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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斌论
1.7.2 生命的自适与对他者的关爱

生命的自适与对他者的关爱

◎李社教

宁夏青年作家郭文斌的小说《水随天去》因其风格清新飘逸和“去欲望化”叙事,已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和争论。

毫无疑问,《水随天去》的主要叙事对象是父亲水上行。

首先,水上行珍视生命,却逃离或拒绝生命之间的现实关联,这样的矛盾在内在的精神活动中可以存在,但将“逃离”或“拒绝”变为感性实践活动的现实选择则不值得称道。水上行对生命的珍视,在扑杀苍蝇这一细节中,有颇为别致的表现。水上行不愿意伤害苍蝇的生命,驱赶苍蝇时显出少有的耐心,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失手打死了苍蝇,竟也愧悔不已,写诗悼念。水上行的如此作为,并不是矫情或作秀,确可以理解为是珍视生命的真情显露。其思想底色是东方的“万物同情”观。在水上行眼中,所有的生命首先都是生命,在最本源的意义上,是同一的,亦即万物齐一,生命等同。可惜这样的生命理念,并未将水上行导向对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关系的真切理解与认识,相反的,因为他“物于物”而不能“物物”,偏于一而不知其二,明于物而暗于人,由此生发出对人和社会的疏离。在家里,与“我”和“母亲”尤其是“母亲”,总是保持一种无法亲近的隔膜;在社会上,一段时间拒绝与外界联系,放弃自己的社会活动乃至职业,最后干脆离家出走亦即“弃世”,这是水上行逃离和拒绝生命之间的现实关联的最极致的表现。在庄子看来,“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达生》),“弃世”可离弃虚名,不“以天下为事”,方可与社会和谐,通达生命本体之道。由此可见,出世是为入世,“弃世”并非真正抛弃社会,其实质是与社会和谐。因此,姑且不从人类生命的社会属性等角度,就是从老庄哲学来看水上行的“弃世”行为,也并非完全切合老庄哲学的本意,同时也不是实现个体生命自由与精神逍遥的最佳选择。

其次,水上行追求一己生命的自适,却不能给最亲近的人以起码的关爱,生命的自适由此变成一种生命的自私,这显然是不能予以肯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水上行的生命的自适,是建立在那些与他密切相关的人的痛苦之上的,而受害最深的莫过于“我”的“母亲”。譬如,水上行为了满足自己午睡的癖好,就可以把自己的妻子拒之门外,不予理睬;为了满足自己的故乡情结,逼妻儿与自己一道吃咸萝卜;为了自己试图通向生命自由与精神逍遥的“坐忘”和“心斋”,却把一应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物推给“我”的“母亲”,甚至宁愿挨饿也不自己动手做饭吃;为了自己的清净与寡欲,拔电话线,与妻子分床,全不在意妻子的人伦之需。由此言之,水上行追求个我生命的自适,已然变成了一种生命的自私。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母亲”将水上行称为“冷血动物”是极为形象而准确的。

生命的自适与对他者的关爱,确实存在难以克服的矛盾,但把这一矛盾绝对化则是有问题的。应该看到,个体生命虽然一经诞生便是一定意义上的独立存在,但生命之间的相互关联同样是生命的一种本质属性。生命的真意,可以蕴含于人间真情之中,对他者的关爱也就不必然地表现为对生命自适的否定。由此言之,对个体生命自适的追求,可以体现在对他者的关爱之中。找到二者间的结合点,就成了解决问题的关键。水上行没有找到或者无意去寻找这一结合点,他对个我生命自由追求的偏执,使他选择了无视他者存在的自我扩张、自我放逐这一极端的方式,以个我生命的自适为绝对前提和唯一价值,从而只能限于自适而不能超越。这种把个我生命凌驾于他者生命之上的选择,最终导致的结果必然是对“万物同情”的背离,使对生命真意的追寻蜕变为一种虚伪的演绎。虽然这一演绎并非出于水上行的初衷。

再次,水上行的精神气质,从总体上看,过于柔弱内敛,缺乏生命应有的担当,缺少面对现实问题的勇气与智慧。成名前的水上行也有过在困苦中艰难奋斗的历史,也曾显示过面对现实问题的勇气与智慧;但成名后的水上行则开始向内转,逐渐丧失了应对现实问题的能力与智慧。由此言之,水上行仅是一个玄思者,而不是一个积极的行动者的形象。

在中国社会急遽转型的历史时期,在生存竞争如此激烈的时代,面对现实,需要拿出勇者或忍者的大智慧,需要的是工具理性。即使要有对工具理性进行修正和约制的思想精神,那么,仅就道家思想而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功夫或许是可以称道的,这是既不“弃世”,又能保持内心的宁静与精神的高蹈的积极方式,而不是水上行式的消极选择。

在评价《水随天去》的时候,不能忽视“母亲”的存在,这也是《生命真意与人间真情》一文略而不论的地方。“母亲”虽然不是这篇小说叙事的主要对象,但“母亲”存在的意义及其所秉持的世俗伦理情怀和务实精神,真切地散发着生命的温度。如果说“父亲”的精神取向更多地体现在对个我生命自由的追求上,“母亲”则更多地表现出关爱他人的人间真情。“母亲是一个有着非凡承受能力的人,事实上也是一个十分可怜的人。……整个家政都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不说,她还要戴着父亲打制的一个个镣铐跳舞。”作为故事的参与者,“我”对“母亲”的这种理解与评价是深入而准确的。概言之,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母亲”都比水上行更多直面现实的生存勇气、务实精神和对他人的不事张扬的宽厚与仁爱。因此,要准确评价水上行的精神向度、价值选择及其现实意义,就应该注意到“母亲”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存在。“母亲”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一面映衬出水上行生命苍白的镜子。

在高度物化的时代,在人们“忘我”地追名逐利而对生命的异化失去自觉的时候,吁求关注生命存在的真实意义,倡扬生命的自由和精神的逍遥,是有其现实意义的。但是,对这种吁求的夸张,有可能导致回归精神“桃花源”的遁世,导致对现实苦难承载和现实责任承担的回避。

因此,在《水随天去》的探索主题之外,还有更为深广的思想命题与话语空间,被作者放逐的水上行还可重返人间,继续他未竟的精神探索之旅。

(《作品与争鸣》2005年第11期)

李社教 湖北黄石理工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