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电影后期制作中的剪辑艺术
电影剪辑师,承担着整个影视片从画面到视频的全部剪辑制作工作。
很多人认为,只有当影片拍摄停机,把所有的拍摄素材交到剪辑师手里的时候,后期制作才开始。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任何影视制作,无论故事片还是纪实片,广义的剪辑概念都应该与题材的确定、影片的拍摄同时开始。
首先这是一个被电影的特性所决定的观念问题。我们说过,电影不是一些元素的随意组合。一部影片就是一个独立的、内在的、区别于其他的、自成体系的系统,它决定着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关系,引导着人们的兴趣。我们由此悟出:叙事就是对事件进行排列,以说明一个事实或表达一个观点。而结构则是对素材进行排列组合的方式,确立结构也就是确立展开和完成叙事的方式。不同的结构会产生不同的叙事效果。既然如此,形式(当然包括剪辑方式)就是对语言的选择,因此必须从整个系统考虑语言的确立与选择,无论多么独特、新颖的思想和美学追求都必须与系统一致。对一个成熟的影视家而言,为自己的情感、美学体验确定一种合适的表述语言,就是确定了作品的风格。
一部影片的蒙太奇应该在拍摄之前和拍摄当中就基本形成。首先,剧本应该已经有了蒙太奇因素。导演拍摄的时候,当设计某个情节时,一般已事先考虑好一场戏的各个镜头,在未来的剪辑台上是一种什么形式,应当使拍摄时的镜头服从于剪辑的未来形式。因为剪辑是由摄影的方式(诸如运动的、固定的)和对象所决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剪辑的形成依赖于事先安排好的素材。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是一个较复杂的,元素众多而无法预知具体蒙太奇形式的场面或段落,导演也会对将要达到什么戏剧气氛与节奏,有个整体的构想。尽管他无法把一个大场面的镜头组接提前缜密地设计好,但他会依据自己关于每个段落的气氛和想要达到的戏剧效果,去拍摄创造这种效果和气氛所需的大量影片素材镜头,然后交给剪辑师去处理。这就是塔可夫斯基所说的:“电影影像最有力的决定要素便是节奏——呈现于画面之内的时间。”[1]而剪辑就是“把已然充满时间的镜头组合起来,并将蕴含于软片中统一的、栩栩如生的结构加以组织,而悸动于影片血脉中,赋予影片生命的时间,则有着各式各样的节奏强度。”[2]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的后期剪辑其实是开始于前期的一种艺术创造。
目前已经有很多制作部门意识到了“边拍边剪”所带来的好处。首先,“边拍边剪”能够在影片的编剪中及时发现并弥补拍摄的漏洞。拍摄影视剧,尤其是电影,是个很复杂的过程,无论你的前期案头工作做得多好,也会在拍摄现场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实际问题。影视毕竟是一门综合艺术,要经过很多生产部门的相互配合才能最后完成。电影分镜头属于设计的艺术形式。导演在分镜头的时候,毕竟是在完成一种想象,更何况近年来有很多导演已经没有时间写分镜头剧本了(由于各种原因,比如资金的限制、场景的限制、演员拍摄时间的限制等等,常常处于抢拍状态),有的剧本到了拍摄现场还在修修改改,临时决定拍摄方案。在拍摄现场,又常常因各种原因改变或部分改变拍摄初衷。况且,拍摄现场又杂又乱,尤其是拍摄大场面、动作场面、群众场面时,导演不亚于在指挥一场“战争”,拍摄起来难免出现漏洞。剪辑师的创作如能早一些进行,会及时发现问题,趁布景还没有拆除、景地没有转换、演员都还在,能够马上补拍或重拍。再者,在剪辑过程中,剪辑师还能提出更好的建议,有时只需补拍一个小小的细节,就会使影片收到更好的艺术效果,让绝对遗憾的艺术成为相对满意的艺术。
一、熟读剧本阶段
作为剪辑师,当你一气呵成地读一个剧本或分镜头剧本的时候,你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它会给你最初的灵感。比如我第一次读《任长霞》导演台本的时候,有几场戏让我落泪了:任长霞过年没回家,在所里值班,她的儿子骑车跑了几十里路,摔得鼻青脸肿地给妈妈送饺子;任长霞牺牲了,登封市数万人送葬的真实场面……当时我想,日后处理这些段落时,我会用尽各种手段,让它感动观众。而当我再次读导演台本的时候,就比较冷静而理智了。我会更注意以一个创作者的姿态,根据导演的意图,去制定剪辑方案,制定关于时空、段落、渲染、悬疑、凝练等等的预案。
作为影视片的剪辑师,当拿到拍摄素材之后,就要考虑怎样最大限度地利用手头的素材,制作一顿精美的艺术大餐。当然,在开剪之前,剪辑师还要做一些案头工作,那就是:熟读文学剧本和导演的分镜头剧本以及导演阐述。在了解导演的意图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设计一个较完美的结构形式和节奏设想——哪一场戏要什么样的节奏,哪儿舒缓、哪儿加快,甚至在哪儿停顿,哪儿写实、哪儿写意,都要有一个基本的、大致的剪辑蓝图。另外,还要注意场次与场次之间的衔接,时空的转换要怎样做到简练、流畅。尤其是没有对话,只有渲染和描写的段落,你准备采用哪些手段,如何开头、如何结尾等等。
二、粗剪
粗剪就是按照导演设计好的镜头顺序,在同一镜头的若干次拍摄中,选择最好的一次,进行第一次剪接。选择的标准要以演员的戏是否准确,镜头的运动是否流畅,光效与构图是否最佳为基本原则。
根据自己多年的剪辑经验,一个比较简便的方法是:最好先把选定的镜头按顺序适当掐头去尾,按照剧本的设计粗略地组接起来。先不要大刀阔斧地删减,因为这个顺序就是导演最初的蒙太奇设想。这样的粗剪结果,你将看到一个电影作品的雏形,而不是“定型”。这是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剪辑师不是等全部素材都齐了才开始剪辑工作,而是先得到哪一场拍摄素材就剪辑哪一场。作品没有完成时,你对影片未来的风格还没有更直观、更准确的把握,要等一场场戏都剪完了,你经过一次次反复揣摩,又与导演的原始构想经过了“对话”之后,才可能寻找到最佳的表现方式,才可能形成所谓的风格。剪辑不是一步到位的,有的镜头单看是完整的,可当它和其他镜头组接在一起时,却可能是多余的,有可能破坏整部作品的完整性,剪辑师必须根据作品的整体观念进行及时、果断的调整。另外,随着影片的逐渐成形,剪辑师作为创作者也会与影片形成一种互动的关系,在碰撞中有些想法由此升华,甚至可能想到更能突显观念的另一种剪辑方法,或许能更完美地体现人物以及影片的思想观念。
因此,剪辑不仅仅是影视作品“后期”的一次技术制作,还是不断沟通、体验、发现、碰撞、调整、逐步精细的一次创作过程。后面的章节还要单独讲述怎样组织一场戏,这里不再赘述。
经过粗剪的影片大致可以看出情节以及故事的基本模样,局部和整体的结构、节奏、剪辑点还有待于进一步精确,但粗剪的影片已为下一步的精剪打下了基础。
三、精剪
精剪是电影、电视剧后期制作工作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
数字技术、线性和非线性后期制作的出现,使得剪辑技术工艺大大简化,剪辑师从一开始就能获得声画俱全的素材,以便完整、有效地进行操作,剪辑效率因而得到极大的提升。正是在这样的技术与艺术背景下,精剪的重要性便凸显了出来。
精剪是在影片按导演分镜头剧本连接完毕,作品雏形基本确立的基础上,对画面、声音等进行精确的编剪,对影片的艺术处理进行多次再创作的剪辑过程。
一般来说,在精剪前,影片的故事、人物、气氛大都已经立起来了。但作为一个整体,可能会在局部有些瑕疵,在人物情绪的展示、节奏的处理上还不令人满意,声画配合方面尚有,甚至在结构上还有调整的必要。这个时候就需要剪辑师和导演从宏观上对影片的细节做精确的艺术处理。从影片的整体需要出发,对粗剪的结果进行大到结构小到细节的调整,甚至对每个镜头的剪辑点进行精确的修改。这个过程有保留,有增加也有删减,对影片的整体进行突出、强化和渲染。因此,精剪工作的艺术含量要远远高于技术含量。
精剪最大的原则就是使影片主题更加突出,完善故事,塑造人物,当然也包括对气氛的营造,对完美的造型、动作的连贯与力度、时空关系、整体节奏的梳理,对叙事与抒情段落的比例把握,对局部、细节的弥补、强化等,给影片锦上添花。
精剪工作要做到细致再细致,要对各种处理方案进行多次演示,从中选择最佳方案。这一过程通常要进行很长时间,这是后期剪辑中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工作。许多影片的后期制作为期数月,甚至数年,剪辑出许多版本供导演和制片方选择。影片的成败很大程度在于精剪的质量。“电影是遗憾的艺术”,我们要想不留遗憾、少留遗憾,就一定要在精剪阶段全力以赴。
到了精剪阶段,剪辑师已经在粗剪过程中对影片主题以及人物的理解,有了更深的体验。此时的理解已不再是感性的,而是理性的了。尽管影片的剪辑需要激情和热情,但是当情感积淀下来之后,最终还是要理性地对待每一个场景和段落。要用剪辑的专门技术去精剪每一个段落,去修饰每一个场次的衔接,斟酌每个更好的时空转换方式等等。只有理性的思维,才可能更好地把握整体结构、整体的艺术效果。
前面我们已经分析了让—雅克·阿诺的影片《情人》开端的一个小段落。由于玛格丽特·杜拉的回忆是时断时续的,没有严密的逻辑性,有些可能是曾经有过的真实记忆,有些则可能是潜意识的无序流动,因此,让—雅克·阿诺在后面的段落里又不止一次地有意重复了开端的场景。表面上看,后面的“重复”段落似乎与第一次出现的影片开端没有区别:同样没有角色的对话;同样是暮年时代,玛格丽特·杜拉时断时续的旁白;同样是大全景的湄公河,浑黄的河水和昏黄的天空;同样是无限嘈杂的长途汽车,蝗蚁一样的乘客;同样是女孩在一片嘈杂中,俯瞰画外湄公河的无尽浑黄……然而,一切却都不一样了。让—雅克·阿诺在这样的重复中间,插入女孩一家的殖民者心态和与土著一样贫穷的殖民者的落魄情境。于是,这种有意重复就变成了一种美学的、表现的蒙太奇,以一种超加合性的美学效应推动着影片的总体美学观念。
对于这样一部剪辑极其精湛的电影作品而言,这里的有意“反复”,其实正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精剪”结果。
精剪是对影片进行整体调整的艺术创作过程。有的影片段落,在导演分镜头或工作台本的文字中,看上去是完美的,但按照导演最初的设想接出来后,影片从整体上看就不那么完美了,甚至还存在一些问题。这是很正常的创作过程。因为那时的设想是文字的,有很多结果仍停留在想象阶段,尤其是段落与段落之间的衔接所产生的思想和含义以及韵味,不到影片的最后组接完成时是无法想象的。精剪就是要从影片的整体效果出发,以最大限度的努力,精雕细刻于每个段落、每个镜头,完善影片的主题和意念,从而获得最佳的艺术效果,这也正是精剪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精剪过程中最常见的是段落的删减与结构的调整。
电影《灿烂的季节》是一部获得“华表奖”的优秀影片。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城市中“代理妈妈”和被代理孩子之间的故事。小主人公金豆是孤儿,父母双双去世,他和年迈多病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在市妇联组织的“代理妈妈”活动中,中年妇女纪华认领了金豆,成了金豆的“代理妈妈”。纪华把金豆领回自己的三口之家。开始时,纪华的亲生女儿与金豆有些小摩擦,新爸爸也不十分情愿认领这个孩子。在很长时间里,无论新妈妈对金豆多好,他都没开口叫过一声“妈妈”,尽管他曾几次单独跑到无人处练习喊“妈妈”。小金豆还不太适应新家庭的生活。其中有一场戏在导演工作台本中是第79场,内容是小金豆在睡梦中惊醒,大喊一声:“妈妈!”坐起,原来他睡梦中梦见了自己的亲妈妈。月光投进室内,小金豆又倒下昏然睡去。“代理妈妈”纪华走进来,为小金豆盖被子,她拿起金豆枕边的作文本,上面的题目是:家。纪华若有所思。少顷,走出。粗剪时是按导演台本剪辑的,这场戏是一个长镜头,但精剪时从整体看戏剧效果一般。妈妈给金豆看作业、盖被子的情节也流于一般,没有新意。更重要的是这个长镜头使整个影片的内部叙述节奏显得拖沓。于是我把这个一分多钟的长镜头整个删掉了。删掉这一场戏的结果是大大加快了影片的内部叙事节奏,而且整个影片的思想内涵毫发无损。接下来的戏是“代理妈妈”全家郊游,金豆与同学王学峰没经允许,下河游泳不幸溺水,后经救治脱险,两家人在医院焦急地等待。下一场戏又回到“代理妈妈”家。妈妈既生气又心疼,一遍遍责问金豆:“还敢不敢到野泡子里游泳了?”“再到野泡子里游泳我打折你的腿!记住了没有?”金豆就是不回答。情急之下“代理妈妈”打了他。后面的戏,原剧本是这样表述的:金豆恐惧地往后躲:“记住了,记住了!妈妈……”他终于叫了“妈妈”!纪华一下子愣住了……而后转场。
这是全片的情感高潮。金豆的一声“妈妈”让所有人感动万分!按照分镜头剧本粗剪完的这场戏也很感人——听到孩子喊妈妈后,纪华愣住了,爸爸也愣住了,片刻,妈妈缓过神来,既高兴又委屈,百感交集地哭了……
然而,如果我们就这样结束一场情感戏显然很仓促,无论孩子还是妈妈的情感都没有得到应有的舒展和宣泄,有一种收不住的感觉。再者,从戏剧结构上讲,经过大半部戏的情绪、情感积累,金豆终于喊出“妈妈”两字,使这个段落成为整部影片的情绪高潮,这一声“妈妈”是影片主题的最好诠释!面对着小金豆天真可爱的脸,妈妈哭了,观众感动了……对于这样的情感高潮,应如何渲染又如何结束呢?我们常说,台词是理性的运动,而音乐则是感情的运动。这个段落中,戏剧本身赋予了人物高涨的情绪和由此产生的高尚母爱。而作为一个影片主题的烘托段落,此处非音乐不足以表达,一定要有一段弘扬伟大母爱的主题音乐响起!如果按照原剧本,此段落只把镜头停留在“代理妈妈”幸福的脸上结束,而后转场至第二天其他人的戏,那么由此就会存在两个问题:一是这个音乐段落太短了,等于刚刚起就要结束。这个音乐段落肯定要在金豆叫“妈妈”,妈妈愣住时开始,而不可能在他喊妈妈之前挨打、挨训时开始(下一场戏完全转到别的人、别的事情上了,不可能仍然延续同一含义的母爱的音乐)。这段抒发和倾诉母子深情的音乐主题同样由于影片前半部的积累,需要相应的时空延伸、爆发,以推动影片的总体美学观念。二是如果这场戏在“代理妈妈”的脸上结束,非但太短而且会使影片的母爱的含义显得简单、狭隘。因为这场戏结尾,妈妈的镜头纵然留得再长,镜头所传达出的母爱仍会停留在这个家庭、这个人物身上,观众的感动也只限于这个家庭。
发现问题和妥善解决问题,是一个优秀的剪辑师必须具备的能力。如何解决这两个问题呢?这一场戏已经没有多余的镜头素材可用了。在影片的创作中,这种到了剪辑台上才发现的结构或节奏上的问题,是每一部影视作品创作中都可能遇到的。于是我们决定把前面提到的,在精剪时因拖节奏而又缺乏新意的第79场中金豆从梦中惊醒坐起喊妈妈镜头的前半部,接到“代理妈妈”哭了之后。这种结构上的调整,改变了镜头本身原有的含义。在原剧本中,这个镜头是为了表现金豆梦见自己的亲妈妈时的孤独与失落。现在将其接在金豆挨打,终于叫出“妈妈”之后,则意味着金豆在当天晚上的睡梦中梦见了新妈妈,是对影片超越血缘的广大母爱的延伸、赞叹与升华(见图4-29至图4-30)。接下来我又在睡梦中的金豆镜头后面,加了一个夜空下的城市空镜头,去掉了原素材真实的城市噪音,让母爱的音乐主题尽情地在夜空下的城市中延伸。观众感受到的是:母爱超越了家庭,使整个城市都回荡着一种无尽宽广的爱的情愫……

图4-29 一声“妈妈”金豆在梦中惊醒

图4-30 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爱的情愫(图片来源:电影《灿烂的季节》)
这个较完美的艺术效果的获得,完全是精剪时结构的调整所带来的。它不仅解决了结构、节奏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经过结构的调整升华了母爱的主题。城市空镜头的加入,让母爱从家庭的、个体的行为,升华到现代的、普世的境界。同一个镜头,经过一次小小的结构调整,放在不同的位置,就完全改变了镜头的叙事与美学内涵。这再次证明了蒙太奇思维的时空高度自由的特性。此段落完成台本见表4-2。
与任何影片一样,一个小小的段落蕴藏着诸如平行、交叉、省略、节奏、造型匹配等蒙太奇技法,我们分析一场戏或一个段落,不是让初学者去照搬其具体的方法,而是要从中学习一种思维方式,细细品味其中的原理,举一反三。
表4-2

续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