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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斌论
1.3.10 也许还是误读着

也许还是误读着

——郭文斌作品读后感

◎穹 宇

早年阅读郭文斌是从《宁夏日报》“六盘山”文艺副刊开始的,《点灯时分》《一片荞地》《宁静的小学》《永远的堡子》一篇篇读下来,那些我所熟知的乡情人物、风物风俗,在他的文字里,温暖而空灵。而我更喜欢的是他每一篇什中已客观存在的那个“场”,郭文斌是塑造这种“场”的高手。如果说文章的风格如人的性格,这个“场”便有如一个人的气质。鲜明的良好的性格让人喜欢,而独特的气质就让人刮目相看了。如果说从丰子恺老先生的《缘缘堂随笔》中我们读出了他永远的童真的性格,读周作人的《乌篷船》和郁达夫的《古都的秋》等就能感受到这个“场”,这“场”作为文字的气质,却是十分难得的了。郭文斌的文字,难能可贵的具有这样的气质。就如同我喜欢日本男的影视明星一样,中国的影星,气质又有几何?香港的梁朝伟和大陆的刘烨,凤毛麟角而已。

如他写病中的娘:

“给牛将料拌上。”

“天黑了,娃娃还没回来。”

“萌萌不知乖着么?”

我忙叫来儿子,儿子喊了一声奶奶,喊得惊天动地。娘嘴唇动了一下,却流下泪来。惹得我们都抹泪。每次给娘买些东西,让娘存着想吃就吃,娘口头上答应着,但还没等我从房门里出去就喊孙子。娘的眼睛看不见,以为我走远了。我生气地说,娘你真是。娘就笑一下。

——《一片荞地》

读郭文斌的散文,以至于到后来,连带着对报纸副刊的编辑李乃扬先生也生出好感来。当时我想,这是一个多么厉害的编辑啊。之后,学写散文,每当将自己的稿子誊写清楚,装入信封封了口,就习惯于在信封正面写上这位先生的名字寄给他。总之,我十分关注过《宁夏日报》“六盘山”副刊,是与一位编辑有关,更与一位作者有关,这位作者就是郭文斌。

郭文斌先写散文,后才转写小说,也偶尔写诗,那时他还不是刊物主编,而是另一个刊物的诗歌编辑。

他的小说自《开花的牙》开始,基本上都是儿童眼中的乡村生活,像著名的《雨水》《大年》《吉祥如意》《大生产》等,直到刚刚新鲜出炉的《点灯时分》(短篇小说,《人民文学》2007年第8期发表,《小说选刊》第9期转载,《新华文摘》第22期转载)和《清晨》(《中国作家》2007年第9期),大多如此。

关于郭文斌的小说,圈内著名评论家和非著名评论家以及他的热心读者们说过很多好话,我不再一一赘述,我只说他的容易被误读的方面。

他的小说,他的文字,是不是我们阅读后所自以为的那样:浅显而平淡呢?

他的儿童视角,他的一个民俗(如《大年》写春联),一个风物(如《点灯时分》的荞面灯),一个仪式(如《开花的牙》的爷爷的葬礼),一个节日(如《吉祥如意》的端午节),一个节气(如《雨水》的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一个乡嬉(如《雨水》的姐弟二人玩“赶集”)等,不全知全能地叙述,也不选择宏大叙事,如此这般地开一个小小切口,我以为,他是怀着对文字的敬畏之心,在看似小心翼翼的温情叙述中,往往能够更真切地接近原本。

如他的《吉祥如意》:

六月说,我看地生对我姐有意思呢。娘说,是吗,让地生做你姐夫你愿意吗?六月说,不愿意,他又不是干部。娘说,那你长大了好好读书,给咱们考个干部。六月说,那当然。等我考上干部后,就让我姐嫁给我。五月一下子就用被子蒙了头。娘哈哈哈地大笑。六月说,就是嘛,我爹常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姐姐为啥要嫁给别人家?娘说,这世上的事啊,你还不懂。有些东西啊,恰恰自家人占不着,也不能占。给了别人家,就吉祥,就如意。所以你奶奶常说,舍得舍得,只有舍了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这老天爷啊,就树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说,这老天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娘说,他才不糊涂呢。

如他的《点灯时分》:

一家人就进入那个“守”。守着守着,六月就听到灯的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脚步。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他同样想问爹是怎么回事,但爹的脸上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娘,娘的脸上还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姐,姐的目光纯粹蝴蝶一样坐在灯花上。六月突然觉得有些恐慌,又想刚才爹说只是守着灯花看,看那灯胎是怎样一点点结起来的,就又回到灯花上。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他仿佛能够感觉得到,那灯花不是别的,正是自己的心,心里有一个灯胎,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变大,从一个芝麻那样的黑孩儿,变成一个豆大的黑孩儿,在灯花里伸胳膊展腿儿。六月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看进去”的美好,也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守住”的美妙。

一如他的随笔《孔子到底离我们有多远》(《黄河文学》2007年第4期、5期发表,《散文选刊》第8期转载,《散文·海外版》第4期转载),那种处处留有余地的笔法,那样一个又一个信手拈来的小小的故事,确实不见整段的所谓提炼出的理论文字。他的这篇篇幅较长的随笔,写孔子的思想,写他对孔子的解读,一个又一个的典籍故事和日常生活的经历的叙述,好像没有太说破,但文章就写成了。如:

看中央电视台采访深圳爱心大使名歌星丛飞,他有一句口头禅:停不下来了。就连好事做到一定程度都会停不下来,何况坏事,所以有许多腐化堕落分子,从他们的交待中我们知道有些人也是有过回头动机的,但是他停不下来了,所以孔子说一个人要有“慎终追远”的功夫,就是说当一件事没有发生时,我们就要察觉它,把握它,所谓众生畏果,菩萨畏因,因为你种下一个因,肯定就有一个果,肯定就要你去收场,就是说,我们要学会把错误消灭在起心动念那里。所以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法治是必要的,但法治是不究竟的,你在墙上弄上玻璃碴,只不过是提醒小偷翻墙时更加小心而已。因此,管理和教化要从开头做起,要从那个“因”上做起,让那个念头一升起就被照灭。我们老祖先创造的这个“照”字真是好,后来被释家拿去常用,勉强说就是你的自觉要像日月高照,不要让心里有瞬间的暗影存在,丝毫的杂念升起,一旦升起,就照灭它。用“照”“灭”之,真是妙不可言。我们想想,一个人心中连一丝一毫的杂念都没有了,他还能够去犯罪吗?

再如:

周游列国的时候,各国都排斥孔子,生怕他夺取政权,唯有在卫国,卫灵公、南子、一般大臣,都对孔子很好。孔子的弟子听了谣言,认为孔子可能要当卫国的国君。一天,冉有给子贡说,夫子是否真像大家说的那样,要在卫国做王?子贡去问孔子。“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宁为帝王师,不为帝王位。多年来,我们一直都在误读孔子,认为他一生在为出仕奔波,事实恰恰相反,他的不出仕不得志是故意的,他如果想当国王,那太容易了,在当时小国寡民的情况下,他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其中有像颜回那样的道德家,子路那样的军事家,子贡那样的外交家(当时有人问楚王,楚国有这样的人才吗,楚王说,一个都没有)。但他就是不那样干,他是故意在大地上奔走,他故意不如意,他的身影,让我想起和他遥相呼应的佛陀,那个不做国王要做苦行僧的佛陀。

这是一种春秋笔法吗,还是一种宗教经典的笔法?以我阅读的视界,不能确定。也许是他提到过的《了凡四训》给了他更多的启示。

说来惭愧,我在他提到《了凡四训》之前,不知道有这本书,为此专门在一个小书店里去找,见到了一本黄皮的如传统佛教经书模样的,长江文艺新出的一本文白对译的书。当时随便翻到这么一页上,文字写道:

余行一事,随以笔记;汝母不能书,每行一事,辄用鹅毛管,印一朱圈於历日之上。或施食贫人,或放生命,一日有多至十馀者。至癸未(西元1583年)八月,三千之数已满。

只此两三句,我一下就想到了郭文斌的小说《世界上最美丽的手》所写到的那双因为放生而美丽的“手”,还有散文《一片荞地》和《永远的堡子》里的“娘”的形象。我轻轻合上了书页,我想,什么时候自己才会怀有一种安详的心境,至少是比较安静的心境来读它呢。我没有购书,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一部跟郭文斌最有机缘的好书。与我有机缘的那一本又在哪里?

还有人说郭文斌的诗歌有点“梨花体”、口水诗的嫌疑。他的诗跟我们见到的大多数诗人写的诗确乎有些大不一样,就是你找不到它的来头,你寻求了好长时间,结果发觉他仿佛跟哪位外国诗人也靠不上谱。而他自称是把诗当作日记来写,便是很贴切的一个说法,这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些诗意的闪现的记录吧。如:

我的手里是一首诗

父亲的手里是一秆庄稼

天不下雨

诗和庄稼

谁安慰谁

——《无援》

再如:

花是突然之间盛开的

比突然还突然

让人防不胜防

没有人曾经能够

也没有人将会能够

把花消灭

——《一朵花的开放》

他这些诗,特别是句子的构成,读起来有些仄,有些如针如芒般的尖锐,感受得到他内心深处关于日常生活的和关于青春的爱情的亲情的还有来自故土的一种深切的疼,仿佛他的面临四面八方的各种侵犯(他说是对他的眼睛)的一次次的防卫和还击,一次次的直接抵达,以至于满怀的悲悯(请注意他的诗集名为《我被我的眼睛带坏》)。这跟阅读他的散文体验是一致的,只不过散文的叙述要张弛有序,文字要温绵得多。在他的一些早期的爱情小说里,比如《忧伤的钥匙》里,也有着这种深切的疼。而在他的儿童视角的小说里,这种阅读的体验却一下子消隐不见,这恐怕不是文体结构不同的原因。我知道,我这里所提到的他的散文和诗歌小说,是他五六年前或者更早时所写,而儿童视角的小说和随笔,却是这之后和近期的作品。也就是说,看过了好多当下所谓现实主义的那些作品的词不达意,读近期郭文斌儿童视角的短篇小说和他的一些随笔,仿佛是一位高士隐于文本深处吐气若兰,我们便有了一种文字带给我们的安详,一种智性抵达内心的体验。这个不一样,是否跟《了凡四训》跟《论语》等等有关?我想。

而这样一来,我所读到的郭文斌才是立体的,而不是平面的了。

“电影《英雄》里有个情节,音乐可以杀人,我觉得不是演绎,音乐的确可以杀人。文字也可以杀人,当我们每天看着安详的文字,就心平,而只有心平才能气和。而气,在中国就是原始生命力。恶劣的文字通过眼睛,种在心田,无异于毒药。在我看来,文字就是大米,大米养身,文字养心。”难怪郭文斌曾经如是说。

昆德拉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也许在我说别人在误读郭文斌的时候,我依然在误读。

如果一个作家常常要接受被误读的待遇,这也许是一种幸福。

且算我自己的一个声音吧。

2007年10月8日于银川

穹 宇 青年作家,现居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