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战前紧张、焦灼的气氛笼罩着台城。城内人在惊恐与惶惑不安中度日如年。西方神话中的那把宝剑，如今高悬在他们头上，不知何时落下。^[1]他们天天盼望援兵到来。

他问太监，外面情况怎么样。太监出宫问大臣，外面情况怎么样，随后补一句，皇上想知道。太监手持尚方宝剑，皇上交代的事没人敢不应。众大臣领旨，四散，问底下人，外面情况怎么样，随后也补一句，是太监传达的圣旨。

他等了数天，不见回复，问太监，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没人清楚现在的形势。太监再出宫，对大臣说，外面情况究竟怎么样了，难道你们都不知道，随后又补一句，皇上心情不好，小心你们的脑袋。众大臣领旨，四散，再问底下人，外面情况究竟怎样了，问完后，也补一句，皇上心情不好，是太监说的。一时间，皇上想知道外面情况并且心绪不宁的消息在台城内流传开了。

太监苦着脸回来禀告，说外面情况不甚了然。他骂太监混账东西。太监唯唯诺诺，心里却在嘀咕：先忍着，然后骂下去，你骂的人便不是我了。人活世上，受气出气，是免不了的事，只要不处在社会的顶层或底层，受与出总能够平衡。太监在心里琢磨，要说混账东西，其实谁也脱不了干系，不然，好端端一个国家，怎么搞成这样，天下第一号大混账，不是你，又是谁呢——想到这里，太监打个寒噤，回过神，抽自己一嘴巴。

是，是，我混账。

太监转身，迈着急碎步出门。此事传到宫外，说皇上龙颜大怒，抽了太监一嘴巴。众大臣听后，都觉得自己脸上挨过一巴掌，麻辣辣疼。他们心想，皇上啊，您可千万不能性急，您一急，乱了方寸，天下更乱，外忧未息，内患又起，那可怎么办。剑悬在台城上空，有底下人担当，皇上的尚方宝剑却悬在他们头上。他们似乎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知道，天下其实早已经大乱。平时他们养尊处优，钩心斗角，长袖善舞，国难临头，却一个个一筹莫展。

一人说，皇上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所以，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如何才能知道外面的情况，你们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众大臣四散，问底下人。一个裨将出主意，说放个鹞子^[2]。他们说小孩子的游戏，别开玩笑了，也不看时候。裨将说没开玩笑，鹞子缚上信，飘至城外。他们说线攥手上，飘不远。裨将说放高了，手松开，不就行了。他们说断了线的鹞子，不知飘向何处，如果落敌人手中，让他们知道城内的底细，如何是好。裨将反问，你们难道有更好的办法。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于是，他们同意用鹞子传递信息。为慎重起见，他们召开内阁会议，通过了关于放鹞子的决议。

鹞子做好，送给众大臣看。是个很大的老鹰鹞。鸟里头老鹰飞得最高最远，也最凶狠，把鹞子做成它的模样，鸟儿不敢靠近。众大臣捧起它，求见太监，请后者转告皇上，在上面写几句话。太监如实转述。他沉吟不语，来回踱步，然后坐案前。太监捧上纸笔，他挥毫疾书。

得鸱^[3]送援军，赏银百两。

众大臣欢呼，捧着鹞子来到宫外。一人把手指放嘴里，沾了口水伸向天空。等到顺风，他们拿出鹞子，缚上御笔。他派太监前来督办。众大臣问太监，此事重大，要不请皇上亲自放飞。太监说，皇上心情没缓过来，不愿出宫，由太子放飞吧。太监的话也是御旨，他们遵命，请出太子。他们把鹞子抬起，太子与数人前后牵线，慢跑。鹞子飘飘忽忽，与地面若即若离，只是上不了天。太监见了皱眉，说你们几人步调与太子不一致，注意，跟紧了。他们又试了几回，还是不行。太监说，不如由太子一人放吧。他们说线重，太子牵不动。太监说也不能那么多人呀，人多心不齐，相互掣肘。他们停下商量，最后决定，用划拳的方式选一人协助太子放鹞子。一人胜出，众人鼓掌。那人文弱书生模样，战战兢兢，跟在太子身后，与太子一块朝前猛跑。太监又皱眉，说老大不小了，又不是投胎，跑那么急做什么，连个鹞子都不会放，小时候没玩过啊。太监不便数落太子，只说那人。那人回道，小时候光顾读书考功名，没时间玩。太监说我与你不同，家穷，没钱读书，倒有时间玩耍，来，我教你，你得一会儿扯紧，一会儿放松。

太子与那人照太监说的做。果然，鹞子飘飘悠悠，离开了地面。太监说松线，由它往上走。太子与那人松了线。太监说不行不行，不能完全松开，手指做空心状，让绳头顺势滑出去。太子与那人又照太监说的做。众人在一旁吆喝助威，众人声里，鹞子越飞越高。太子与那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忘记了国难临头，仿佛成了一对无忧无虑的顽童。

太监说，好了，放手吧。众大臣说，太监说放手。有人给那人一把剪子。太监说，剪吧。那人恭恭敬敬捧着那把剪子，俯首弯腰，递给太子。太子剪断线，脱了手的鹞子朝城外晃晃悠悠飘去。众人站在原处，呆呆望着它，他们的心情与它一块儿飞向天空，也如天空一般虚茫。纸鹞是他们的命运，先前有线牵着，哪怕命悬一线，也握在自己手中，如今，线断了，他们的命运再也不受自己掌控。

城外人见了鹞子，不知什么东西，以为是城内人施的巫术，惊惶失措。嘣、嘣、嘣——地上乱箭齐发，其中的一支穿透鹞子，鹞子随它而落。断了线的鹞子，飘不远。城外人像害怕瘟疫一般害怕那东西，远远地，投把火烧了。

城内人目睹了一切，脸色齐刷刷变白，他们再次陷入绝望，一筹莫展。

【注释】

[1]即达摩克利斯之剑，源自古希腊传说。国王达奥尼西奥斯的朋友达摩克利斯羡慕他所拥有的一切，称他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于是，他对达摩克利斯说，你真那么认为吗，我倒愿意与你交换位置。达摩克利斯听了很高兴，真的穿上王袍，戴上王冠，在宫内举办宴会庆祝。当他举起酒杯时，突然看见自己头上悬一把剑，剑柄只用马鬃系着，眼看要掉下了，吓得他离席而逃。这时，达奥尼西奥斯走出来，对他说，这把利剑就是威胁国王的危险，至于你所谓的幸福，只不过是表象而已。

[2]即风筝。

[3]鸱即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