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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神话:谢林的两大艺术哲学切入点
1.5.9 结  语

结  语

在结束探讨PdK中的神话构想,对本书第二部分作出总结时,笔者首先要突出以上研究已经确认的一个事实,那就是,Systemprogramm(《德国唯理念主义最早的体系规划》,1795/1796)的三个核心点,即对希腊神话作出审美释义、对哲学提出体系化的科学设想以及在美学中解决古今之争问题,在谢林的PdK这里,统一在一种存在论的艺术哲学问题总体关联中,得到了强有力的处理。[1]如果我们想到,实际上在德国唯理念主义哲学家的著作当中,PdK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全面解说Systemprogramm中“新神话”理念的系统理论,也是唯一全面提供早期德国唯理念主义对神话的本质性理解的文本,这个一再得到印证的事实就是我们的研究无论如何不能忽略的。当然,笔者以此并不打算在这里重新进入关于Systemprogramm的作者之争。

笔者在本书第二部分的研究中,已经把谢林的哲学神话学的处理概括为“存在论的”,也已经试图揭示,这个神话学的两个引导概念实际上是经过同一性哲学提炼的“理念”和“自然”。笔者认为谢林能够展开理性神话学并将其结合到作为科学体系的哲学当中去,其理论关键正是对作为纯粹本质的诸理念和作为创生性整体的自然之间的存在论总体关联作出阐发。谢林的自然哲学洞见,特别是他结合自己的柏拉图研究及斯宾诺莎研究,最终按照同一性哲学法则加以发展的那些,构成这个理性神话学的背景。显然,柏拉图那种影响深远的做法对谢林也始终是一种整体论的方法论启示,哲学之王一方面宣布对诗的驱逐,另一方面却仍然把神话和神话的理性元素重新引进到哲学的知识系统中,让它服务于陈述理性的本质(Politeia,X)。从把神话的真理整合到科学的形而上学知识体系中的这种努力来看,PdK中的神话构想仍是一种成功的、独一无二的理论贡献。

如果说,试图在哲学之内克服“Mythos‐Logos”(神话—逻各斯)二分法的柏拉图并未做到完全统一自己的主张,我们指的是,他一方面拒绝真理的诗意表达方式,另一方面却又在坚持对诗的真理要求,那么同一性哲学时期的谢林,则已经能够站在哲学立脚点上对无限原理进行感性化。经过他的工作,启蒙主义与神话、哲学与神话之间一种对立运动的真正含义不但得到凸显,而且被承认为一种创造性的交互作用关系。也就是说,启蒙的科学意识与神话无批判的陈述之间存在的那种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本身是服务于揭示绝对存在原理的。谢林以其同一性哲学雄辩地阐发了:这一原理具有一种双重方式的生存,它本身即启示在作为对立统一体的自然和历史那里。

从哲学史的角度看,对神话做唯理念主义的解密并把一种理性的神话学整合到哲学的知识体系之内,这是同一性哲学时期的谢林的一个重要贡献。以此不仅神话的本质得到理性的把握,它的整个真理也第一次在一种艺术形而上学的总体关联中得到一般建构。通过这种处理,神话学的建构将其揭示神性原理的中心任务,规定为照明那种自我创造的世界秩序。在此笔者要再次强调,谢林所揭示的神话真理整体的维度是“存在论”的。他通过建构神话真理而重新打开了艺术的“原始源泉”,为现代意识提供了对整体性生存的一种直观,这种整体性生存天然具有的“另一种存在秩序”,可以内在地校正并均衡近代理性的偏向。后者因自己的历史规定性必然处在现实性的阙如当中,因此必然始终要出发去寻找客观的现实性。

自从谢林PdK的神话建构揭示神话与哲学之间相互指向的关系之后,神话的真理得以哲学地解密。这种真理本身必然崭露在诸理念的层面上,它仅在一种统一的自然哲学的视野中才能适宜、恰当地被把握。哲学在神话中看到对神性本质的认识:这里是美与神性、和谐与整体,而且它们存在于不可消解地关联在一起的象征及有机形态中。诸神论和诸神史、诸神世界和诸神神谱,这种神话生存不仅是一般生存的各种形式,更是理念的直接生存本身。于是本来意义上的神话把我们引导到对本质的肯定性直观那里,它打开了更高现实性的世界。神话的真理具有一种自我表述的诗意方式的特性,这种活动与它的表述自己的直接生存不可分割:存在与意义在此同一。神话的真理决不允许自己从这种存在和意义活动的同一状态中被撕扯出来。

不可否认,神话的这种诗性真理,恰恰属于历史理性在其向近代世界过渡时所失落的东西。[2]然而“赢回”并非是一种直接的和自然的举措。神话对我们的世界已变得陌生,它所叙说的东西,不仅在我们的时代不再不言而喻;而且也不再如被希腊人相信的那样被我们所相信。所以说,它针对狭隘化的启蒙主义的那种反抗作用,现在只能由哲学来激发。那种直接存在于神话生存中的对本来意义上的存在的把握活动,必须凭借哲学去赢得、坚持和保存,“赢回”首先是哲学意识中的“赢回”。哲学所寻找的并非是作为纯粹历史流传的神话,而是作为本质的直接生存的神话。从这样一种存在论和工具论的神话规定考虑,我们期待这样的神话允许人有一种感性一般,允许自然的生命的那整个多样性——我们所有人正是与这个自然始终具有一种不可扬弃的关系。

把实现人类本质的问题放到一种艺术哲学的神话学问题总关联中探讨,同时阐发人类本质对存在论的诗性真理的一种参与,由于这两个处理,PdK在谢林的哲学体系中有一种特别的地位,与他的尚且囿于康德先验“Sollen”(应当)的历史哲学构想相比,尤其如此。另一方面,我们也无需回避,针对这种“绝对美学”也必然有疑虑产生,即哲学是否由此引进了对历史现实性的一种审美式替代?为了从理论上澄清这个问题,笔者认为不能不注意以下两点:

第一,现实性问题在艺术哲学那里有一种不同于其在实践哲学那里的另样的形态。在艺术哲学这里,艺术的现实性并不是在艺术实践的直接关联下被探讨,而是作为绝对者通过艺术得到的那种表述的适宜性问题被处理的。同一性哲学看艺术,并非是作为一特殊对象甚至作为一特殊的存在领域,而首先是视其为绝对者的“表述”。就艺术能够适宜地传达绝对者,能够把自己完成为对绝对者的实在表述而言,艺术有其现实性。谢林是在这个借助于艺术对原理做实在的调和的总体关联里,在一般意义上肯定艺术的现实性。

第二,在作为对绝对原理的实在表述的艺术的实现这里,调和的关系是“存在论—审美”的。真正的艺术必须把自己提升到生存的中心,以便绝对原理能够作为艺术本身的理念出现在现象中。如果说在自然那里,成为整体性生存的可能性还隐藏着,而它在历史中也不过以偶然方式偶尔反射出来,那么它在艺术那里却是持续地打开着的,即使艺术反过来仍不得不建立在生命的悖论上。在艺术中应该产生并实现近代精神运动的一种自我均衡,也就是说,通过真正的艺术,应该在无限者与有限者的共同生命中再次出现创造构成活动的另一种方向。但这种实现并不能“社会—历史地”去论证和推演。不如说,艺术哲学中的处理,更多地满足于为诗性创造活动提炼从自然哲学诸前提得出的那些一般结果。谢林倾向于从作为存在根基的自然的最内在东西那里得到一种解决,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其处理“新神话—新艺术”的问题集合那里看出来。[3]绝对原理通过艺术得到的那种“存在论—审美”的调和,与此相关还有人类理性的自我救助,本身都表现为某种无法完全展开的东西,因此历史理性的一般存在状态乃是“等待诸神”,等待“诸神的归来”。但是,由于时代的诗性“质料”的内在匮乏状态,同一性哲学后期的谢林逐渐倾向于宗教的解决。因为事情表明,期待的状态从根本上看只能揭示为基本体验,甚至于揭示为灵魂本来意义上的历史——其命运组成的三部分是堕落、调和与回归。所有人的至福状态依然存在于其灵魂也即其本质那里,因为仅在这里发生着对绝对美的“理智直观”。

于是我们看到,即使晚期的谢林站在宗教哲学的立场致力于神话哲学并批评从诗与艺术固有的视角去揭示神话的真理还“不够充分”[4],彼时的他仍然坚持,这些视角对一种艺术哲学是不可扬弃的。[5]只不过,存在论的神话构想及其原初的均衡目的,被晚期的谢林划归到否定哲学的框架下,仅作为对神话整体的宗教重构工作的前导。

【注释】

[1]在结束对PdK的研究时,笔者再次提示这个重要的、有利于谢林的事实。其实按照黑格尔研究者R.布勃纳(R.Bubner)的意见,在Systemprogramm那里,早期唯理念论的“思想混合”直接指向对哲学做一种更新和对形而上学做一种重新建设,而这些理论建设恰恰是由青年谢林来做的,这对于我们将Systemprogramm的作者考虑为谢林,始终是极有分量的一票;另可参看”Platon in Denken Schellings“,Schellingiana,Bd.11,S.30f.,2004;我们应该注意,黑格尔仅在其耶拿时期的早期赞成过在表述这个规划中的一种“理性的神话学”,正如流传下来的资料已经充分证实的那样;参看C.Jamme 1991年的著作第27页;另可参看P.Bürger,”Moderne Antimoderne:das romantische Programm der,neuen Mythologie‘“,in:Zur Kritik der idealistischenimg140,1983,S.31—44。

[2]参看谢林在PdK中对近代世界作为不同历史质料之整合过程的表述,SW.V,S.442f.。

[3]参看本书第十二章第三节中的表述,以及谢林在System 1804中的相关表述,SW.VI,S.561f.,S.570f.;还可对照他在PuR以及Aphorismen 2中的论述,SW.VI,S.50—59,SW.VII,S.140—145。

[4]见谢林在其1842年的Einleitung in die Philosophie der Mythologie.Erstes Buch:Hin‐torisch‐Kritische Einleitung中的表述,特别是第一、第二和第三讲,那里谢林集中探讨、辨析了诗意的和哲学的神话理解,这两种理解主要是由同一性哲学时期的谢林本人所主张,在此可读作晚期谢林的自我批评和对PdK中相关设想的批判扬弃,见SW.2.Abt I,S.3—66。

[5]Ibid.,S.241f.,那里谢林在结束整个历史—批判导论时,在第十讲中作出回顾,特地澄清了这一点,即他坚持神话对一种艺术哲学是“一种不可缺少的基础”,同时亦清楚表示放弃他在同一性哲学时期关于一种“基督教艺术”的那个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