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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斌论
1.3.7 如何看待郭文斌小说中的性

如何看待郭文斌小说中的性

◎张晓峰

作家陈村曾经和一位女作家做过一次对话,里面涉及到很多问题,其中谈话的一个高潮是,两个人很兴奋地谈到了“色情文学”和“情色文学”这两个概念的不同,并且谈到将来要认真地写一部“情色”小说。无论是“情色”还是“色情”,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其实都是一个敏感而持久的话题,并且几乎都想尽兴地写一把“艺术性”的“性艺术”。但是严格地讲,又几乎没有一个人成功地实现过。九十年代初,贾平凹的《废都》穿插进了与各色“妇人”的翻云覆雨,连“妇人”肌肉里的一点黑痣都写到了。到了《高老庄》,做爱姿势也已演进到男人垫着小凳深入探索……这些与其说是性的欢歌,不如说是呈露感官而带来的小屋里的解放,就好像在夏天终于脱下了捂了很久的棉裤。那么,那些颇具个性的女作家们,她们的表现又如何呢?林白和陈染是较早涉及这一领域的,《当子弹穿过苹果》《一个人的战争》看起来是写女性的身体和女性的体验,其实所有的愿望只有一个,即逐步完成女性的自我认识,与性没有直接的关系。而年轻的“上海宝贝”坐在宾馆的马桶盖子上,感慨着外国男友那“大得吓人的器官”,尽管花样不断翻新,挥霍得无所顾忌,但炫耀出来的不是性,而是性观念。作家们笔下的性世界,距离他们想要达到的境界,究竟还有多远?

在这个时候,有一位作家的表现有所不同。我们是在性描写的前提下来展开讨论的,但这位作家本人可能都没有意识到他的作品焕发出了这方面的光彩,而且几乎是他各种才华中最值得注意的。在今年第5期的《长城》上,刊登了宁夏作家郭文斌的《雨水》,这篇作品发挥了作家一贯的风格,对事物的观察敏感而且细腻,清浅自然的叙述不徐不疾,丝丝入扣,整个作品气韵饱满,充满了张力。郭文斌作品中天生对美感的追求、温馨纤柔的人情味,不是我们今天要谈论的主要话题,就像一直沉浸在《雨水》那缠绵又迷离的氛围中的读者,到小说的最后才突然发现,它原来不是为了表述一段若有若无的恋情的消逝而带来的感伤,小说所要宣扬的,恰恰是性意识的觉醒,它几乎是在呼唤性的到来。年轻的女孩子扣扣去割韭菜的时候,憋了一泡尿到苜蓿地里去小解,由落了一地的杏花回想起从前一起在这里玩的伙伴。在温情脉脉又充满了童趣的游戏中,作者其实已经对其中的性意识进行了暗示,甚至直接地描写,比如双晴从背后捂住扣扣的眼睛时,他的肚子贴在她的后背上使她感到的暖和与舒适。而有些游戏比如双晴驮着扣扣在地上爬来爬去,“双晴的小身子一起一伏,她心里的快乐也一起一伏”,其实就是性行为的儿童化演示。而这篇小说的魅力或者说力量,并不在于性暗示,而在于对性的认识。在通常的小说中,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当心目中的爱人已经结婚,而自己又将嫁给一个她还没有爱上的男人,往往被处理成一件生不如死的事。《雨水》中的扣扣也经历过这样恹恹成病的时期,但青春的萌动和妹妹与恋人的欢爱终于让她意识到“糜子跟不上了,荞麦还来得及呢”,“再看那些铺在地上的杏花时,扣扣觉得那是一面花床单”。在小说的结尾,扣扣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这个动作虽然是由女性来完成的,但作者把它比喻成滋润着她的一场“透雨”,就像妹妹说的,“真把人美死了”。这篇小说所表达的,其实是对性的肯定,而且性和爱是可以分离的。扣扣喜爱过的地生走了,但年轻女孩子蓬蓬勃勃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如同水灵灵的韭菜非割不可。爱情的感伤过去了,而旺盛饱满的生命依然在那里召唤,并且使人陶醉。较之爱的褊狭和脆弱,性的涵盖力让人想到天地之宽、生命之美。《雨水》就是这样既充满了渴望,又无比的酣畅淋漓,酥润甘美。

《雨水》是对性的肯定,这样的主题自从新时期文学破土而出,就已经被争先恐后地写过。《雨水》和它们的不同在于,大量的作品都是从这样几点出发:或者是文以载道式的,性和人性的觉醒、解放或扭曲联系在一起;或者是寻根文学式的,将性作为传统文化、地域文化的表现方式;文艺小说由爱到性,新新人类则用性来表现感官、情绪,表达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而《雨水》的立足点就是性本身,它抛开了一切想要依附于它、说明它的形式,独自呈现,而让人们终于明白:性是美的,使人沉醉的,是旺盛的生命自然盛开的形式。

《雨水》的主题不妨看做作者一系列作品主题的出发点,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像阳光一样盛开》表达了人对性天然的渴望。大冬天的地地看见炕上的父亲将手放在母亲的胸口上,小男孩微妙的心理使他把父亲的手从母亲衣襟底下拽出来,说要暖在炕上暖。从家里出来的地地去找杏花玩,两人隔着门说着对各自父亲的发现。在寒冷中,地地牙齿打着颤一字一句地宣布:我想到你的奶上暖一下手。小说到此结束了,而这一由童声发出的宣言还清澈响亮地在下着雪的天地间回荡。

而爱的进行时展现在《现场:快乐的指头与幸福的纸》(以下简称《快乐的指头》),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依然借用了孩子的眼光与游戏:昕昕将指头伸进了改改的小药瓶,“昕昕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插入的快感。那种美好的感觉鼓励昕昕再来一次”。作者所要表现的,并不在于儿童的性意识,而是以游戏的形式来形象地表现性过程,这里不仅有手指想要伸进药瓶的渴望、手指一次次戳破窗户纸的快乐,而且以伴随着流血表达了爱的粗暴所带来的奇特体验。小说在表现过程的同时,也回应了《雨水》的主题,即那不仅仅是“指头”的“快乐”,同时也是“纸”的“幸福”。

和涉及到性的其他小说不同,郭文斌在作品中没有一次是正面的细致的描写,而经常是暗示的、模拟的,这亦可以称之为艺术性处理的一种,这种含蓄的方式可能符合了作者的心性,而这种艺术化也被同类作家掌握着,使性既被表现,同时又尽可能的优雅。而阅读的体验是,像《雨水》《快乐的指头》这样的作品,不仅胜过半遮半掩的“艺术性”,更胜过不遗余力的“性艺术”。一切行为的努力,包括艺术,都要最后落实到效果上。与性主题有关的小说,如果在阅读之后,不能使人产生对性的向往,就像海洋吸引着鱼,天空呼唤着鸟,如果不能在阅读中就体验到生命的激情和美好,那么它的努力就要大打折扣,只能是过眼云烟,或者短暂刺激读者内分泌之后的更大的空虚和沉寂。就如同再放肆的性,也无法等同于性感,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两种事实。中国当代文坛不乏对“艺术性”地再现性的努力,更不缺少与艺术和道德都无关的“身体写作”,写作可以是极为自由和宽容的,但无论怎样挥洒个性、操持笔墨,最后一定会有一个效果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雨水》《快乐的指头》体现了非常出众的艺术表现力,它们写性就能让人认识到性的美与合理,并且在阅读的过程中,伴随着作者的文字,体会到性感和性的快乐。当冰凉的手一再要想放到暖和的胸口上,当任性的手指“噗噗”地穿破薄而脆的窗纸,当血液释放出痛楚的欢快,当使人酥润的雨水终于饱饱地落了下来,在简洁的勾勒中,包容了一个准确、完满的过程。这些实质性的行为,作者都是用比拟和诗化来表现的,不是烟笼寒水月笼纱的含蓄,而用的是距离最近的、最直接的比拟。这样,不仅有想象的柔美,又有现实的进行和粗砺。比拟和诗化更因为近在咫尺的想象,而构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未完成的状态。与此同时,作品的语言和情绪的流动、传达,也如同轻轻拂过人心的鹅毛,带来颤动的快乐。而在小说的最后,具有男性气质的果敢,总能引向一个酣畅豁然的境界,生命就是这样完成的。

还必须注意的是,郭文斌往往用孩子的眼光和行为来写成人的世界,这几乎是他大部分小说的特色,而这对于他作品艺术效果的产生无疑是有影响的。他的主人公不仅是天真的孩子和少女,而且都有一个让人心疼的、充满了西北特色的名字,环环、扣扣、地地、牧牧,而这些人物作者也把他们处理得如同刚从地里生长出来,并从这样的角度来打量世界,表达他们的感受和观念。因此,当《开花的牙》中牧牧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当《被子》里的地地发现爹和娘在打架,当《惊蛰》中的母亲第一次暗示懵懂初开的女儿,这些因为脆弱和稚拙的背景,就特别具有怦然击中人心的力量。限制性主题的范围,由孩子和少女的眼睛来理解和展现性,更具有开辟鸿蒙、地老天荒的意味,真理就是这么古老而单纯。

爱和性不仅是小说中永恒的主题,而且也是几乎所有写作者都希望一展身手的。能在其中使人难忘,作者确实要具备独特的才华。如同我们对文学创作的批判和希望,其实就是对作家的要求,对作品的分析,其实是对作家精神世界和艺术能力的认识。性主题的小说,仅仅是郭文斌小说创作的一个侧面,他对现实关照的力度和批判的锋芒,人们从《呼吸》和《剪刀》中可以感受到。但最能体现作家独特气质和抒情方式的,仍然是《雨水》《开花的牙》这样的作品。在宁夏包括西北的作家中,郭文斌抒写中的细腻、敏感和诗化,都是另类的。风格不能决定作家的轻重和生死,但由风格出发所表现出的艺术穿透力,却能告诉人们他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能够做到什么、完成什么。有什么样的作家,当代文学就会有什么样的作品。

(《小说评论》2005年第1期)

张晓峰 文学博士,评论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