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深宫里有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打盹。他衣着特别,黄颜色的袍子,上面绣一条龙;屁股下的那把椅子也特别,扶手老长,靠背老高,上面也饰一条盘旋而上的飞龙。老人身子斜倚,肘撑住椅子的扶手,耷拉着一颗硕大的脑袋,有着两个大眼袋的眼睛半闭半开,嘴角淌下了口水。

众人在狂欢,他没兴致。他说自己清心寡欲,不喜欢犬马声色,尽管年轻时的他也曾荒唐过,与许多女人生下许多孩子。史书上说,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年没与女人同房。此语当不当真我无法断定,因为史书引述的是他本人的话语。

他喜欢写诗。中国是诗的泱泱大国,历史上的诗人一个个星光灿烂。与他们相比,他还没入流,尽管如此,凭借政治地位的显赫,他的诗名也留传下来。这儿,引两首他写的诗,供读者欣赏品评。

张乐阳台歌上谒,如寝如兴芳晻暧。容光即艳复还没。复还没,望不来。巫山高,心徘徊。

——《朝云曲》

江南稚女珠腕绳,金翠摇首红颜兴。桂棹容与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罗袖,望所思。

——《采菱曲》

细细寻味,诗写得不怎么样。他吟咏的内容,大多与此相关。三十年不沾女色,仍然不忘风月,写写妙龄女子,有意思,似乎生活的亏欠,得由白日呓语般的文字拾遗补缺。弗洛伊德说,文学是人的白日梦。如此看来,说他不好色,也不尽然,否则,如何写出如此娇媚柔婉的女儿诗?

有人说,那不是个好兆,一国之君,理应把心思花在治国方略上,不能卿卿我我,吟风弄月,此为亡国之音;古人云,诗言志,歌咏言,如此帝王,如此国家,如何长治久安;治理天下,需要韬略与权术,而非诗歌,尤其不是那些儿女情长的艳诗。不过,那是后人的评述,在当时,一批附庸风雅的文人还有他的几个儿子围在他身旁,唱和吹捧,不亦乐乎。

除去写诗,他的另一个爱好是吃素念经。这或许能解释他为什么不与女人同房的缘故。他虔信佛教,曾经先后四次舍身寺院,若非臣民劝阻,早剃度了。倘若他真的遁入佛门,于中国历史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那样的话,历史上就少一个亡国之君,多一个得道的高僧。据说他对佛教颇有研究,曾亲临寺院开讲佛经,观者如堵,为一时盛举。此说究竟属浮名虚誉还是事实,我不得而知。毕竟是皇帝,一个人只要当上皇帝,就什么都往好里说。金陵至今流传着他与佛结缘的逸事闲闻。据说,他与禅宗的创始者达摩有过交往,只是结局不甚理想,他如常人一般,无法弄明白这位僧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从而无法领悟禅的真谛。又据说,雨花台的得名与他有关,他在那儿听一个名叫云光法师的僧人讲法,讲到高潮处,天上落花如雨,那些花落到了地上,变成著名的雨花石。

佛门戒色,讲究六根清净。他的上述两个爱好看似相悖,其实不然。不近女色为修行之前提与结果,而非天性使然,骨子里,他仍然有着对女性的亲近与渴望,现实不那么做,那么,存留于念想,用诗的形式宣泄出来,也不妨为平衡内心的良方。

写女儿诗,烧香念经,凭此两项爱好,他与历史上的多数帝王有了不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后人不叫他“文帝”,或者“佛君”,偏要叫什么“梁武帝”。

一个人轻手轻脚走入他的卧房。

皇上,皇上——

来者说话细声细气,男人女腔,是个太监。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年,不准女人踏入自己的卧房,连皇后、宫女也不例外,生活起居,全由太监照料。

朦胧中,听得一个声音来自遥远,在呼唤自己。那声音亲切,好似少年时在屋外玩耍,老祖母唤他回家吃饭;又如天界仙女娇声娇气传达西王母的旨意,邀请他去她那儿做客。他正要回应,心想不对。那人唤自己什么,皇上?自己做皇上时,祖母早已经仙逝,她怎么能唤自己皇上呢。传说中的西王母确实邀请过人间的君王去她那儿幽欢,可据说请的是周幽王,不是他。太遥远的往事,朦朦胧胧,糊里糊涂,想象与现实搅到了一块儿。他从醒梦之间走出,慢慢睁开眼睛,认清了来人,扭过头。

不是——说、过了,没让你进来。

梦的残痕依然存留,他说话慢吞吞的。

有要紧事,皇上。

什么——事?

侯景来了。

哪个、侯景?

他想不起此人是谁。

就是那伧人,蛮子呀。

哦,似乎有印象了,是他呀。他知道那人原在北朝,曾托人捎信过来,说要投归自己。他读过信,文笔还不错,内容也感人。其中说,愿意肝脑涂地,谨效犬马之劳;又说,区区薄礼,献上江北十一州。他仿佛记得,自己为此事找来近臣商议,他们七嘴八舌,意见不一,其中争辩最激烈的,莫过于羊侃与朱异两位大臣。

羊侃说,狼子野心,终无驯狎之性,养虎之喻,必见饥噬之祸。身为武将,讲起话来竟也文绉绉,还用了对仗,真是看不出。朱异说,此谓天赐良机,陛下一统中原,指日可待。两人是自己最信任的近臣,一文一武,忠心耿耿。他一边听他们争论,一边仔细端详那两张脸。渐渐的,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两个人的眉毛竟然完全不同,羊侃的眉梢朝上翘起,而朱异的眉梢则朝下弯,前者是所谓的剑眉,后者则是人们常说起的吊梢眉毛。他想,以前怎么没注意到,看来,人的眉毛与性格有相当大的关系,剑眉阳刚,吊梢眉阴柔。虽然羊侃的眉毛看上去英武,可他更喜欢朱异,并且因人及物,也喜欢起了吊梢眉毛。有意思,以后若有机会,一定与面相家就这个问题好好探讨一番。

他回过神,继续听两人争论。他们各执一端,谁也说服不了谁,该轮到他做决断了。他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朱异的话打动了他。说实在的,此位仁兄的话总让他听着舒服。半壁江山没收复,一直是他的心病,皇帝做半个,如同烟鬼多日没抽烟,然后给了半支,比没的抽更难受。他回忆起许多年前的事。那回,他去京口巡游,登上北固山。山临江,江面开阔,滚滚江水流过山脚,打起一个个旋涡,一朵朵浪花;纵目远眺,北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面对如此良景,他感慨万千。他知道“中国”一词的原意是中原,自己只是南方的主,不是中原的主,因此,算不得中国的皇帝。统绪在彼,不在此。他心情复杂,于是题名此处为“天下第一江山”,并把北固山改成“北顾山”。

不过,羊侃的话也不能不考虑呀。据说——只是据说——那人反复无常,更换主子比换老婆还勤快。这种人,你怎么能信任,倘若真的引狼入室,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让天下人笑话。

他拿不定主意,于是下令休朝。夜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北方的州牧、太守们纷纷来台城朝贡,举朝庆贺。第二天,他再召集近臣,向他们讲述自己的梦。

朕很少做梦,凡梦必有应验。

朱异抖了抖吊梢眉毛,说圣明御宇,南北归仰,正以事无机会,未达其心,今侯景分北土之半而来,若拒而不纳,恐绝后来之望。于是,举朝复称庆,无人再持异议。他让人转告侯景,皇恩浩荡,海纳百川,将军弃暗投明,实属天朝幸事,朕封你为大将军、大司马。

哦,哦——他又记起另一些事。那人归顺后,不安分,耍些小心眼,弄出些小动静。有人密报,称此人图谋不轨。他不信,对告密者说,朕只有一个宾客,如果连他也不能容忍,如何臣服天下。

他问太监,他在哪儿,哪个台城。

还有哪个,就是陛下的台城啊。

什么?

是的,带了好多人,都在城下。

太监说话轻声轻气,把个火烧眉毛的事说得如轻烟淡雨一般柔和;那张脸雪白粉嫩,像涂过许多脂粉,看上去如他的话语一般不真实。

你说、他已经到、台城了?

回禀皇上,外头鼓噪喧天,人头攒动,煞是热闹。

传他进宫,我要见他。

他对外面的事不甚清楚,以为那人是来觐见自己的。

不,不行,皇上,恐怕不行。

为什么?

人山人海,把个台城围得水泄不通。

干嘛要带许多人来?

他皱眉。

他说——

说什么?

皇上宠幸奸臣,误国误民,犯了大错,此番前来,只为了清君侧,纠正皇上的错误。

太监与他一样足不出户,那些话是听旁人讲的。不过,从今天早晨起,宫内见到的每个人都那么说,由不得不信,于是,把言传之内容视为真实之情况转述给皇上。奴才与主子,讲话得慎之又慎,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那他——究竟想干什么?

清君侧——或者,只是个幌子。

你什么意思?

奴才不敢说。

太监双膝碰地,把脑袋埋到了胸前。

说吧,恕你无罪。

嗯,奴才说,自古以来,叛臣贼子都爱用那词,实际上,是在抢班夺权。

太监讲完,再次低下头,屏住自己的呼吸,全身上下轻微地颤抖。

抢班夺权——抢谁的班,夺谁的权?

太监颤抖得更厉害。

奴才不敢说。

饶你不死,说。

他猛拍扶手,喔哟——疼得直甩手。

皇上,这一回,奴才真的不敢说了。

你、敢违抗朕的旨意——

奴才不敢——奴才遵命,我说、我说——自然是陛下的台城。

什么?

是的,皇上,他想要台城,还有皇宫,宫内的一切,包括皇后娘娘。

大胆!

他龙颜大怒,再次拍扶手,这一回比刚才更用力,却忘记了疼痛。他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几步。

朕还没死呢。

太监慌忙起身,想搀他的手。

皇上,没事吧?

放肆!

他甩开太监。他不满意太监的话,想教训几句。自古以来,哪有天子被归顺者围在禁城内,谁那么大的胆。他怨太监没把事情弄清楚,颠来倒去,胡说八道。平静下来,想了想,记忆中的事一件件浮现,前因后果串一起,似乎真是那么回事,效忠天朝者自然不会把天子围在禁城内,可其中难免有图谋不轨者呀。他吃不准那家伙究竟是来归顺的,还是造反的。

想着想着,脑子又犯迷糊了,思绪缥缈——是啊,仿佛很久前的事了,他们对他说,那人带上人马,直奔建康。有那么回事,他记得,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听了,不明白那人要做什么,笑道,寿阳是个好地方,不好好呆那儿,跑台城来做什么。近臣的回答与刚才太监的话相差无几。他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开玩笑道,让他来吧,给朕找根结实的荆条,等他来了,狠狠抽他一顿。他的话引来一片哄笑。没料,那人真来了。

你说,他把台城围住了?

是的,水泄不通,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他想,这回恐怕不好办了,没人给我鞭子,即使给了,也没机会抽他,只怕自己的手还没举起,他的鞭子先落到自己身上。唉,笑言成笑谈,丢人啊。自己手下那些人,那些亲信,刺史、太守、都督、将军、大臣——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拦住那人?他们不是自己的儿子、侄子,就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为什么不舍了命拦住那人呢?台城没了,我没了;我没了,你们也没了——那些精兵强将,去哪儿了,难道都老朽,不中用了,竟然连几个伧人都对付不了?真是笑话,总不见得让我提枪上阵杀敌吧。圣上与凡人不同,不然,怎么叫圣上呢,可你们是我豢养的兵丁,提着武器与脑袋奔上战场,冲冲杀杀,是你们的天职呀。厩里养肥的马上不了战场,几十万吃饱官饷的兵丁竟然挡不住一帮穷途末路的草寇,成何体统!让他轻易渡过长江,渡过秦淮河,走进建康城,真是饭桶,一群饭桶。

终于,他听见外面的喧嚣,声音越来越响。太监出去,不久又回来。

皇上,黑压压一大片,分明是来夺您的江山。

他跌落在椅子里,双手握紧扶手,瞪大眼睛。他想起有人说过,自己在养虎为患。当时他不信,如今,他气馁了。

算了,事情闹到这地步,朕还是不出面的好。

他对太监招招手。太监上前,耳朵凑近他嘴巴。他轻声说,告诉太子,一切交由他调度。

好。

再告诉他,千万守住。还有,让各路诸侯勤王,要快,就说,朕想他们。

遵命。

唉,早点了断此事,早点省心,去吧。

他弹了弹手指,示意太监离去。太监轻轻关上门。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唤太监,唤了几声,不见应答,只得打个哈欠,闭上眼睛,再次昏昏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