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西海固人,让我告诉你真相
◎北 斗
郭文斌的小说《大年》,原发《钟山》2004年第2期,《小说选刊》5月下半月转载,《作品与争鸣》第5期转载并争鸣,第10期又有人以《是评者误读还是作者张冠李戴?》为题对前两评进行争鸣。无独有偶,在10月30日的《文艺报》上,著名评论家贺绍俊发出另一种声音。
《作品与争鸣》第5期的两位评者史佳丽和王清淮均从不同角度阐述了各自的观点,前者认为:“小说以贫穷为主题,但贫穷并非主角,强大的‘贫穷’被挤压在一隅,被形而上的精神富足消弭在虚空之间,‘穷人’坦然面对‘田园式的生活’。”“透过郭文斌几近纯客观式的叙述,我们仍然读到了郭文斌对贫穷的独特诠释:贫穷就是贫穷,它不可爱,但也不可怕,人们可以而且能够像享受富足一样享受它。”并称:“把饥饿写得具有美学意义,这在路遥是不可想象的。”后者则从反面提出,小说有美化田园诗的倾向,认为作者置“文革”时期的“痛彻肺肠”于不顾,反而站在“画”外指指点点,现身说法,这样虽然纯熟,但却隔离,认为作者“把从前的苦痛当作了把玩的玉如意”。
但是两位评者关于故事的时代背景的看法却意外地趋于一致,认为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文革”期间。对此,评者运沂在《作品与争鸣》第10期以《是评者误读还是作者张冠李戴?》一文作出质疑,认为小说是“新时期”生活的映像,一些细节如拜年、贴春联、祭祖、祭神等活动都与“文革”期间的时代氛围格格不入。但这位评者又指出,“通读全文,只有一处孩子的话语与全文不协调:‘这哪里是无产阶级的话,分明是资产阶级的话嘛。’”评者进一步认为,创作与评论是从生活和文本出发,还是从意念出发?但至少在这里可以说作者是“有意为之张冠李戴了”。
就此,本人想谈谈自己的观点。
首先,我要说的是《大年》是一篇难得之作,是近年来少有的一篇给人审美愉悦和阅读兴奋的小说。作者运用传统的叙述手段,将西海固偏远乡村过大年的情景展现给了读者。小说中写到的民风乡俗竟超过20个:写对联、贴对联、请“三代”、熬罐罐茶、蒸馒头、祭酒、奠茶、献饭、泼散、献灶爷、分年、拜年、贴窗花、贴门神、坐夜、磕头、上庙、开新门、看大戏、走亲戚、上坟、打糨子、放鞭炮等,而且个个都有讲究;难能可贵的是这二十多个不同的民风乡俗仅仅在不足24小时内发生,也就是从大年三十傍晚到正月初一上午。像这样一部讲究大排场细述写的乡俗小说,在新时期农村小说中实属罕见,尤其在一个短篇中。这一切均来源于作者对基层生活的熟悉和对文字的超强驾驭。正如著名文学评论家贺绍俊在《文艺报》(10月30日)上发表的评论所说:“郭文斌用很纯正的传统叙述为我们保留了‘年’的意象,大年其实就是民间的仪式化过程,通过仪式把‘年’的传统意象延伸至今天,渗透到人们心里,于是村里人以一种暖意维系着亲情,小说虽然是平铺直叙,但它揭示的民间仪式的文化内涵却是很有穿透力的。”
每一个西海固人,如果读了王清淮先生的评论,就会觉得他在文本的解读上是有误的,至少是对文本所传达的历史环境和地理环境是陌生的。西海固有句俗话,叫“穷乐”,本人认为小说作者写的就是当地人过年的“穷乐”,并不是如评者所说的“强作欢颜”。
对前两位评论家发出质疑的运沂还是对西海固地域环境不甚了解,他对小说作者提出了新的质疑,说,通读全文,只有一处孩子的话语与全文不协调:“这哪里是无产阶级的话,这分明是资产阶级的话嘛。”认为小说作者“至少在这里可以说他是有意为之张冠李戴了”。难道就凭一个孩子的话认定作者张冠李戴?我认为,这故事要是发生在八十年代的话,“文革”刚过,其阴影作用于成长中的人,那么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并不为过,尤其在偏远的西海固,一些旧观念通过一辈辈人的灌输,仍对当地孩子产生着深远的影响。所以运沂的说法还是欠妥的。
由此可见,《大年》描写新时期西海固农村生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它到底是八十年代呢还是九十年代?本人出生于西海固,在老家度过十五个类似郭文斌的“大年”。在我的记忆中,年本来就是写对联、吃馒头、穿新衣、看大戏,就是民俗填三代、上庙、接纸、祭坟等,所以作者是不是“画外人”,作为西海固土生土长的我读了最有感触。说真的,本人的阅读过程就是亲历一次童年生活的过程,一切太真实了,太让人回味了,我想这种体验,对于西海固九十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同样是真实的。虽然与以往相比,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当地农村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仍有部分地区还在温饱线上挣扎,他们至今还是在“穷乐”中过年,许多孩子就和明明、亮亮、环环、改改、忙生、常生一样,每逢过年“盯着刚揭锅的白面馒头馋涎欲滴”,他们仍为“分”到更多的“年”而争来抢去,他们仍将一块糖的落地视为“大”事……这一切,在八十年代不见怪,九十年代不见怪,在当下仍不见怪,对于这点,南方发达城市的人很难相信。不过我还是愿意将小说界定于九十年代,至少是九十年代初期。小说中有这样一个信息,前几位评者均未注意到(如果对地域环境不了解者,很难注意到这点):父亲写对联的时候,有两个远房亲戚发话了,一个说:“爷爷把年写红了。”另一个说:“爷爷你也到过手的时候了,不然,你这一百年,谁还能提得起笔啊。”父亲说:“村里的大学生多着呢。”大学生多着呢,想想,肯定不是“文革”期间,是不是八十年代?不,对于西海固,八十年代上大学,很零星的现象啊,九十年代呢,就能说得通了,尤其九十年代中期以来,大学生已经较为普遍了。
最后,我要说的是,各位评者在阅读体验中将文学环境和地域环境与历史环境混为一谈,不细细考究,这种想当然的话语方式,只能导致文学批评和作品的“隔离”。
(本人博客)
北 斗 七十年代生,青年作家,现在《现代生活报》供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