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北京的天坛有一堵回音墙,你站在这头讲话,那头的人能听见。声音能穿越空间,也应该能穿越时间,因而,有空间意义的回音墙,自然也会有时间意义的回音墙。比如,此刻当下,我站在时间的这一头,听到公元548年从台城下传来的声音。
你们说——那个老吴,他愿不愿意见咱?
说话时,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此地古时属吴,那人是此地的主人,所以他称那人为“老吴”。一路颠簸,经历无数曲折,终于到达目的地,众人手舞足蹈,指指点点,兴奋异常。他们七嘴八舌,有说愿意的,有说不愿意的,也有人先说愿意,又说不愿意,或者先说不愿意,又说愿意的。他做了个手势,让众人安静下来。
一个一个说,讲讲你们的理由。
他右手握拳,撑住下巴,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俺先说——大、哥盖世英雄,横、空出世,天下无双,老头想巴结,恐怕还巴、结不上呢。
一个脸上有条刀疤的鲁莽汉子结结巴巴地说,话音刚落,引来不少附和声。
咱敢打赌,他见了大哥,呵呵,肯定说,咱想死你了。
是啊是啊,阳痿一个,从未见过大哥这般血性汉子,恨不得立马把自家娘们献上。
哈哈——
他听了,笑笑,心想,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他的,谁愿意把自家女人随便送人,即使是阳痿。换了你们,也一样。想死我,哼,恐怕是想我死吧——他心里那么想,嘴上没说。
你们的意思是——他愿意见咱?
是啊是啊,急着盼着呢。
他的马见了城墙,心情烦躁,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呜——走了千里之遥,一路磕碰,早把它磨成了急性子,此刻又见有高墙挡道,愈发地焦躁。
吁、吁——畜生!
他扯紧缰绳,让它安静。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说他不乐意呢?
刚才有人那么说过,他想听听理由。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没人吱声,因为那是实话,不用解释。你能给谎言编一万条理由,大可不必为实话讲一条理由出来。实话陈述的是事实,一是一,二是二,明明白白,一丝不苟。不然,他们长途奔袭,不用费那么大的劲,胯下的马见了那堵城墙,也不会如此焦躁。他嘿嘿一笑。
怎么都不说话了?
还是没人吱声。见众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收敛起笑容。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他松开缰绳,沿城墙信马而行。
笃——笃——
众人见了,纷纷跟上,马蹄敲打泥土,笃、笃——声音整齐而纷繁。
城门紧闭,里面没一点动静。他仰头,凝视城墙。墙砖整齐而错落,墙面上爬满了植物,看样子,这儿已经许多年没有打仗了。一棵树吸引了他的注意。它的根扎在砖缝里,斜着从墙面伸展出来,如横空出世一般,树干扭曲,枝繁叶茂,秋天的艳阳把它的叶晒成了红色。无论形态或者颜色,它都与周围的爬藤类植物形成鲜明的对比,特别醒目。
咦,那棵树生命倒也顽强,怎么长到了城墙上,而且,偏偏朝外生长,难道是为了向外人显示它的力量,发出“禁止入内”,“游客止步”之类的警告?咱不是游客,不该止步于此吧。咱是来会面那人,商谈大事的,那关系到一个国家、数个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墙后面有什么,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隔了一堵墙,就什么都瞧不见了。有时想想,人的所作所为也真奇怪,为什么非得用墙把人隔开?从天上往下看,一墙之隔,也就是一纸之隔。墙内人知不知道咱来了?如果知道,在做什么呢?敲锣打鼓欢迎是不会的。或许,在挖土。挖土,挖土做什么?噢,莫不是给咱挖口井,一口死亡的陷阱。他们不欢迎他。是的,他不请自来,还带了许多兄弟,许多兵器。任何不请自来的客人都不值得主人的尊重与欢迎。何况,他的身份远没有墙内人高贵,何况,还带着一脸杀气。不欢迎就不欢迎,那是你的事。已经到城下,回不去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不知道那人知道自己的到来,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众人见他不说话,也不说话,默默望着他的后颈,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知道,每当他没了主意,总是一声不吭,显得特别深沉。此时的他,外表看上去平静,内心极易暴怒,就像暴风骤雨来临前片刻的安宁。此时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最好,不能远,远了生分,也不能近,近了招骂。他们习惯了他的习惯,正因为如此,他成了他们的大哥。他们在等他开口,问他们,接下去该怎么办。
静默,只有清脆的马蹄声萦绕耳边,笃、笃——
刀疤脸终于耐不住了。
大哥,俺、俺不是来城边蹓、蹓跶的,俺得想办法进、进去。
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啊,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呢,找个门进去瞧瞧。咦,城门呢,门在哪儿。
大、大哥,城、城门关着,怎、么进去?
是啊,门关着,怎么进——
他回过神,扭头瞪一眼刀疤脸。
——自己想办法,什么事都问咱,要你们做什么?
受了他的抢白,刀疤脸心中不乐意,可又不敢发作,耸了耸肩,勒马,隐入众人身后。
静默,只有清脆的马蹄声。
人里头,刀疤脸算个狠角色,实在憋不下那口气,又鼓起勇气上前。
依、依俺看,关键在门口那几个鸟、鸟、鸟、人,只要他们放俺进、进去,俺就能进去。
他仍然心不在焉。
是啊——可是,门明明关着,没看见有人,你怎么知道有几个人,而且是鸟人,莫非你认识他们?
明、摆着的事,见俺、来了,做了缩、缩头乌龟,躲墙后,说不准正、正透过墙眼瞅、瞅着俺呢。
他说是啊是啊,有人看门,还手持兵器,看来是兵丁,咱和你——俺们,终于想到一块了。可他们就是不放俺们进去,怎么办?
冲、冲、冲进去!
刀疤脸脸涨得通红,那条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的腰间悬挂刀,行进时,刀随马背的起伏晃来晃去,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刀疤脸握紧刀把,激动地说。
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怎么个冲法?墙那么高,那么厚,那么坚固——莫不,用你的头去撞,难道你的爹妈给了你一颗铁头。再说,咱们——不,俺们在明里,他们在暗处,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俺们是明枪,他是暗箭,你说,怎么冲进去!
刀疤脸抽出刀,举过头顶,“嘶啦”一声,一道冷光从众人眼前一晃而过。
硬、硬、硬冲呗,大哥,只要你、你下令,俺头、头一个进去,万、死不辞。
说着说着,刀疤脸被自己的话语感动了,眼睛含着热泪。他的思绪回到现实。
胡扯,没脑子的家伙,冲、冲、冲,只知道冲——
他嘴上那么说,心里在想,坏了咱的大事,你死一万次,顶个屁用。
弟兄们辛苦了,先安营扎寨再说吧。
他冷冷道,说完,掉转马头,自顾自走了。众人慌忙跟上。
笃、笃、笃——纷繁而整齐的马蹄声传向远处,同时也传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