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他很久不理朝政了。他怨太子无能,纲纪日弛,官吏贪污腐化,引来了外贼。国家变得一团糟,内忧外患,全冒出来了。他龟缩皇宫,无朝可上,无政可言。如今,帝王之权柄仅在台城内起作用;他甚至无法管束那些驻扎在秦淮河畔的皇家士兵。
偶尔听到有人在宫外吆喝,口音腔调,还是南方人,唯有此刻,他的内心才稍稍安宁,感到一丝慰藉。城墙还在,他的人还在抵抗,至少在此时,龟缩皇宫的他是安全的。
一夜无眠。他披衣坐床榻,思考了大半宿,唤来太监。
天亮了没有?
太监哈欠连连,说还没亮呢;又说外面情况与昨天相似,没有变化。
世事总在变化。当然,转世轮回,也有不变的东西在其中。变化是好事,也是坏事,反之,不变是坏事,也是好事。唉——总得想个法子,不能老这么拖下去呀。
自从皈依了佛祖,他说话总痴痴呆呆,玄玄乎乎。太监习惯了他的话语,从不探究其中深意。不过,主子既然开了口,做奴才的总得回应。说些什么呢,不知道,因为太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太监直愣愣站在那儿,低下头,不敢正眼瞧他。
皇上,您的意思——
唉,活了那么大岁数,总算弄明白做人的道理。人的本性都贪婪,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想当皇帝了。荀子云,人之初,性本恶。先前朕是不认同的,倒是认为孟子的话比较有道理,人之初,性本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唉,临到如今,想不认同荀子的话也难啊。虽然,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当然,朕的意思是,最好只有一个皇帝。你若不是,就是别人,你若想当,除非别人死。朕问你,想不想做皇帝?
他冷不丁问道,把太监吓一跳。
皇上真能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谁那么大的胆,敢冒犯皇上。
怎么不可能,从古至今,老弱妇幼,皆有做皇帝的,何况堂堂男人。彼人也,予人也,宝剑作证人。俗话说,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俗话又说,天有多高,梦有多远。从出生到现在,冒犯朕的人多了去了——
他意识到自己扯远了。活了八十多年,一段漫长的时间,倘若忆旧,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把话头转回现实。
现在,连北方蛮子都来抢我大梁江山,不是贪婪,是什么呢?
太监连声说,是的,贪婪,太贪婪了。
朕想了大半宵,觉得还是应该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既然贪婪诱他围攻台城,那么,朕也利用人的贪婪打败他。朕想好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传旨,谁献上他的头,给钱。城围着,要那许多钱做什么,又不能给城内的军民换吃换喝,不如派点用处。总得改变一下现状,不能老这么拖下去——
太监打断他的话,说此计恐怕没用,现在的钱不值钱,那年浮山堰决口,不是用府库的铁钱堵的漏。他转动眼珠子,想了半天,说那就继承他的爵位、封号、官职、财产、奴仆吧。
唉,人性贪婪,太贪婪了。
太监磨磨蹭蹭,他再三催促,太监无奈,只得照他的吩咐去做。
没几天,太监对他说,皇上,这一招,真的不行。他问为什么。太监吞吞吐吐。他不耐烦了。
快说。
太监鼓起勇气说,城内有谣言,说城外传信,谁献上皇上您的脑袋,除了龙椅,原先归属您的一切都转赠与他,包括后宫的娘娘们。
混蛋!
他气得把杯子摔地上。“咣当”一声,完整的杯子成了碎片。太监不知道他在骂自己呢,还是侯景。
是,是。
太监弯下腰,拾起碎片,一步步后退。太监走后,他仍气得发抖。他躺下,闭上眼睛,尽量控制情绪。他在心里默念,别上火,不能上火,火毒攻心,不能让多少年追求的清静无为之道行毁于今朝。他用右手大拇指使劲按左手虎口。那是太医教的,说那么做能疏解紧张情绪。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收效甚微,改用左手大拇指紧紧按住右手虎口。那么做也没用。许久,他领悟到,既然人性贪婪,那么,你利用他的贪婪,他也能利用你的贪婪——你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他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唉,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你与他,你们与他们,谁逃脱得了人的本性!
他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太监没有胡须的圆脸又浮现在眼前,吓了他一跳。
怎么又是你,你来,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比刚才缓和许多。太监怯怯地说,皇上,情况有变。
哦,终于有变化了,好啊。
不好,有新谣言传来,不知奴才能不能说?
朕没事,你说吧。
他叹息,朝太监摆摆手。太监心想,不是你有没有事,而是我有没有事的问题,但是,那事不得不说,不说,后果更严重。
他们说皇上,已经驾崩——
你——
他怒火中烧,再想找东西砸太监,可是杯子已经碎了,身边一时半刻找不到能砸人的硬物。太监跪倒在他面前。
皇上,你让奴才把话说完,然后再砍奴才的脑袋也不迟。奴才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这一回,太监算是横下一条心,非得把话说完。
他们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不,是太子的意思,他让您走上城墙,现一现身,哪怕露一面也好,对他们都是莫大的鼓舞。谣传止于事实。
他们——你说的“他们”指谁?
他多年不理朝政,除了开讲佛经,从不在大众面前露脸。
太子、皇亲国戚、大臣、城内的百姓、难民,还有守城的将士——所有的人。只有您还活着,他们才心安,守城的将士才会有勇气浴血杀敌,才能保住台城。事到如今,只能指望您了,不然,兵无斗志,台城的沦陷指日可待啊。
说完,太监脑袋贴地上,一动也不动。太监是在以命谏主。他不说话。周围死一般寂静。太监等了片刻,没听见动静,慢慢抬起头。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形出现在眼前,皇上的眼眶里竟然含有泪花。
他冷静下来,想了想,一声长叹。
唉——朕年过八旬,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没料想被那厮纠缠到如此地步,朕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啊。唉,只有活剐了他,方解心头之恨。
虽然贵为皇上,虽然信佛,但是,一旦涉及人世间的争斗,说起狠话来难免如常人一般咬牙切齿。
皇上,他们等您回话呢。
朕去,让他们瞧瞧,朕还是朕,活得好好的。
他们把他抬上轿,往城墙走去,前后左右簇拥了许多人。城下的平民与城上的兵丁远远瞧见,群情激昂,高呼万岁。此情此景,久违的感觉重新回到他身上。那感觉属于帝王的荣耀,因为茫茫人海,只有帝王才可以被称为“万岁”——只有万人之上者,才有资格在这个世界活上一万年。从众人的声音以及肢体语言看得出来,他们的呼喊是由衷的,表达了对他的崇敬与爱戴。倘若在平日里,他们见到自己亲爱的皇上也要欣喜若狂,何况在这么个非常时期。他是他们的世俗领袖,也是精神支柱。如今,能支撑他们坚持下去、鼓舞他们信心与勇气的东西屈指可数,他是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朕即天下,活着的他是国家存在的象征。他们为他而战,就是为国而战。只要他在,他们不会投降;只要他们不投降,台城就有希望;只要台城不倒,萧梁王朝就有希望;只要萧梁王朝在,他们的国家就存在——多好的子民啊,此时此刻,他们也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他微微一笑,朝他们挥挥手。
庶民万岁。
太监把他的话传出去。许多人激动地匍匐在地。他示意太监,让那些骁勇善战的兵丁与饱受折磨的平民们平身。
非常时期,礼仪从简。
他坚持下轿,一步步走上城。许多年没走这条甬道了,那感觉真好。他走在自己的台城上,眼前的景象既陌生,又熟悉。他看见一块墙砖松动了,对太监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国防大计,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太监吩咐大臣把他的话记下,马上找人修补城墙,还要把他的话刻碑上,竖在一旁,让子孙后代永远铭记。他站在城头,瞭望城外。星罗棋布的帐篷、栅栏,黑压压的人影,操刀持戈,数也数不清;马匹不时从眼前飞驰而过,远处近处,尘土飞扬。
那么多人,哪来的,真是没料到啊。
他的脸蒙上一层阴影。朱异说,我方将士英勇顽强,杀得敌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朱异绘声绘色,并示意他看城下。他发现城下尽是血肉模糊、缺胳膊断腿的尸体,大吃一惊。
他们、是谁?
他喃喃道。羊侃跨前一步,双手抱拳,说他们既是敌人,也是自己人。
朱异:羊大人,你怎么说话的?
我讲的都是事实。
他问羊侃此话怎讲。
皇上说的“他们”,指活人,还是死人?
他皱起眉头,听到“死”字,他心里不舒服。
当然是、城墙下那些、东西。
有他们的,也有我们的,而他们的人,先前是我们的人。
此话怎讲?
我们的人被他们抓住,倒戈相向,成了他们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们以前是大梁的士兵?
有士兵,更多的是百姓。
百姓也上战场?
是的,城内城外,都如此。
死那么多人,真是作孽啊。
远不止那些,掩埋、焚烧无数。
他清泪长流。
生灵涂炭,都是朕的错啊。
他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为天下百姓受过。朱异说皇上息怒,您在,台城在,台城在,大梁在,只要大梁在,总有一天擒贼擒王,廓清宇内,皇上龙体千万保重,回宫歇息吧。
他推开朱异,说拿剑来。朱异闻言着急,说您要做什么大敌临头皇上千万不能寻短见您寻了短见我们怎么办天下苍民百姓怎么办啊。他笑道,朕哪那么自贱,抛弃天下黎民百姓独自去赴黄泉路,朕要等到胜利的那一天,亲眼看到那小子的下场呢,现在,朕要割须谢罪。朱异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声说道,那好,那好,皇上圣贤。
城外人看到城上有动静,平白无故多出许多彩旗、许多人,还有华盖。他们聚集在一起,指指点点。相距太远,看不清,他们不知道城上发生了什么事。几个臂力强劲的弓手没事干,拿出箭,朝城上射去。箭坠落在护城河。其中一个穿红衣的射箭高手心有不甘,挑一张强劲的弓,搭上箭,做出射月姿态。一支又粗又长的箭呼啸着,飞过来,终于越过护城河,“呯”的一声钉在城楼的柱子上。庾信在朱雀门楼上经历过的那一幕复现于此时的台城。城上人一阵慌乱,把他团团围住。
快走。
别紧张。
轿子,轿子呢?
快,快。
小心,慢走,别摔了皇上。
慢什么,再慢就没命了,快跑呀。
扶住皇上,扶住,别松手,千万。
备轿——轿子哪儿去了?
备马——
备什么马,抬起皇上——
众人七嘴八舌,随从不知道听谁的话好,最后,他们七手八脚,把他横着搬下城。他双目紧闭,任由他们摆布,刚恢复的那点自信弃他而去,仿佛被刚才的那支箭钉在了城楼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