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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斌论
1.6.2 画 外 人

画 外 人

◎王清淮

关于文学的主体,权威的意见是两个:爱与死。权威总是有道理的,因为有道理才权威。但是,追问下去,文学的主题未必如此明白。至少鲁迅不同意,他举例说,出生不久的婴儿把嘴尖来尖去,他是要接吻吗?不,他是要吃东西!顺着这个思路,吃饭才是文学的最后主题。人可以无爱,但不可以无食,人可能因无食饿死,因无爱去找死的却不多见。从积极的意义上说,衣食足而知礼节;从消极的意义上说,饱暖思淫欲。礼节,引领正统的文学艺术,淫欲,比弗洛伊德的宣言更直白。礼节和淫欲,前提都是“饮食”,所以,中国古代贤哲把文学的本质归结为“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其实“劳”的目的也是“食”。有食则喜,无食则悲,喜剧浮华,悲剧深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见饥饿对于文学的重要。

《大年》写的就是饥饿,好,崇高的主题!“大年”与“饥饿”很矛盾。中国人崇尚节俭,过年时照例却是要大吃大喝的,一个群落在过大年时仍然深陷于饥饿之中,可见这个群落的饥饿程度。郭文斌向我们介绍了一个饥饿家庭,孩子们紧盯着蒸好的馒头,为乡邻吃掉其中一个痛心疾首。这一家还不是最饥饿的,更饥饿的家庭连这一锅馒头也蒸不起,只好躺在炕上不起来,无聊地睡觉,因为睡着了,就不再想吃饭的事,还把糊灯笼迎神的工作一并省略掉。《大年》选材“文革”期间西北农村生活,作者的叙述既有社会大环境即时代的真实,更有细节的真实。比如明明、亮亮这一对兄弟为了讨取更多的核桃,向康姨父朗诵对联:“积善之家牛羊满圈,向阳门第骡马成群。”类似的雅谑各地都有,庄户人家不识字,把“槽头兴旺”条幅贴在堂屋正中应该是“抬头见喜”的地方,也是新年助兴的笑话。作者对“文革”时期农村生活十分熟悉,所以《大年》的叙述语言平实朴素,颇有民俗风,在平缓中显出了文人的优雅,弥漫着浓厚的田园气氛。

但也正是这种优雅和田园气氛,使《大年》偏离了作者设定的主题——如果作者曾经设定过这样的主题的话:农村的吃饭问题。

从平面上看,《大年》宛如一幅西北的农村风俗画,仔细端详,这幅画的画风却属于文人画,而我们知道,文人画和风俗画两者是不兼容的。用文人画画风俗,技法纯熟,但隔离。中国文人做诗,乐于赞美渔樵二夫。但是渔夫樵夫是他们笔下的那般模样吗?恐怕形与神都不相干。《风波》中雅士赞叹“田家乐”,田家是不是在“乐”,雅士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的“田家”是理想化、概念化的,仅以承载他们的精神需求为度,不会少,但也不必多。田家是他们的田家,而不是田家自己的田家。《大年》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幅画,作者置身画外指点画中人给我们看。对画中人,我们可能会吹求不已,但对画外人,我们从来不会要求太多,我们欣赏马远、夏圭的山水画,只是就画论画,不考察马、夏们的家庭背景,这是对画外人的宽容。

《大年》的作者没有说“无忧无虑田家乐”因为他显然不属于那种把农村牧歌化的“雅士”,那样的雅士很可能把庄户人困苦哀号解读为咏叹调。郭文斌知道农村的忧虑,农人的忧虑一点不比雅士们少。他们的“大年”过得很简朴,很寒酸,很艰难。作者以对西北农村的深刻了解,展示这个小村的贫困,真实可信,我们有理由认定,他原本就是这个小村的一员,是明明、亮亮、环环、改改?或者是忙生、常生、潮潮、堆堆?如此说来。作者不是画外人,他是画中人在现身说法。

很遗憾,这里出现了偏差。

偏差在于作者的视角发生了转变。“文革”时期的饥饿,在当时痛彻肺肠,刻骨铭心。但是刻在骨上铭在心间的印记往往并不可靠,它们会磨蚀乃至消失,人们会不自觉地选择遗忘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或者将他们的感觉值降低,降低到他们可以容忍和承受的程度。有前例在。“文革”结束后,文士们纷纷著文,宣传自己在“文革”中遭受的迫害,而且一定有他与“左”派不屈抗争的精彩故事。说他们粉饰自己刻意撒谎是不公正的,可怜的记忆功能确实只保留那些使他们自己看起来很高尚的部分,即使没有这样的部分,记忆也会制造出来以应本主之所需。《大年》的细节当然真实可信,只不过作者的感受发生了位移,从前的那些忧虑现在模糊了,不再痛彻,更进一步,作者追忆那一段似水流年,甚至感受到一些温馨的愉快。这就像疾病,病者经过痛苦的治疗,病痛消失,他能够记起的,恐怕只有那场病的名目,至于病痛本身,人们大多记忆模糊。一个人,一件事,一个时代,大抵如此。果然,《大年》的作者也没能免俗。

我们不应该忘记过去,尤其不能忘记“文革”这场席卷全民族的大灾难。民众关于“文革”的最确实的记忆,就是它制造了大饥饿。既然饥饿是文学的最后主题,时过境迁,作家仍然从这类题材中提升主题,其意义并不消减。但是,如果把过去的苦痛——不管是个人的还是时代的——当作把玩的玉如意,油然而生爱怜,那也许是在浪费这份资源吧。如果把这种苦痛当作自恋的根据,则又等而下之。把农村的大面积饥饿解读为田园牧歌,把“文革”时期残缺的生活状态描绘为风俗画,把民生多艰的啜泣谱写为咏叹调,作家以画中人的身份充当画外解说员,我们不知道由此获得的是正解呢,还是错误答案。

(《作品与争鸣》2004年第5期,2004年《中国争鸣小说选》)

王清淮 文学博士,专栏作家,现为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