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我站在那人曾经站过的地方。墙没了。城由墙构成,既然没有墙,也就无所谓城,台城名存实亡。原先的城墙处,这一边的人能随意走入那一边,那一边的人同样如此,能随意走入这一边。在路人眼里,那是同一块区域,只有马路之隔,没有墙内外之分。

路口的红绿灯不停地闪烁。是它们取代了城墙城门,每隔一段时间阻隔一个方向的人来车往。它们是公平的,轮番转换,一会儿阻断南北间的交通,一会儿阻断东西间的交通。从效果上看,其实红灯并不是给路人设置障碍,而是为了让道路更通畅。曾经的战场,兵戎相见,如今,和平年代,一派承平气象。曾经的宫殿——那人如此渴望进去并最终步入其中的地方,如今成了机关、学校、幼儿园、工厂、医院、商场、旅店、公寓、酒吧、网吧、游乐场所、公众绿地、公共厕所——平常人都能进出,沧海变成了桑田,看来传说中麻姑的千古感慨不仅仅属于传说,也是活生生的事实。

我从虚拟之城墙的这一边走入那一边,又从那一边走入这一边,反反复复,走了许多回。我站在路旁,观察行人,希望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因我之行为而引起的诧异,然后问我,到底怎么回事,需要帮忙吗。我会向他们解释,我为什么那么做,我脑子没病,只是一个心愿。可是,没人在乎我,从一张张一晃而过的脸上,我只看到了匆匆行色。我在他们心目中,也是路人,是他们中的一员。路人繁多,千姿百态,他们看我,一如我看他们。

风吹过,梧桐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高高大大的法国梧桐是金陵城的一大特色。风声让我感觉到凉意。哦,深秋,快入冬了,1500年前,那人初来乍到,也是这季节。相同的空间,相同的季节——如果用季节表示时间,那就是相同的时间了。我忆及那人在城下见到的那一簇秋阳下的红叶,于是寻找它们;找了很久,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找到了。它没长在墙上,而是落地生根,粗壮的树身,枝繁叶茂,叶子火一般红,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光芒。

我问路人,它是什么树。路人摇摇头。连问几人,都说不知道。后来,终于有人回答我,说天天打这儿经过,几十年了,一直看它站在那儿,就是不知道树名。我说,你知道它多大岁数。那人说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一千五百年,而且,还要上溯若干年。他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来问我,不过,它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千五百年的老树。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它的名称,但是,我真的知道它有一千五百多岁。这一回,他终于诧异,用别样的眼神望着我。

奇怪,如此了解,竟连名称都不知。噢,你有一老友,交往数十年,却不知道姓甚名谁。

我嘿嘿一笑,没法回答。我说你的比喻不错,可没什么稀罕的,天底下,稀奇古怪的事多了去了。他也嘿嘿一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我与他擦肩而过。

两个小女孩蹦蹦跳跳朝我跑来。她们穿格子花纹连衣裙,头上都戴了一朵蝴蝶结,其中的一个圆脸大眼,另一个眼睛与脸都细细长长的。两人外貌不像,神态举止相似,看得出来,是对亲姐妹。一家人,总有相似之处,尤其是神态。

我迎上前,唤住她们。她们停下脚步。她们虽然年幼,却不怕生,笑吟吟望着我。和平年代,人心变善,世上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歹徒了。

我说小朋友,问你们一个事。

什么事?

我说能不能告诉我,这儿原先是什么地方。

中华路,路牌上写着呢。

我说再以前呢。

中华路。

我说很久很久以前呢。

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中华路。

她们咯咯地笑,用我的口气重复我的言辞。我也笑了,摇摇头,是啊,对她们的生命而言,中华路就是永恒。

我问她们,知不知道台城。她们说知道。我说它在哪儿。她们说玄武湖畔,有一段城墙,叫台城。她们说那儿是公园,得买门票进去,原先票价便宜,现在贵了。我说那儿不是台城,真正的台城在这儿。她们说你骗人,这儿从来都叫中华路,就像那儿从来都叫台城一样。

我说我没骗你们。

她们不相信,跳跳蹦蹦走了,从曾经有过的城墙的这一边,跨入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