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浪漫主义情感的发展走向
浪漫主义的自燃之火虽然很快失去了曾有的热度,然而它发出的光亮仍然起到了更新思想、启迪情感的作用。借着这种光辉,现实主义者把这种情感力量拉回到现实的地面,企图让情感摆脱唯我主义的狭隘,真正地与现实联合,以达到拯救世界的目的。现代主义者面对由工具理性主宰的僵硬文化,也企图通过情感的回归使它变得柔软温馨。细读英国文学中的经典文本,不难发现,这种通过呼唤情感回归、情感自由而找回血性生命、找回生命尊严。返归精神自由的努力一直继续着,成为英国文学中的另一种传统。文人墨客们凭借敏锐的目光和敏感的心灵,发觉理性带给社会的不只是秩序和进步,还有对人的思想、情感的束缚,因此致力于对情感的挖掘与寻觅,力图通过情感救赎世人被物质玷污或硬化的灵魂,使人在僵化而古板的理性世界中找到生命的气息,找回生命的尊严,因此情感救世自有其精神意义。它并不让人人排斥宗教,弃绝理性,而是为机械轰鸣的冷漠的物质世界和“上帝死了”的信仰危机的时代找出一个能够慰藉人的心灵的东西,一种柔软的东西。
英国浪漫主义作为一场文学运动很快失去了其独有的狂热与姿彩,浪漫主义之后的英国文学似乎从天空坠向地面,以描摹现实、批判现实为主要思想的现实主义文学登上历史舞台。但是浪漫主义所传达出的情感吁求却并没有因此失去生命,反之,在以刻画现实为主的文学作品中,本真情感依然是作家们所强烈呼吁并渴望达成的,最终使情感成为对抗黑暗现实的一种途径。在现代主义文学中,西方精神世界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摧毁,战争加剧了因资本主义技术时代降临而带来的对不确定的未来的彷徨苦闷,而这也是现代主义创作的主题。缠住现代艺术和存在哲学的核心问题是人在世界中的异化和陌生感,是人类存在的矛盾性、虚弱性和偶然性。这一时期的作家不仅要摧毁理性的传统,还要摧毁理性所赖以生存的形式,以达到情感的完全释放。而这个时期的情感释放由于对个体的关注已经完全摆脱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抽象情感和浪漫主义时期的狂躁不安,转而深入到人的内心,成为现代人情感状态的最好注脚。
“在理性的尽头,人直面无意义性。”[9]当理性把人的情感生命完全破坏,当情感经过长时间的努力,依然无法与理性抗衡时,人面对一片情感荒原而不知所措。当代文学艺术破坏了传统的人的形象:人被剥光了一切服饰;不仅如此,还被剥皮,切成碎片,四处抛撒,就像埃及神话中的地狱判官所做的那样。而且,看不出要把这些碎片再聚合起来的迹象,只能无言地等待着。黑色幽默小说家冯尼格特曾借他小说中的人物发问:“一个有思想的人能对已经在地球上有过一百万年经验的人类抱什么希望呢?”回答是:“什么希望也不抱。”后现代彻底绝望了。
T.S.艾略特晚期的代表作《四个四重奏》就准确反映了当代西方世界的思想困境。在艾略特看来,情感不仅走出了现代人的心灵,也走出了社会的精神气质。诗人认为因为情感的缺失,爱、信仰、希望都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这样,“《四个四重奏》有系统地摧毁并颠覆了‘正常的’人的价值。智慧成为谦卑而消极的;爱则是只有在卑微地对死亡表示屈服时才能听到的一个被炮制出的‘词’而已;历史除了记录对圣徒与殉道者的关爱泯灭之外什么都不关心。”[10]这是一个一切美丽的情感都被亵渎的时代,一切高尚的灵魂都走向死亡的时代。同样,希望也在消失,纵使有,也是错误的希望,因为灵魂变成了空壳。对理想的等待没有目标,没有结果。恰如《等待戈多》中所表现的幻灭情绪,等待本身就是一种荒谬,这种荒谬注定了等待结果的虚无。在谈及他推崇备至的玄学派诗人时,他曾说:“我希望我们都倾向于清晰明确;我们期待一种言明的思想,而不是无法说清的”[11]。在这首诗中,我们听到的是诗人清晰而明确的绝望之声。诗人在题词中借用赫拉克利特的话“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极为精炼而准确地表达了理想天国的幻灭。再也没有但丁笔下通往天国的路;没有通往柏拉图的理性世界的路。艾略特用自己的诗歌、自己的选择印证了当代人的迷惑与彷徨,那就是人因为渴望回归自我、回归内心而击碎了理性的大厦,却发现把中心、意义都解构之后,情感变得无从依托,成了无源之水,于是返归生命本真的家园依然无法达成。被称为“新生的福楼拜”、“再世的乔伊斯”、“英国现代小说的领军人物”的当代小说家马丁·艾米斯(1949年— )在作品中更是以令人惊悚的方式展现了当代西方情感的冷漠境遇。在其代表作品《伦敦场地》中,一切传统情感都在这个被谋杀者与谋杀者纠缠的故事中颠覆。书中不仅两性情感呈现出混乱颠倒的状态,父母与儿女之间也呈现出完全冷漠与陌生的荒诞状态,在这样的背景下,色情肆无忌惮地代替了爱,代替了情感,成为无所不在的丑陋存在,成为世界末日的证明。正如作者在书指出的——这是爱的死亡。一切与爱有关的事情都已经成为历史的标本,只剩下干枯的行为和关系本身,而不包含任何情感意义。
20世纪初代表现代思想的尼采喊出了“上帝死了!”的骇人之语,世人开始惊慌、恐惧于信仰的消失。世界秩序中的超越意识无力再提供一个价值世界,人与不可见的东西的关系中断了,内在精神的东西不再起作用了。人变得轻浮、疯狂、愚蠢、六亲不认、丧失信念、狂肆情欲,陷入了彻底的孤立无援的状态。丧失了情感,丧失了基本判断之后,人类变得无比恐慌,人类的行为因此变得疯狂,变得无可约束。失去了情感皈依的人们转而在无边的孤独与恐惧中开始对金钱、对酒、对毒品、对色情等不可遏制的攫取,试图从中抓住一些东西以安慰没有方向的灵魂。变态的欲望的最终结果是变态的思想和变态的情感。这种混乱的、倒错的、美丑不辨、善恶不分的价值取向、审美取向摧毁了人类的最后一丝尊严,使一切都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错乱中直指最后的毁灭。正是面对当代社会情感缺失、道德落败的生存境遇,当代作家又开始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探讨情感的意义。正如马丁·艾米斯在其作品中将未来预言成恐怖不堪的模样,目的是想激起现代人的愤怒与觉醒,重新找回被物欲玷污、被金钱扭曲的情感,重新拥有爱的能力。“对于马丁来说,后现代实验‘只是恶作剧和自我反思’,这也许并不能解决什么,但是他相信,至少这种‘预言的力量’能使人警醒。”[12]因此,重申浪漫主义情感的价值,使情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人抵制物质压迫的工具,是当代作品中的重要主题。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作为文学运动的英国浪漫主义虽然很快失去了霸主地位,但浪漫主义诗人们对情感的关注与信念却被传承下来,并且成为英国文学中一种重要的拯救力量得以不断被阐释、被放大。不论是在现实主义文学中,还是在现代以及当代文学中,情感的力量与功能都得到确认与重视,并通过不同的言说形式得以表达。可以说,浪漫主义文学所表现出的这种拒绝现实,用人人可以企及的想象力量创造理想世界的愿望一经迸发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尽管在文学思潮的历史界定上,浪漫主义很快便告一段落,而浪漫主义对理想的狂热和对理想的追求方式,却深深地扎下根来,并且蓄势待发。在当今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浪漫主义理想和追求更加暗流汹涌。“整个20世纪,诗歌的转向可谓纷纷杂杂,而如今,诗歌却好像折回到原点——对浪漫主义旧爱重拾。”[13]对以情感和自由为核心的浪漫主义诗歌的再度推崇,反映出现代人对内心情感与个体自由更加深刻的再认识,也证明了以情感为核心的浪漫主义诗歌的长久生命力。瑞士学者埃米尔·施泰格尔在《诗学的基本概念》中说:“伊甸园里的生存的残余似乎还保留在抒情式之中。”[14]或许只有浪漫的抒情诗歌能够成为我们超越现实、仰望神圣的途径。
【注释】
[1]哈罗德·布鲁姆.追寻罗曼司的内在化: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M].吴琼,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173.
[2]哈罗德·布鲁姆.追寻罗曼司的内在化: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M].吴琼,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179.
[3]雪莱.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M].邵洵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5.
[4]该部分的思想得益于我国著名学者刘小枫,因受其多部著作的影响,在此无法细致注明,特此说明,以表敬意。
[5]R.H.Super.The Study of Poetry[C].//Matthew Arnold.English Literature and Irish Politics.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73:161-162.
[6]特里·伊格尔顿.意识形态与文学形式[C]//马海良,译.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11.
[7]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杨照明,艾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222.
[8]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杨照明,艾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203.
[9]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杨照明,艾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63.
[10]A.David Moody.Four Quartets:Music,Word,meaning and Value[C].A.David Mody.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S.Eliot.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87.
[11]Eliot.Toward a Definition of Metaphysical Poetry[C]//Ed.Ronald Schuchard.The Varieties of Metaphysical Poetry.New York: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3:251.
[12]Robert S.Barker.Kingsley Amis and Martin Amis:The Ironic Inferno of British Satire[J].Contemporary Literature,2005(3):544—554.
[13]Pettingell,Phoebe.The Return of Romanticism[J].New Leader,1999(Vol.82,Issue 7):20-21.
[14]施塔格尔.诗学的基本概念[M].胡其鼎,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