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家的路
——为郭文斌散文说几句话
◎李晓虹
当我们看多了对于贫瘠苦难的西部的描写之后,读到郭文斌的散文不能不感到有些意外。
在郭文斌笔下,西部农村,具体地说,那个托起他生命的小村庄,连同小村庄所延伸出来的子题,是那么充满诗意,在那里,生命丰富而生机地舒卷开放;在那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源自初始的快乐和忧伤。
尽管城市热闹着、喧嚣着,吹着很猛很硬的风,层出不穷的欲望,无休止地追赶欲望的紧张和匆忙。宝马香车,高级公寓,花花世界:富人的世界越来越炫目。写作,也有了一种抵达欲望的路径,成了对富人世界怀抱艳羡之情的讲述,在这种叙述中,富人的生活被充分关注,被复杂化、个人化、合理化。世界也因此更多了一层热闹的油彩。但是,站在城市的风中,郭文斌最终没有热情地投身喧闹的怀抱,而是执拗而孤单地站着,站在热闹之外,打量着城市的热闹,“城里的路是一条心的峡谷,一条钢丝绳……城里不冷,却寒。不热,却闷”(《一个人在山头》)。他孤独而固执地回望,用他的书写执著地寻找回家的路。
在很多人眼里,西部乡村单调、贫乏、了无生机。贫穷已成为一种图式,生活在贫困地区的人们成为一种没有色彩,没有个性,没有细节,甚至没有眉毛眼睛的笼统的概念。
而在郭文斌看来,老家是一个永远动人的丰富而鲜活的存在。老家是原初和曾经,是花朵初开时的阳光,是鱼儿快乐地穿梭的河流,是没有灰尘,没有噪音,没有污染的宁静地方,更是生命在宁静中自在地狂热地绽放。在那里,生命没有高贵和卑微,每一个存在着的人都有着自己鲜活的姿态。
也许正是因为拥有过往和当下,拥有过乡村和城市两种生活,郭文斌才可能冷静地观望另一种情境下的世事人情和自己,尤其是从热闹走向安静时,心海才会真正荡漾起来,才会从从容容地体会忧愁、体会悲凉,同时也体会快乐……
老家年节的仪式在庄严宁静中诗意地展开,每一个生命的尊严都受到尊重。
元宵节没有城里的热闹,但却是“一片夺人的宁静,活生生的宁静,神一样的宁静,似乎一伸手就能从脸上抓下一把来。那宁静,是被娘的荞面灯盏烘托出来的。”几十尾灯盏,先让月神品赏,然后被分别端到各屋,每人每屋都分得一盏,有生命的、无生命的,所有的物什连同呼出的气上都带有一种灵性。没有人会问为什么要给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点灯,如果不这样似乎就不应该。“而生命不正是一种‘应该’吗”(《点灯时分》)。
老家的亲情永远浓重。甚至对于故去的人,也从未忘记给予一份关心。每当清明,父亲带了“我们”去坟院看望祖上,看到一坟院白色的纸条在风里舞动,就觉得有种亲情也在风里飘呀飘的。而且最后也不忘为那些无人光顾的荒坟烧些纸钱。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无论相识还是陌生,“情”都会永远跟随着你。可是,“伫立在城市的夜色中,我不知该怎样收拾自己的心事”(《清明是一笔债》)。
老家不像城里灯红酒绿,但绝不缺少美。腊月里,没有盆景,没有鲜花,父亲带着孩子们剪窗花,当鲜花复活于窗格子里时,院子里拥满了人,人们被一种美惊吓(《腊月,怀念一种花》)。
老家的中秋节没有月饼,有一两个西瓜已经相当阔绰了,“要用量角器量了,分成等份”,摆在如水的月色中,先献月亮,在月光中等待,于是,心情被红色的西瓜染醉,于是,就有了《红色中秋》。
真正的年在故乡,“年是一双守望在故乡风口的娘的泪眼;年是一尾祖母一进腊月就守候在老家河岸的老船”(《忧伤的驿站》)。
就连娘的叫魂声,招幡的旗帜,都有了实在的诗的生动。
与其说郭文斌对乡村的描述是一种回溯,不如说是一种发现。当我们在乱乱腾腾中丢失了静心体会快乐的能力时,郭文斌却在对城市喧闹浮躁的逃离和反叛中,让心安住下来,开启人本有的对美的觉察力,舒展曾经有过的美丽。实际上,这是对宁静的精神境界宗教般的向往,是生命还乡的欣慰和生命谢恩的热望。在生命存在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歌。有着演进在时间河流中的消长聚散、悲欢离合,只要不被人为地忽略,不被简约化、概念化,便都有诗意的内容。普通人的幸与不幸,爱与痛,希望与艰辛,只要认真倾听,每一个都拨动心弦。而且,在未经现代文明切割的地方,原初的质朴的美可能保留得更完整,更动人。
当静下来,倾听自在的山川万物时,这些沉默着的生命也和思绪一起飞扬起来。“让思绪空茫而富有,富有而自由,自由而旷怡”(《丢失》)。
于是,在荷花沟,心情被一尘不染的绿浸透,精神也进入一种绿意充盈的定态,被一种无欲无求的彻底的安详所包容,所感动。(《荷花沟》)在笔架山,深入贺兰山的石头。石头貌似傲慢,似乎表达着一种极大的自由,而又那么富有秩序。石头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位置,一派道家风骨,那么坦然、宁静。于是,决定做一杆搭在笔架山上的笔,这个笔杆子“是一种汗水的高度,一种孤独的高度,一颗摩天的头颅”(《我是一杆什么笔》)。
当这样的寂静成为一种流贯的心情,回到城里的郭文斌仍然在嘈杂中看到的是宁静。当下班之后,人去楼空时,“面对这些恍若隔世的静物,仿佛躲进了一个走空了人的教堂,黄昏时分的蛋黄色的教堂……一种幽冥的东西接过了时间的钥匙和公章,水一样暖洋洋地散漫开来,制造出一副无比宁静的睡相”(《蛋黄色的办公室》)。
如果说,张承志笔下的西部草原是一个外来者用一双欣赏的眼睛去努力发现沉默着的人性,贾平凹的西部乡村是在对自然的写意中贯注一种情韵,刘亮程的乡村是一种哲学,那么,郭文斌是否在追寻一种宗教,一种乡村的宗教?在生命的出发地,寻找并且挽留住原本属于我们却又早已丢失的原初的生命的丰富和生动。
(《文艺报》2004年6月24日)
李晓虹 文学博士。学者。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