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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斌论
1.6.1 郭文斌小说《大年》:含泪的微笑

郭文斌小说《大年》:含泪的微笑

◎史佳丽

在我阅读过的郭文斌的有限的作品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平稳的叙述中冷静地描摹生活、铺陈情节,让读者根据自己的阅读经验去参悟,是他的主要风格。中篇小说《大年》(原发《钟山》2004年2期)依然延续了这一风格。

在一个贫穷的村庄,一个贫穷的群落,过一个贫穷的农历新年,《大年》如是说。小说的主人公是明明、亮亮两个少年,但真正的主人公不是他们,而是充斥在村庄每个角落的“贫穷”。明、亮兄弟活在四口之家,这个家只有过年才能蒸上一锅白面馒头。由于稀少,两个孩子盯着刚揭锅的白面馒头馋涎欲滴。他们的新年礼物仅有糖块、核桃、枣,每种10颗,共30颗。母亲把含在嘴里的糖吐出来,咬成两块,分给他们,声称不爱吃糖以及核桃、枣;父亲也做了同样的声明。明明嘴里的糖不小心掉地下了,这是一件“大”事,于是兄弟俩苦苦寻觅,终于在泥土中捕获了“逃亡者”,欣喜便战胜了懊恼,脏了的糖块如何处理,这一难题就显得无足轻重了,重要的是,糖块又回到了手里。

描写农村贫困生活,尤其是“文革”时期农村贫困生活的作品我们十分熟悉,他们控诉贫困,厌恶贫困,或多或少都具有瓦解虚伪的震撼力。路遥对贫困的描写与阐释可作为这一类型作家的典型,《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的饥饿,郝红梅把几张饼和书放在学校台阶上的场面,辛酸、苦涩,还有由此衍生的恐惧。有人说贫穷是一种罪恶,也有人说越穷越光荣,路遥没有宣言贫穷是罪恶,但贫穷带来的苦难和恐惧无论如何是使人厌恶的。同为西北作家,郭文斌的《大年》既不赞美贫穷,也没有表现对它的厌恶,只是客观展示贫困的状态,却不对它作出社会的、道德的或人生的评判。

不过,透过小说几近纯客观式的叙述,我们仍然读到了郭文斌对贫穷的独特的诠释:贫穷就是贫穷,它不可爱,但也不可怕,人们可以而且能够像享受富足一样享受贫穷。贫穷作为一种生存状态,人们只能接受它,歌颂与诅咒都无济于事。如果人们把“贫穷”与“生存”当作同一词语看待,“享受”就超越了可能,达到必要与必然,也就是超越了物质约束,上升为哲学层面,形而上地看待贫困与富足。那么,与其愁肠百结埋怨贫困,气愤填膺诅咒贫困,使自己的精神拘执于形而下的物质多寡,不如以微笑接受它,贫困中的微笑总伴以闪闪的泪花,但那也许是旁观者同情之泪,身处其中者反倒不见泪,只有微笑:《大年》中,我们不见泪,人们的微笑由衷。

《大年》其实写了小村过大年的三个片断:写春联,分礼物,拜年。小村虽然穷,村民们仍然挤出一点钱买一张大红纸,写几副春联,喜气洋洋地贴到门上。明明的父亲不厌其烦地写“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大红对联铺满炕,然后地下,然后院子,于是明明家以致全村都洋溢着春的颜色和春的味道。“瓜子”家没有春联贴,父亲从自家的门框上揭下一副,贴到“瓜子”的家里,大家兴高采烈地做着这件与衣食无关的事,腹内无食身上单,但有谁在意呢?“精神”居然遏制了“物质”。忙生送来红纸,抓起碟子里刚出锅的馒头狼吞虎咽,热气蒸腾松软香甜的馒头居然有了精神象征意义,我们似乎感受到了馒头的松软与香甜。把饥饿写得具有美学意义,这在路遥是不可想象的。

忙生从贴身衣袋里挖出五角钱作为给母亲的新年贺礼,我们甚至能看见那是一张新版的以棉花为图案的棕红色的纸币,比旧版五角币小得多。这个场面很温馨,母亲和忙生忙着为五角钱的归属互相推让,无暇“含泪”,笑意肯定写在脸上。我们不知道父亲怎样“研究”到了买核桃的钱,作者有意省略了钱的艰难,直接写父亲分礼物,仔细地分成五份,仔细得近于神圣。的确神圣,因为其中一份将奉献给祖先。核桃、糖块、枣,每人只有30颗,没有达到孩子的期望值,却是父亲所能支付资金的极限。礼物菲薄,但明明、亮亮很高兴,他们一年到头空空的口袋,现在有了内容,30颗礼品品种丰富,核桃们在口袋里互相拥挤着,清脆地响。当然舍不得吃,得保留尽可能长的时间。此时的心情,恰如他们的名字:明明和亮亮,因为礼物而明亮,因为过年而明亮,“明亮”不受贫困的影响。

拜年这一刻尤其激动人心,有两个原因。第一,平时没大没小的伙伴们,现在要向明明、亮亮磕头:他们的辈分高。这感觉有点怪,也叫人莫名其妙地兴奋。第二,给人磕头,可以获得礼物:一颗核桃之类。一圈拜下来,口袋更要鼓起来的。最戏剧的当属人们对村里最长辈的“拜年话”:“你还活着啊!”这句极轻慢,可以说是对老人大不敬的话,说者轻松愉快,听者笑逐颜开,都不以为忤。原来对上了年纪的人说这句话,其含义与表面完全相反,那意思是“祝你健康长寿”。如此悖谬的“祝福”让小孩子晕头转向,原来大人们也玩这些“无厘头”。拜年最隆重的场面在明明、亮亮的家,几乎全村人,还有一些外村人,都来到他们的院子,昨天这里红彤彤,今天却是黑压压一片,齐刷刷跪下,给长辈磕头。父亲笑眯眯地接受这许多“头”的祝福。在众人磕下去的一刻,明明突然长大了,他把自己珍藏的核桃一把一把地转移到父亲的口袋里,以充作父亲对众人的赏赐。这一刻,父亲感动、满足,所以幸福。

小说以贫穷为主题,但贫穷并非主角,强大的“贫穷”被挤压在一隅,被形而上的精神富足消弭在虚空之间,在这个小村,富人(预备下较多核桃)、穷人(给孩子分有限的几颗核桃)和更穷的人(一颗核桃也没有)坦然面对,无哀苦、无羞赧。悲悯的学者会说他们对贫穷已经麻木,但谁能否定他们其实在享受生活的“彻悟”?在这个小村,泪的确存在,但微笑更真实。而且我敢说,只有微笑着对待贫穷的人,才有可能改变贫穷。

(《文艺报》2004年6月8日,《作品与争鸣》2004年第5期,2004年《中国争鸣小说选》)

史佳丽 编审,资深文学编辑。现为中国作协巨帆影视公司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