,气得他大吼一声:笑个
,救火!就惊醒了。醒来之后再也睡不着,反复琢磨这个梦,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不是好兆头,家里肯定出事了,便决定回去看个究竟。
今天一早,文瑞就溜了号,偷偷跑到汽车站买了车票往回赶。本来天擦黑是可以赶到家的,偏偏半路上汽车出了故障,司机钻在车轮下怎么也修不好。把乘客撂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急得直跺脚。文瑞更是心焦,急得嘴角起了火泡。天快黑的时候北面过来一辆拉煤的大卡车,正好顺路,文瑞就站在路中间又是招手又是呐喊死挡硬堵,总算把车挡住了,跟司机好说歹说又塞给一盒香烟,才答应把他捎上。拉煤车到原头上已经是星星满天吃黑夜饭的时候了,文瑞跳下车急忙往家赶,紧赶慢赶回到村子人们全睡下了,黑灯瞎火,静的有点怕人。
走进院子,屋里亮着灯。上前欲推门,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妹子,快点嘛,哥等你身子都晾冰了。”是赵华。月红娇声娇气说:“贪色鬼,多少都不够,今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赵华嘻嘻笑道:“好嘛,哥就爱听你说这话。”一把拉过月红搂进怀里。文瑞热血上涌,头轰一下两眼发黑差点跌倒。便手扶门框,用脚狠劲踢门板,屋里立马禁了声,灯咔嗒拉灭了。静了片刻,月红问:“谁?”文瑞不吭气,把所有的愤怒全集中在脚上,踢得更狠,哐,哐,声势极大。门哗地被踢开了,灯也咔嗒拉亮了,两个活宝一丝不挂,紧紧搂抱在一起。文瑞顺手操起脚地的小板凳,大吼一声:“狗日的看家伙!”赵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板凳。月红翻起身死死拽住文瑞一只胳膊,三人厮打在一起,难解难分。月红的嘴总是不饶人,破口大骂,话极难听:“你个日囊,有本事你上来弄,老娘就不拉客养汉了。”就把两只大奶子挺得高高的往文瑞头上脸上蹭。文瑞一贯怕老婆,被月红这么一骂给镇住了。赵华趁机夺过小板凳扔到一边,慌忙抱起衣服夺门而逃。月红无理变有理,左一个囊,右一个骟驴地叫骂,还威胁说,你不让我跟赵华好咱就离婚,我要嫁给他,我不再守活寡。文瑞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灰熊熊的连大气都不敢出。文瑞是底气不足啊,患阳痿症四年多,中医西医江湖游医看过不少,钱花了一河滩,效果却不明显,难以满足月红的需要。因此,两口子三天两头淘气,月红嘴里来啥骂啥,甚至大打出手,文瑞则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成了村里出名的怕老婆男人。
此刻,月红骂累了,闭了口,气呼呼的蒙了头睡觉。文瑞却没有睡意,圪蹴在炕头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吸了一包烟,思谋了一个小时,突然想出个好办法,顿时有了主意。跳下炕拾起脚地赵华丢下的一双鞋,提着出门找队长去了。来到胡申门首,轻轻叩门呼叫:“队长,队长,开门!”胡申睡得正香,被呼叫声猛然惊醒,美美吓了一跳,问:“谁?”“开门,队长,我是文瑞。”胡申很纳闷,文瑞不是出去打工了吗,怎么回来了?半夜三更找上门有啥当紧事?就把灯拉亮,眯盹着惺忪的睡眼,穿上裤子,精了上身光着脚板去开门。文瑞进屋直撅撅立在当地,灯光下样子很狼狈,像刚从炭窑里拉出来的,黑不溜球,头发乱得像一丛沙蓬,手里提着一双半新不旧的皮鞋。胡申穿好衣服,等着文瑞说话,平素文瑞就是个一棒子打不出屁的人,此刻更是不说话。憋了一阵,还是不言语,胡申就问:“你出去打工咋就回来了?”文瑞气恨恨地说:“狗日的赵华欺负人。”胡申马上明白是咋回事了,但还是一句一句仔细地问。文瑞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一一道来。说罢又不吭声了。胡申一时也无话可说,村干部最头疼这种事,你管嘛没法下手,你不管嘛又推不离手。就说:“你们两口子的事自己解决,我管不了。”文瑞可怜兮兮地说:“队长,你要管哩,月红提出要跟我离婚呢,我俩话说不到一搭。”胡申故意说:“那你就跟她离婚吧。”文瑞急了,说:“不不,我坚决不离婚。”胡申问:“为啥?”文瑞憋了好大工夫,说:“我舍不得她,月红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胡申差点笑出声,强忍住了,问:“月红哪搭好?”文瑞马上来了精神,说:“她人长得好,买牛要买趴山猴,娶婆娘要娶大屁股。她不光屁股大,羔羔也大,你看去,全村几十个婆娘,最数月红的羔羔大。她屁股一撅给我养了个胖小子冬冬,长的虎头虎脑,怪心疼的。”说到儿子冬冬,眉宇间马上透出喜色。胡申知道这两口子关系不错,之所以闹离婚是文瑞患上了阳痿病。就劝文瑞:“既然舍不得月红,你就不要跟她硬闹,弦绷得太紧就断了。”文瑞问:“那我现在该咋办?”胡申思谋一阵,说:“你把度量放大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两眼死盯住月红跟赵华,也不要向外面张扬。最当紧的是要抓紧看病,你的家具不行拴不住女人嘛,你怪谁。”文瑞头出溜低下去不说话了。闷了一阵,说:“我吃了不少药,不顶事嘛。”胡申问:“你吃的啥药?”文瑞说:“多半是些春药,我在县城省城的厕所里看广告买的。”胡申说:“胡闹,那都是江湖游医在骗人的钱。你找黄大夫开几服中药补一补,我看你是肾虚,甭看你长的五大三粗,后腰子没劲嘛。”文瑞说:“我哪有钱吃药。”胡申说:“那就用偏方治,去野地里挖些锁阳,焙干,研成面,用水冲上喝。要么找个驴煮着吃了,我就不信你那东西不起来。”
不觉间天麻麻亮了。胡申说文瑞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出去打工了,到山水河工地上修路,村里正缺劳动力。这正合文瑞的心意,心里话,我天天待在家看你赵华还敢来骚情月红。就说:“谢谢队长照顾。”胡申马上要去工地,文瑞却还是不走,要求队长把问题解决一下。胡申问:“你说咋解决?”文瑞就把在家里想好的主意说出来:“队长,把赵华撵出村去。”胡申摇头否定,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再说赵华已经入了户,我们不能随便就把人家撵走。”文瑞靠在桌子前还是不走。胡申想出个缓兵之计,说:“你先回去,我让妇女委员去给你们调解。”文瑞说:“俊妞去怕不顶事。”胡申说:“先调解,不顶事了再想别的办法。关键是你要抓紧看病哩,你那东西老是不起作用,谁有日天的本事也调解不好你俩的关系。”文瑞不再黏队长,懊丧地说:“我丢人啊,我羞先人了。”低了头,无精打采地回家去了。
天大亮,村民三三两两去山水河工地修路。胡申站在村部门口东张西望等人。走过来一伙女人,他大声喊:“俊妞你过来。”俊妞来到胡申面前,手拄铁锹,问:“找我有事吗?”胡申说:“上午你不要去工地了,到文瑞家一趟。”俊妞问:“去文瑞家干啥?”胡申嫌外面人多说话不方便,就把俊妞叫进村部会议室,说了文瑞跟月红淘气闹离婚的事。俊妞听了有些为难,说:“这事我管不了,月红人歪又是刀子嘴,说不好挨骂哩。让胡中去,他嘴能说。”胡申说:“你去最合适,女人尻子底下的事胡中去了棒槌剜牙呢夯口的张不开嘴。你跟月红关系不错,她不会骂你。”俊妞问:“你说这事咋解决?”胡申说:“劝说、调解嘛。要多说月红的好。文瑞是真心实意舍不得月红。让月红不要勾搭赵华,支持文瑞抓紧看病。”俊妞说:“要叫月红跟赵华断绝关系难哩,他俩黏的时间长了。再说文瑞是个不顶事的男人……”胡申要急着上工,说:“你根据情况看着办,总之,不要离婚,不要淘气就行了。别的事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
俊妞回到家放下铁锹,对着镜子梳理了头发,换了件衣服,就朝上庄文瑞家去了。
昨晚折腾了一宿,月红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现在太阳已经冒红,还在蒙头睡觉。俊妞推门进屋,文瑞和冬冬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全走了,屋里静悄悄的。听见有人进来,月红掀开被子迷糊着睡眼,说:“噢,是八婶。”就懒洋洋地坐起身子,一丝不挂,浑身的嫩肉白亮白亮,两只大奶子挺在胸前。俊妞上前坐在炕沿上跟月红拉话,问:“身子不舒坦?”月红头发乱乱的,眼圈乌青,打个哈欠,说:“夜里没睡好,乏困得很。”俊妞用手一下一下抹月红的头发,说:“一头好发,这么黑。”月红说:“好啥,掉得厉害。”俊妞说:“熬上皂角水洗几次就不掉了。”月红说:“我用盐水洗呢。”俊妞说:“盐水碱性大蚀头皮呢,用皂角水洗好。”说了一通闲言,俊妞就把话引入正题,问:“文瑞不出去打工了?”一句平常话把月红的火气问上来了,骂道:“打工,打他妈的×,半夜三更回家捉奸来了。”俊妞就劝说,不要生文瑞的气,村里人都知道他最心疼你。文瑞对人说你长得最受看,是天下第一的好女人。结婚快十年了从来没跟你红过脸吧。俊妞把文瑞夸月红屁股大羔羔大肉肉绵的话全说了。月红情绪有些好转,说:“他对我好这不假,但我宁愿要个能干的火性子男人,也不要他这号服服帖帖的软根子。”话说到了问题的实质,月红就诉起苦来,说从冬冬三岁起文瑞就阳痿了,一开始一月四十天还凑合捣弄一次,一年以后就彻底拉倒了。俊妞说:“找医生看看,吃些药就好了。”月红说:“看了,吃了金枪不倒丸都不顶事。”俊妞说:“用偏方治,乌鸡炖人参汤,连吃带喝。要么就吃鹿肉、牛鞭、驴肾。”月红说:“那些贵重东西咱吃不起。”俊妞说:“那就吃羊肉炖青萝卜。炖羊肉,热炕头,一晚上五个还不够。试试。”月红苦笑了,说自己命苦,三十岁就守活寡,何年何月挨到头。俊妞就开导,说:“多想文瑞的好,不是他不爱你,是有病不由他。想想刚结婚那几年村里最数你俩风光,你长得丰满漂亮,文瑞壮得像头牛,头年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把村里人差点没眼红死……”月红点头承认,也回忆起那段美好的时光,就畅所欲言,说结婚头一年文瑞总是亲热不够,除了来红,夜夜都不空过,高兴了一夜捣弄两三回。就是怀了冬冬也没少干,肚子大得像鼓一样,还不肯放过,前面干不成后面干,平躺着不成侧着干,生着法儿快活。冬冬刚满月就耐不住了要捣弄,我不答应,他却说开笼的包子满月的×。谁知两年后咋就一下成了蔫黄瓜。俊妞继续劝导,说:“要有信心,文瑞才四十岁出头,年轻哩,抓紧治病,还会像以前那样能干的。”月红说:“我已经守了四五年活寡,再这样守下去受不了啊,猫呀狗呀还叫春游风呢,何况是人。”俊妞提到赵华,月红并不隐讳,说:“赵华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劲头真大,他能满足我。”俊妞说:“人的名声树的影,你们太过分了群众的唾沫会把你淹死呢。再说,冬冬懂事了,你不能让孩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沉默片刻,月红说:“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我确实离不开赵华。”又思谋了一阵,说:“你告诉文瑞,他不要逼我,我就等待他看病,看好了病还是夫妻。他要是逼我,我就立马跟他离婚,跟赵华去,我才不管影响不影响呢。”话说到这个分上不好再说什么了。俊妞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月红把俊妞送出院门,太阳已经升到半天空,快晌午了。
二十四
昨晚电视上天气预报说,今天刮风,有扬沙尘。果然早晨起来,西北风就呼儿呼儿地刮,沙尘飞扬,天上地下黄茫茫一片;电线杆呜呜响,树梢子频频地摇摆;麻雀慌慌张张顺着风从西北向东南飞。
三元要去光荣院采访老红军、老八路,昨晚在刘铁匠家住宿。起床后洗漱完毕,夹了皮包往外走。聋老婆撵到院门口,高声说:“三元,我正烧汤呢,喝了再去。”这地方,说烧汤就是做饭。三元回过头招招手,说:“干妈不做了,早上心黑的吃不下。”聋老婆明白了意思,说:“中午回来吃饭。”
三元缩了脖子抱着膀子朝镇子南头走,忽然身后有人呼叫:“三元,兄弟哥,站住。”这个特殊的称谓,只有兰花一个人叫。三元站下了,扭头一看,果然是兰花从街道对面快快地走过来。到眼前,快言快语埋怨,说:“咦,咦,嫂子啥时候把你得罪了,到门口弯着躲着走呢。”三元笑着解释:“我是个闲人,到光荣院采访不是一天两天。你生意忙,怕给你添麻烦,在刘干大家吃住方便些。”兰花笑道:“咋,我不给你管饭,还是饭菜不可口你吃不下?”三元就开玩笑,说:“你的锅灶没说的,就是……”不等说出下文,兰花就插话说:“就是啥,收你的饭钱?”三元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有处吃没处歇嘛。”两个人哈哈笑了。兰花说:“甭找借口了,到饭馆去。我正想着求你办事呢,端端就碰上了,是瞌睡来了遇上枕头了。”三元推辞不去,说有采访任务呢。兰花说:“你那事不急,搁上十日半月黄不了。我这事可不能耽搁。”三元问:“啥事嘛,这么急?”兰花说:“站在风地里我一句两句也说不清,回屋里慢慢告诉你。”不由分说,拉了三元就朝面馆走。
兰花边走边说:“这几日天气操蛋,又是正月头上,生意冷淡,几乎没人到饭馆吃饭。我思谋趁着空闲把这件事抓紧办了,瞌睡迟早要从眼里过。”说话间来到门首,她挑起棉布门帘,把三元让进屋。见有人进来,屋里几个耍牌的以为来了客人,马上收了摊子站起身迎接。兰花说:“你们看谁来了?”文珍一眼认出来,说:“噢,是三大。三大过年好?”扭脸指着身旁一位年轻女的说:“这是我媳妇彩琴。”彩琴淡淡一笑,说:“三大年过的好?”三元说:“好,大家过年都好。”兰花一看少了杏花,就问:“杏花呢,刚才还在,咋就不见了?”杏花在左首厨屋回话:“我在灌开水呢。”兰花说:“你三大来了,快出来问好。”杏花从厨房出来了,在围裙上擦着手,说:“叔叔过年好。”脸蛋一红,有点儿羞涩。勇勇着急了,说:“还有我呢,我也要给三爷爷拜年。”大家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勇勇身上,说:“勇勇,快给三爷爷磕头。”勇勇真的就跪在脚地磕了个头。三元忙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往勇勇手里塞,说:“勇勇乖,三爷爷给你压岁钱。”勇勇不接,把小手背在身后。彩琴说:“三大,这太多了。”文珍说:“三大,年早过了,不给压岁钱。”三元说:“拿上,拿上,看,勇勇还害羞呢。”硬往手里塞。兰花说:“三爷爷给就拿上,快接住。”勇勇这才接了钱。彩琴说:“还不谢谢爷爷。”勇勇就说:“谢谢三爷爷。”转身跑出去了。
右首耳房里,杏花已经摆上炕桌,泡好了茶。大家就把三元让进去坐在炕上喝茶拉谈。孩子们出去了,兰花就开始说家里的急事——文玉跌过年就二十三岁了,一直说不上个对象。倒是有人介绍过几个,不是互相不对光看不上,就是女方娘家狮子大张口,财礼要的太高,一个一个都吹了。最近总算找上一个合适的,娃娃相互都愿意,娘家财礼也要的少。三元问:“瞅的是哪达的?”兰花有意卖关子,说:“你猜。”三元蹙蹙眉头,说:“猜不着。”兰花喜形于色,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三元恍然大悟,笑道:“杏花。”兰花笑着点头。三元说:“你呀,浑身的本事,用啥办法把人家女孩哄到手的?”兰花咯咯笑了,说:“现在的女子精的了不得,谁能哄得了,是娃娃们自个瞅的。文玉经常来饭馆找我,杏花就给端汤递水操心吃喝,一来二去两个娃娃就有了意思。我赶快托人向杏花爹妈求亲,老两口满口答应,还主动提出只要一万元财礼,说女儿找下家不为卖财礼只图个好女婿。你说说,这婚姻啊真是造化缘分。”三元说:“好事好事,孩子愿意,亲戚合适,你还急啥?”兰花叹口气,说:“我担心你那臭鬼二哥不同意呢。”三元说:“他会同意的,前两天还跟我说要尽快给文玉找对象,好伺候他呢。”话说到这儿,马上感觉到是有点问题,二元说要找个洗锅抹灶的儿媳妇给他和文玉做饭操持家务,杏花同意回村里吗?兰花说:“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三元问是啥好办法。兰花说打算在村里办个小卖部,让杏花回去经营,这样既操心了家里的事,又可以挣几个零花钱,就能把杏花拴住。三元点头称赞,说兰花本事大,有谋略有开拓精神。
王原畔村早几年就吵吵着要办小卖部,却一直办不起来。原因是缺少资金,办个像样的小卖部至少要投资一万元周转资金,个别人虽然有能力投资却没合适的人经营,这件事就搁下了。至今,村民需要的日用零碎品都要跑十几华里山路到镇上购买,很不方便。现在兰花呈头办小卖部,是给村民办了件好事,谁不高兴。三元还有一点担心,问:“你又说儿媳又办小卖部,有那么多资金?”兰花就扳着指头给三元算了一笔经济账:这几年开面馆起早贪黑苦干,省吃俭用抠攒,积累了四万多元,刚够娶一个儿媳妇——财礼两万元,结婚花销两万元。现在遇上了好亲家,财礼就省出一万元,正好用来办小卖部。万一花的不够,文珍答应再给凑上万儿八千的。三元听了说:“你把事情考虑得这么周到,不要我哥出钱操心,他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有啥意见。”兰花摇摇头,说:“唉,他跟我不对铆窍,处处闹矛盾,事事对着干,我走东,他偏走西,我说是黑的,他偏说是白的。我的命苦啊。”说的有些动情伤感。三元就安慰,说:“不用担心,我给二哥做工作,保证让他同意。”说话间饭好了,是羊肉臊子饸饹面。大家边吃饭边商量,一致认为马上回去做二元的工作,这事要趁热办不能放凉。饭毕,文珍就开车拉上三元、兰花、杏花、勇勇回家,彩琴留下照看饭馆。
车子快进村庄时,兰花提出路过前庄把胡中叫上,他能说会道,跟二元关系又好,这样做二元的工作把握性更大。三元说好主意,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车子停在前庄路口,兰花跳下车直奔胡中家。胡中正在扫院子,灰头土脑的。兰花就呼唤:“胡中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个事。”胡中见是兰花,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土,握着扫帚迎上来,开玩笑说:“哎呀,他干妈真有情意,专门回家给二元送货来了。”兰花掉头瞥一眼身后,嗔怪道:“娃娃跟着呢,把你的臭嘴夹紧。”胡中嘿嘿笑了,热情地让兰花进屋里坐。兰花说:“不进去了,车在路口等着,就在门口说几句话。”就把回家的意图说了,请胡中出面做二元的工作。胡中满口答应,说:“好事,喜事。二元的工作我包了,没麻达。”兰花还是不放心,嘴对着胡中的耳朵又叽叽咕咕一番。胡中频频点头,说嗯嗯知道知道。
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话,胡中的婆娘大翠挓着面手出来了,老远就开了腔:“啊呀呀,表嫂咋想起回家来了,我以为你有了钱当了老板把咱这穷窝窝忘了呢。”兰花上前抓住大翠的手,笑道:“妹子,嫂子在外面打工混饭呢,哪来的钱,给谁当老板。”大翠上下打量兰花,说:“啧啧,表嫂越活越年轻了,瞅这脸脸白的,眉毛弯的,头发黑的……”胡中见缝插针,说:“羔羔挺的。”大翠剜了一眼胡中,说:“臭嘴,你再会说个啥。”兰花笑道:“你们两口子这么糟蹋一个死老婆子,还让不让我活了。”说笑一阵,兰花催胡中上车。胡中说:“你先回,我后面就到。”兰花问:“为啥不一搭走?”胡中说:“一搭去了老主任会怀疑我俩勾搭上了。”兰花就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先走了,你快点来。”告辞胡中、大翠,转身去撵车子,刚走出几步,头顶一只红嘴黑鸦飞过来,扑哧拉下一泡稀屎,端端掉在肩膀上。兰花心里咯噔一下,斜目瞅见右肩上白花花一团,觉得恶心晦气,暗骂这臊鸟儿拉稀太不吉利,就对着鸦儿飞去的天空呸呸吐了两口,抓一撮黄土盖在上面,上车去了。
车子开到二元家院门口,黑子扑着扑着
。黑子没见过汽车,弄不清这个庞然大物是什么玩意。这真是狗咬汽车莫名其妙。二元听见黑子大叫,趿拉着鞋从屋里出来看动静。一眼看见兰花从车上下来,脸子唰地阴沉下来,就要转身进屋,三元下车了,接着勇勇从车里钻出来。二元的脸子立刻阴转晴,朝前走了两步。文珍说:“勇勇,这是爷爷。给爷爷拜年。”勇勇说:“爷爷过年好。”扑通跪在脚地磕了个响头。二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勇勇乖,勇勇乖,快起来。”一把拉住勇勇的手,让着三元一块儿进屋。兰花、文珍、杏花忙着把车子后备箱里带的东西往家拿。黑子高兴得摇头摆尾跑前跑后欢迎来人,接着就跟勇勇黏到一搭,亲热的跟兄弟俩一样。
清冷的农家小院,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顿时热火起来。兰花领着杏花打扫落满灰尘的厨窑,准备饭菜。文珍劈柴生火,熬罐罐茶。文玉也从山上赶回来了,一进院子,兰花就敞开嗓子喊:“文玉,缸里没水了,快去挑水。”文玉就扛着扁担走进厨窑,兰花有意躲了出去。杏花不说话,笑着只是看文玉。文玉说:“你来啦?”杏花说:“咋,不欢迎?”文玉急了,说:“谁不欢迎。”杏花展给文玉一个笑脸,提起一只水桶挂在文玉右手的扁担钩上。文玉说:“真有眼色。”杏花又提起另一只水桶挂在他左手的扁担钩上。文玉乘机一把抓住杏花的手。杏花脸颊飞起红晕,瞥一眼门外,说:“看,妈进来了。”文玉使劲捏了一下松开手,出门挑水去了。
二元三元坐在炕上拉谈,话题很快就扯到兰花要办的两件事情上。三元说的很详细,还加上自己的看法,夸赞兰花有本事了不起。二元听得很认真,却不吭声。他心里很不平静,甚至感到惭愧,自己要办这两件事吵吵了几年,揭屁股张风的人所共知,却一直没办成,兰花没费个啥事三棰两梆子就办成了,自己还有啥好说的,迎风吃炒面张不开口啊。就一口一口地吸烟,一口一口地喝茶。闷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件事,跳下炕,把头伸出门喊道:“文玉,文玉。”文玉正挑着水担走进院子,站住了,问:“叫我做啥?”二元说:“人都回来了,你把那两只鸡宰了吃。”文玉把水桶放下后,就满院子追着逮鸡。兰花不让逮,说:“文玉,鸡留着给你大下蛋,吃的肉菜我都带回来了。”
这当儿,胡中走进院子,咳嗽了一声。兰花说:“他胡叔来啦。”努一下嘴,示意进屋说话。胡中一进门就说:“老主任好福气啊。”腿一抬坐在炕沿上。二元说:“狗屁的福气。文珍,给你胡叔倒茶。”文珍就倒了一杯热茶放在炕桌上,又散了一支烟。胡中本来不吸烟,一看是好烟,就点燃了狠狠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明知故问:“杏花姑娘咋有空串门子?”三元说:“是来看家道看女婿的。”胡中说:“噢,好,好姑娘,跟咱文玉般配的很。我说老主任好福气嘛,这么好的媳妇找上门来,谁有这福气。”二元说:“是福也是愁,哪来那么多钱办置呢。”胡中说:“哎呀,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你老主任家要是娶不起媳妇,旁人就没活路了。只要你老爷子拍板,就有人出钱呢。”三元觉着火候已到,说:“二哥,钱你甭发愁,兰花嫂子有准备呢。文玉,把你妈叫过来。”
兰花擦着手走进来。三元说:“嫂子,你是财政部长,说说给娃办婚事的开支预算。”兰花就把对三元算过的收入开支账目重算了一遍。胡中说:“这下老主任该放心了吧。”二元思谋片刻,把烟火摁灭,朝起坐了坐,说:“杏花是个好姑娘,配咱文玉绰绰有余,两个娃娃愿意,我没说的。只是这小卖部让杏花经营,一个女娃从来没黏过经济,行吗?”胡中说:“咋不行,现如今女经理女老板一层人哩,杏花是个中学生,又在面馆干过,经营个小卖部还不是小菜一碟。”二元又搬出女人不经商、不理财那一套歪理论说了一通。胡中就调侃,说:“好我的老主任,你脑子怕是进去水了,咋就不开窍。现如今的社会是阴盛阳衰,女人比男人厉害。兰花嫂子开面馆不就是例子,人家几年挣了多少钱,你和我挣了多少钱,大家嘴里吃馒头心里有数吧。”三元也趁机开导,说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不能拿老眼光看待新事物,等等。二元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闷着头只顾吸烟。
饭菜端上来了,大家就开始吃饭。兰花知道二元好喝一口,特意整了几个下酒的菜。文珍拿出一瓶“剑南春”给每个人斟上一杯。兰花就叫来杏花给二元、三元、胡中敬酒。大家都端起了酒杯,勇勇着急了,喊道:“我也要酒杯,我也要酒杯。”文珍就吓唬,说:“娃娃不敢喝酒。”给了一只空杯子。勇勇不答应,非要倒酒不可。文珍用手指点了一下勇勇的额头,说:“把娃惯坏了。”就给倒了半杯酒。兰花给杏花使个眼色,杏花把酒杯高高举起,甜甜地叫道:“伯伯辛苦了,我敬你一杯。”不料,二元却推辞不接,说:“伯伯无功不受禄,你应该先敬有功劳的人。”大家明白他是跟兰花致气,都极力说:“你是一家之主,受之无愧。”二元说啥也不接承。兰花脸色很难看。胡中就打圆场,说:“这杯酒非你喝莫属,喝了这杯酒,能活九十九。”三元也说:“二哥,你赶快喝掉,我们还等着杏花敬酒呢。”二元反复说着“无功不受禄”这句话,死活不接承,场面十分尴尬。突然,兰花的泪水唰地流下来,手中的杯子啪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勇勇见奶奶哭了,撅着嘴巴说:“爷爷大坏蛋,不给爷爷敬酒,给黑子敬酒。”就把酒杯杵到黑子嘴巴上。黑子伸出舌头吧唧吧唧舔酒吃。
本该是热闹体面的酒席场面,二元这么一闹别扭,大家面面相觑,连能说会道的胡中也无能为力了。大家只好喝闷酒,悄没声的吃饭。这顿饭吃的索然无味。胡中觉着很没面子,便借口有事提前退场了。走出二元家院门,长叹一口气,说了两句顺口溜——
井底的蛤蟆筛子大的天,
二元爱钻个牛角尖。
伏天的糜谷卡脖子旱,
兰花的日子够心酸。
吃罢饭,兰花领着杏花洗锅涮碗,文玉又去挑水,文珍在院子给小车加油。三元见屋里人走空了,凑近二元说:“二哥,我们先走,嫂子留下跟你住几天吧。”二元却把手一摆,说:“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三元说:“你们几年没在一搭了,亲热亲热,好好谈谈嘛。”二元说:“二两棉花没谈(弹)的,我看见她就够了。”话说的很绝情。三元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二十五
昨晚,冯书记给田川通电话布置了一项紧急任务:四月八日山水河公路举行通车剪彩仪式,在镇上蹲点的杨副县长亲自参加并剪彩,镇上四套班子的人马全到场,他强调一定要把剪彩活动搞好。所谓搞好,就是参加的人要多,场面要红火,要有声势有气魄,一句话,要装人。他最后特别强调,只许搞好,不许砸了锅。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死马。田川放下电话,神经就绷紧了,这么大的活动,只剩下五天时间,眼前有一河滩的事情要干,没有三拳两式是拿不下来的。他半宿睡不着觉,反复考虑掂量,赶天亮终于想出了一套工作方案。一清早就站在村部门口等村委会成员,想开个碰头会把任务布置下去。此刻,上工的村民一拨一拨走过来,田川就把胡申、七元、胡中、俊妞、耿锁子一个一个从人伙里叫出来喊进村部。没见二元的面,会后给他单独再说。委员们一看田川的脸色就知道又有了紧急情况:神情严肃,面容憔悴,嘴角急出了火泡。委员们到齐了,田川开门见山说:“镇上下达了一项紧急任务,开个碰头会讨论落实一下,赶快行动。”就把冯书记布置的任务提出的要求简要地说给委员们。大伙听后全成了闷葫芦,好一阵子没人吭声。田川急了,说:“都猪吃花椒把气给闭了,有啥意见快说嘛。”胡中说:“眼下有这么多活要干,通车剪彩剩下五天时间,咋能干完,这不是鸡踏蛋呢那么简单。”田川瞪一眼胡中,说:“甭敲怪话,多出点子。”谁也说不出好点子来,却都嚷嚷时间紧任务重。田川急不可耐,把手一摆,就说出了自己已经想好的实施方案:一、时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四月四日至五日;第二阶段四月六日至七日;第三阶段四月八日至九日。二、各阶段工作任务——第一阶段,动员全村人力,修补、清理路面桥梁,不留死角,保证畅通无阻;第二阶段,抽调部分人员,挖坑栽杆,和泥砌砖,张贴标语,安装喇叭,搭建布置剪彩场所;第三阶段,欢迎领导、友邻,组织全体村民参加剪彩,活动完毕,热情送客,清理场地,恢复正常秩序。三、村委会成员分工——田川全盘负责,上传下达,内外联系协调;胡申、耿锁子带领村民完成路桥工程扫尾,剪彩场所搭建、拆除等;胡中、七元负责宣传动员,设计策划,购置用品,调配进出车辆,拟订剪彩程序、安排吃饭等;二元跟踪督促、指导、检查、验收;俊妞负责接待,并组织妇女、娃娃参与上述活动。
田川一口气说完,稍歇片刻,问:“大家看这个方案行不行?”七元说:“行,美气的很。主任不愧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剪彩方案就跟作战方案一样,环环紧扣,滴水不漏。”田川摇摇头,说:“我当过兵没打过仗,搞这一套是赶着鸭子上架逼出来的。”胡中说:“方案很全面很细致没说的,就是我跟七元的任务重,头绪多,一手难遮两耳风,怕完不成呢。”胡申说:“他俩的任务的确重,我建议把五元喊回来他们三个人干。五元点子稠,有组织多人活动的本事。”大伙都说这是个好主意。田川当场拍板,说:“我同意,给五元捎话,叫他连夜赶回来。”临散会,田川又强调了两点,说:“第一,这次通车剪彩活动是改变咱们村以往贫穷懒散形象的一次绝好机会,一定要搞好,不能丢人,宁叫挣死牛不可翻了车,谁的工作拉了稀,可甭怨我耍二杆子脾气,我是老太婆吃挂面有言(盐)在先。第二,妇女、娃娃那一块不能轻视,十个女人一台戏,婆娘、娃娃唧唧喳喳,问题最多,不好组织。俊妞下去找柳叶和白妞商量,把那一摊子弄好。大家还有啥说的吗?没有,没有就散会,抓紧去办。”碰头会开得干脆利落不到半小时。
这几日,月红觉着身子乏困没一丝力气。今天早晨起来却一阵一阵的恶心,想吐,就赶紧跑到茅厕,低头撅屁股呕了一阵,眼泪都流出来了,却只吐出一些黏稠唾液。吐完之后,口寡得不行,想吃个酸杏子。这个季节哪有酸杏子,就回到屋里拿了筷子从酸菜缸里捞出一疙瘩腌酸姜,来不及切就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突然,小芳走进来,说要借筛子拾掇麦种。瞅一眼月红,抿嘴笑了,说:“嫂子清巴干早吃酸菜,怕是害口呢。”月红脸红了一下,矢口否认:“你胡说啥,这个月还来红呢。”小芳是过来人,把啥不知道,断定月红身子不空了,说:“怀上了是喜事,再生个女儿,一儿一女龙凤双全,又不超生,该多好。像我生了莲子、梅子两个丫头片子,文环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咋就怀不上呢。”月红笑道:“这不怪你,只怪文环捣弄的不欢。”小芳扑上去朝月红肩膀打了一巴掌,说:“嫂子是烂嘴,尽说瞎话。”月红说:“话丑理端,我说的是大实话。”又凑到小芳耳朵上如此这般地过招。小芳听了脸红心热,吃吃地笑,说:“怪道嫂子生娃娃像鸡下蛋,尻子一撅就是一个,不费个啥事。”月红说:“你回去就照嫂子说的办,保证能怀上带把儿的。”小芳笑得说不出话,狠狠捣了月红一拳,提着筛子走了。
小芳走后,月红脑子翻腾起来,紧着小心咋就怀上了,明摆着怀的是赵华的。咋办?是打掉,还是留下?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她坐不住了,赶快擦了一把脸,换件新衣服,拿出化妆盒里的棒棒口红膏在嘴唇上轻轻涂一涂,抹了抹头发,就出门朝俊妞家走去,想让她拿个主意。走出不远,却又站住了,觉得这事是棒槌剜牙夯口的说不出来,万一张扬出去,丢人现眼的脸往哪搁。还是先找赵华吧,这事要他拿主意,怀的是他的。于是就拐上通往后庄的土路,放大脚步直奔果树园子。
赵华正拿着剪刀咔嚓咔嚓给果树剪枝,猛抬头见月红神色慌慌地站在眼前,就问:“你一早跑来有啥事?”月红一脸的不高兴,说:“你干的好事嘛。”赵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我又干下啥事了?”月红见跟前有人,小声说:“走,到小房子我给你说。”赵华就跟着月红来到看树的小房子,说:“啥事嘛神神道道的,你快说,我还忙着呢。”月红连撒娇带撒气,说:“你忙个屁,这么大的事你管不管?”赵华急了,问:“到底是啥事,你说嘛。”月红口气生硬地说:“我怀上了。”赵华愣了一下,问:“啥时候?”月红说:“就最近嘛。”赵华皱了皱眉头,说:“不可能吧,你甭吓我。”月红生气了,说:“愣头青,这么大的事,我敢吓你。”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过了一阵,赵华埋怨说:“都怪你太贪,我说戴上套套保险,你说戴上不美气……”月红更来气,截住话头,说:“住嘴,这会儿怨张怨李顶屁用,你快拿个主意,是打掉,还是留下?”赵华没了主意,脚在地上不停的蹭,就问:“你说咋办?”月红气恨恨地说:“我有主意不来问你。”赵华说:“我从来没经过这号事,确实不知道该咋办。”月红赌气地说:“反正怀的是你的娃儿,你得拿主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
忽然,门外有人大声喊叫:“赵华,赵华在吗?”听声音是胡中。赵华说:“来人了,你先回去,我晚上到你家商量。”月红一出门就碰上了胡中,鬼鬼祟祟的苦笑一下,低了头走出果树园子。胡中一进门就没大没小地开玩笑:“赵华,你俩又在踏蛋呢。”赵华瞪了一眼,说:“还是表叔呢,当大不正,赶着送粪。你尽胡说。”胡中说:“大有大在,说笑归说笑。不是表叔胡说,是表侄胡戳。”赵华说:“谁胡戳。”胡中说:“你还犟嘴,我刚看见月红眉毛长的,脸色黄的,准没干好事,你娃把别人的婆娘当成自己的戳,还不承认。我看你狗日的非吃头子的亏不可。”说的赵华哑口无言。沉默一阵,赵华问:“找我啥事?”胡中说:“山水河公路马上完工,镇领导决定搞通车剪彩活动,日子定在四月八号,只剩下五天,时间紧得很。公路还有扫尾工作,要布置剪彩场面,要组织人参加,七事八事人手少忙得拉不开栓。村委会决定,全村大人娃娃,男的女的一齐上阵。我来通知你明天上工地,树园子的活儿暂停几天,忙完剪彩再干。”赵华思忖片刻,说:“我这里活路正紧张,还找了几个人帮忙,按说我是离不开的。但村委会决定了的事,我就服从。”胡中表扬赵华服从领导,顾全大局,说:“你明天一早到工地,带上干粮和水,中午不回家。”说完转身出门,随手扔掉手里的烟头。赵华赶忙弯腰捡起,说:“树园子不能乱扔烟头,小心失火。”胡中笑了,说:“对不起,我忘记了。”匆匆地到别处通知人去了。
胡中从果树园子出来,一拐弯就到了金凤家院门口。金凤已经有几天没到工地了,也没跟队长请假,不知有啥事。明天她无论如何要上工。院子里静悄悄的,屋门虚掩着。胡中没敢直接闯入,站在外面大声喊道:“金凤在家吗?”屋里有响声,却没人回话。他有点纳闷,又喊道:“屋里有人吗?”“我在呢,老胡你进来。”金凤开腔了,底气很不足。胡中推门进屋,见八元坐在炕沿上,愣了一下,问:“你啥时候回来?”八元屁股挪一挪,咧嘴苦笑一下没言传。场面很尴尬。胡中心想,这两个现世宝胆子贼大,大天白日竟敢在一搭钻干,揶揄道:“感情深啊,你们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出门才几天就想得招架不住了专门回来亲热。”金凤忙打圆场,说:“你甭胡说,他是回家找衣服呢。”胡中哼地笑了,说:“背上牛头不认赃,找衣服不回家,到这里找?”金凤瞅了一眼八元,低头不语。胡中就追问八元:“啥时候回来?”八元支吾说:“前,前天。”“回来几天了?”“两三天。”“回家了吗?”“回,回了。”很明显,八元在说假话在捣鬼。昨天在工地上胡中还向俊妞问八元外出打工的情况,俊妞说没见消息,八元怎么说回家两三天了。胡中把脸子一沉,问:“你甭哄我,究竟啥时候回来,待在哪里?你要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交给队长。”金凤憋不住了,说:“你就实话实说嘛,亏你还是男子汉,敢做不敢当,囊。”八元脑袋耷拉下来,说出了真实情况:他说他在外面想金凤想得睡不着觉,没心思干活,就从工地上偷跑回来,是半夜进的村,回来已经三天了,白天趁着村民出去干活偷偷溜到金凤家鬼混,夜里顺子在家,他就到村南破窑洞里休息。胡中说:“人家是金屋藏娇,你们是土窑躲汉。”八元说:“我就这一回。”胡中生气了,批评八元,说:“一回,你是屡犯。你向队长下过保证,要改邪学好呢,才不长时间老毛病又犯了。我们刚做好俊妞的工作答应不离婚,你却在偷着胡闹,你说该咋办?要不要告诉俊妞?”八元一听要告诉俊妞一下慌了神,赌咒发誓说:“老胡,千万甭告诉俊妞,我改,我一定改,这回要不改就是女娃子养的,就把我送派出所。”金凤拿鼻子哼了一下,骂八元是大囊。胡中就批评金凤:“你也有错误,勾引有妇之夫,对不起顺子对不起俊妞,把自己的名声也搞臭了。”金凤脸皮厚不讲理,说:“我不怕别人说长道短,跟八元好我愿意,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的腿,谁也管不着。”胡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出一句顺口溜:“你两个呀,如今是滚烫的油锅烧干柴,越烧越热离不开。”金凤不但不恼,竟然吃吃地笑。胡中今天的任务是挨家挨户通知村民明天上工地,没时间跟他们打牙聊嘴,就说:“八元你快走,现在就走。”又对金凤说:“你明天一早到工地,公路完工要搞通车剪彩,村里人都要参加。”两个人满口答应。胡中走到院子,屋里传出叽叽嘎嘎的浪笑。
从金凤家出来就直奔前庄,走到田有义家门口,听见院子里吵吵闹闹乱糟糟的。正要进去,田有义出来了,两人就站在院门口说话。胡中问:“田老师,多日不见,书出来了吗?”田有义苦笑一下,说:“哪能顾上出书的事,万责编催了几次,让我写个后记寄去,我只起了个头,快一个月了忙乱的静不下心去写。”胡中问:“你最近忙啥?”田有义一脸的无奈,说:“唉,说出来旁人捂住嘴拿勾子笑话哩,整天在家给儿媳妇当保姆呢。”这情况村里人都知道,田有义的两个儿媳妇一个月内养下两个娃,秀丽青子没奶水,身子懒又不会拉扯孩子,田江外出打工不在。学校开学了,柳叶要去上课,这下可苦了田有义老两口。两个小娃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要么这个拉屎了,要么那个尿湿了,老俩从早到晚不失闲,忙得像鬼吹火也伺候不过来。
田有义让胡中进屋拉谈,胡中边走边说:“都是你老俩太草包,让秀丽青子干嘛,甭给她惯毛病。”田有义摇头说:“指靠不上,她不干不说,还撂下娃娃跑了。”胡中有点儿吃惊,问:“啥时候跑的?跑哪儿了?”田有义说:“跑了七八天了,说是找田江去了。”这时候偏房里苗苗跟禾禾一递一声哇哇哭,田高氏就把奶瓶嘴子塞进禾禾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我前世造了啥孽,今世报应。我养了四个都没这么难拉扯。”一只胳膊抱一个小娃走进堂屋,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说:“正说要找村干部呢,你来了。”胡中问:“找村干部啥事?”田高氏说:“你们让田江回来看娃娃,我累得兮兮了。现如今的儿媳了不得,养娃娃就像鸡下蛋,下完就不管了,拉扯娃娃成了老人的事。”没完没了的唠叨诉苦,胡中赶紧插话说:“都怨你们抱孙子心切。”说话间苗苗尿了田高氏一裤腿。她就指派田有义,说:“快拿尿布给娃儿换上。”胡中见老俩累得着实够戗,也就没说参加通车剪彩的事,起身告辞,边往外走边说:“我走,你们忙。我告诉队长,让他通知田江很快回来。”田有义刚送胡中到院门口,就听见田高氏急切地喊叫:“快来抱住苗苗,禾禾拉下了。”田有义转身慌慌走进屋子。
上庄还有几户没通知,胡中走到村部门口,正要去通知,南面小学校那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跟闷雷一样。响声过后腾起一团土雾,罩住了半边天。接着就是一声又一声的哭叫、呼喊。胡中马上意识到是学校出事了,撒腿就往那边跑去。果然,小学中间当教室的那孔窑洞出了问题:窑脑畔半个土丘垮下来,连带着窑楣、门窗全坍塌了,厚厚的浮土把窑洞捂得严严实实。校园里聚集了许多人,有老师、学生、村民,正是中午下工时候,田里劳动的人、修公路的人全闻讯赶来了。学生娃娃们像受惊的羊羔,吓得哇哇乱叫。柳叶和白妞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护着学生娃娃。村民们嘁嘁嘈嘈,说长道短。田川说:“甭吵吵,老师赶快清点学生,看少了哪个?”又扭头对身旁的胡申说:“你安排人抓紧扒教室门口的浮土。注意安全,小心再塌下来。”
柳叶和白妞这才回过神,一遍一遍清点学生人数,清点了几遍总是少一个。就挨个点名落实人头,很快弄清楚了,少一个学生是一年级新生蝶儿。柳叶和白妞就满场子寻找呼叫:“蝶儿,蝶儿!”就是寻不着蝶儿。柳叶心跳得慌,接着腿颤手颤,额头的汗就出来了。白妞急得眼泪淌了一脸。胡申带着人奋力扒土,抢救蝶儿。二元脸子铁青,懊悔得直摇头,说:“我早说过,这孔窑洞有坍塌的危险,咋就没采取措施。都怪我麻痹大意。”胡中安慰说:“老主任,这事不能怨你,村委会已经决定马上要修建新学校,听说建校款也批了,我们就要破土动工,谁能料到这么快出了问题。”
忽然,喜鹊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上气不接下气,一听说蝶儿没了,就哇地哭喊开了:“蝶儿,蝶儿,妈的蝶儿,你在哪里,妈见不上你了,呜哇……”样子很难看,披头散发,一脸雀斑就像炒煳的芝麻。她满院子疯跑,大哭大闹,跳着蹦着骂,越骂气越大,口口声声骂是村干部害了蝶儿,村干部要不动员蝶儿上学哪有这瞎事。又扑通跌坐在地上墩尻子撒泼,说蝶儿被土压埋了,主任队长,你们赔我蝶儿。闹得满场子气氛紧张,人们心里乱糟糟的。胡中听不顺耳,走过去劝解,说:“看你糊涂的,主任队长冒着危险在抢救,你却跌死绊活的哭闹骂人。”喜鹊哪肯听劝,使出蛮横撒泼招数,屁股一抬一墩,一抬一墩,哭闹得更凶,说:“哼,谁娘养的谁心疼,老鼠养的猫不疼。我就要闹,就要他们赔我蝶儿。呜哇,蝶儿……”屁股抬起墩下,挺凶狠。二元实在看不下去,就拿出当年主任的架势,黑封了脸面大声呵止,说:“甭哭闹,大家都在抢救,心里难受得猫抓呢,你又哭又骂像话嘛,天灾嘛谁能料到,早知道尿炕就不铺毡了。”立马不哭闹了,二元能镇住喜鹊。
浮土扒开个小洞,里面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一股热气朝出扑。七元跟顺子争着进去救蝶儿。顺子说话不利索,干活手脚麻利,七元还没准备好,顺子低头撅腚一个倒栽葱扎了进去。外面的人继续扒浮土,洞口越扒越大。好大一阵,塌窑洞里顺子传出话来:“蝶蝶,蝶儿找到了。”塌窑不塌掌,浮土把蝶儿涌到窑脑,倒也安全。顺子背着蝶儿钻了出来,浑身是土,像两只土老鼠。突如其来的灾祸把蝶儿吓呆了,脸面蜡黄,半天不说话,就蹲在地上咯哇咯哇呕吐,却又吐不出来。柳叶、白妞问蝶儿伤着没,蝶儿说没伤着吓坏了,就哇地哭了。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没伤着就好,老天保佑,有险无惊。蜂儿偷偷拉了一下喜鹊的衣襟,小声说:“妈,蝶儿好生生的,看刚才你又哭又闹的。”喜鹊剜了一眼蜂儿,说:“嘴尖毛长,你是娃娃知道个啥,悄悄的。”立起身拉着蝶儿回家去了。
二十六
村干部碰头会后,田川打算立马去向老主任汇报情况、征求意见。不料,冯书记通知他速去镇上有要紧事情商量,他骑上摩托就去了,所以就把找老主任汇报的事儿耽搁下来。白天没时间,晚上撂下饭碗就出门,把七元叫上两人一块儿朝二元家走。一进院子,依然是黑子迎上来亲热。屋里收音机在播放秦腔,吱儿哇儿的唱,夜很静,听得真真切切,是《辕门斩子》,音调唱词动听入耳:“我杨家投宋来不要人保,桃花马梨花枪苦挣功劳……”二元死爱听个秦腔,此刻身子斜靠在炕后的被垛上,微闭双目,听得如痴如迷。七元跨进门槛,屋里光线极暗,偌大个窑洞吊一只十五瓦小灯泡,就高喉咙大嗓门说:“二哥,你点的是鬼灯,换个大灯泡嘛,抠下钱干啥。”二元见是七元、田川进来了,就让着炕上坐。自己欠起身子坐直了,伸手将炕墙上收音机关小一点,说:“七元,对面桌子抽屉有烟,自个儿取上抽。”七元、田川本来都不吸烟,但知道二元有文珍孝敬的好烟,就拉开抽屉寻找,果然有“中华”、“红塔山”、“阿诗玛”、“一支笔”几种名牌烟,撕开一盒“中华”抽出一支嘴上叼了,又抽出一支递给田川。田川接了,拿到鼻子底下吸溜吸溜闻,说:“吸着发烧,闻着怪香的。”顺手放在炕桌上。七元拿起炕桌上的打火机,啪嗒打着了火,说:“好烟,吸吧,老主任的好烟多哩,不吸白不吸,吸了白吸了。”点燃了美美吸了一口。田川笑道:“吸不出个啥滋味,是癞蛤蟆吃粮食糟蹋五谷呢。”二元说:“你们是一辈子不吸烟,省出个老驴钱。”这是骂不吸烟者的话。三个人哈哈大笑。
接下来,田川就开始汇报工作并征求意见,二元一口又一口地吸黑棒子卷烟,静静地听。听完了却半天不表态。七元觉着二元情绪不对劲,就敲边鼓,说:“二哥,这是好事呀,咱村公路一通经济就活泛了,用不了几年就能脱贫致富。”二元摁灭烟火,干咳一声,说:“好事办好了是好事,办不好反而给群众增加负担。公路通车是件好事,搞个庆祝活动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把摊子铺这么大,日呼喧天的有多大意义。”又联系到过去的事大发议论,说“大跃进”、“农业学大寨”、“文化大革命”就爱搞这一套好大喜功的活动,动不动就组织成百上千的人开庆祝大会,敲锣打鼓,红旗招展,口号呼得山摇地动,成绩宣得有大没小,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官的耍面子,老百姓饿肚子。纯粹是劳民伤财。沉默了一阵,七元说:“二哥,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情况不一样。通车剪彩对我们有好处。”田川说:“对,借这个机会把咱村好好宣一宣,把以往贫穷懒散的不良形象改变一下,让上级领导和周围群众重新认识评价我们。”七元说:“就是嘛,我们不能老是灰不溜秋走不到人前,从今往后要让他们刮目相看。”二元也觉着有道理不再反驳,问:“你们算没算经济账,搞这场活动要花多少钱?”田川就用脚蹭一下七元的腿,七元心领神会,说:“我匡算了一下,要花一万多元。”实际要花两万多元。二元说:“有这一万多元,我们能办不少事哩。”七元说:“二哥,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钱算到公路桥梁建设费里面,是可以报销的。”二元一下子火了,说:“七元,你是拿上别人的娃娃打狼呢不害心疼。这是公款呀,是人民的血汗钱,我们这是慷国家之慨嘛。”田川忙作解释,说:“老主任,这是经过镇党委批准的,蹲点的杨县长也知道。”二元气恼地说:“唉,如今这风气呀是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那就哄吧。”又是一阵沉默。
七元、田川互相瞅瞅,感到有些尴尬。二元又把烟点燃了,狠狠吸了一口,吹口气吐出来,说:“上面已经定了就按上面的办,小腿啥时候也扭不过大腿,我这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呢。再说,这毕竟是给咱村办的一件大好事,分配给我的工作任务一定完成好,你放心。”田川松了一口气,说:“我知道老主任顾全大局,谢谢对我工作的支持。你看还有啥地方没考虑周到,早点给我提个醒。”二元说:“我早说过,你比我强,工作有魄力,有开拓精神,好好干。”七元说:“说起工作魄力,还是老主任厉害,你敢顶上面,能镇住日赖人,村里没了你有些事情还真不好办。”二元哼地笑了,说:“七元,你甭给二哥戴高帽子,我快把人活臭了。”田川又说了几句抬举老主任的话,起身要告辞,二元说:“先甭走,我想起一件事,村小学教室塌了,娃娃没处上课放了羊,得赶快想办法解决,不能耽误娃娃念书。”田川说:“已经安排了,从明天起学生上午下午分两拨到学校,轮流占用西边那个教室上课。今天冯书记告诉我,建校投资款批下来了。通车剪彩一结束,就破土动工修建学校。”二元问:“建校款批了多少?”田川说:“四十万。”二元说:“这不够嘛。”田川说:“还差十来万,要自筹。我已经给镇上信用社林主任打了招呼,争取十万元无息贷款。”三个人就村里的事情东拉西扯,一直谈到深夜才散摊子。二元送田川、七元到院门口,尿急得耐不住,也不避人就对着墙根浇,尿却一下出不来,等半天出来了却滴滴答答不利索,一用力气竟然挣出个响屁,尿了好一阵才半净不净停了,打个哆嗦提着裤子进屋睡觉。
懒散的村民这两天居然出奇的勤快。听说公路要剪彩通车,人人兴奋激动,积极主动参加路桥扫尾劳动。连平日赶也赶不到工地上的歪婆娘懒婆娘喜鹊、月红、金凤都不用村干部吆喝,自觉来到工地。外出打工的文环、田江等人闻讯,也纷纷赶回来加油出力。大伙儿起早贪黑苦干,原定两天的任务,一天半就干完了。总监工头二元高兴地说:“质量没一点麻达。路平的能晾面片,桥光的能摆酒席。”收工后,不顾疲劳又在桥头上转了个来回,仔细检查一番,才拖着疲惫的双腿最后一个走进村子。远远看见七元在招手呼叫:“二哥,你过来一下。”二元不紧不慢走过去,问:“啥事?”田川从村部会议室出来,说:“老主任再辛苦一阵,开个碰头会,商定一下剪彩的事。快当,就几句话。”二元点头走进会议室,村委员都到齐了。七元搬过一只凳子让二元坐下。田川就说:“这几天大家很辛苦,任务完成得好,我就不多说了。后天就要剪彩,还有两个问题没落实,一是通车剪彩车辆太少。”就扳着指头计算车辆:镇政府只能来三辆车,是两小一大,即杨县长的一辆小车,镇上四套班子的一辆小车,各机关单位的头头是一辆大车,咱村只有两辆小四轮,再就是两辆摩托。紧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说:“建校款批下来了,冯书记指示,马上破土动工。我想借通车剪彩的机会搞个建校奠基仪式。”话未落音,胡中插言,说:“好主意,我同意。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趁着铺开这摊子顺便搞个奠基仪式,红火加热闹,把我们的晦气彻底扫除掉。”村干部一哇声赞同。二元说:“好事是好事,乘风吹火既省钱又装人。就怕布置场面来不及。”七元胡中打保票,说:“没麻达,明天还有一天时间,保证完成任务。”胡申说:“人手不够的话,把工地上的人调过来一齐干。”耿锁子说:“人多了窝工呢,再说,布置场子是细活,需要谁就派谁。”俊妞说:“不用派人,细活我们妇女包了。”第二个问题三棰两梆子就这么敲定了。又回到第一个问题,田川问:“大家说,车辆太少咋办?”一时间没人说话。二元瘾的不行从兜里摸卷烟却没摸出来,嘬嘬嘴朝地下吐了一口痰。闷了一阵,胡中说:“有啥办法,只有掏钱雇几辆车。”七元、胡申同意,说:“通车剪彩,没车或车太少稀稀拉拉就没意思。”耿锁子说:“雇车又得花钱,问谁借上几辆,咱给他把油加上。”二元哼地笑了,说:“想得美,谁肯把媳妇借给你装新。”俊妞偷偷地笑,用手把嘴捂住没敢笑出声。
忽然,五元从外面打工回来,热水汗脸,满身的尘土。站在门口向屋里探了一下头,见村干部开会,说:“队长,我回来了,向你报到。让我干啥就分配任务,我还回家呢。”胡中笑道:“你慢点,天还没黑就急着回家给喜鹊踏蛋。”惹得大家轰地笑了。田川说:“五元,进来参加我们的碰头会,听听你的意见。”五元就进了会议室。七元急着想知道外面的新情况,问:“五哥,外面干的咋样?”五元恨恨地说:“甭提了,下三烂,卖尻子都不能给人打工,是当孙子呢。”田川说:“先不说这个,说车辆,明天通车剪彩车辆太少,你有啥高招。”就把刚才村干部的意见又说了一遍。五元想了想,说:“我有个想法,既不花钱雇车,也不用求人借车……”话没说完,胡中就接住开玩笑,说:“看把你日能的,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田川说:“甭打岔,听五元说。”五元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是引车,学校建设马上开工,急需砖瓦,明天去镇上砖场预订几车砖,让他们后天按时把砖送来,送砖车辆参加我们的剪彩车队,剪彩完毕我们只付砖钱,这叫招商引车。二是请车,请求各村主任一律带队乘车前来参加剪彩,乘小四轮乘拖拉机随便,我们夹道欢迎,他们乘车观光,一举两得。五元说罢,村干部热烈鼓掌。胡中跷起大拇指,说:“高,高,高家庄的高。”胡申说:“人就是要出去闯哩,五元才出去几个月脑子就灵醒了。”接下来就明确分工:明天五元去镇上订五车砖,就是五辆车。田川联系野狐沟、杏树台、柳树崾岘、三岔梁、东原畔等村的主任乘车带人前来助兴,至少落实六七辆车,加上县镇领导的小车大车,这样就保证有十几二十辆车参加剪彩活动,场面一定壮观。问题很快解决了,村干部皆大欢喜,宣布散会。五元站起身,问:“主任,让我回来干啥?”田川说:“明天订砖落实车辆,后天我主持剪彩、奠基,你给我当助手,截长补短拾遗堵漏,把这台戏唱好,把人装圆。”五元说:“这么大任务,我怕担当不了。”胡中说:“甭谦虚,谁不知道你干这一行是狗撵鸭子呱呱叫。”在笑声中村干部走出会议室。
碰头会一散,五元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走进院子,天还没黑,几个女儿都不在家。屋里喜鹊正在案头擀面,双手推着擀面杖滚动,身子就朝前晃荡,一晃荡屁股一撅奶子一咕涌,一晃荡屁股一撅奶子一咕涌,样子很受看。屋里进来人喜鹊并未察觉,继续擀面。五元看见喜鹊的大屁股欲火攻心,忍不住扑上前张开两臂从身后搂过去,双手捂住两只大奶子。喜鹊一惊,差点喊出声,扭头一看是五元,腿就软了,嗔怪道:“吓死我了,你疯啦。”五元笑道:“三个多月没见一点腥荤,能不疯。”就使劲啃脸蛋,把身子抱着往炕头挪。喜鹊半推半就,说:“娃娃快回来了,等晚上……”五元说:“我等不及,快点,隔墙掏雀,先打一炮。”就在喜鹊往下脱裤子的当儿,雀儿、燕儿跑进屋。娃娃眼睛尖,看见大抱着妈,奇怪地问:“大,你跟妈干啥呢?”五元马上松开手,说:“你妈脊背痒痒,大给你妈抠痒痒呢。”喜鹊红了脸面,赶忙提起裤子,气恼地数骂女儿:“天没黑,不在外面耍,急着跑回家干啥?”
撂下饭碗,七元就朝四元家跑。四元正跟文宝吃饭,见七元进来就让饭,文宝把一碗洋芋擦擦双手递过去,说:“七大,吃饭。”七元说:“我刚放下碗。”看着眼前洋芋丝拌荞面蒸的擦擦饭,说:“四哥,你也太抠了,吃好点嘛,你家快奔小康了还吃这种饭。”四元说:“你甭胡宣,四哥才解决了温饱,不敢胡吃浪喝。”七元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一世穷。关键要想办法挣钱脱贫呢,光在嘴上抠不顶事。”四元不再说话,只顾吃饭。吃完一碗擦擦,又端起稀饭碗喝了一口,问:“剪彩的事准备好了?”七元说:“其他都准备好了,还差一样东西,我来找你想办法。”四元问:“差啥东西?”七元说:“一块石头。”四元说:“石头多的是。”七元说:“多是多,都用不上。”四元问:“你要一块啥样的石头?”七元说:“要一块石板,半人高,一米宽,二寸厚,表面光滑平整,上面能写字,竖起来做奠基石。”四元放下稀饭碗,抹一下嘴巴,拿起烟袋装烟点火,吸一口想了想,说:“石板不好弄,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就问文宝:“宝儿,你知道哪儿有石板?”文宝说:“苦水沟有,全是青石板。”七元问:“有门扇那么大的吗?”文宝说:“有,比门扇大的也有。”四元说:“你甭胡吹。”文宝急了,说:“是真的,我见过,不信我领你看去。”七元非常高兴,说:“好,明天一早文宝带路,我派人跟着去扛。”四元说:“不用派人,我跟文宝去就行了。”三言两语就这么说定了。七元还有别的事没时间跟四元拉谈,就告辞出门。走到院子又特别叮咛,说:“四哥,不能马虎,明天上午一定要把石板弄回来。”四元说:“你放心,误不了。”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四元父子果然把一块青石板抬到村部门口。胡中、七元大喜,夸赞四元、文宝办事抵当,为学校奠基立了头等功。四元抹把汗水,说:“没啥,出一把臭汗嘛。”文宝乘机提出要求,说:“学校盖好了我要上学。”胡中摸着文宝的头,说:“没问题,新学校开门文宝第一个入学。”文宝高兴得直跳蹦子。四元脸子一沉,说:“轻狂啥,赶快回家吃饭赶羊。”
半下午,奠基场子就整治出来了:村部后面空地中央,用砖头砌了个半米高、两米见方的座子,将青石板竖起固定在座子上。石板正面写着“奠基”两个红色大字。这是田有义的拿手隶书,遒劲有力,十分醒目。这就是奠基碑。碑前挖了一口两米见方、三米深的土坑,坑口用几页木板封盖住。奠基碑前方十米左右两边,栽起两根木檩,相距五十米;奠基碑后方一百米左右两边也栽起两根木檩,相距一百米。四根木檩扎出四个角,表示奠基场子大小范围。刚布置好,二元就来检查验收了。他戴着石头墨镜,双手背在尻耧上,迈着八子步,这儿看看,那儿摸摸,一旦发现问题,要求立马改正,态度坚决得很没有商量的余地。走到每个木檩跟前都伸出双手使劲推一推,看栽得牢不牢。果然,碑后东边的木檩被他推得左右摆动,就大声命令:“七元,这根木檩没栽稳,重栽。”看着来人重栽了,又伸手推了推不再摇晃,才放心地离开。走出奠基场,回过头一看又发现了问题,就问身边的胡中:“这木檩上咋不贴对联呢?”胡中说:“对联已经写好了,今天不能贴,明早上贴。”二元问:“为啥?”胡中说:“怕夜里刮风下雨,现在贴是白贴了。”二元说:“想得周到,明天要早点派人贴上,不能误事。”接着来到村部门口,站下来仔细观看:高杆上原有一只大喇叭,现在又加了一只,一个口朝村内,一个口朝村外,没发现什么问题;村部墙上的黑板用墨汁重新刷了一遍,贼黑贼黑。就对胡申叮咛:“告诉大家甭在上面乱画,留着胡中明天写助兴词呢。”然后走进会议室,俊妞正领着几个妇女赶制纸花。脚地摆了十几朵红花,跟洗脸盆一般大,还有许多拳头大的小红花,盛在一只筛子里。二元挑着看了几朵,夸奖妇女们手巧做得好,还说要多做些小花,除了领导来宾都给戴,村里人也可以戴。这当儿顺子冒冒失失跑进来,见满地是大红花,就指着一朵大花说:“这……这……这么大的花,给……给谁戴嘛?”惹得一屋子女人轰地笑了。月红讥笑说:“傻屄,你三张麻纸糊个驴头,脸再大也戴不了,大红花是给车戴的。”顺子冒山气丢了人,羞得红着脸跑出去了。
二元从村部出来就直接来到桥头查看,这里又是一番景象:桥南头搭建起一道面向新公路的拱形门,与桥面同宽,高约两丈,上面挂着一条写着“山水河公路通车剪彩典礼”的横幅,红底白字,分外耀目;桥北头上空拉着一条红色横幅,写着“热烈欢迎领导来宾光临指导”;过了桥向北走不足一华里就到村口,横跨路面又是一条横幅,写着“向各位领导来宾致敬”;迎面是第二道彩门,两边门框是砖砌的四方柱子,用水泥抹得光滑油亮,两侧贴了欢迎标语,正面留着贴楹联,水泥柱顶端横担一根长约两丈的木梁,整个彩门呈“∏”字形。二元站在门口看了一阵,把墨镜摘掉又端详了一阵,对身边的胡申说:“我看剪彩完毕把这个大门留下,再往好收拾收拾,做个纪念。”胡申说:“那就留下吧,大门上方刻上村名,远远就能看见。我们从此改换门庭,树立起一个好的形象。”二元点头赞同。这当儿顺子、文环走过来问胡申,说:“队长,公路两边要拉绳子,往哪儿拴?”胡申说:“就拴在路边的树枝上嘛。”文环说:“树稀少,距离太远,连接不起来。”胡申说:“在没树的空地栽上木杆,木杆要栽稳,绳子要拴牢,绳子千万不能拖到地上。”顺子、文环应声而去。二元问:“拉绳子做啥?”胡申就说出拉绳子的用途——从桥头到村口这一段是剪彩活动中心,气氛要热烈。所以布置要讲究,除了把路面清扫得一尘不染,路两边也要新鲜好看。所以给树上拉绳子挂上五颜六色的彩旗,再每隔几十米挂一串响鞭,随着剪彩人群车辆由南向北缓缓进村,依次点燃鞭炮,一路走来,噼里啪啦响声不断,这样既不浪费鞭炮又不会出现冷场。二元满意地嘿嘿笑了,说:“好点子,好点子。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啊。”
这几天村民苦累得够戗,二元就像个催命鬼,墨镜一戴,嘴角叼着卷烟棒,来来去去不停地督促吆喝,逞能得比队长、主任还负责任。所以两个场地天不黑就布置好了,太阳还没落山胡申就宣布收工,村民回家去了,村干部聚集在村部门口议论明天剪彩的事,也在等田川从镇上回来看还存在啥问题布置啥任务。二元却不说话,靠着彩门墩圪蹴下一口一口地吸烟,双眼直勾勾看着西山发呆。西山上空卷起几疙瘩黑云,先是一块一块散漫着,眨眼工夫就连成一大片,把血红的太阳冲得黯淡无光。胡中看透了二元的心事,他是担心明日变天哩,就指着西边天空的黑云,插科打诨开玩笑,说:“老主任,太阳落在云口里,半夜三更雷吼呢。明天没好天气呵。”二元眼睛一瞪,说:“闭上你的臭嘴,明天要是天气日赖,我就找你算账。”胡申说:“春雨贵如油,天旱得劲大,明天真要下雨也是好天气哩。”耿锁子说:“不怕下雨,就怕刮风起沙尘暴。”二元叹口气,说:“天要下,娘要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呵。”耿锁子说:“是啊,人算不如天算。”说着话等着人,一直没把田川等回来,太阳却被黑云吞噬了。
二十七
今天是好天气,不刮风也没下雨,天空瓦蓝没一丝云彩。
早上七点,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田川通知了两件事:一是剪彩时间定在十点,村干部八点必须到位,各负其责,做好准备;二是全体村民九点准时到场,听从指挥,统一行动。最后特别强调说:“大家听着,要讲文明,有礼貌,都把新衣服穿上,人五人六像模像样。谁要日鬼捣棒槌丢了王原畔的人,甭怪我事后算账……”
七点半,田川第一个来到村部,他面貌一新,昨天在镇上特意理了发,显得更年轻更精神,黄军服,蓝裤子,皮鞋擦得油黑锃亮。第二个到村部的是二元,今天换上了当主任时候的那身行头——一身藏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一支金星钢笔,明晃晃的耀眼。戴着大椭子墨镜,当年的威严依稀可见。接下来,村干部全部到位,村民也陆续出来了,人人都换上了新衣服,特别是妇女和娃娃,着装五颜六色,打扮入时鲜艳,就像跟红白喜事逛集一样兴致勃勃。五元见人来多了就组织大家排好队,带领着向村外桥头走去。学生娃娃由柳叶和白妞带队紧跟在后面。七元领着人往路旁绳子上挂鞭炮、往彩门和桥头上贴对联。胡中指挥吹鼓手、锣鼓队加紧排练。田川在桥头上跑来跑去,不住地督促吆喝:“赶快排好队,抓紧排练,对联要贴牢……”二元倒显得很悠闲,嘴角叼着卷烟,满场子转来转去。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大步走过去问田川:“三元今天回来吗?”田川说:“回来,我昨天请了他。”半个时辰,就排好了两支长长的队伍:分别站在桥头南面宽畅平坦的公路两旁,左边是唢呐打头,村民紧随其后;右边是锣鼓队打头,学生紧随其后。一眼望去像两条长龙,颇有气势。这时候,各村的主任乘着车带着村民代表一辆跟一辆来了,接着五辆送砖大卡车来了,村里的几辆车也开了进去。车辆轰鸣,人声鼎沸。五元指挥车辆按先来后到次序排列在公路上,前面给县镇领导空出几辆车位。田川看人来的差不多了,手一扬说:“打起来,吹起来!”于是唢呐齐鸣,锣鼓咚嚓,嘟尔哇,咚咚嚓,嘟尔哇,咚咚嚓,顷刻间空气燥了,山水欢了,人心激动了,寂寞的王原畔村一下沸腾红火起来。
九点半,县镇领导和各单位的头头分别乘坐四辆车来了,打头的是一辆黑色小车。田川二元赶快迎上去,车门开了,下来的却是冯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田川吃了一惊,问:“杨县长呢?”对上级当官的副职称呼时群众是不加“副”字的,表示抬举尊重。冯书记说:“不懂管子,后面呢。”第二辆小车门开了,杨副县长从车上下来,三元也从车上下来。除了田海去县上开会不在,镇上四套班子的头头全来了。聘雇来的几位礼仪小姐立刻挤上来,见缝插针给领导和来宾戴上胸花。王原畔村有史以来没来过县长书记,所以杨副县长的到来给村民带来一种神秘和好奇,所以当各单位负责人和各村主任簇拥着杨副县长朝桥头上走的时候,村民就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想看看杨副县长是什么样子。不料,杨副县长也戴着一副黑墨镜,镜坨比二元的还要大,遮挡得看不清是光脸还是麻子。杨副县长走到桥头停下来,仔细看着眼前的对联:攘来熙往畅通无阻,近至远达运输有方。横批:互通有无。就问:“这是谁写的?”二元回答:“是田镇长的老爹田有义写的。”杨副县长说:“毛笔字写得不错,有功夫。”二元说:“教了一辈子书,是个老秀才。”又走上桥头东瞧西瞅问这问那。这时候冯书记走过来,问田川:“人到齐了吗?”田川说:“到齐了。”冯书记就上前请示杨副县长,说:“杨县长,人到齐了,啥时候开始?”杨副县长抬腕看了一眼表,说:“噢,十点过了,赶快开始。”
田川就请冯书记安排到场领导和来宾的站立次序,冯书记也不推辞,就拉张推李摆布位置,三元推辞说:“我站后排,站前排不合适。”直往后面退缩。冯书记拉着胳膊不松手,说:“你是名人,又是省里的老处长,站前排最合适。”队形很快就排列出来:第一排中间是杨副县长,左边是冯书记、人大主任、副主任,右边是三元、政协主席、副主席;第二排是镇上各单位的头头和各村的主任;二元、田川分别站在队列左右两头。排好队,冯书记对田川说:“开始。”田川昂首挺胸走到彩门正中,对着话筒噗噗吹了两下,提高嗓门说:“雅静,雅静。”吵吵嚷嚷的场面,立刻鸦雀无声。接着拿起早已写好的主持词,高声宣布:“山水河公路通车剪彩典礼现在开始!”自己带头鼓掌,响应的人并不多,掌声稀稀拉拉。再说:“首先请允许我把今天专程前来参加剪彩典礼的领导和各位来宾介绍一下,他们是县政府杨县长、镇党委冯书记、镇人大张主任、镇政协王主席……”开头是介绍一个鼓掌一次,还有点掌声,到后来就没人鼓掌了,干脆不再鼓掌一口气说完,“我代表村委会和全体村民对他们的到来表示衷心的感谢和热烈的欢迎!”下面响起一片掌声。跟着就宣布:“第一项,鸣炮、奏乐!”立刻鞭炮噼里啪啦,唢呐呜哩哇啦,锣鼓叮冬咣嚓,全响起来。片刻,响声小了,田川马上宣布:“第二项,请杨县长讲话。大家欢迎。”掌声过后杨副县长却站着不动,对身旁的冯书记说:“你讲,由你来讲比较合适。”冯书记就跨前两步,从兜里掏出讲稿,对着话筒念道:“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村民,大家好!”稍停一下,又说:“山水河公路胜利通车了,我代表镇党委、人大、政府、政协表示热烈祝贺!”接下来,强调指出:“山水河公路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指引下,在县委、县政府和镇党委镇政府正确领导下,在全体干部和村民的共同努力下修建成的,这是王原畔村经济建设取得的巨大成果,它的建成通车,必将为全村发展经济,脱贫致富插上飞腾的翅膀……”在满场嘁嘁嘈嘈的吵闹声中,冯书记的讲话终于结束。田川就宣布:“第三项,请领导剪彩。”立马五个礼仪小姐手端托盘走到桥头,盘子里盛着五朵大红花,用红绳子串着。礼仪小姐玉立在五位领导面前:中间是杨副县长,左边是冯书记、人大张主任,右边是三元、政协王主席。几位领导笑容可掬地拿起托盘里的小剪刀剪断了红绳。一番鼓掌后,田川宣布:“最后一项——通车!”鞭炮鼓乐齐鸣,机车马达轰隆。领导们转过身向桥北头行走,车辆人群紧跟在后走上桥面。来到桥北头又全部停下来,要乘车进村。于是便各自上车,这回是杨副县长的小车打头,带着车队缓缓向村子进发。路两边是夹道欢迎的群众,绳子上的鞭炮依次点燃,噼里啪啦爆响,锣鼓唢呐吹吹打打,把剪彩的热闹推向高潮。
进村来到第二道彩门前,一副楹联映入眼帘:路通桥通四处通,村富民富八方富。横批:修路致富。领导们下了车站在彩门口,村民便围成一个大圆圈等待。等待什么呢?原先说好的杨副县长在这儿跟村民零距离接触对话,不料,他却临时变卦,把手一摆说不讲了。村民感到很失望,队伍开始散伙了。田川一看着了急,大声疾呼:“甭走散,赶快到校园基地举行奠基仪式。”村民就簇拥着领导来到校园基地。奠基场面布置得比较简单:前后四根竖立的木檩上贴着两副楹联,前面一副是:今日桑梓同奠基,他年桃李广培才。横批:乐育英才。后面一副是:建新校育新人新风开百代,育春苗描春景春色耀千秋。横批:百年树人。奠基石碑竖立在基地中央一个四方泥座上,用一方红绸子罩了。人们站好以后,田川就大声宣布:“请杨县长为学校奠基揭幕!”杨副县长手一抬揭去红绸,露出“奠基”两个大红字,耀眼生辉。在一阵鞭炮鼓乐掌声中,胡申和文环从两边同时抽去石碑座前的木板,五元和田川将石碑猛然推入木板下面的土坑,领导们纷纷挥动铁锹扬土,很快就把土坑填平了,奠基石被深埋在地下。
两项活动圆满结束,田川长长松了口气,就在大喇叭上通知:“请注意,请注意,村民解散,领导和来宾由村干部陪着转转看看,十一点半乘车到镇上山珍饭庄就餐,请各位赏光……”
这当儿,村部门口围了许多人,他们在看黑板报,上面是胡中刚刚编写出来的助兴顺口溜——
红红的太阳当头照,
四月八日天气好。
山水河公路要通车,
剪彩场面真热闹:
高音喇叭响得欢,
锣鼓喧天彩旗飘。
村民排成长蛇队,
夹道欢迎拍手笑。
领导讲话又剪彩,
噼里啪啦放鞭炮。
小车大车一溜串,
轰隆轰隆都来了。
戴着红花开进村,
送来财神抹穷帽。
剪彩完毕搞奠基,
县长揭开红绸罩。
大伙挥锹扬泥土,
填坑埋石建学校。
娃娃念书是大事,
十年树木先育苗。
田川陪着杨副县长冯书记在村里转了一圈,觉着肚子不舒服,这才想起一早到现在还没如厕,就对二元小声说:“你先陪着他们转,我方便一下。”慌慌地朝村部后面的茅厕走去。到茅厕门口才发现两边砖砌的门墩上也贴了对联,上联是:打开方便之门;下联是:解决后股之忧。横批:众屎之地。田川笑了,心想这一定是胡中的臭文章。走进茅厕看见信用社林主任正蹲在茅坑上大便,嘴角叼着香烟,有滋有味地吸着。田川就蹲上另一个茅坑,一时却拉不下来。林主任说:“主任,你们村有人才啊。”田川说:“你说的是啥意思?”林主任说:“瞧,厕所的对联多有水平。”田川嘿嘿笑道:“不是我们有人才,是有困难,全村人都希望你为我们打开方便之门,解决后顾之忧呢。”林主任问:“解决什么后顾之忧?”田川说:“你是贵人多忘事,我前几天说的贷款的事嘛。”林主任吸了一口烟,说:“噢,贷款,有难度不好弄啊。”田川说:“主任,你也看到了,旧学校已倒塌,学生娃娃放了羊,新学校奠基仪式举行了马上就要破土动工,可资金缺口大,我上次说的那十万元无息贷款请你给我落实下来……”林主任身子朝起耸一耸,推辞说:“要求无息贷款的好几家,就那么点无息款,你让我给谁贷呢?”田川说:“我最困难最当急,先给我贷嘛。”林主任说:“你说的倒是实际情况,但不会运作恐怕贷不上。”田川问:“咋运作?你说。”林主任诡秘地笑了,说:“这是你自己的事,让我咋说呢。”噗地吐掉烟头,欠起身子擦屁股。田川理解了林主任“运作”的意思,就说:“主任,我不会亏待你,给我贷了款给你这个数。”先伸出一个指头表示贷十万,又伸出两个指头,表示给林主任二万。林主任斜视一眼心领神会,进一步靠实,问:“给你账上转十万?”田川说:“十万。”林主任说:“这样吧,明天来单位咱俩具体商量。”说罢,提起裤子走出茅厕。
田川走出茅厕,看见村部门口一辆小车被一伙人围着不让走,就大步赶上去。原来是杨副县长的车被外村来参加剪彩的几个村民挡住了,他们是专程前来告状的。此刻,杨副县长正坐在车上,头从车窗探出来,听几个村民控诉家里被盗的情况。老汉说:“贼娃子一夜偷走我家五只鸡,都是下蛋母鸡。”中年汉子说:“鸡算个
,偷走我家两只羊,一只还怀着羔子呢。”半大小伙说:“我家的牛犊子已经丢了三天,还没找着。”冯书记就问:“你们是哪个村的?”老汉和小伙说是野狐沟村的,中年汉子说是杏树台村的。冯书记说:“这事你们回去找村主任解决,甭在这儿胡闹。”几个村民说:“村主任说管不了,贼娃子不是我们村的。”冯书记问:“你们知道贼娃子是哪个村的?”三个村民异口同声说:“是王原畔村的偷盗专业户。”杨副县长听罢,摘掉墨镜拉下脸子训开了,既训田川也训冯书记,训够了,就给田川下了命令,说:“吃干饭的货,连偷盗都治不住当啥村主任。你现在就去落实处理,明天向我汇报情况。”说完,小车“日”地开走了。站在一旁的田川像遭五雷击顶,脑子轰一下一片空白。三元拉了一下二元的衣袖,说:“二哥,你咋还不走啊?”二元问:“走哪?”三元说:“去镇上陪杨县长吃饭。”二元一下火了,说:“你看他那个德性,官不大,僚倒不小,摆出个臭架子就会训人,这种领导我一见就够了。谁想陪谁就陪去,我不去。”呸地吐了一口痰,气恼地回家去了。
参加剪彩奠基仪式的人们走散以后,村民看见村部黑板报上,胡中在那首顺口溜的后边又续写了一段——
县长乘车要开道,
几个村民把状告:
“贼娃子偷盗谁来管,
百姓的苦楚可知道?”
官老爷架子放不下,
车上训人耍官僚。
命令一下就完事,
轰大油门跑掉了。
要问贼娃子是哪个?
不说也能猜得着。
二十八
田川和七元从镇上陪领导吃饭回到村子天已经黑了,他俩顾不上回家休息,就分头去找村干部到村部,连夜开村委会落实杨副县长的重要指示。本来这几天起早贪黑的苦干,大家都累得兮兮了,想美美睡上一宿把精神缓过来。可是杨副县长有令,明天要田川向他汇报盗窃案件处理的情况,岂敢怠慢。找了半天,只找来胡申、耿锁子、胡中三人。田川问:“老主任呢?”七元说:“老主任不来,说甭理杨县长那一套,有本事叫他来处理。”他还在较劲,犟脾气又上来了。田川苦笑一下,说:“他说的轻巧,我不敢违抗。”又问:“俊妞呢?”七元说:“去镇上了。”田川问:“去镇上做啥?”胡中说:“离婚去了。”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上午的场面全村人都看得清楚:在外村几个村民拦车告状杨副县长训田川的时候,俊妞心里完全明白了,盗贼就是八元,脸上一下没了血色,身子颤抖得厉害,腿一软扑通跌倒在地。几个婆娘忙把俊妞往起搀扶,月红说:“是不是低糖病犯了,我带着饼子先吃上一口心就不慌了。”就往嘴里塞饼子。俊妞只摇头不张嘴,眼泪刷地流下来。白妞知道姐姐得的是啥病,就喊来人背了回家休息。俊妞不让人背,白妞就搀着回家了。回到家,俊妞放开大哭了一场,打起精神擦干泪水,简单收拾一下,对白妞说你把门给我照看着,我要去镇上离婚,就出门走了。
沉默了一阵,就讨论如何破案。胡中说:“这有啥讨论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八元干的,把人弄回来交给镇上,我们就完成任务了。”大家同意胡中的意见,说:“这是杨县长亲自抓的案子,把人交上去由他处理。”田川说:“对,就这么办。可是人如今在哪儿?”胡申说:“是呀,这几天外出打工的人差不多全回来了,八元咋就没闪面?”耿锁子说:“那是个贼溜子,吃不下苦,肯定不在城里打工,十有八九在周围几个村子偷鸡摸狗呢。我们派几个人到各村去找。”胡中说:“八元恋金凤呢,不会去远处。”就把几天前在金凤家碰见八元的情况说了。田川说:“这就省事了,我们派人去村南古庄子烂窑洞里等他。”办法是好办法,派谁去呢?关键是古庄子有鬼,胆小鬼是派不出去的。说不清是哪年,古庄子死过一个漂亮的少妇,因难产而死,成了血形鬼——脸面惨白,浑身是血。她死得冤枉,死后阴魂不散,常年呼号哭喊,到了夜间更厉害,把几孔破窑洞弄得呼隆倒腾灰飞土扬。因此多年来古庄子路断人稀。后来有个不怕鬼的壮汉跟人打赌,说要见识见识血形鬼是啥样子,还夸海口说,要真的有鬼就把她捉回来给大家看,于是就在半夜三更提了一把铁锹直奔古庄子。走到窑洞垴畔,果然听见下面呼隆倒腾响声很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哭喊。壮汉由不住一惊,浑身的汗毛挓起来。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嚯嚯有声,沙土飞扬,一颗沙砾打进眼里。他忙用手揉眼睛忘了脚下,脚底一打滑从窑垴畔扑通掉下去,跌断了一条腿。从此壮汉口服心服,现身说鬼,越传越邪乎,村民就信以为真。不仅夜间不敢去古庄子,白天也很少有人去,要去也是成群结伙。不过村里也有个别胆大不怕鬼的人,年岁大的有田湖、二元,年轻人有八元、赵华。大家议论一番,决定派三个人夜里在古庄子破窑洞守候。现在的情况明摆着,田湖、二元有把年纪,不能派,其他年轻人是屁胆子,能派出去的只有赵华一人。胡申说:“干部带头我去,我怕鬼却能弄住八元。”七元说:“我也去。”田川说:“干部去一个就行了,七元不能去,明天还有事呢。让顺子去。”胡中说:“不行,顺子和赵华打架以后还没和好,尿不到一个壶里。”耿锁子说:“让文瑞去。”胡申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文瑞跟赵华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耿锁子笑了,说:“我把那档子事咋就忘了。”最后决定派文环去。于是就分成几拨去通知人,田川、胡申去树园子通知赵华,耿锁子通知文环,七元、胡中去顺子家找金凤了解八元的行踪。
顺子屋里亮着灯。向金凤打问八元的事不能让顺子知道,七元对胡中说:“你在门口等,我看顺子睡了没有。”就轻脚走到窗根下探听,隐约听见顺子在打呼噜。又轻脚回到院门口,说:“顺子睡着了。”胡中说:“那就把金凤叫出来问。”两人走到院中央,胡中压低声音喊:“金凤,金凤,你出来一下,我问个话。”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开了,金凤探出个头,问:“黑更半夜的,问啥话?”七元说:“你知道八元去哪儿了?”金凤一怔,跨出门槛朝前走了两步,说:“八元去哪儿,我咋能知道。”口气很生硬,一脸的不高兴。胡中说:“你咋不知道,前几天不是来过你家吗?”金凤脸子红了一下,不言传了。胡中又说:“金凤,八元的情况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今天外村有人向杨县长告状,县长发了火,命令村干部查证处理,我们找他落实问题,你可不能知情不报。”金凤态度马上软了,说:“他现在哪儿,我确实不知道,只说过几天还回来呢。”七元问:“啥时候回来?”金凤说:“不知道。”胡中进一步靠实,说:“真的不知道?”金凤赌咒发誓说真的不知道。最后胡中、七元反复叮咛:“八元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村委会,不能让他走了。”金凤只哼不说话。胡中、七元走到院门口,金凤转身进屋气气地把门哐地关了,响声很大。
田川、胡申走进树园子,赵华已经睡下了。胡申站在门口喊:“赵华,快起来,有要紧事找你。”很快灯亮了,赵华提着裤子打开门。这小伙除了爱招惹女人有沾花拈草的毛病,样样都好,干活肯下力,待人热情仁义,尤其能服从领导,叫干啥从不推辞。进门后田川说明来意,赵华满口答应,说:“能行,没问题,主任队长信得过,叫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去。”田川说:“没那么危险的任务,让你去主要是给他们撑腰壮胆呢。”赵华笑了,说:“看主任说的,有胡队长带队,指到哪儿我干到哪儿。”田川说:“他们都是屁胆子,见了鬼就吓得屁滚尿流,你不怕鬼,能辟住邪,去古庄子执行任务非你莫属。”赵华得了表扬,一下子高了毛,话就多了,说:“主任,不是我吹,晚上我头顶火冒三尺,鬼见了躲还来不及呢,岂敢作祟。要是没人敢去,我一个去古庄子守候,我正想见一见那个漂亮女鬼呢。”胡申笑道:“甭吹牛皮,小心肇祸,漂亮女鬼的主意可不能打。”田川说:“不说了,赶快走吧。”三个人说说笑笑出了树园子。
耿锁子去找文环遇上了麻达。刚到门口屋里还亮着灯,听见小芳跟文环在说话。耿锁子喊开门时,灯一下就灭了,没了声息。再叫死,叫不开门。就隔着窗户说:“文环,村委会派你和赵华跟着胡队长去古庄子执行任务呢,你快起来。”等了好一阵没动静。耿锁子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小芳从屋里传出话来,说:“文环外出打工不在嘛。”耿锁子说:“我刚才还听见他说话呢。”小芳就撒泼耍赖,说:“我说不在就不在,你还不相信说屋里有人,莫非我藏了野汉子,你要进来看吗?”耿锁子是个没嘴葫芦,呛了一嘴灰一时翻不上话来。在门口站了片刻,屋里再没反应,就气气地回到村部。把情况一说,惹起了田川的二杆子脾气,说:“狗日的反了,走,拉也要把他拉出来。”抬脚就要出门,被胡中挡住,说:“主任甭生气,你歇着,我去叫他。”当下出门朝文环家走,七元也紧跟着去了。来到门首,胡中就大声喊:“文环,你把门打开,我有当紧话给你说呢。”小芳还是那句话:“我说过了,他不在嘛。”胡中生气了,说:“小芳,你甭犯糊涂,今黑夜派文环几个人出去是执行杨县长的命令,你要是不让他去耽误了大事,要负责任呢,吃不了得兜着走。你就考虑好。”这一招果然见效,很快灯亮了,门开了。胡中、七元进屋,又是一番说明交代,小芳不再胡搅蛮缠,文环穿好衣服出了门。
当晚,胡申、赵华、文环就去了古庄子守候。田川和几个村干部回到家刚睡下,鸡就喔喔地叫了。
你一定在关心俊妞下午去镇上离婚的事吧?她紧赶慢赶走进镇政府院子,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就挨门打问谁管离婚,终于问到了,是个姓许的民政干事专管此事。她就找到前排东头一个挂着“民政”牌子的办公室,挑起门帘,见一位年轻小伙手里拎着皮包正要下班,就问:“你就是许干事?”许干事抬头看一眼,说:“就是,找我啥事?”俊妞说:“我要离婚。”许干事问:“你叫什么?哪个村的?”俊妞说:“我叫俊妞,王原畔村的。”许干事鼻子哼一声,说:“王原畔村尽出日鬼捣棒槌的事。下班了,明天再来。”立马要走。俊妞被刺得怪难受,却站着不动,说:“我路远,来一趟不容易,请你现在就给我办了嘛。”许干事不耐烦了,说:“哪有那么简单,说离就离。村上有证明吗?你男人来了吗?身份证带了吗?有结婚证吗?”一连串的问题把俊妞问了个大张嘴。她听说现在结婚离婚手续简单得很,只要身份证就可以办理,想不到竟然这么复杂。祷告了半天不顶用,只好退出来懊丧地朝回走。
镇上今天逢集,街道上来往的人和车辆很多,吵吵嚷嚷,加上当街高杆上的大喇叭不停地播放秦腔,把个小镇子吵闹得一塌糊涂。此刻集散了,人们都急着赶路回家,俊妞也随着人流朝回走。走着走着却站住了,望一眼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天黑是赶不回去了。心里泼烦,昨晚又没睡好觉,折腾到现在乏得没了一丝力气,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歇缓。呆呆地站了一阵,突然想起兰花,她俩很要好,无话不谈。兰花一直同情俊妞婚姻的不幸,早就主张她跟八元离婚。对,找兰花去,向她吐一吐心里的苦水,出主意想办法帮着尽快把婚离掉。于是就朝西街走去。正走着迎面碰上何半仙,背着算卦褡裢一甩一甩往东街走。见是俊妞就横在眼前站住了,上下打量一番,说:“大嫂好面熟,你……”俊妞知道他又要鼓着算卦,脸子凉凉的看了一眼,说:“我不认识你。”就要走过去。何半仙不肯放过,耸耸肩把褡裢朝起背了背,满脸堆笑,说:“大嫂,你甭走,我看你脸气不好,必有瞎事搅扰。咱一回生二回熟,我不能见你遇事不管,来,算一卦,给你禳解禳解。”说话间就把肩上的褡裢放下来。俊妞就想起去年给白妞算卦受骗的事,便拿定了主意,决不再上当,变脸失色地说:“我家里好着哩没事,不用算。”转身大步走了。何半仙在俊妞身后高声大话,说:“信不信由你,遭了灾祸甭后悔。”
兰花送走最后一拨吃饭的,已经累得腰酸腿困,就势坐在餐厅凳子上歇缓。屁股还没坐热,俊妞突然挑起门帘走进屋。兰花惊喜,忙站起身,说:“哎呀,弟妹,啥风把你吹来啦?”俊妞上去抓住兰花的手,说:“我现在没处去了,是来嫂子门上讨吃要饭呢。”兰花捏住俊妞的双手不放,说:“妹子说哪里话,我请还请不来你呢。”只在脸上端详,头发乱乱的贴在前额上,眼神呆呆的没有多少亮光,泛黄的脸上透着乌青,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成,说:“妹子手冰的,脸色难看的,八元又欺负你啦?”俊妞不说什么,眼泪刷地流下来。兰花就把俊妞朝耳房里让,说:“妹子,甭哭,有话慢慢说。嫂子知道你的恓惶呢。”说着眼泪也淌了一脸。妯娌俩坐在屋里谁也不说话,只顾哭鼻子流泪。哭了一阵心里都好受一些,兰花擦去泪水,说:“妹子,天塌不下来,甭哭,过不成了早散伙。”转身对着厨房喊道:“杏花,给婶子打洗脸水。”杏花很快端来一盆热水,水里泡了毛巾。兰花又嘱咐:“给婶子倒茶、下面,臊子汤烹汪些。”杏花应声而去,立马提来暖水瓶沏上热茶又去做饭。俊妞擦把脸端起茶杯还没喝上几口,杏花就把饭端来了,是一海碗羊肉臊子揪面片,汤很汪,上面一层红红的辣椒油,漂着鲜绿的香菜葱花,喷鼻香。盘子里还配了两碟小菜,一壶陈醋。杏花双手端起海碗递到俊妞手上,说:“婶子,趁热吃。”展个笑容出去了。俊妞边吃边夸饭菜可口手艺好,说:“嫂子好命,看杏花多乖顺多麻利。”兰花笑道:“现在是不错,就怕日后过了门学尕呢。”俊妞说:“娶媳妇跟婆婆,有你领教错不了。”吃完一碗,杏花又及时端来一碗让再吃。俊妞说一口也吃不下,饭菜可口已经多吃了。
饭毕,妯娌俩就关了门在屋里说知心话。真是鸡说鸡苦鸭说鸭寒,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各有各的苦楚,说到伤心处就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哭,兰花甚至哭得比俊妞还厉害。哭泣一阵,心里的苦水倒完了,俊妞央求说:“嫂子,你在镇上人熟,想办法给许民政说说,让我赶快把婚离掉,这事不能再拖了。”不料,一贯支持俊妞离婚的兰花态度竟然有变,说:“妹子,你是真的就要离婚?”俊妞觉得有点奇怪,对着兰花看了一眼,说:“嫂子你咋问这话,我不是真离婚还能有假。”兰花思谋片刻,说:“离婚不难,我是考虑你有身孕已经六个月,孩儿一落草就没爹,这……”其实,还有一句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就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平时都是气头上的话,真要离婚,谁也不忍心把两人的婚姻拆散。过了一阵,俊妞叹口气,说:“走一步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呢。”兰花说:“话虽然是这么说,可实际问题就摆在眼前,你想过没有,离婚后再有个孩子,嫁人不好嫁,生活有困难,母子俩日子咋过?”就把女人没男人,孩子没亲爹的艰难说了一大堆。俊妞被说得没了主意,问:“嫂子,你说我该咋办?”兰花说:“依我说,几年时间都熬过来了,再熬上一年半载等着孩子生了,再作打算。”俊妞也没啥好主意,无可奈何地说:“唉,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是瞎了眼嫁给八元。女人哪,真是下贱。”兰花说:“是呀,下辈子转驴都不转女人。我如今都当奶奶的人了,还为婚姻熬煎伤心,我是前世欠下二元的孽债,这辈子来补还呢。”就把二元跟她闹矛盾的事絮絮叨叨重说一遍。妯娌俩你说一阵她说一阵,先是坐着说,后来就睡下说,一直说到深更半夜,困得都发出打鼾声才止住。
二十九
胡申、赵华和文环在古庄子守候了三天三夜,连八元的影子也没见着。一清早,胡申匆匆回村汇报情况。到村口正好碰上田川,说:“主任,啥情况也没发现,撤还是继续守候?”田川也正为这事着急呢,三天里他一直没消停过,前天跟冯书记通电话,说没情况。冯书记不松口,说沉住气再守候两天。昨天又通电话,说还是没发现八元。冯书记说继续坚持,守上三天没情况再向杨县长汇报。现在他正要到古庄子了解情况然后去镇上汇报,听胡申这么一说,就不去古庄子了,说:“没见上面的话不能撤,等我请示汇报了再说。”胡申无可奈何,只好又去古庄子守候。
田川转身回家,骑了摩托就朝镇上颠。到了镇上没去找冯书记,先去派出所找李所长打听消息。进了院子把摩托停稳当,直接走进李所长办公室。李所长坐在办公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杯,见田川进来,仰起脖子喝了一口茶,站起身伸手将头发向脑后抹了两下,说:“田主任这么早就来,又有啥急事?”田川就势坐下,说:“你还不清楚吗,杨县长给我下命令落实处理偷盗的事,三天过去了没个结果,我咋向县长交代嘛。”李所长起身给田川倒了一杯茶,递到面前,说:“找到八元了吗?”田川说:“守候了三天三夜,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李所长问:“杨县长再催问了吗?”田川说:“杨县长哪能直接跟我对话,冯书记天天催得紧,让沉住气,继续守候。”李所长将喝剩的茶水哗哧泼到脚地,说:“守候个屁,瞎子点灯白费蜡。据我了解那几个村民告状情况有出入。”田川一怔,问:“有啥出入?”李所长说:“丢牛的那户已经找回去了。丢羊、丢鸡的那两户说的贼娃子不一定就是八元,那几个村子偷鸡摸狗的大有人在。”田川听了心里很窝火,端起杯子狠狠喝了一口茶,抹了一下嘴巴,说:“哼,官僚,听风就是雨。这些情况县长书记知道吗?”李所长说:“知道个屁,谁给他们汇报。”有一阵静默。田川说:“所长,请你跟我一块去给书记汇报实际情况吧。”李所长又坐到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吸一口吐出来,说:“不用找了,你回去吧。”田川不理解是什么意思,说:“没向县长交差我敢开溜。”李所长说:“你呀还是部队上的作风,太认真,县长早把这事忘记了。”田川说:“所长甭开玩笑,这件事县长盯得很紧,怎么能忘记。”李所长这才把实情说出来:昨天县上来电话通知杨副县长赶快回去交手续,又提拔升官了,任命为市人事局局长,那可是个肥缺。李所长说:“现在冯书记正主持给杨县长开欢送会呢,下午就走人了。杨县长急着走马上任呢,哪还记着你这芝麻绿豆的小事。”田川眉头皱了一下,觉着肩上的重担落了地,说:“谢谢所长,我走了。”从派出所出来,就去信用社找林主任商量贷款的事。
下午,田川就通知胡申、赵华和文环从古庄子撤回来。三个人一路走一路发牢骚敲怪话,赵华说:“当官的放个屁,老百姓跑断气。白浪费了我们三天时间。”文环说:“我看杨县长也是个官僚,不调查就训人就下命令,这样的官老爷早晚要倒台呢。”胡申说:“哼,不但没倒台又升官了。”赵华呸吐了一口,说:“升他升去,管他妈嫁谁呢,送出去就好。”一进村,赵华就急着去上庄找月红。
屋里就月红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发呆。见赵华进来,没好气地说:“到哪儿死去了,三天不见你的影子,真急人。”赵华嘿嘿笑道:“有事脱不开身嘛,我比你还急。”就扑上去抱住吃老虎,三吃两吃月红气消了,赵华得寸进尺提出要打一炮。月红双手钩住赵华的脖子,嗔道:“没出息的货,才三天就馋了。”放开手到门口探头朝外面看,舌头吐了一下,转身说:“冬冬回来了,晚上吧。”冬冬果然走进来,拿了玩具在地上玩。月红使劲捏了一下赵华的手,小声说:“赶快去镇上找大夫检查打胎,不能再耽误。”赵华说:“我就是来找你去镇上呢。”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一阵,说现在就起身,走山水河新公路,为了掩人耳目,月红先走,在桥头等候,赵华随后骑自行车赶到,捎着她去镇医院找黄大夫吃中药打胎。
赵华走后,月红就换衣服、梳头、洗脸,最后拿出棒棒口红膏,对着镜子朝嘴唇上涂。冬冬看出来了,妈妈要出门,问:“妈妈要去哪儿?”月红说:“妈妈去镇上看病。”冬冬说:“我也要去。”月红说:“镇上路远,娃娃不能去。”冬冬就哼哼唧唧跺脚撒娇,说:“我要去,我要去!”月红吓唬说:“医生打针呢,不敢去。”冬冬说不怕打针,闹着非要去不可。月红就把冬冬拉到怀里,嘴对着耳朵叽叽咕咕乖哄一通,又掏出一元钱塞到手里,说:“找奶奶去,妈妈晚上回来给你买好吃的。”冬冬高兴地出门,蹦蹦跳跳朝奶奶院子去了。月红怕出门被熟人认出来,就拿出一块纱巾从头上包下来,把脸面全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睛。又对着镜子照了照,面貌一新,面目全非。自言自语说:“谁还能认出我是谁呢。”出门撒腿就往桥头跑。
到了镇医院门口,赵华对月红说:“你进去找黄大夫检查开药方,我不能进去,在门口等你。”月红心里明白,就把手里提的包儿交给赵华,自个儿去找黄大夫。黄大夫去大元家看过几次病,认识大元一家人,所以赵华怕黄大夫认出来,不敢闪面,就把自行车支在院子树荫下,靠住墙根蹲下来等候。等了一阵有些焦急,就站起来在院子里转圈子,又到门口窥探,见屋里排了四五个病人,黄大夫正按住月红的手号脉,心里说:快了。又过了一阵,月红出来了,面带喜色,扬着手里的处方单,说:“黄大夫诊断说不是怀孕。”赵华一惊,问:“那,那是啥病?”月红说:“是闭经。”赵华说:“闭经是啥病?”月红瞪一眼,说:“傻屄,连闭经都不懂,就是不来月经,血脉不调。”赵华听了心里一阵高兴,嚷嚷说:“没怀孕就好,没怀孕就好。”月红说:“嘘,小声点。黄大夫说吃几服中药调理调理就好了。”就把处方单交给赵华去交钱抓药。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经不早,赵华要带月红去饭馆吃饭,月红说快下班了,先去政府找计划生育干事小白。赵华问:“找小白干啥?”月红说:“买避孕套。”赵华说:“对,多买些。”月红又是一番奚落,赵华并不犯恼,嘿嘿笑道:“依你的,我今儿是驴随磨转,你走哪儿我跟哪儿。”就推着自行车跟在月红身后走进镇政府院子。看见前排左首第三个房子门头挂着“计划生育”的牌子,两人就进去。小白热情让座,把月红和赵华当成了两口子,问:“你俩啥时候结的婚,是来领计划生育证吗?”月红赶快使个眼色,赵华心领神会,支支吾吾往后缩。月红上前回话,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是来买避孕套的。”小白说:“有一个孩子了,那就结扎了吧。”月红说:“不是说可以生两个吗?”小白说:“允许生两个,最好生一个。”趁机把计划生育政策、少生优育的好处宣传一番。两个人老老实实坐着听,谁也不说话。小白看出这两口子没有结扎的意思,就说:“不结扎可以,就避孕,要晚稀少。”月红点头答应。小白拿出一盒避孕套,问:“一盒够吗?”赵华问:“一盒是多少?”小白说:“五十个。”不等月红说话,赵华就抢着说:“再买一盒。”三个人都忍不住抿嘴笑了。赵华掏钱时,小白说:“不要钱,避孕套是免费赠送。”赵华、月红异口同声说:“谢谢白计划,谢谢白计划。”小白哭笑不得,说:“不能叫我白计划。”赵华、月红一下没反应过来,说:“你就是白计划嘛。”这地方的人有个习惯,把乡镇干部不叫某某干事,而是在该干事所负责的工作前面加上他(她)的姓直接称呼,如把负责水利的王干事称王水利,把负责民政的许干事称许民政,等等,所以就把负责计划生育的白干事叫白计划。小白说:“你们这么一叫,我的工作就白干了。”赵华、月红有些不好意思,问:“那该咋称呼你?”小白说:“就叫我小白。”告辞小白从镇政府出来,赵华、月红兴致勃勃地走进一家饭馆。
一顿便饭吃了一个小时,天已经黑了,屋里亮起了灯,月红催了几次,赵华才磨磨蹭蹭走出饭馆。一出门月红就埋怨,说:“你真皮,尻子沉的坐着不走,我不催你会坐到天亮呢。”赵华狡黠地一笑,说:“慌啥,天越黑越好,天黑了旁人认不出来我俩好办事嘛。”月红脸红了一下,狠狠捣了赵华一拳,屁股一抬坐上自行车上路了。月红没有怀孕,两人心里都放下了包袱,好轻松。赵华更是高兴,张狂得忘了自己姓啥,双脚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在平坦光滑的公路上风驰电掣向村里奔,吓得月红直喊叫。赵华已经忘乎所以,一只手扶车把,一只手解开衣扣,放开嗓子,攉脚扬手,驴唇不对马嘴地吼开了秦腔:“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背朝后脸朝前肚子露在外边……”月红笑得岔了气,狠劲捶打脊背,赵华唱得更欢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完十几华里路程。走到村口,却不直接进村,车把一拐进了禾场。这是村民打碾粮食堆放禾草的地方,一个个禾草垛在黑夜里显得神秘莫测,走进去就会陷入迷魂阵,村里青年人黑夜常在这里幽会。赵华停住车子,转过身在月红脸上吃个老虎,说:“下来,打一炮回家。”月红指一下赵华的额头,说:“没出息。”赵华支好车子,拉了月红的手走向一个麦草垛。这里最安全,两个人毫无顾忌放开手脚,在松软的麦草上变着花样折腾。折腾了一个时辰,月红浑身汗水湿透,酥软地躺在地上不动弹。赵华像一条晾在干滩上快要渴死的鱼,张着嘴巴直喘气。半个时辰才缓过神来,两人起身拍打掉浑身的草屑,摇晃着疲沓的身子各自回家去了。
山水河公路竣工通车后,接着又一项大工程开工了,这就是修建村小学。村民在其他事情上总是七嘴八舌意见不一致,干起来自然是腰来腿不来,而对于修建学校却没一个人反对,都说是为子孙后代积德行善。所以,昨晚胡申在大喇叭上通知要修建学校,今天一早全村能劳动的村民差不多都来到建筑工地。除了木工头、瓦工头两位能工巧匠是雇用外地的,其余小工全是本村人。工地上人很多,也很热闹,就像多年不见面,嘁嘁嘈嘈,话多的说不完。胡申为了不窝工,就大声宣布分工:“胡中带上八个小伙,抬夯砸地基;田湖、耿锁子、五元几个上些年纪的平整场地;七元、文环、赵华一帮年轻人挑水、和泥、砌墙;婆娘女子通通搬砖抱瓦。”大伙听了就各就各位干去了。赵华却提意见,说:“队长,让婆娘女子干搬砖抱瓦的活太苦太重。”耿顺子听出了话外之意,用鼻子哼一声,说:“谁……谁……谁听不出你……你狗日的是心疼月红呢,怕……怕……怕苦着累着了你替她干……干……干去嘛。”赵华脸子刷地红了,恨恨地骂道:“日你先人哩,谁跟你说话,马槽里伸驴头,多出个驴×。”这两人有矛盾,一说话就抬杠。胡申说:“甭吵,抹了帽子吵(炒)哩,你听我说。”就作解释,说搬砖抱瓦的活看咋干呢,是苦活重活,也是轻省活。对于劳动态度好肯下力气的人,一次可以搬十几二十块砖瓦,就是苦活;对于躲奸溜滑的人,一次只搬三块五块,就是轻活。这么一解释,赵华无话可说了。虽然没给二元分配活,可他是个眼里有活路的人,就拿起铁锹跟着年轻人和泥。胡申挡住不让干,说:“老主任,你甭动手,仍然给咱检查督促,把好质量关。这是百年工程,可不能出一点儿麻达。”二元说:“我跟大伙一块干着才能发现问题,更好地检查监督。”干得更欢了。胡申就有这本事,不管有多少人劳动,都能摆布开,不会出现窝工现象。经他这么一拨派,几十号人就紧张有序地干起来。整个工地如水流磨转,顺利运行。
快休息的时候,柳叶站在远处喊叫:“月红,月红。”工地上叮叮当当吵吵闹闹,月红没听见,抱着几块砖只顾朝前走,胸脯上两只大奶子咕涌咕涌地抖。小芳说:“嫂子,嫂子。”月红说:“我魂没丢,你喊叫啥。”小芳说:“你聋了,柳叶叫你呢。”月红放下砖,拍拍手上的灰土,用手背向上抹一下额前的头发,说:“柳叶你来嘛。”柳叶招一招手,说:“你过来,那里人太多。”月红就走过去,问:“找我有事?”柳叶就背转身子,把手展开亮出几只避孕套,说:“这是你的吗?”月红一愣,问:“这,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柳叶说:“你家冬冬拿了一盒子在学校里给娃娃散发,说是妈妈给他买的气球……”话没说完,月红羞得红了脸,一把抓过避孕套,骂声“我的个碎大呀”,掉头就朝学校跑去,见了冬冬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巴掌。冬冬莫名其妙,感到很委屈,哇地哭了。柳叶、白妞就拉劝,说:“甭打,娃娃不知道嘛。”月红拉了冬冬就朝家里走去。进门一看,两盒避孕套只剩了半盒,一摸冬冬的衣兜,鼓鼓囊囊装的全是避孕套,就掏出来扔进灶窝点火烧了,顿时满屋子的酸臭味,呛得直咳嗽。月红气得忍不住,伸手又是一巴掌。冬冬抱着头哭喊奶奶,王李氏果然听见了,颠着小脚慌慌走进屋,摸摸冬冬的头,说:“娃干下啥事了这么狠劲打,不打屁股打脑袋,把娃打傻了。我娃不哭,走,你要啥给奶奶说。”拉着冬冬的手出门去了。月红害气的脸子红一阵白一阵,坐在屋里叹息。
再说工地上,人们干的正起劲又出了事情。九元一瘸二拐地来到工地,有气无力地喊道:“主任,队长,不好,我,我妈……”话没说出就扑通跪到胡申面前,眼泪刷地流下来。胡申赶忙把九元扶起,说:“甭哭,是啥事你说嘛。”九元抹一把泪水,说:“我妈殁了。”人们大吃一惊,呼啦围了一圈,都说三婶才六十出头,身子骨那么硬朗,没灾没病,咋就突然殁了?九元嘴巴张了几张缓过一口气,哽咽着说,几天来三婶嚷嚷头晕恶心,却没有躺下,挣扎着喂鸡喂猪,操劳家务。她是个强性子人,一辈子害病没躺下休息过。到了昨天下午,三婶头晕得走路脚下打绊子,实在支持不住了才爬上炕躺下喘息,让九元把女儿水仙找来说有要紧事安顿。九元就连夜去野狐沟村把姐姐找来,母女俩说了一宿话,三婶说感觉自己得的是瞎病,她走了最放心不下的是九元,让女儿多关心照顾。水仙拉着三婶的手,哭得上不来气。天亮了,三婶说头不晕了,又到灶上生火烧水给猪煮食。还催着九元赶快去工地干活,说咱家遇上大小事都是村干部帮忙解困,这回村里建学校你一定要多出力。九元见三婶轻省了,就放心地扛上铁锹去工地,刚走到院门口,水仙就拉着哭声呼喊:“九元,九元,快回来!”九元赶紧返回去,见三婶倒在灶窝躺在姐姐怀里,脸色煞白,已经断了气。九元一下呆了像木鸡,姐姐号啕大哭。姐弟俩呼天抢地哭喊半天,三婶再没醒过来。
大伙听了九元的哭诉,发出一片同情欷歔,说绳子偏从细处断。有人说三婶得的是脑溢血,有人说是心肌梗塞,也有人说是羊毛疔。二元说:“现在说啥都晚了,甭说了,眼下最当紧的是料理后事。”一伙人就去了九元家。二元叫住七元,说:“你赶快去镇上把三元找回来,再给十元打个电话,叫他连夜往回赶。”七元答应着慌慌地去了。
三十
九元家的情况谁都知道,是村里最大的贫困户,十元上学花销大,九元打工致残,三婶是个药罐子,这个家真是穷得叮当响。胡申看着眼前的摊场,有些为难了,小声说:“老主任,九元家里要啥没啥,这丧事咋办?田主任去县上开会又不在……”二元说:“三婶的丧事不能让村里出血。”胡申没弄清二元的意思,说:“集体不出血,九元有能力抬埋?”二元说:“王家这么大户族,有能力抬埋一个老人,不能把什么困难都推给集体。”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胡申点头赞同,说:“那就照老主任说的办,我派些人帮忙出力。”二元说:“你继续负责工地上的事,学校建设不能停工,丧事这一摊子就交给胡中和五元去办。”二元不愧是老领导,遇事有主见,办事有能力,多麻缠的事他都可以理顺摆平。
当天下午,在三婶灵柩前二元主持召开家族会议。王姓一百多口人差不多都到场了,外姓的邻居亲友也来了不少,他们是自动来捧场凑份子的。二元把抽剩的半截卷烟猛吸一口扔掉,咳两声清清嗓子,说:“都甭哭了,也甭嚷嚷了,三婶突然殁了,大家都伤心。光哭不解决问题,眼下最当紧的是料理丧事,天气热尸体不能久留,送她老人家早些入土为安。可是九元家的锅大碗小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件事我们不能依赖集体,咋办呢?兵倒累营,户倒累族,王姓人募捐抬埋。各家各户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自觉自愿,绝不勉强。大家看行不行?谁有意见就说。”沉静了一阵,没人发表意见。三元说:“这办法好,一人有难大家帮,众人拾柴火焰高。我捐五百元。”二元说:“我捐棺材一口。”满场的人都非常惊叹,文环说:“二大,那是文珍哥给你准备的松木棺材,捐了你咋办?”二元说:“你龟儿子盼着二大早死吗?”文环舌头一吐不敢再多嘴。三元二元这么一带头,大家都赞同响应,争着募捐。二元说:“七元,把捐赠人的姓名、现金、物品都记上账。”捐赠开始了,七元坐在门口方桌后面记录。有人捐钱,有人捐米,有人捐面,有人捐油,有人捐菜,还有捐羊羔,捐鸡的。二元说:“九元、水仙,快给捐赠的亲邻磕头。”九元披麻戴孝,跪在灵柩前一一叩头答谢。水仙哭得死去活来已经立不住筒子,由小芳搀扶着叩头。
接下来,二元坐镇,由五元、胡中具体安排实施。操办红白喜事,这两人是黄金搭档,干起来得心应手。他俩当下分工各把一口:五元主外,立马给帮忙的人分配任务,谁打墓坑,谁请阴阳,谁砌锅灶,谁挑水劈柴,谁搭席棚搬桌凳,一一落实到人;胡中主内,就把七元、田有义、俊妞、柳叶几个人召集到一起,把布置灵堂、洒扫庭院、写对联、炒菜烧水、倒茶递烟、招呼客人等任务明确下来,分头去办。顷刻,乱哄哄的场面安静了,几十号人出出进进忙活,院子里脚步响得像过队伍,却不乱方寸井然有序。二元倒显得悠闲了,背着手屋里院里转游巡视,见七元正朝墙壁上贴一张大红纸,走过去抬头一看,是捐赠花名单——
三婶丧事捐款捐物花名单
姓 名 捐 款 捐 物
王二元 棺材1口
王三元 500元
王七元 50元 食油5斤
王四元 羊羔1只
王五元 50元 洋芋20斤
王李氏 公鸡1只
王文瑞 50元 白面10斤
王文环 50元 黄米15斤
俊 妞 30元 陈醋5斤
白 妞 50元
柳 叶 50元
田有义 100元
田湖 10 元荞面10斤
胡 申 50元 粉条5斤
胡 中 40元
耿锁子 30元
耿顺子 20元
赵 华 50元
聋老婆 荞面10斤
吴寡妇 10元 黄花3斤
柳石匠 800元 挽幛1匹
……
看到最后,二元一怔,柳石匠这么快就知道三婶去世的消息?就问:“七元,柳石匠来了?”七元说:“钱和挽幛是柳叶带来的,说人随后就赶到。”二元叹息一声,说:“有情有义的汉子啊。”三元问:“柳石匠是谁,捐赠这么多?”七元说:“柳树崾岘的,是三婶的相好。”三元听得一头雾水,只在七元脸上看。七元说:“这事我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让二哥给你说吧。”二元就说了三婶和柳石匠相好的前因后果,心酸往事——柳石匠和三婶是一个村的,从小耍大相互了解,日久天长有了感情,两人偷着订了终身。可是到了婚嫁年龄,三婶爹妈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这倒不是柳石匠人不好,而是家庭是地主成分,爹又戴着反革命分子帽子,当时“文革”运动闹得正凶,贫下中农出身的姑娘怎能嫁给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的崽子。后来两人都成了家,但婚姻都不如意,心里一直抹不掉对方,一有机会两人就偷着到一起说心里话,甚至哭鼻流泪。一次在水利工地,两人又躲到山旮旯说悄悄话,被早已盯梢的工作组员当场逮住,不由分说给柳石匠定了“调戏妇女破坏贫下中农家庭”的罪名,给三婶定了“勾引坏人丧失阶级立场”的罪名,大会小会批斗,搞得两个人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二十年前柳石匠妻子病故,有人给介绍对象,他坚决不答应,说这辈子心里只有三婶一个女人。十年前王天寿病故了,三婶成了寡妇。按理说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又是多年的相好,结合起来是水到渠成的事,不料又遇上麻达:柳石匠的两个儿子坚决不同意,说老爹快六十的人了再结婚丢人败兴,当儿子的脸往哪儿搁。其实是怕爹娶了三婶,两个带犊儿子要分家产。就这么阴差阳错七拦八搅,使一对有情人最终未能成眷属。但王原畔村的人都知道,两个老人这些年往来不断,而且越走越勤,有点难舍难分。
说话间,院门口进来一位老汉。二元用下巴一指,说:“三元,瞧,说曹操,曹操到,柳石匠来了。”三元仔细观看,老汉头发花白,脸面灰黑,身体粗壮背有点驼,肩上背着褡裢。他步子迈得挺大,也不跟人打招呼端端朝灵柩走去。到灵柩前,扑通跪下了,眼泪就淌了一脸。抹一把泪水,双手颤抖着从褡裢往出掏东西,掏出一卷麻纸、三沓冥国钱、两股线香、几个白面馒头,一样一样摆在灵桌上。然后弯下腰揭去盖在三婶脸上的白纸,深情地看了又看,忍不住放声大哭开了,说:“啊嘿嘿,你咋说走就悄悄走了,我来迟了,来迟了……啊嘿嘿!”捶胸顿足地哭,吼得天摇地动,哭声里充满伤感和苍凉。有人就往起拉,越拉哭得越伤心。二元说:“甭拉,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心里好受些。”于是围了许多人在看,有的还跟着抹眼泪。哭了一阵不哭了,孤独地坐在一旁跟谁也不说话,两眼直勾勾盯着灵柩发呆。
三婶的丧事进行了两天,没出一点麻达,也没给九元拉下一分钱的债务,捐赠的钱物刚够抬埋三婶。出殡回来吃便饭谢忱亲邻,二元长出一口气,说:“众人是圣人,多亏了大家捐助,送三婶入土大安。九元、十元、水仙,快给亲戚邻居磕头。”三个苦命的儿女就汪洋似海地恸哭,泪流满面长跪不起。人们又是一番叹息安慰,然后心情沉重地离去了。
村小学基建工程进度很快,经过十几天紧张施工,今天就要立木上梁。村民把这个日子看得挺重要,认为跟娶媳妇嫁女儿生儿子一样是喜日子,事先要请阴阳先生择定时日,要贴对联,要燃放鞭炮,要烧香磕头敬鲁班敬姜太公,还要摆酒席庆贺,等等。学校是公家建筑,不请阴阳择日子,不烧香敬神,也不摆酒席,但它是全村人的大事,也不能马虎应付,草草了事。村委会讨论了几次,把日子定在五月十六,这日子有讲究,意思是红五月,实实在在,六六大顺。今天一早天刚露明,二元就来到建筑工地。胡申、七元来得更早,正忙着贴对联。二元问:“立木上梁的事都准备好了吗?”胡申说:“都准备好了,老主任你再检查一遍。”二元就围着新砌就的一排砖墙转了一大圈,又分别进到几个房壳廊查看了一遍,没发现有啥问题,就来到中间要上梁的墙壁跟前,看七元刚贴出的对联:上梁恰逢紫微星,立柱正值黄道日。横批:太公在此。二元眉头一皱,说:“这对联不合适。”七元说:“不好吗?”二元说:“好是好,但不能贴。”七元问为什么,二元说:“内容旧了,迷信成分太大。咱这是建学校,不是盖庙修祠堂。”恰好田川走过来,看罢,同意老主任的看法,说:“撕掉,重写一副,词儿要新。”七元说:“田老师写了三副,让你们挑选。”就把卷着的两副展开铺在地上让二元、田川选择,一副是:上梁欣逢好时代,落栋全靠众乡亲。另一副是:基实奠定千秋业,柱正撑起万载梁。老主任田川齐声赞赏,说:“好,内容新,把两副都贴上。”
今天,大伙的干劲十足,大红日头下,个个跑得更快干得更欢。赵华跌了一跤把脚崴了,一瘸一拐照样提着泥包跑;顺子从屋架上往下跳裤裆扯了,用手捂着继续抬大梁;喜鹊、月红、金凤、小芳几个不肯吃苦的婆娘,搬砖抱瓦不惜力气不怕脏,满脸的黑灰,失去了人样……总之,人人都把吃奶的劲鼓上了。正当午时,大梁准点架到墙头,立柱上梁成功了。胡中不失时机指挥人燃放起鞭炮,把场子轰得红火热闹,喜气洋洋。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程序——跑梁。你知道啥是跑梁?就是大梁架好以后,主家和木匠师傅分别从横担在墙头的大梁上跑一个来回。跑梁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跟过独木桥差不多,一失足就从空中掉到地上,轻则崴了脚,重则跌断腿。跑梁马上开始,田川代表主家,第一个扒上墙头。木匠师傅和土匠师傅却在互相推让,木匠说:“你跑吧,年轻腿脚灵便,我腰来腿不来跑不好。”土匠说:“木为上,土为下,你是鲁班的弟子,理所当然是你跑。”木匠师傅心里清楚,必须由他跑梁,别人不能代替。于是蹬着梯子上墙,七元赶快递给一盒纸烟,说:“祝你马到成功。”木匠师傅谦让不拿,说:“免了吧。”七元说:“这是规矩,不能免,拿上。”木匠师傅接过纸烟,顺手装进上衣口袋,吃力地扒上墙头。
全村的人都集中在这里看跑梁。担在两面墙壁上的大梁,东西跨度七米多,离地面高度五米多,悬在半空,看一眼心里发慌。田川并不怯和,在部队训练时比这难度大的障碍跨越过无数,眼前的跑梁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只见他迈开大步,如走平地,几步走过去,马上折转身又走回来。该木匠师傅了,他对着地下看看,吸一口气,呸,呸,朝两手心吐了两下,迈着八字步一摇一晃走过去了。下面的村民为他热烈鼓掌。他转过身子,又吸一口气,再吐两口,加大步伐往回返,走到大梁正中,身子一斜嗵的从梁上掉下来。人们大吃一惊,挤着围上去问伤着没,木匠师傅只张嘴不说话,立马脸上渗出汗珠,右腿脚紫青,一眨眼肿得碗口粗,双手抱住右腿疼得直喊叫。有人扶着站了几次却立不住筒子。胡申蹲下身子用手捏摸一阵,说是骨折了,扭头对俊妞说:“用花椒水擦洗止疼消肿,你快去熬一碗花椒水。”俊妞慌慌地去了。围观的人们说三道四怨张怨李,有人说是没烧香敬神,有人说是没请阴阳择日子,七元说:“对联没换好,要是贴上太公在此,就会平安无事。”被二元听见了,发了火,黑了脸子训道:“你甭跟着瞎起哄。还不赶快把木匠师傅往镇上送。”七元吐了一下舌头,跑着回家发动小四轮去了。黑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伸着血红的舌头,一下一下舔木匠师傅的伤脚。正在火头上的二元上去狠狠踢了一脚,说:“忙处添乱,滚!”黑子吱吱叫着跑了。七元很快开来了小四轮,大伙七手八脚把木匠师傅抬上车。田川对胡申说:“我和七元把木匠师傅送到镇上看伤,你操心工地,工程不能停。”送走木匠师傅,太阳已经偏西,胡申才宣布收工回家吃饭。
天傍黑的时候,七元开着小四轮回到村里,人们围上去问木匠师傅的伤势情况,七元说:“问题不大,排了片子是脚踝骨跌伤,骨头没错位,镇医院可以治疗,已经打了石膏。”有人问田川咋没回来,七元说:“冯书记工作调了,田主任去送行参加座谈会,明天回来。”木匠师傅没跌成残废,大家就放心了不再议论。却对冯书记工作调动挺关心,有人问:“冯书记调哪儿了?”七元说:“调县农业局当局长了。”有人说:“又升官了。”胡中说:“镇书记和局长是一个级别,算是平调,没升嘛。”二元说:“平调也不错了,镇上干了两年多就调到县上,现在的干部不讲工作就讲升官。”
第二天上午,田川回来了,他直接到工地上,一脸的高兴,当众宣布了两条好消息:第一条,给村里分来一名大学生,叫乔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是志愿报名到西部贫困地区支教来的。第二条是兰花在村里办商店的事已经敲定,后天就开张营业。人们听罢,一哇声叫好。田川接着说:“眼下,我们当紧要办的事是把地方收拾好。”一下哪有那么多房子?胡申抠着头,说:“乔老师至少需要一间,商店最好是两间,这……”胡中说:“把村部后排两间库房腾出来当商店。”胡申说:“那乔老师往哪儿住?”二元说:“库房给乔老师住,商店没房子先不要办。”他对兰花办商店一直持反对态度。大伙却争抢着说,商店一定要办,这些年村里人买个啥东西都要往镇上跑,把人害苦了。吵吵了一阵,田川一锤定音,说:“两件好事都要办好。后排两间库房当商店,把村部办公室腾出来让乔老师先住,小学建好后就搬进新房子。”大家说还是主任有办法,一致赞同。
当天下午,村里又遇上一件麻缠事——突然来了两个外乡人,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岁出头,长得五大三粗,手提一把长柄斧,眉脸很凶,看上去有点怕人;女的二十来岁的样子,黑头发,红脸蛋,身体浑圆健壮,怀孕在身,肚子凸出明显。两人来到建筑工地,男的问:“这就是王原畔吗?”顺子抢着回话,说:“就……就是,你……你……你找谁?”男的说:“我找王文璞,谁叫王文璞?”人们感到奇怪,问:“找文璞?找他干啥?”男的一下火了,说:“我要收拾这畜生!”把斧子朝起一举,眼睛瞪得拳头大。胡中觉着不对劲,就上前盘问。男的说:“我叫二虎,她叫桃子,她是我妹子,去年在省城和王文璞一起打工,那小子是个瞎,说跟我妹子找对象就把她睡了,后来那小子离开工地再没消息,我妹子的肚子却大了……”原来如此,文璞真的闯了大祸。胡中就劝说:“文璞春节后就出去打工至今没回来,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先回去罢。”二虎眼睛瞪得更大,说:“跑了和尚庙在,我找他家里人算账去。”提了斧子就朝村里走。几个年轻人赶快上去拦挡,二虎抡开了斧子不让挡。几个年轻人也不是吃素的,说:“啊哈,你想打架。”就举起手中的家伙,摆开决战的架势。有人就跑去把二元和田川叫来。田川上前呵止,说:“有话好好说,都把家伙放下。”几个年轻人走开了。田川又是一番询问劝说,二虎火气是小了,但却不松口,说:“反正我妹子如今是女子变成了婆娘,肚子里怀的是王文璞的种,我要把人交给他。”二元脸都气黑了,说:“我是文璞他二大,狗日的文璞不是东西,我要熟他的皮。你把人放下走吧,我们不会亏待桃子的。”听了二元的话,二虎口气软了,说:“好,我就照你说的话,先把桃子留下,过几天我再来了断这事。”二元问:“你是啥地方人嘛?”二虎说:“县南桃树掌人。”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二元让俊妞把桃子先领到她家住下,俊妞走上去说:“桃子,走,到我家去。”桃子坐在地上屁股抬一下,身子笨重的起不来。俊妞就抓住手往起拉,小声问:“身子不空几个月了?”桃子的脸红了,眼泪唰地流下来了,哽咽着说:“快……快八月……”俊妞的眼泪也流下来,拉着桃子的手就朝家里走。
当晚,二元、五元、四元仨亲弟兄在四元家商量如何了结文璞和桃子的事。为了把事情处理好,还特意请见多识广的三元参加。四元气得大骂一通文璞,就抱着头蹲在地上生闷气,不知如何是好。五元说:“四哥,事到如今骂也没用,得赶快想办法解决问题。”二元说:“我早说过,外出打工没好处,尽出男盗女娼的丑事,现在从我话上来了吧。”弟兄仨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就让三元拿个意见。三元就说:“问题出来了就面对现实吧,如今出这种事也不奇怪,我看桃子人不错,蛮配过咱文璞,干脆给两个娃把婚事办了,啥问题都没了。”沉闷了一阵,二元说:“也只能这么办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再张扬下去旁人会拿勾子笑话我们呢。”五元、四元同意三元的意见。二元说:“四元明天去省城把文璞和秀芬找回来,要抓紧操办,这事不能再拖。五元你带上财礼去桃树掌说和亲家。”五元说:“我一个去怕说和不了。”二元说:“把胡中请上,一块去,给亲戚多说好话。”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正要散伙,田有义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进门就叫苦,说:“老同学,我这回是上当了,你看这书是啥质量嘛。”就把新出版的《当代汉语出版物中常见错别字例析》递给三元。三元接过书翻过来掉过去看,装帧设计很漂亮,封面用的是二百克布纹纸,内页是七十克书写纸,大勒扣,书名字体凸现,用手一摸就能感觉出来;是软精装,亚光压膜,四百多页,像一块砖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翻了半天没发现有啥问题,就说:“挺精致的,我看质量不错嘛。”田有义就凑上来把书拿在手里,翻开书本用指头指着,说:“错别字太多,你看,把竣工弄成峻工,把欢度弄成欢渡,把气概弄成气慨,把粗犷弄成粗旷,把青睐弄成亲睐……你再看,把常见的成语都弄错了,直截了当成了直接了当,流连忘返,成了留恋往返,如火如荼成了如火如茶,不假思索成了不加思索……”一口气挑出几十个错别字,他有些激动了,说:“我这本书是专挑别人错的,结果我比别人错的还多,这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吗!”书是三元联系出版的,出了这么多错误,他觉得很没面子,也对不住老同学,就说:“这个小万啊,咋校对的,责编不负责任当什么责编。”田有义说:“他就是负责任也照样出错,关键是水平达不到,校对十次也看不出来。”二元、四元、五元听得糊里糊涂,谁也插不上话,就静静地听两个文化人论说。他俩又翻看了一阵,错误确实不少。三元问:“书全运回来了?”田有义说:“只寄来两本样书,通知我一周内去拉书。”三元说:“有办法,明天咱俩一块儿去省城,叫他们返工。”田有义说:“又要麻烦老同学,实在对不起。”三元笑道:“少说漂亮话,不骂我就烧高香了。”田有义说:“还是要感谢的,回来我请你喝酒。”三元说:“还请我喝酒,上次要是不喝酒能惹下这麻缠事。”田有义嘿嘿笑了,说:“谁让你是我的老同学呢,这回我是把你赖上了。”几个人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五元和胡中带着财礼朝桃树掌颠了。四元跟着三元、田有义直奔省城去找婆娘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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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5月30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