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可识君心

——解读郭文斌小说《水随天去》

◎林一木

对于所有熟悉郭文斌创作的人来说，《水随天去》（《天涯》2004年第6期）是一篇不得不引起注意的作品。文章传达出的信息昭示了作家内心更为隐秘的部分，这在郭文斌数量可观的小说创作历史中绝无仅有。在我看来，《水随天去》所引起的文体之争等等都是无关宏旨的细枝末节，问题的重要之处在于，作家笔下的“父亲”，一个深受国学文化影响的儒家知识分子、一个禅者，在当代对于立德、立功、立言的艰难探索和道路抉择所引发的思考，才是值得关注的。

古书曰：君子有三立，即立德、立功、立言。儒家将人生在世之“三立”树为世间三不朽，并穷尽一生为之奋斗。而《水随天去》表达的正是这样一个传统而又新鲜的主题。传统在于它伴随着华族深厚的文脉流传千年，新鲜是因为在神圣文化式微特别是国学颓衰的现代社会中的罕见与可贵。德是君子始终一贯终生不变的风范和风格，如果没有独特的、不变的、永恒一贯的自我，就称不上是德。“父亲”的德有他独特的风格，他不假矫饰，自然具有一种不可形容的情操和风范。父亲把钱四散而周济需要的人，供四个侄子读书，自己家境却很是一般。所谓立功，就是为人们谋幸福。立言比立德、立功更可贵，人的苦乐、贤与不肖、圣人与魔鬼的差距，完全取决于心灵的状态，能够直接改变、影响心灵状态的就是语言和文字。所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而“父亲”却正好是个作家，文以流传，教化人心。实质上父亲在这条道上走的已经很远了，不得不让人顿生钦佩。这是其一。

而实际上，《水随天去》的核心比“儒”更切近人生的本质，即禅者的“三不朽”，全文不仅禅机四现，禅意盎然，文章的结尾更是禅味浓厚，令人深思。

“父亲一边龇牙咧嘴地扫，一边念念有词：灵龟摆尾，扫其行迹，行迹虽扫，又落扫迹，一笤帚配一个短句。”

“父亲把蒜早剥完了，可他的一双手却仍然在剥。似乎手中还有一个蒜，一个更大的我们看不见的蒜。”

“只见父亲在阳台上嗬嗬地叫着，兴奋像花一样在他身上怒放，口里不停地说，这才是音乐，这才是真正的音乐。”

“从单位一回来就往竹椅里一坐，目光或者盯在虚处，或者盯在一只正在偷果子吃的老鼠上，那是范曾仿八大山人的一幅画。”

“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的书房里会突然传出笑声，我原以为什么时候来了客人呢。不想进去一看，却是他独自在那里傻笑。”正是这些以及类似更多的细节，让我想到了禅者。这就如释迦牟尼看见星月闪光而有所悟，香岩法师听竹响而有所悟，灵云和尚观桃花开放亦有所悟。心情纯净，不为尘嚣所染，从自然变化及日常琐事中找到了道的存在，体会到人之本性，我想“父亲”亦然，至少“父亲”正在渐入佳境。这是其二。

其三，即禅者的三不朽。无为、无私、无我、善而不居、心力坚强、包容无限，这就是禅者的德。最难能忘记的是“父亲”失手打死了一只苍蝇的片段。“当那个苍蝇粘在玻璃上时，父亲手里的蝇拍就定在空中。父亲无法饶恕自己。父亲就那么站了很久。最后，父亲带着一声听不见的叹息上床午休。”后来还为之写了一首名为《悼词》的诗，这在常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而禅者最大的立功就是拯救众生陷溺的心灵。父亲给了牛缠六千元，就可以让牛缠那个坐过监狱的儿子娶了媳妇并在家安稳过日子。面对母亲的诘问，父亲说：“六千块重要，还是一个人重要？”禅者最可贵的立言应该是“无言之言”，这也就是佛祖说法四十九年，最后却说是“未说一个字”。孔子也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只有语言文字的老祖宗，才是具无量义的无声之言。“父亲”不仅在家里几乎不说话，后来干脆销声匿迹。我想，“父亲”的举动不无这“无言之言”的意思在里面。这在郭文斌最近的随笔《以笔为“渡”或者我们的“说”》中有着明显的印证，甚至在这个后来的随笔中，郭文斌是说破了“无言之言”。

可是问题在于，儒家讲的是积极入世，宗教讲的是消极出世，而禅者之最高境界却是既存在又超越，既入世又出世。《水随天去》努力寻找的也正是此道，可是“父亲”最后并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用“我”的话来说，最后“父亲”是“离家出走”了（实质上用“隐遁”或者“避世”来说应该更为贴切），可能要效法伯夷、叔齐那样“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终于“饿死于首阳山”吧。

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绝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尽心内，不必绝欲以灰心。我对“父亲”片面追求离群索居的形式上的做法一点也不赞成。相反，我想应该锻炼的是心的解脱，应该在贡献智慧的那一时刻去理解，根本不需要断绝一切欲望使心情如同死灰般寂然不动。相比之下，我倒十分喜欢柳下惠。他能“不羞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然不忍去也。”心在世外又善与人同，才是一个君子，或者禅者的最高境界。

可是，话从来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的难处和痛苦非常人可解，亦非可向常人道，这就是“父亲”悲苦的心灵之路，它是一条通往人生“三不朽”的漫漫旅途。通篇笼罩着的那一层悲凉的人生之雾，让我的阅读过程充满了深深的悲悯和疼痛，如某种无色液体，随着阅读的深入，不断淫浸我的感知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