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
电影文学剧本《广岛之恋》[1]
编剧:〔法〕玛格丽特·杜拉
导演:〔法〕阿仑·雷乃
译者:刘寿康
(剧本中的黑体字是对每个段落所做的分析性标记)
第一部
剧本的第一部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一个段落。在这个段落中,主要表现法国女演员对广岛原子弹给人们带来灾难的“旧恨”。是现实和回忆的交织。
(电影开始时,两对赤裸裸的肩膀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这两对肩膀拥抱在一起——头部和臀部都在画外,上面好像布满了灰尘、雨水、露珠或汗水,随便什么都可以。主要的是让我们感到这些露珠和汗水都是被飘向远方、逐渐消散的“蘑菇云”污染过的。它应该使人产生一种强烈而又矛盾的感觉,既使人感到新鲜,又充满情欲。两对肩膀肤色不同,一对黝黑,一对白皙。弗斯科的音乐伴随着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两个人的手也截然不同。女人的手放在肤色较黑的肩膀上。“放”这个字也许不大恰当,“抓”可能更确切些。传来平板而冷静的男人声音,像是在背诵那样。)
他: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
(这句话可以任意重复。一个女人的声音,同样平板、压抑和单调,像在背诵。)
她:我都看见了,都看见了。
(弗斯科的音乐在上述对白开始之前本来已经逐渐消失,在女人的手抓紧男人肩膀的那一刻,它又逐渐加强了。接着,她的手放松了,然后又抚摸男人的肩膀。较黑的皮肤上留下了指甲印,它似乎能够给人一种幻觉:男人因为说了“不,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句话,而受到惩罚。接着又响起了女人的声音,仍然是冷静、平淡,像念咒似的。)
她:比方说医院,我看见了。我的确看见了。广岛有一家医院,我怎么能看不见它呢?
(医院、过道、楼梯、病人,这些镜头都是冷静和客观地拍下来的。[2]但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她在那儿看着。接着我们又看见女人的手抓住——紧紧抓住肤色较黑的肩膀。)
他:你没有看见广岛的医院。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
(女人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冷漠。博物馆的镜头。[3]同样炫目的灯光,和医院的灯光一样令人讨厌。各种解说牌、原子弹爆炸后的物证、按比例缩小的模型、钢铁碎片、人皮、烧焦的头发、石蜡模型,等等。)
她:我到博物馆去过四次……
他:广岛的什么博物馆?
她:我到广岛的博物馆去过四次。看见人们在里面徘徊。他们若有所思地在照片和复制品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在照片之间、在照片和复制品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在解说牌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
我到广岛的博物馆去过四次。
我看着那些人们。我自己也心事重重地看着那些铁块,烧焦的、破碎的、像肌肉一样脆弱的铁块。我看见一大堆瓶盖子:谁能料到会看见这个?人类的皮肤在飘浮,生命在延续,还在痛苦中挣扎。石头。烧焦的石头。粉碎的石头。不知是谁的一缕缕头发,广岛妇女睡醒一觉,发现头发全脱光了。
在和平广场我感到热极了。足足有一万度。我知道有一万度。和平广场上阳光的温度。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地上的草,就别提了……
他: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
(更多的博物馆镜头。接着是和平广场的一个镜头,前景有一个烧焦的头颅。玻璃展览橱里陈列着烧焦了的模型。广岛的新闻镜头。)
她:复制品做得尽可能地逼真。
影片拍得尽可能地逼真。
幻景做得这样逼真,让游览的人看了都哭了。
一个人总是可以嘲笑别人的,但说真的,一个旅游者除了哭泣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我总是为广岛的命运哭泣。总是为它哭泣。
(一个广岛被炸之后的照片的全景镜头,一个与世上其他沙漠绝无共同之处的“新沙漠”。)
他:不要哭,你为什么要哭呢?
(空空荡荡的和平广场,炫目的阳光使人想起原子弹夺目的光芒。1945年8月6日以后拍摄的新闻片。蚂蚁和蚯蚓从地里钻了出来。这里插进去一些肩膀的镜头。又传来女人的声音,近乎疯狂的声音,而后面的一连串镜头也是近乎疯狂的。)
她:我看了新闻片。
第二天,历史就是这样写的,不是我杜撰的,第二天,有些动物又从灰烬中、从地里很深的地方钻出来了。
人们拍下了狗的照片。
留作永久记录。
我看见它们了。
我看了新闻片。
我看见它们了。
我看见第一天的情景。
第二天的情景。
第三天的情景。
他:(打断她)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
(一只断了一条腿的狗。人群。儿童。受伤的人。烧伤的儿童在尖声叫喊。)
她:……还有,在第十五天。
广岛开满了鲜花。到处盛开着矢车菊和唐葛蒲。早晨开的牵牛花和白天开的百合花生机勃勃地从灰烬中钻出来,在此之前,还没听说过花有这么大的生命力。[4]
我没有编造任何东西。
他:全都是你瞎编的。
她:我没有瞎编。
就像在恋爱的时候产生的一种幻觉,一种永远不会被人忘记的幻觉,我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我永远不会忘记广岛。
就像在恋爱的时候一样。
(正在准备用手术镊子把一只眼睛取出来。更多的新闻镜头。)
我也看到活下来的人和那些当时在广岛妇女肚子里的胎儿。
(各式各样幸存者的镜头:一个美丽的孩子,他转过脸来,原来瞎了一只眼睛;女孩子在镜子里看她烧伤的面孔;盲女用变了形的手在弹奏着齐特拉琴;母亲在她垂死的孩子身边祈祷;一个好几年不能睡觉的男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每周一次,别人把他的孩子带来看他。)
我看到广岛暂时的幸存者以忍耐、淳朴和显而易见的温驯态度使自己适应如此不公平的命运——就连平常极其富于想象力的人都无法想象的命运。
(镜头又回到那两个热情拥抱的身体。)
她:听……
我知道……
我知道一切。
一切都照常进行。
他: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朵盘旋上升的原子云。下着雨,人群在街上游行。渔民被放射性物质感染。不能吃的鱼。把成千上万不能吃的鱼埋在地下。)
她:妇女冒着生育畸形婴儿和怪物的危险,但一切照常进行。
男人冒着绝育的危险,但一切照常进行。
人民害怕下雨。
雨尘落在太平洋上。
太平洋的海水毒死生物。
太平洋的渔民死了。
人们害怕食物。
一个城市的食物全都扔掉了。
许多城市,全城的食物全都埋掉了。
整个城市愤怒地行动起来了。
许多城市,全都愤怒地行动起来了。
(新闻片镜头:示威游行。)
全城的愤怒是针对谁的?
全城的愤怒,不管他们是否愿意,都是针对某些人用来欺压别人、某些民族用来欺压别的民族、某些阶级用来欺压别的阶级的那种不平等原则。
(示威群众在前进。有些人在扩音机前正在发表“无声”的演说。)
她:(温柔地说)……听我说。我和你一样,知道忘记意味着什么。
他:不,你不知道忘记意味着什么。
她:我和你一样,也有记忆力。我知道忘记意味着什么。
他:不,你没有记忆力。
她:和你一样,我也曾尽力想不要忘记。但和你一样,我忘记了。和你一样,我曾想记住一段无法慰藉的回忆,影子和石头的回忆。
(影子的镜头,一个广岛死难者的影子“映在”石头上。)
我,我每天都在拼命挣扎,担心不能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需要记忆。和你一样,我忘记……
(店铺里有成百的工业馆的缩小模型,工业馆是唯一残存下来的遗迹,在轰炸之后,它的歪歪扭扭的骨架仍然屹立——后来也就这样保存了下来。一间空店铺。一车一车的日本旅游者。他们来参观和平广场。一只猫走过广场。)
很明显,记忆是必要的,为什么要否认呢?……
(这句话不时被工业馆骨架的几个镜头隔断。)
……听我说,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二十万人死亡。
八万人受伤。
在九秒钟之内。这是官方数字。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树木。教堂。旋转木马。重建广岛。平凡的事物。)
地上温度将有一万度。他们说,一万个太阳,沥青都会燃烧起来。
(教堂。日语的广告牌。)
到处将是一片混乱。整座城市将要从平地升起,再变成灰烬……
(沙粒。一包“和平”香烟。一棵生长茁壮的植物像蜘蛛似的在沙粒上摊开。)
沙地上将长出新的花草……
(河边有四个濒死的学生在聊天。河流。潮水。重建后的广岛码头。)
四个学生在一起共同等待着传奇式的死亡。
大田川三角洲的七条支汊按时涨落,非常准确。水流清澈,渔产丰富,河水的颜色按照不同的时辰或季节现出灰色或蓝色。大田川三角洲七条支汊的潮水慢慢地上涨,人们不再沿着泥泞的两岸观赏这种景色了。
(念咒般的声音停止了。广岛的街道。更多的街道。各式各样的桥。隐蔽的小巷。街道。郊区。铁路。郊区平凡的景物。)
她:……我遇到你。
我记着你。
你是谁?
你把我毁了。
你对我多好呀。
我怎能知道这座城市是正适合恋爱的呢?
我怎能知道你是正适合我的身体的呢?
你真了不起。太好了。你真了不起。
突然之间时间过得多慢呀。
多么美妙。
比你所能知道的更美。
你把我毁了。
你对我多好呀。
你把我毁了。
你对我多好呀。
有的是时间。
求求你。
占有我吧。
毁坏我吧,让我变丑吧。
你为什么不这样呢?
在这座城市、这个和别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呢?
求求你。
(突然得异乎寻常,现出了女人的面孔,充满了柔情,转过来朝着男人。)
她:你的皮肤美得令人惊奇。
(他叹了一口气。)
你……
(现出他的面孔。他出神地笑了,这一笑和他们的谈话没有关系。他转过身子。)
他:不错,是我。你是能看见我。
(重新现出两个赤裸的身体。女人继续发出同样的声音,不清楚的声音,但这一次用的不是背诵的声调了。)
她:你是纯粹的日本人,还是不纯粹的日本人?
他:我是纯粹的日本人。
你的眼睛是绿的,对吧?
她:我想是这样……是的……我想它们是绿的。
他:(温柔地,看着她)你像是由一千个女人合成的……
她: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就是这个缘故。
他:也许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她:这个想法倒很妙,为你把一千个女人合成一个人。
(她吻他的肩膀,把头藏在他的肩窝里。她的头朝着那扇打开的窗户,朝着广岛,朝着夜色。有一个男人在街上走过,咳嗽。〔我们看不见他,只听到他的声音。〕她抬起身子。)
她:听……四点钟了……
他:为什么说四点了?
她:我不知道他是谁。每天早上四点钟,他都经过这里,而且总是咳嗽。
(沉默。互相对视。)
那天你在这儿,在广岛……
他:(笑起来,好像听到一个小孩子的问话)不在……我当然不在。
她:(再次抚摸他赤裸的肩膀)不错……我多蠢呀。(几乎笑了。)
他:(严肃地,踌躇地)不过我的家人都在广岛。我在外边打仗。
她:(腼腆地,露出微笑)很幸运,是不是?
他:(没有看她,犹豫是否同意这句话)是吧。
她:这也是我的幸运。
(停顿。)
他:你来广岛干什么?
她:拍电影。
他:什么,拍电影?
她:我在一部片子里担任一个角色。
他:来广岛之前,你在哪儿?
她:在巴黎。
(较长的停顿。)
他:在巴黎以前呢……
她:巴黎以前?……在内韦尔。内——韦尔。
他:内韦尔?
她:它在涅夫勒省。你不知道那个地方。
(停顿。然后,他仿佛刚刚发现广岛和内韦尔之间的联系,便问:)
他:为什么你想看见广岛的一切?
她:(尽量显得诚恳)因为它使我感兴趣。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例如,我认为细致地观察事物是一种必须学会的本领。
第二部
剧本的第二部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二个段落。在这个段落中,主要透露出法国女演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与一个德国士兵相恋,写的是爱情上的“旧恨”。主要是现实动作。
(一大群自行车从街上蜂拥而过,声音由轻而重,然后逐渐消失。她穿着晨衣站在旅馆的阳台上。她在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他还在睡着,趴在床上,两臂成十字形,上身裸露。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它们微微颤抖,就像小孩子在睡觉时手会颤抖那样,他的手很好看,富于男性美。
在她注视着他的双手时,突然现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取代了日本人,他躺在那里,姿势相同,但是是垂死的姿势,他躺在阳光充足的河边。〔旅馆房间的光线是半明半暗的。〕年轻人快要死了。他也有一双好看的手,和那个日本人的手十分相像。临死之前,它们猛烈地颤抖着。
这个镜头非常短暂。
她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他醒了,朝着她微笑。她没有立刻回报他的微笑,还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然后,她把咖啡送到他跟前。)
她:你要喝点咖啡吗?
(他点点头,接过杯子,停顿。)
她:你刚才梦见什么啦?
他:我记不起来了……怎么啦?
(她清醒过来,十分温柔地。)
她:刚才我在看你的手。你睡着的时候,它们也在动。
他:(查看自己的手,动了动手指头)也许在梦中它们不知不觉地在动。
她:(冷静地,愉快地,不过好像并不相信他的话)唔,唔。
(他们在旅馆房间里一起淋浴,心情十分舒畅。他把手放在她额头上,让她仰起头。)
他: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你知道吗?
她:你认为这样吗?
他:我认为是这样。
她:有点儿衰老,对吗?
他:(笑了)有点儿丑。
她:(他的爱抚引起她微笑)你不在意吗?
他:我昨天晚上在咖啡馆里发现你有点丑。还有……
她:(非常从容地)还有?……
他:还有,你有种厌倦的感觉。
她:(引起了好奇心)你再往下说……
他:你的那种厌倦使男人产生想要接近你这个女人的欲望。
她:(微笑,垂下眼睑)你的法语说得很好。
他:(高兴地)可不是!你终于注意到了我的法语说得多好,这让我很高兴。(停顿)我倒没有发现你不会说日语……你注意到吗,人们对事物的判断能力都是一样的?
她:不,我只注意你,别的我全不管。(欢笑。)
(洗澡之后,她的头发全湿了。她慢慢地吃苹果,穿着浴衣站在阳台上,她看着他,伸伸腰,好像在精确地估量他们的处境,然后慢慢地、字斟句酌地对他说:)
她:在——广——岛——相——会,这种事可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
(他已经穿好衣服——衬衫领子敞开——走到阳台上,坐在她对面,犹豫一阵后问道:)
他:对法国人来说,广岛意味着什么?
她:战争结束了,就是说,真正结束了。我感到诧异……他们居然敢这样做……我感到诧异的是他们居然成功了。后来,我们也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接着就觉得无所谓了。还有,就是对无所谓感到可怕……
他:那时你在哪儿?
她:我刚刚离开内韦尔。在巴黎。在街上。
他:这是一个美丽的法国名字——内韦尔。
她:(停顿了一下)它和别的名字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和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一样。
(她走开了。他们开始谈家常。)
(他坐在床上,点燃了一根香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道:)
他:你在广岛认识许多日本人吗?
她:是的,我认识了几个……但没有一个人像你……
他:(愉快地微笑)我是你生活中的第一个日本人吗?
她:是的。
(看不见了她的笑脸。再出现时,她正在穿衣服。)
她:广——岛。
他:(垂下眼睛,冷静地说)全世界都很高兴。你和全世界一起感到很高兴。(用同样的声调说下去)我听说那天巴黎天气很好,一个美丽的夏日,对吗?
她:不错,那天天气很好。
他:那时你有多大?
她:二十岁,你呢?
他:二十二岁。
她:差不多是同样的年龄。
他:不错,是差不多。
(她已经穿好衣服了,正在戴她的红十字会头巾。她突然在他身边弯下身子,或者躺在他身旁。她抚摸他的手,吻他光着的膀子。他们在谈家常。)
她:你搞什么工作?
他:搞建筑。还有政治。
她:哦,所以你的法语说得这样好。
他:不错。为的是读有关法国革命的书。
(他们笑起来。绝对不能明确指出他的政治见解,因为那样就立刻给他贴上了标签。而且,这也显得太幼稚了。不要忘记,只有见解开明的人才能说出刚才那句话。)
他:你演的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她:一部关于和平的电影。你想,除了关于和平,他们还会在广岛拍别的电影吗?
(一群自行车熙熙攘攘而过。)
他:我希望再能见到你。
她:(做出一个否定的姿态)明天这个时候,我就要上路回法国了。
他:真的吗?你没有告诉过我呀。
她:是真的。(停顿)没有必要告诉你。
他:(吃了一惊,认真起来)所以你昨天晚上让我到你房间来,是吗?……因为这是你在广岛的最后一晚。
她:一点也不是。我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
他:你说这话,我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是假话,可也是真话。不过我没有任何理由对你撒谎。怎么……
他:告诉我……像这样的事……你经常遇见吗?
她:不太经常。但也有过。我喜欢男人。(停顿)你知道,我这个人道德上是可疑的。(她笑了。)
他:怎么叫道德上是可疑的?
她:就是对别人的道德表示怀疑。
(他由衷地笑起来。)
他:即使明天飞机就要起飞,即使你道德上可疑,我还是想再看到你。
(停顿。两个人心中又泛起了爱的波澜。)
她:不。
他:为什么?
她:(烦躁地)因为……
(他没有追问什么。)
她:你不想再和我说话了吗?
他:(停了一会儿)我想再看见你。
(他们在旅馆的走廊里。)
他:你去法国什么地方?内韦尔吗?
她:不。去巴黎。(停顿)我再也不到内韦尔去了。
他:再也不去了吗?
她:(说话时做了一个怪相)再也不去了。(接着,她发现不能自圆其说,便说:)在内韦尔的时候我比什么时候都年轻……
他:在——内韦尔的时候——很年轻。
她:在内韦尔的时候我很年轻。而且,在内韦尔的时候我有一次还发了疯。
(他们在旅馆前面慢慢地走来走去。她在等待应该前来把她送到和平广场去的汽车。行人不多,但来往车辆很多。那是一条林荫大道。因为车声喧嚣,说话时几乎要大声喊叫。)
她:你知道,在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中、甚至所有的事物中,我在晚上梦见得最多的是内韦尔。但我在清醒时想得最少的也是内韦尔。
他:你在内韦尔的时候是怎样发的疯?
她:你知道,疯狂就像智慧一样,是无法解释的。它和智慧一样。它来了,你的脑子塞满了它,那时你理解它。但在它离开你之后,你就一点儿也不再理解它了。
他:你心里是充满了仇恨吗?
她:我就是这样发的疯。我恨得发疯。我觉得一个人完全可能专门去仇恨,因为我用心想的只是仇恨。你明白吗?
他:我明白。
她:那是真的。我想你一定也明白那是真的。
他:这事后来又发生过没有?
她:没有。(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一切全过去了。
他:是战争期间的事吗?
她:刚刚结束之后。
(停顿。)
他:那是战后法国生活中的困难的一部分吗?
她:是的,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他:你的疯狂是什么时候才好的?
她:(低声地,就像平时说话那样)它一点一点地过去了。当然,后来我有了孩子。
(来往车辆的声音逐渐加强和逐渐变弱,与谈话的严肃性正好成反比。)
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她:我说它一点一点地过去了。当然,后来我有了孩子……
他:我真希望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你一起消磨几天。
她:我也是。
他:今天看见你,不能算真的再见面。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不能算是再见面。我真希望再看见你。
她:不。
(她固执地、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他几乎要同意了。)
他:好吧。
(她笑了,但带点儿勉强,好像带点儿、真的带点儿怨恨。出租汽车来了。)
她:因为你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他们笑了。不过他笑得更勉强。停顿。)
他:可能这是部分原因。不过这不也是个挺好的理由,不是吗?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了……永远……几个小时以后。
(出租汽车来了,停在十字路口。她给它打了个手势表示她这就过去。她不慌不忙地看着日本人说:)
她:不。
(他的目光随她而去。也许他笑了。)
第三部
剧本的第三部分的上半部拍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三段。在这个段落中,主要表现日本建筑师跟着法国女演员来到拍摄现场并要求第二次做爱。法国女演员虽然同意,但也感叹道:“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爱情。”写的是爱情上的“新愁”。影片巧妙地利用拍摄现场表达了反战的主题。此段都是现实动作。
(下午四点钟在广岛和平广场。远处有一群电影技师拿着摄影机、灯和反光板正离开广场。日本工人正在拆除影片最后一场里刚刚用完的官方看台。)
注意:我们总看见技师在远方出现,却永远不知道他们在广岛拍什么片子。我们看见的只有正在拆除的布景。舞台工作人员拿着各种文字——日文、法文、德文等等写成的标语,上面写着“永远不要再出现第二个广岛”。工人们正忙着拆掉官方看台和拔掉装饰的旗帜。我们在拍摄现场看到那个法国女人。她睡着了。她的护士头巾从头上脱落下来一半。她躺在一个看台的阴凉儿里。
我们猜想他们刚刚在广岛拍完一部有启发性的、宣传和平的影片。它不一定是一部很特别的影片,只不过有启发性罢了。一群人从他们刚才拍片的地方经过。人群对此已经漠不关心,除了几个小孩以外连看都没有人看,他们对在广岛拍片已经司空见惯了。但有一个人经过那里停下脚步,仔细地观看,他就是我们刚才在她的旅馆房间里看见的那个人。他走近护士,看着她睡觉。他看了她良久,最后是他的凝视使她醒了过来。
在这场戏里,或许我们还能看见远方的景象:例如工业馆的模型,旅游者围着向导,几个穿白衣服的残废军人在讨饭,一家人站在街角闲聊。她醒了。疲劳消失了。他们突然发现又卷进自己故事的漩涡里,这个个人的故事永远支配着那个注定要表现的广岛故事。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他笑了,有点儿不自然。然后他又变得严肃起来。)
他:在广岛要找到你倒也不难。
(她愉快地笑了。停顿。他又注视着她。两个工人在他俩中间穿过,他们扛着影片《广岛儿童》里面的一幅放大照片,照片里浓烟滚滚的广岛废墟旁有一个死去的母亲和一个啼哭的孩子。他俩没有看这幅照片,一幅爱因斯坦的照片紧跟在后面。)
他:你拍的是一部法国片子吗?
她:不。是国际的。宣传和平的。
他:拍完了吗?
她:是的,我那部分已经拍完了。他们还要拍一些群众场面……我们有不少推销肥皂的广告节目。因此……为了强调……也许。
他:(对这个问题有非常清楚的看法)不错,为了强调。在广岛我们是不跟宣传和平的影片开玩笑的。
(他转过脸对着她。举着的几幅照片都过去了。他们本能地互相靠拢。她整理了一下在睡觉时脱落了的头巾。)
他:你累吗?
她:(用挑逗和温柔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几乎是忧郁地微微一笑说)不比你累。
他:(意味深长地)我想到了法国的内韦尔。
(她微笑着。)
他:我一直在想你。你们的飞机还是明天起飞吗?
她:还是明天。
他:不能改变了吗?
她:是的。电影没有赶上进度,一个月以前,我就该回巴黎了。
(她正视着他。他慢慢地摘下她的头巾。她或者是由于浓妆,弄得嘴唇发黑;要么就是淡抹,淡得在阳光下显得苍白。
男人的动作十分随便和从容,就像影片开始时一样产生引起性欲冲动的效果。她的头发和昨天晚上在床上时一样乱。她让他摘掉头巾。她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像昨晚在相爱时她不能不让他随心所欲一样。〔这里,让他扮演了一个挑起性欲的角色。〕
她垂下眼睛,莫名其妙地撅起了嘴。她拨弄着地上什么东西,然后又抬起眼睛。)
他:你引起我强烈的情欲。
(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使她不知所措,她又垂下了眼睛。难道是和平广场的一只猫在她脚上蹭来蹭去吗?)
她:(慢慢地)永远是……萍水相逢的爱情……我也是这样。
(有一件什么离奇古怪的东西,很难说是什么,在他们当中穿过。一个四方形的画框,形象〔原子弹的?〕鲜明,但一点也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他们没有注意它。)
他:不,不总是这样的。这你知道。
(远处呐喊声。接着是儿童在唱歌。但这些都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她做了一个费解的表情。〔应该说是放荡的表情。〕她又抬起了眼睛,不过这一次是望着天空,一边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莫名其妙地说:)
她:他们说在天黑之前会有雷阵雨。
(她所看到的天空的镜头。朵朵白云掠过天空……歌声更加清晰。接着游行〔的尾声〕开始了。
他们往后退。她靠在他身上,〔用的是妇女杂志上的姿势。〕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把脸贴着她的头发。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他想带她离开游行队伍。她想拒绝。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不知不觉地跟他走了。
儿童托着标语牌游行。)
第一组标语牌 第二组标语牌
第一个标语牌 Ⅰ
如果14颗原子弹等于10,000万 这个卓绝的成就证明人类具有科颗普通炸弹。学上的才知。[5]
第二个标语牌 Ⅱ
如果一颗氢弹等于1,500颗原 遗憾的是人类政治上的才智比科子弹。学上的才智低100倍。
第三个标语牌 Ⅲ
世界上实际上制造的四万颗原子 这使我们不能真正赞美人类。弹和氢弹,相当于多少普通炸弹?
第四个标语牌
在地球上投下10颗氢弹意味着恢复史前时代。
第五个标语牌
四万颗原子弹和氢弹意味着什么?
(男人和妇女跟在唱歌的儿童后面。狗跟着儿童。猫躲在窗后。〔和平广场的猫对游行早已习惯,它们睡着了。〕
标语牌。更多的标语牌。每个人都热极了。游行队伍的上空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乌云遮住太阳。队伍里有许多儿童,美丽的儿童。他们觉得很热,他们带着只有儿童才有的热情在唱歌。那个日本人不由自主地、几乎是不知不觉地推着法国女人顺着——或逆着——游行的方向前进。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她正在叹气时。)
他:想起你明天要离开,我心里就难过。我觉得我爱上了你。
(他把嘴唇贴着她的头发。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她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游行继续进行。孩子们脸上涂着白粉。白粉上面现出点点汗珠。两个孩子在争一个橘子,都很生气。有一个男人打扮成在轰炸时被灼伤的样子,经过那里。他很可能在影片里扮演了一个角色。他脖子上的蜡熔化了,掉了下来。也许使人感到厌烦和害怕,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他:你跟我来,再来一次吧。
(她没有回答。一个美丽的日本女人坐在彩车上过去了。她放出一群鸽子。〔或者是别的彩车,一部讽喻式的彩车——例如原子芭蕾舞彩车。〕)
他:回答我。
(她没有回答。他俯下身子,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
他:你害怕啦?
她:(微笑地摇摇头)不。
(变换着的儿童歌声继续不断,但逐渐远去了。班长骂那两个抢橘子的孩子。大孩子拿走橘子,开始吃起来。这些镜头比应该拍的时间长一些。在哭着的孩子后面来了五百个学生的队伍。这有点可怕。他把她拉到身旁。他们好像有点儿心神不定。他看着她,她看着游行队伍。观众应该感觉到游行在剥夺他们那一点点余下的时间。他们默不作声。他拉着她往前走。她让他拉着手。他们走出人群,逆着游行的方向朝前走。我们看不到他们了。[6])
剧本第三部的下半段,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四段。在这个段落中,法国女演员在日本建筑师家第二次做爱,并向日本建筑师诉说她和德国士兵相爱的情况。写的是爱情的“旧恨”。在这一段落里出现了频繁的时空交错,将现实生活中的诉说和表现往事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他们再度出现时,是在一间日本式的大房间里。光线柔和。在狂热的游行之后,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这是一座现代化的房子,里面有椅子之类的设备。她像一个客人那样站在那里,有点儿踌躇。他从房间的远端向她走过来。〔就像他刚刚关上门,或者从汽车间来似的,等等。〕)
他:坐下。
(她没有坐下。两个人继续站在那里。我们觉得爱情在防止他们发生性的冲动,至少目前是这样。他面对着她。这样呆了一会儿,感到有点儿尴尬。一个男人有了这种意外的机会,是不会像他这样做的。)
她:(找话说)你一个人在广岛吗?……你的妻子在哪里?
他:她在温泉,在山上。我现在是一个人。
她: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再过几天。
她:(轻轻地,像是在旁白)你妻子长得怎么样?
他:(故意地)很漂亮。我是一个和妻子过得很幸福的男人。
(停顿。)
她:我也是。我是一个和丈夫过得很幸福的女人。
(说这些话时,两个人的感情都是真挚的,这种感情延续下去。)
她:你难道不是在下午工作吗?
他:是的,事情不少,主要是在下午工作。
她:这整个事情都是够蠢的……
(说这句话就像在说“我爱你”。他们接吻时,电话铃响了。他没有去接。)
她:是我妨碍了你下午工作吗?
(他还是不去接电话。)
她:告诉我,有什么影响吗?
(广岛。在他们爱过之后。光线已和原先不同。)
他:在战争年月你爱的那个人是法国人吗?
(内韦尔。黄昏时分,一个德国人经过广场。)
她:不……他不是法国人。
(广岛。她躺在床上,累了,但感到挺舒适。天更黑了。)
她:不错,是在内韦尔。
(内韦尔。一个爱情的镜头。自行车在奔驰。树林,等等。)
她:最初,我们在谷仓会面。后来在废墟中,后来在屋子里,就像在任何别的地方一样。
(广岛。房间里,光线更暗了。他们安静地拥抱在一起。)
她:后来他死了。
(内韦尔。几个内韦尔的镜头。河流、码头、迎风飘扬的白杨树,等等。码头空荡荡的。花园,又是广岛。)
她:那时,我十八岁,他二十三。
(内韦尔。晚上,在一间“小屋”里。在内韦尔的“结婚”镜头。在映出内韦尔场面的期间,假定他问了些问题,她在回答,但声音不大。内韦尔的镜头继续下去。接着:)
她:(平静地)为什么不谈别的,单单要谈他呢?
他:为什么不呢?
她:不。为什么?
他:为了内韦尔。我才刚刚开始了解你。在你一生成千上万的事情当中,我选择了内韦尔。
她:就像你也可能选择别的地方?
他:是的。
(我们知道他在撒谎吗?我们怀疑他是在撒谎。她几乎发火了,找些话来说:)
她:不,这不是偶然的。(停顿)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他可以——这是影片中很重要的一点——这样回答:)
他:在那儿,我想,你一定很年轻……年轻得还没有属于一个人。我喜欢这样。
她:不,这不是真话。
(或者:)
他:在那儿,我想,我几乎……失掉你……很可能没有机会认识你。
(或者:)
他:在那儿,我想,你一定已经开始逐渐形成今天的你了。
(在这三种可能性当中选择一种,或者三种全用,一个接着一个,或分开,随意插到床上的性爱动作中间。我喜欢最后一种办法,如果这不会使这一场太长的话。[7])
她:(大声喊)我要离开这儿。(她几乎是粗野地抱住他。)
(他们穿好了衣服待在早先待过的那间屋子里。现在灯已经亮了。两个人都站着。)
他:(十分平静地)在你走之前,我们只能消磨时间了。离飞机起飞还有十六个小时。
她:(心烦意乱,十分苦恼)时间太长了……
他:(温柔地)不,你千万不要害怕。
第四部
剧本的第四部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五段。在这个段落中,法国女演员向日本建筑师讲述她和德国士兵相爱后被剃了光头、关在地下室里的种种情况。写的是爱情上的“旧恨”。这个段落时空交错更加频繁,是体现意识流最充分的一段。
(夜幕在广岛降临,只留下一缕缕长长的光线。河水按时涨落。潮水。人们有时沿着泥泞的河岸观察慢慢上涨的潮水。
河对岸有一家咖啡馆。现代化的、美国化的咖啡馆,有一扇宽阔的凸窗,坐在咖啡馆后面的顾客只能看见河,看不见河岸。河口那边的轮廓更是模模糊糊的。那儿是广岛的末端、太平洋的开始。咖啡馆空着一半。他们在房间后半间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对面地坐着,不是脸贴着脸,就是额顶着额。在上一场里,他们被在十六小时之内就要永别的想法所压倒。现在再看到他们时,他们几乎是快乐的,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因为发生了一个奇迹。什么奇迹?内韦尔复活了。心里充满了这种绝望而又幸福的爱,他说:)
他:除此以外,内韦尔在法语里就没有旁的意思吗?
她:不,没有。
他:我们如果在内韦尔相爱,你会觉得地下室里冷吗?
她:会的。内韦尔的地下室很冷,夏天和冬天都是这样。因为这座城市是沿着卢瓦尔河建筑的。
他:我想象不出内韦尔是个什么样子。
(内韦尔的几个镜头。卢瓦尔河。)
她:内韦尔。四万居民。建筑得像座首都——但,连一个孩子都可以环城走一圈。(她离开他身边。)我出生在内韦尔,(她喝酒)在内韦尔长大。我在那儿读书,在那儿长到二十岁。
他:卢瓦尔河是什么样儿的?
(他双手捧着她的头。内韦尔。)
她:它是一条完全不能通航的河流,河上总是空荡荡的。因为水流曲折,河里有沙洲。在法国,人们认为卢瓦尔河是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流,特别是它的光线……这样柔和,你要是知道就好了。
(心醉神迷的声音。他放开她的头,注意聆听。)
他:你在地下室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吗?
她:你已经死了……而且……
(内韦尔:那个德国人在码头上慢慢地死去。)
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地下室很小。
(她把贴着他的脸缩回来,用手比画着地下室有多小。然后接着说下去,仍然靠得很近,但没有碰到他。没有妖冶的表情。她真挚热情地和他说话。)
她:……很小。《马赛曲》的音调在我头顶上飘过。歌声……震耳欲聋……
(她在咖啡馆〔在广岛〕里捂上耳朵。咖啡馆突然变得十分安静。插进几个内韦尔的镜头。丽娲的血迹斑斑的手。)
她:在地下室,手变得没有用处了。它们只能用来挖洞。把皮都磨掉了……在墙上磨的……
(内韦尔某地,血淋淋的手。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并没有受伤。丽娲舔舔自己的血。)
她:……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它使你感到舒服一点儿……也是为了要记住……自从我尝过你的血之后,我喜欢血。
(她谈话时,他们很少互相观看。他们在看内韦尔。两个人好像都被内韦尔迷住了。桌子上有两个杯子。她贪婪地大口地喝酒。他慢慢地喝。他们的手放在桌子上。)
(内韦尔。)
她:地球在我的头顶上转动。当然……我看见的不是天……而是地在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过得很快,星期天过得很慢。——人们不知道我在地下室。他们假装我已经不在人世,死在远离内韦尔的地方。我父亲希望的就是这样。因为我使他丢了脸,我父亲希望的就是这样。
(内韦尔。父亲,一个内韦尔药剂师,站在他药店的窗后。)
他:你尖声叫了吗?
(内韦尔的一间房子。)
她:开头我没有喊叫,没有。我轻轻地呼唤你。
他: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她:虽然你已经死了,我还是呼唤你,后来,有一天,我尖叫起来,像一个聋子那样拼命地尖叫。于是他们把我关进了地下室。为了惩罚我。
他:你叫了些什么?
她:你的德国名字。只喊你的名字。我只记得一件事——你的名字。
(内韦尔的一间屋子,听不见尖叫声。)
她:我答应不再叫了,于是他们让我回到屋里。
(内韦尔的一间屋子。她躺在床上,弓起一条腿,充满了情欲。)
她:我实在需要你,我忍受不了啦。
他:你害怕吗?
她:我怕。不论在哪儿我都害怕。不论在地下室,还是在我屋里。
他:你怕什么?
(内韦尔天花板上的斑点,内韦尔各种可怕的东西。)
她:怕再也看不到你。永远、永远看不到你。
(他们像这一场的开头那样,彼此又靠在一起。)
她:有一天,我满二十岁那天。我在地下室。我母亲走进来告诉我,我已经满二十岁了。(停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我母亲哭了。
他:你向你母亲的脸上吐唾沫了?
她:是的。
(他们仿佛共同感受到这些事。他移开了一点。)
他:喝点什么吧。
她:好的。
(他把杯子递过去让她喝。她由于回忆而显得疲乏不堪。)
她:(突然之间)后来,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设法提醒她)这些地下室非常古老,非常潮湿,这些内韦尔的地下室……你刚才在说……
她:不错,到处都是硝。
(她把嘴贴着内韦尔地下室的墙壁,啃着墙皮。)
她:有一只猫有时跑进来东张西望。这只猫并不令人讨厌。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一只猫跑进内韦尔地下室,看着这个女人。)
她:后来,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这样有多久?
她:(还是神思恍惚)永无尽期。
(有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在自动电唱机上选了一张法国风笛舞会音乐的唱片。为了使内韦尔失去的回忆这一奇迹持续下去,为了让一切都“静止不动”,日本人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进她的杯子。
在内韦尔的地下室时,猫的眼睛和丽娲的眼睛闪闪发光。听到唱片的音乐时,她〔醉了或疯了〕又笑又叫:)
她:噢!我从前曾经是多么年轻呀!
(她的心又回到内韦尔,其实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她入魔了〔这里用什么形容词都行〕。)
她:晚上……我母亲把我带到花园里。她看着我的头,每天晚上都仔细地看着我的头。她仍然不敢靠近我……我只有在晚上才能看得到广场,于是我就看啊,它大极了!
(做手势)广场的中间往下洼。
(内韦尔地下室的通气洞。透过它可以看见彩虹般的自行车车轮在黎明时分经过。)
她:我到黎明时刻就想睡了。
他:那边有时也下雨吗?
她:……顺着墙边下。
(她在寻找,寻找,寻找。)
她:(几乎带有恶意)我想念你,不过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他们又靠拢来。)
他:疯了。
她:爱你爱得发疯了。(停顿)我的头发长出来了。每天我都可以用手感觉出来。我并不在乎。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的头发又长出来了。……
(丽娲躺在内韦尔她自己的床上,把手伸到头发里,用手指理头发。)
他:住进地下室之前,你叫喊过吗?
她:不,我麻木了。
(他们脸贴着脸,半闭着眼睛。广岛。)
她:他们把我的头发仔仔细细地剃光了。他们认为把妇女的头好好剃光是他们的责任。
他:(非常清楚地说)亲爱的,你为他们感到惭愧,是吗?
(在剪头发。)
她:不,你死了。我心里太痛苦了。(天愈来愈黑了。她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出下面的话)我听到的只有头顶上剪刀的声音。这使我对……你的死,感到舒服一点儿,就像……就像……噢,我举不出更好的例子,就像在我愤怒的时候……我就用手指甲挖墙……
(她接着说下去,在广岛,绝望地偎依着他。)
她:啊!多么痛苦!我的心中多么痛苦。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全城都在唱《马赛曲》。天黑了。我那死去的爱人是法国的敌人。有人说,她应该被拉去游街示众。由于耻辱,我父亲的药店关了门。我孤独一人。有些人在耻笑我。当天夜里我回了家。
(内韦尔的广场。她尖声叫喊,却听不见叫什么,只是从她的口形上,猜得出那是任何民族都通用的一个孩子在呼唤妈妈。他仍旧依偎着她,拉着她的手。)
他:后来,有一天,亲爱的,你摆脱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丽娲在内韦尔的那间房间里来回踱步。撞翻了东西,像野兽一样暴怒。)
她:是的,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们告诉我,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不论是冬是夏,圣艾蒂安大教堂都在每天晚上六点响起钟声。有一天,我真的听见了钟声。
我记得从前我也曾听见过——从前——在我们相爱的时候,在我们幸福的时候。
我开始看清楚东西了。
我记得从前也曾看见过——从前——在我们相爱的时候,在我们幸福的时候。
我记得。
我看见了墨水。
我看见了白天。
我看见我的生命、你的死亡。
我的生命在继续着。你的死亡也在继续着。
(内韦尔的房间和地下室。)
现在阴影遮住屋角的时间要比从前晚了,阴影遮住地下室墙角的时间要比从前晚了,大约要在六点半钟。
冬天过去了。
(停顿。广岛。她在浑身颤抖,把贴着他的脸移开。)
她:啊!真可怕。我对你的记忆开始淡漠了。
(他端着酒杯让她喝酒。她对自己感到震惊。)
她:……我开始忘却。我颤抖,因为我竟能忘却这么深沉的爱……
……更多的爱。(他又给她喝酒。)
(她在往事中徘徊。这一次是独自沉思。他把握不住她了。)
她:我们约好中午在卢瓦尔河码头见面。我要跟他走。我中午来到码头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有人从花园里朝他开了枪。
(在卢瓦尔河码头上面的那座花园。她变得神志不清,不再看着他了。)
她:我在他身边呆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他们把他装上了一辆卡车。就在那天夜里内韦尔解放了。圣艾蒂安大教学的钟声彻夜不停……在我的身体下面他一点一点地变冷了。啊!他弥留的时间可真长啊!到底是什么时间死的?我也不大清楚。我趴在他身上……是的……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因为……因为即使在当时,即使在事后,对,即使在事后,我也分不清他的尸体和我的身体。我只感到他的尸体和我的身体融为一体,你明白吗?(喊叫)他是我的初恋啊……
(日本人打了她一个耳光。〔或者,你宁愿要他拼命捏紧她的手。〕她好像不知道怎么挨的打,但突然清醒过来,看来她理解他这样做是必要的。)
她:后来,有一天……我又尖叫起来了,因此,他们又把我关进地下室。
(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的节奏。现在到了玻璃球这一场:玻璃球滚进地下室,她拾起它,把带着人的体温的玻璃球握在手里,等等,后来又把它还给外边的儿童,等等。)
她:……它是暖和的……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让她说下去。她继续下去。)
她:(停顿片刻)我想我是在那时忘却仇恨的。(停顿)我不再叫喊了。(停顿)我恢复了理性。他们说:“她恢复理性了。”(停顿)在一个节日的晚上,他们把我放了出来。
(黎明。内韦尔。河边。)
她:卢瓦尔河畔。黎明。人们正在过桥,人数有时很多,有时很少,那要看是什么时候。远处一个人都没有。
(内韦尔共和广场,晚上。)
她:不久以后,我母亲告诉我,我得趁晚上到巴黎去。她给了我点钱。我在晚上骑自行车到巴黎去了。那时是夏天,晚上天气也很暖。当我在两天以后到达巴黎时,报纸上满版都是关于广岛的消息。我的头发已经长得很像样了。我走到街上的人群中间去。
(有人把另外一张风笛舞会唱片放在自动唱机上。)
她:(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十四年过去了。
(他递给她一点喝的。她喝了,显然平静了下来。他们从内韦尔的往事中挣脱出来。)
她:我甚至不大记得他的了……那种痛苦,我还记得一点儿那种痛苦。
他:今天晚上吗?
她:不错,今天晚上我记起了那种痛苦。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也忘掉。完全忘掉。一切都忘掉。
她:(抬起头看着他)到明天这个时候,我和你之间就要相隔万里了。
他:你的丈夫知道这件事吗?
她:(犹豫)不知道。
他:那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吗?
她:是的。
(他站了起来,抱住她,把她强拉起来,紧紧地拼命地抱住她。人们看着他们。他们并不理会。他非常快乐。他笑了。)
他:只有我知道。没有别人知道吗?
她:(闭上眼睛)别再说了。
(她更紧地贴近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嘴唇。接着,好像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快乐:)
她:啊,有些时候,能有个人在身边是多好呀!
(他们慢慢地分开,他又坐下了。)
他:是的。
(有一盏灯灭了,也许是河边的灯,也许是酒吧间的灯。她跳了起来。把又在抚摸他嘴唇的手抽了回来。他没有忘记时间过得很快。)
他:再对我说一点吧。
她:好吧。
(思索,想不出什么。)
他:再对我说一点吧。
她:我还要再经历那个时刻。那个永劫不复的时刻。
(她在喝酒。他在说话,他好像游离了现实。)
他:几年之后,当我已经忘掉你的时候,当我纯粹出于习惯,又有这类事情的时候,我仍然会把你当做爱情忘却的象征来怀念。我想起我们的邂逅就会想起忘怀的可怕。我知道我会那样的。
(人们正在走进咖啡馆。她看着他们。)
她:(抱着希望说)在广岛,晚上会停止活动吗?
(他们开始玩最后一场互相欺骗的游戏。)
他:永远不会,广岛晚上永远不会停止活动。
(她放下酒杯,微笑着,微笑里隐藏着忧伤。)
她:我喜欢那样……喜欢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人醒着的城市——
(酒吧间的老板娘关了一盏灯。唱机也停了。他们处于半黑暗状态。咖啡馆关门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他们都闭上了眼睛,好像突然害起羞来。循规蹈矩的世界把他们驱逐出来,因为在这个世上容不得他们这种奇遇。没有必要斗下去了。她突然明白了这一点。当他们再睁开眼睛时,他们确实笑了,“为的是不要哭出来”。她站起身。他没有阻拦她。他们走出咖啡馆,在茫茫的黑夜里,站在咖啡馆门前。她面对着他站着。)
她:有时需要忘掉社会造成的困难,否则就会闷死。
(咖啡馆关掉最后一盏灯。两个人都垂下了眼睛。)
她:走吧,离开我吧。
(他开始走了,抬起头望着天空。)
他:天还没有亮……
她:没有(停顿)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他:是的,可能是这样。(停顿),也许有那么一天,战争爆发了……
(停顿。)
她:(讽刺地)不错,战争……
第五部
剧本的第五部的上半部分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六段。在这个段落中主要表现法国女演员和日本建筑师的难舍难分以及她陷入矛盾痛苦之中。写的是“新愁”。这一段基本上都是现实动作。
(又过了些时候。我们看见她在街上出现了,走得很快。接着,又看见她在旅馆的门廊里,拿了房间钥匙。然后,我们看见她在楼梯上。然后,她打开她的房门,走了进去,突然站住,就像面临深渊、或发现屋子里有人。她退了出来,轻轻地关上房门。
上楼,下去,又上楼,等等。她折了回来,在过道上走来走去。绞着双手,考虑该怎么办,她想不出办法,又突然回到她房间。这一次在房间里待定了。
她走到洗脸盆跟前,往脸上撩了些水。我们听到她的第一句内心独白。)
她:你以为你知道,不,你不知道。
在内韦尔,在她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德国情人……我们要到巴伐利亚去,亲爱的,我们要在那儿结婚。她从来没有去成巴伐利亚。(照镜子)
我倒要看看没有到过巴伐利亚的人谁敢对她谈论爱情。
你还没有完全死。
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别人了。
我今天晚上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对你是不忠实的。
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他了。
你看,这是一个可以告诉别人的故事吗?
十四年了,我没有再尝到……不能实现的爱情的味道。
自从内韦尔以后。
看我怎样正在忘掉你……
看我怎样已经忘掉了你。
看着我呀。
(从打开的窗户看出去,我们看见新建的广岛,它安静地沉睡着。她忽然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她那潮湿的面孔——好像是眼泪,变老了,变憔悴了。这一次,她厌倦地闭上了眼睛。她擦干脸,很快地离开屋子,走出门廊。)
(我们再看见她时,她坐在一张长凳或一堆石头上,离开他们晚上待过的咖啡馆大概五十英尺远。咖啡馆的灯光射到她的眼睛上。目光呆滞,几乎是空洞的,因为他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在石堆上〔躺下,坐着〕继续看着咖啡馆。〔现在酒吧间只剩下一盏灯了。刚才他们坐着的那个房间已经没有人了。通往房间的一扇门微微开着,微弱的灯光刚刚能使人看出桌椅陈设的位置,它们真像一些模糊的、虚幻的影子。〕
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了。她好像睡着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她睁开眼睛时,像猫一样地突然睁开。然后,我们听到她的声音——内心独白:)
她:我要待在广岛。每天晚上和他在一起。在广岛。(睁开眼睛)我要待在这儿,这儿。
(她的视线离开了咖啡馆,茫然环视四周。接着突然像孩子似的紧紧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蜷起双脚。日本人走近她。她看见他,却没有动,没有反应。两个人都开始有点儿心不在焉。彼此没有感到惊讶。他在抽烟。)
他:留在广岛吧。
她:(看了他一眼)当然我要留在广岛,和你在一起。(她又埋下头,用孩子的腔调说)噢,我真难受啊……
(他走近她。)
她: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走开吧。
他:(走开)我离不开你。
(他们现在是在林荫大道上。背景是夜总会的霓虹灯广告。林荫大道是笔直的。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我们先看到一个,再看到另一个。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忧伤。他追上了她。)
他:(温柔地)和我一起待在广岛吧。
(她没有回答。然后,我们听到她的内心独白,声音很响,控制不住感情:)
她:他将会朝我走过来,要搂着我的肩膀了,要吻——我——了……他要吻我了……我将会不知所措了。
(说“不知所措”这个词儿时她几乎出神了。)
(镜头转向他。我们看到他愈走愈慢,故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因此,不但没有靠近她,反而离得更远了。她没有回头。)
(一连串的广岛和内韦尔街道的镜头。丽娲的内心独白。)
她:我遇到了你。
我记住你。
这座城市的大小正适合恋爱。
你天生适合我的身体。
你是谁?
你把我毁了。
我渴望,我渴望背叛上帝、和人通奸、撒谎,我渴望死。
我一直是这样。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会来到我面前。
我静静地极其耐心地等待着你。
占有我吧。你随心所欲地把我变形吧,这样,再不会有人在你之后理解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欲念了。
只有你我两个人,我的爱。
夜晚将永远不会终止。
太阳将永远不会再升起。
永远不,永远不会。再也不会了。
你把我毁了。
你多好呀。
让我们一起心平气和地、带着良好的祝愿来哀悼那过去的日子。
我们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哀悼那过去的日子。
那个时刻将要来临。
那个时刻一定会来临。那时,我们不会再知道是什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渐渐地,这个字眼就会在我们的记忆中淡漠下去。
然后,它就完全消失了。
(这次他面对她走过去——最后一次——不过保持着一段距离。从那时起,她是不可亵渎的。天在下雨。他们站在一家店铺的天篷下。)
他:你能不能留下来呢。
她:你知道是不可能留下来的。比走掉的可能性小。
他:一个星期。
她:不。
他:三天。
她:三天够做什么的?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死掉?
他:足够弄清楚是要活下去还是去死掉。
她:这不可能。不论活下去还是死掉,这点时间都不够用。因此,我根本不予考虑。
他:你还不如在内韦尔死了呢。
她:我也这样想。可惜我没有死。
(她坐在广岛火车站候车室的一张长凳上。又过了不少时间。她旁边坐着一个日本老太太。又一段内心独白:)
她:内韦尔,这个我已经忘怀了的城市,今天晚上我希望能再看见你。一连几个月,每天晚上,当我的身体燃烧着对他的怀念时,我也看到烈火中的你。
(日本人像一个影子那样走了进来,坐在长凳上,在老太太的另一边。他没有看那个法国女人,他的脸被雨水淋湿了,嘴唇微微颤抖。)
她:当我的身体还燃烧对你的怀念时,我想再看看内韦尔……还有卢瓦尔河。
(内韦尔的镜头。)
可爱的涅夫勒白杨树,我要把你忘掉。(说“可爱”这个词儿时,应该像说情话那样。)
不值钱的故事,我要把你忘掉。
(内韦尔废墟。)
在没有你的夜晚,我只好等待白天来解脱我。
(在内韦尔“结婚”。)
一天没有他的眼睛,她就活不下去。
内韦尔的小姑娘。
内韦尔的不害臊的小姑娘。
一天没有他的手,她就觉得堕入情网是多么可怜。
傻姑娘。
她在内韦尔为爱情而死去了。
剃光头的小姑娘,你把一切都忘了吧。
不值钱的故事。
至于他呢,他要从你的眼睛忘起。
和你完全一样。
至于他呢,他将要忘记你的声音。
和你完全一样。
至于他呢,他将把你一点一点地整个忘掉。
你将要变成一支歌曲。
(他们当中隔着一个日本老太太。他抽出一支香烟,微微抬起身子,把那包烟递给法国女人,“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点点了,请你抽支烟,就像请任何人,比如请这位老太太抽一支一样,”她不抽。他把香烟递给老太太,给她点火。
内韦尔森林的景色在曙光中移动着,逐渐消失。内韦尔。广岛车站的高音喇叭随着内韦尔的镜头高声广播:
“广岛!广岛!”
法国女人好像睡着了。旁边的两个日本人怕把她吵醒,在小声说话。)
老太太:她是谁?
他:一个法国女人。
老太太:出了什么事啦?
他:她过一会儿就要离开日本,我们要分开了,心里很难过。[8]
剧本的第五部分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七段。在这个段落中,法国女演员终于因过去和德国士兵的恋情带给她的伤痛,使她下决心离开了日本建筑师。写的是“新愁”。这一段基本上都是现实动作。
(她走了。又在车站外边见到了她。她坐进一辆出租汽车。车子在夜总会门前停下。那是“卡萨布兰卡”夜总会。接着,他也来了。
她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坐在她对面的一张桌子旁。这就是一切的结束。这个夜晚的结束标志着他们永别的开始。屋子里有一个日本人走上去和她搭讪。)
日本人:你单独一个人吗?[9]
(她只用手势回答。)
日本人: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那个地方几乎是空的,人们感到很无聊。)
日本人:这会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是太晚了。
(她让别的男人和自己交谈,为的是“丢掉”我们认识的那一位。不过这不但不可能,而且也毫无意义。因为那一位已经不见了。)
日本人:我可以坐下吗?你是刚到广岛游览的吗?
你喜欢日本吗?
你住在巴黎吗?
(从窗户往外看,我们可以看到天将破晓。内心独白停止了。不知名的日本人还在对她讲话。她看看他。不知名的日本人停止和她讲话。接着,她吓了一跳,“可诅咒的曙光”已经从夜总会的窗户射进屋里来了。)
(再看见她时,她在旅馆屋里靠着门站着,手按着胸口,敲门声。她打开门。)
他:我不能不来。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屋子里,两手下垂,身子没有接触。房间很整洁。烟灰碟是空的。床铺得整整齐齐。现在已经是白天了。太阳已经升起。床没有动过,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烟都没有人抽,彼此注视着对方。寂静的黎明笼罩着整个城市,他走进她的屋子。远方,广岛还在沉睡。她忽然坐了下来,用手抱着头,紧握拳头,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忧伤的叹息。她的眼睛反射出城市的亮光。)
她:我要把你忘掉!我已经在忘掉你了!你看我是怎样地在忘掉你!看着我!
(他抓住她的胳膊〔手腕〕,她面对着他,头往后仰。她突然挣开身子。他茫然地扶住她,仿佛她遇到了什么危险。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就像看这座城市,忽然之间,她非常温柔地呼唤他。她迷迷惘惘地,仿佛从远方将他呼唤。她已经能够把他忘怀,这使她十分惊奇。)
她:广—岛。
广—岛。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却视而不见。)
他:不错,那就是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叫内韦尔。法国的内—韦—尔。
(剧终)
*读这个剧本,主要应注意作者是怎样运用时空交错手法去表现人物(法国女演员)的意识活动的。
——本书作者注
〔法〕乔治·普罗第的“三十六种戏剧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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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此剧本原载《外国电影剧本丛书》(19),本次转载征得中国电影出版社同意。
[2]雷乃拍戏时只有一个提纲式的原始剧本作为依据,他从日本带回来许多材料。因此在剪辑影片时,对原始剧本进行了个性化的和适当的扩大。
[3]隔一定的时间,镜头就再一次回过来拍两个人的身体。
[4]这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不差地从约翰·赫塞那篇令人钦佩的广岛报道上抄下来的。我只是把它用在受害的儿童身上罢了。
[5]标语牌上把“才智”误写为“才知”。
[6]雷乃让他们在群众中消失——译注。
[7]雷乃这三种全用,不是只用一种——译注。
[8]他们用日语对话。电影里不加翻译。
[9]以下的一段对话在电影里用的是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