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深更半夜,他睡不着,走出帐篷。天朗气清,月亮高悬在空中,撒下一层清冷的光,天地一片银白。星星不停地闪烁,把一张天幕变成妖怪似的脸,上面镶着许多鬼怪灵精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看一会儿天空,他觉得无趣,低头想心事。
一个空间,被一堵墙隔成两半,这一半的人能到那一半,那一半的人却不能走到这一半。怎么回事呀,上苍不公平,凭什么只让一半人自由来往。要么推倒墙,让任何人自由行走于两半,要么哪一半的人都不能进入另一半,如一条长江,把中华帝国分成两半。以此类推,他认为上苍对自己从来都不公平,不然,自己的两条腿怎么与正常人不一样,一条长,一条短。尤其让他愤愤不平的是,自己出生在寒冷荒凉的北方,却让那个只能算作半个男人的老头生活在温暖富庶的江南。凭什么,喝酒投壶射箭,骑马打仗攻城,自己哪点比他差了。即便是治理天下,自己也肯定不在那人之下,至少,不会把一个国家弄得如此糟糕。唉,只是机缘凑巧罢了。
他决心与上苍斗一斗,也就是说,与自己的命运斗一斗。人活着,图什么,不就是赌一口气嘛。拍马舞刀,杀将过来,驻马长江,他如许多前人及后人一样,扬起手中的鞭子指着对岸广袤肥沃的田野,说那块土地上即将诞生一位新主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努力,或者说折腾,那个空间从先前的不均衡状态变成了均衡状态——当然,不是两半边的人都能自由往来,而是都不能自由往来,那一半的人走不到这一半,这一半的人也走不到那一半。哈哈,这下可好,两下扯平,现在,除了两条腿不一般长短,自己再没什么不如那老头了。
当然,人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他也是人,他只往前迈了一步,还没达到真正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要让它从均衡状态再次恢复到不均衡状态——不是回到先前的不均衡,而是彻底颠覆,让这一半的人随意出入两边,而把那一半的人牢牢钉在原地。否定之否定,才是真正的肯定,他不仅要借此扭转自己与那老头的命运,而且认定历史就是如此朝前发展的。
刀疤脸出来小解,打着哈欠,瞅见他。
咦,大、大哥,那么晚,还、不睡?
不是晚,是早,没见快凌晨了。
刀疤脸一愣。
那——你、你为什么那么早、醒,天冷,又不打仗,躺、躺在被窝里多、多舒服啊。
睡不着,被子里翻来覆去的,越睡越冷。
他冷冷答道,扬起下巴,眯着眼睛,朝远处张望。东方露出一抹亮光,那堵墙承受些微的光,隐隐约约,如一条宽大的带子横亘在眼前,遮住了远眺的视线——它就像横亘在自己的心头,让他堵得慌。他对刀疤脸说,跟咱走。
去、去哪?
巡城。
后者一脸惊讶。
巡、城,哪、哪个城呀?
他随手朝前一指。
呶,还有哪个。
刀疤脸更吃惊,心想,你老兄的脑子莫非被水浸过,有病啊,城现在不属于你,连门都不让进,巡个鸟啊,总不见得纵身一跃,飞贼般跳上城墙。
刀疤脸不知道,在他的心念里,台城早已经归入自己的名下,不然,凭什么从千里之遥的北方来这儿,历经千辛万苦,不为它,又为什么呢。巡城不一定非得站到城墙上,城下照样可以巡,当然,也不一定在城内,城外也一样啊。俗话说,墙内开花墙外香,那意思是,许多东西你无法用一堵墙去阻隔,气味如此,人心亦然。他在墙外,心早已飞入墙内,俨然成了那儿的主人。
别废话,备马。
嗯——等等,俺内、内急,解、个手。
他皱眉,仿佛神圣的事业被如此低俗的事一搅和,变得混浊、骚气了。
算了,你憋一下,把咱的马牵来。嗯,一匹够了,你不用去,安安稳稳撒你的尿,尿完睡你的大头觉吧。
刀疤脸牵来他的马,脸色阴郁,刚才被他抢白一番,心里不快。他接过缰绳,捋了捋马鬃,拍拍马脖子,飞身跃上。他松开缰绳,疾驰而去,耳边传来刀疤脸的嚷嚷声。
憋、屈——
天开始亮了。天与地逐渐分离。薄雾如带子般环绕城墙,让那座城看上去恍若天阙。
他来到城下,得、得的马蹄声刺破薄雾,传到远处。不知道城上的人此刻在干什么。他双手贴嘴边,作喇叭状,朝城上大声喊道:
喂,上面的兄弟,把门打开,我来见你们的皇上。
没人理他,除了回声,没听到任何声音。四周死一般寂静。他耐心等待,等了许久。他还想等下去,胯下的马忍不住了,嘶鸣,扬起前腿。
呜——
吁——吁——有人吗,回话呀。
城上仍然没有声音。
妈的,守什么城,睡得像死猪。等老子入了城,你们一个都不留,统统咔嚓——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城头传出。
嘣——
他心头一亮,以为有人回应自己了。不怕有动静,只怕没人理你。紧接着,一声呼啸从城头传来。那声音不祥,他警觉到,马上明白了,有人在城头放箭,急忙低下头。响声从他的身前传到身后。他挺直身子,躲过那支箭的瞬间,他有了主意。
哎,城头的兄弟,有话好好说,别无情无义的。咱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这么对咱,太过分了。咱是你们皇上请来的宾客。都说你们南方人好客,难道就这么对待北方来的朋友。
天越来越亮。城上人透过薄雾,能看清城外人。那人没带随从,单人匹马。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城头传下。
滚吧,皇上不见你。
那嗓音粗哑,闷声闷气,像是从竹筒里传出来的。
呵呵,别那么说话,你说老吴不见咱,才不信呢。他待咱可真好,给咱吃的,喝的,还给咱兵器,封咱做了河南王——他才不会那么做呢。你瞧瞧,咱这儿有他的亲笔信,是他让咱来的。
他把手伸进怀里,好像在掏什么东西。
放屁,胡说八道!
哎,城上的兄弟,有话好好说,可别骂人。
骂你怎么着,老子还想揍你呢。
呵呵,咱没骂你,也不想揍你,只是与你商量——咱们是兄弟,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可商量的。当然,如果你非来硬的,咱也不怕,有种你出来,咱与你单挑,看到底谁揍了谁。
你说什么?
城上人不明白“单挑”是什么意思,不过知道那是对方用的激将法。
哼,老子懒得下来,有种,你上来。
他哈哈一笑。
好的,只须你打开城门,咱就上来。
雾消散,太阳升起,阳光映上平静的护城河水,城墙终于露出清晰的轮廓。他放眼朝城上望去,没见到人影,只看见一面绣个“萧”字的旗帜。天上没一丝风,那面旗无精打采地垂下。
四周再次陷入死一般寂静。奇怪,刚才在与谁说话,仿佛半幽半明中,有一个飘散于虚空的灵魂在和自己对话;四周为什么那般安静,直觉告诉他,其中有诈。他慢慢后退。
上面的兄弟,别、别再放箭了。咱是好汉,不玩阴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咱不玩阴的。嗯,你把城门打开,咱这就上来。
这时,城上人又开口说话了。
哈哈,你小子也怕死。告诉你吧,老子没空给你开门,有种,自己爬上来。
城上的声音清晰而真实。他辨出是从哪儿传出的,冲着那方向喊道:
你在戏弄咱吧,咱没生翅膀,怎么上来。噢,莫不害怕了,躲城内,算什么好汉。
放你妈的猪狗屁,不是羊大人有令,老子早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了。
他知道守城的将领是谁了,心想,可惜了,若是姓朱的,该多好啊。那家伙收了自己许多黄金,却由着老吴心生猜忌,也没替自己说一句好话,不然,也不会城门紧锁,防贼似地防着他。他换一种口气说话。
哼,羊大人算什么东西,你们老吴见了咱,都得叫声大爷。
城上人被他惹火了。
他妈的,你敢冒犯羊大人,你等着,我这就出来,揍得你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他听到城门“吱嘎、吱嘎”地响,心想不妙,那小子莫不真要出来。他朝身后张望,看见有一彪人马朝自己奔来,才放下心。城上人也看见来人,忙吩咐关门,城门又“吱嘎、吱嘎”响了几下。他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厉声喝道:
你小子给咱听着,告诉城内人,再不投降,等老子攻入城,格杀勿论。还有,你小子得为今天说的每一句话付出代价。
妈的,有种别走。
嘣、嘣、嘣——
城头传来放箭声,这回不是一支、两支,而是许多支。箭声呼啸,他左躲右闪,慌忙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