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城外的马蹄声惊散了城内通宵达旦的歌舞。难民如同潮水一般向台城涌来。看门的金刚拦住他们。

喂、喂——你们要做什么,里头人玩在兴头上,你们进去,岂不扰了他们的清兴?

喂、喂、喂——知道是什么地方吗,不知道,告诉你们,这儿是禁城,禁城,知道吗,怎可由你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金刚们忘了,此刻除了渴望进城,没人愿意出城的。他们手嘴并用,企图阻拦,但是不管用,难民继续朝城内涌,而且人数众多,汇成一股难以阻挡的洪流;平时握在手中摆样子的长矛大刀终于派上用处,搠几个,砍几个。可是,众寡悬殊,何况都是些慌于逃命勇于前赴后继者,命都没了,还怕什么呢。他们被金刚惹怒,于是,男的掐颈,女的抓脸,小孩抱腿,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挤开城门,欢呼着进城,四散。金刚们被挤在了门后,嗷嗷叫唤,却奈何不得,往日的威风全没了,毕竟不是真神。

城内突然冒出许多人,鱼龙混杂,难免掺入歹徒,治安成了问题。任何人的任何财物,只要看上眼,抢到手,就是自家的。

唷、唷,不乐意,单挑群殴,随便。

在中国历史上,私有财产从来没有神圣不可侵犯过。以前的世界是大同,将来的世界是大同,既然如此,还分什么你我。然而,他们的大同与之前的事实与之后的理想全然不同:他人财物必须共享,自己的却不拿出来与他人共享,换句话说,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城内秩序大乱,压抑已久的卑劣人性浮出了水面。见城外来人如此,城内人不再循规蹈矩,不抢白不抢,不抢等于被抢,于是,你抢我的,我抢他的,他抢你的,抢来抢去,抢天抢地,街上哭天喊地,白天黑夜,诅咒声、骂娘声不绝于耳。大白天,没事千万别上街,台城没了王法,昔日的御街,活脱脱成了一个强盗窝。

大臣们六神无主,无计可施。

呶呶,怎么成这样子的。

咄咄怪事。

可怎么好,你们快想想办法呀。

别光看别人,你自己有好主意?

这时,一位老臣站了出来。

如此下去,自乱阵脚,恐怕没等敌人到临,国家早亡了。

老臣义愤填膺,禁城神圣,岂容刁民撒泼。他强压怒火,因为他知道,此刻更需要冷静,不能暴怒,唯有如此,方能理清头绪,处置诸事。他知道自己受任于危难之际,奉命于动乱之秋,不可苟全性命于乱世,更不能鲁莽。他还知道必须快刀斩乱麻,一旦耽搁时机,就要留下千古遗憾。

老臣须发皆白,唯有两条粗黑的剑眉不掺一根杂毛。他握紧剑柄,扬了扬眉,吩咐道:

唤几个人,随我去巡街。

羊大人,不多带些?

属下担心人少压不住歹徒刁民。所谓人多势众,真理总在强势的一方。

不用。

老臣摆摆手。

一行数人出现在街头,他们疾行如风,衣甲与剑鞘不停地碰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街上一片狼藉。无处可去的难民三五成群,蜷缩屋檐下,一个个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用茫然的眼神望着匆匆而过的武士。老臣皱眉。一位老妇人出现在他面前,扑通跪下。

大人——

老臣慌忙弯腰,扶住老妇人。

家没了——孩子没了——东西被抢光——大人,为什么会这样的?

老妇人不愿起身,跪在地上掩面哭泣。随从欲上前拉她,被老臣止住。他单膝跪地,慢慢扶起老妇人。

老人家,请起——听我说,会好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的;吃的,住的,都会有的。

但愿——可是,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老妇人继续啜泣。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

老臣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把老妇人交给随从。

带她去司马府,收拾间屋子,让她住下。

司马府是官府,平民百姓平时不得入内。随从欲表示异议。

大人——

老臣止住随从。

别说了,照我说的做。

老妇人紧紧抓住他的手。

大人——

旁观的民众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中间。

青天老爷,你要替百姓作主啊。

放心吧——

他眼眶湿润,试图安慰他们,却说不出话,只得摆摆手。

去吧。

老臣知道憋在心底的话是什么: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沦落至此,我们是有责任的。

一行人继续前行。前方聚了许多人,堵住南来北往的通道。人群中不断爆出粗口,仔细聆听,另有哀怨而不绝如缕的哭泣。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随从禀告,是抢劫,类似的事件天天有,三五条壮汉,打劫城外来的难民,被抢人家只剩一点粮食、几个包裹,女人、小孩护住粮食,于是,又是踢,又是骂,刀架脖子上。

其他人都在干什么?

看热闹呗,没人管,见多不怪。

老臣怒喝,胆大歹徒,不要命了。他终于爆发,心中的怒火源自长久以来的幽怨。随从一拥而上,推开人群,揪住那几条壮汉。后者见了官兵,蔫了,刚才是凶神恶煞,如今成了寒风中的嫩芽儿,瑟瑟发抖。随从揪紧他们的手臂,把他们带到老臣面前。

大人,如何处置?

斩——

老臣恶狠狠说,那个字仿佛不是说出的,而是从牙缝硬生生挤出的,音量不大,却异常用力。他仿佛在说,妈的,你们不要命地抢别人东西,老子今天要你们的命。

随从说,大人,正是用人之际,如此肥膘,派上阵,好歹挡几支箭。他扬了扬眉。

不行,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乱了阵脚,如何打仗?今天老子要杀一儆百。

他们驱散人群,把抢走的东西还给难民。被抢的难民千谢万谢,女人、孩子长跪不起。

一个裨将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向他报告。

大人,不好,出事了——

别急,慢慢说。

武器库被抢。

什么——是谁干的?

老臣听了,心里比裨将更着急。台城靠军队维持秩序,天子的权威来自兵器,武器库的东西,既是实用之物,更有象征意义,一旦散落民间,民与兵混淆了界限,此事非同小可。或许有人要说,人人手持兵器,一致对外,是好事,全民皆兵,乃克敌制胜之法宝。可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那些手持武器者并非个个服从朝廷的调遣,动乱之秋,训练有素的兵丁尚且难控制,何况都是些兵痞、草莽汉子、间谍、强盗、流氓和小混混。

守卫呢,他们在干什么?

老臣迁怒于人。

回大人,不见踪影,躲的躲,跑的跑,要不,入了伙。

传御林军,火速赶过去,封锁道路,包围武器库,若见生人擅入,格杀勿论。

是,大人。

裨将朝他行个军礼,匆匆离去。老臣对随从说,走,我们一块去看看。走到半途,他忽然想起什么,放缓脚步。

不行,混乱必须终止。秩序,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恢复秩序。得把城里的人组织起来,一定要有组织。

他连说了两遍“组织”,可见这一个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意义。有效的组织形式无疑是恢复秩序的最好手段,既能保证圣上旨意在最短时间传达到城内每个角落每个人,又能把底下的情况尽快汇报给圣上,让他早做决定,以免错失良机。组织的另一个作用是让人与人相互克制与监视,织成一张控制所有人思想与行为的网络。关键在人心,人心不能溃散。

谈何容易,大人。

是啊,草民,乌合之众,如何组织?

老臣说正因为困难,所以需要你我鼎力相助,成就千秋功业,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大伙想想,何种形式最有效?

一人说,让城内人以家族为单位,每十户人家安插一户王公贵族做什长,把难民分配其中,用连坐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人的理由不言而喻:民众是一盘散沙,有了组织的约束,才能令行禁止;家族,连坐,既行之有效,也合情合理;王公贵族的利益与台城的命运牢牢绑在一起,家小、财产、荣誉、地位、权势,乃至性命——得让他们明白,只有保住台城,才能保住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好,就照你说的做,要快。

老臣恩威并施,台城终于趋于平静,当城外的马蹄声传来,城内已经没有了嘈杂的声音。城外人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他们哪里知道,那些惊弓之鸟们,此刻正凝神屏息,静静等待事态的发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