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浪漫主义情感的拯救意义

自从古希腊对自然持重的虔敬和对情感灵性的张扬被苏格拉底的“知识即美德”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所宣扬的理性崇拜所摧毁。人之所以为人的本真意义被知识的大网滤空，人们就像是被抽干了血肉灵魂的标本附着在知识与理性之上。当理性思辨传统愈演愈烈，尤其是17、18世纪西方的科学精神覆盖了一切，在设定普遍的理性等方面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展现出西方社会向外追求、探索自然、发展科技的蓬勃愿望。由于一味注重科学知识，追逐外部实在，热衷于对外部世界的理解与征服，人与世界便处于一种对立之中。外部世界与人脱离了亲密的非利用的关系，这样与人相亲相谐的事物便消隐到对象化的统治中去。人不仅因此失去了保护，同时人的生存的天命问题，人如何生存的问题，更是被长久遗忘。人的思想忘记了存在，黏滞于存在物，沉沦于技术性的科学控制，成为物化的机械断片。将人物化的原因是思辨的理性思维对情感的放逐。因此，要想拯救被理性格式化的人，让人回归丰富的个性、自然的本质，就要从根本上让情感复活，让情感重获古希腊式的自由地位。如果情感依旧成为形而上的附庸，那么人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心灵解放。知性或理性的认识方式只能认识科学的对象，即自然的经验实在，并不适合于认识人的生活关联域。对生命——生活本体的认识，人类应该有自己的特殊范畴和认识方式。^[4]

换言之，科学乐观主义、理性崇拜心理摧毁了人的审美之境，使人离开了心灵的故乡。那么，要回到故乡，就要有一个引路人，因为现代人再也不认识故乡的道路了。这引领者就是情感。在19世纪，大工业化开始普遍无情地吞噬着人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人作为一个血肉的生灵被遗忘，只剩下灵魂破碎的空壳。心灵因为远离了充满泥土气息的故乡而变得枯竭零落，于是一场返归故乡的运动不可避免地发展起来。这就是西方文化文学史上最令人惊异的浪漫主义运动。浪漫主义者们普遍打出情感的旗帜，希望借助情感使人回归自然的完整，回归希腊时迷狂的快乐。情感成了浪漫主义者拯救世界的有效武器，情感救世也因浪漫主义者的大力宣扬而成为西方文学中一个不可忽视的传统。从浪漫主义运动开始，情感就作为与西方理性传统中的知性、逻辑、科学等相对的救世之途，致力于使人重新获得灵性和美，重新享受人不同于机械的乐趣。以情感为核心的写作就是为拯救灵魂而进行的探索。回归本真而活生生的情感能把人从机械的工业生产与理性封存中解脱出来，使人回到充满灵性的生活中来，从而摆脱机械的物质追求将人异化的可怕事实，使灵魂获得平静与安宁。

人生价值的形而上学的反思仍然应该是哲学的任务。诗，或者说灵动而丰美的力量应该永不脱离人的感性感受、情感领域。诗应把人的情感放大并赋予其巨大的力量，让世人重新面对并且信赖心中的情感。如果人人都能把心中的情感捧出来，让情感在机器的轰鸣中散出光热，给处于冷漠的世界中的人以温暖、安慰、柔情，给处于生存迷茫中的个体提供关爱的心境，情感就可以成为人寻找终极价值，寻找终极幸福的最佳途径。情感救世或许永远不可能像政治解放那样立竿见影，然而情感拯救却是文学，尤其是诗的永恒的主题。

“诗的未来是远大的，因为最崇高的未来就在诗里。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这个民族将在诗里找到自己愈益坚实的栖身之地。没有一种信念不被动摇，没有一种信条可以免于置疑，没有一种既成的传统不面临着被消解的威胁……越来越多的人会发现我们不得不求助于诗来解释我们的生活，安慰我们，支撑我们。如果没有诗，我们的科学将是不完整的;现在属于宗教和哲学领域的事情将被诗所取代……总有一天，我们将为自己对诗如此信赖、如此重视而惊诧不已，我们越是感觉到诗的空灵，就越是赞叹诗给予我们的‘知识气息和更美好的精神’。”^[5]

这就是说，诗，即情感的表达，是一个深陷在意识形态危机中的社会的最终指望。它以抚慰代替批评，以情感代替分析，以维持代替颠覆。“道德的辉煌”必须与“精神的不振”作斗争:诗必然成为对现实矛盾的一种意识形态解决方式。^[6]它的目标是把男男女女们从理性桎梏中解放出来，从对上帝、对无所不在的物的暴力中解放出来，恢复作为本真人性、自然情感、终极自由的存在，恢复人之所为人所应有的本来面目，恢复人作为自然存在所应有的尊严。它要摈弃人们以利益为主宰的接收和组合感觉材料的方式，形成以情感为核心的重构方式，使人们介入这一重构并使它主宰人的意识形态，形成以情感认知、情感尊重、情感崇拜为特征的充满绚丽色彩的崭新王国。科学实证的理性至上观点把主体的人与生活的世界分离开来，人被抽象出来作为一个思维主体，世界则是这个思维主体的认识对象。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对立的，并且都失去了古希腊式的恬淡畅明，成为干巴巴的没有依托的存在物，似乎二者都可以被测量、计算和剖析。这样，人的终极价值消遁，内心灵性衰萎。要使人回归人本身，回归到人真正的本质，摆脱技术的掌管和物化，只有通过诗，只有通过回归情感，解放情感。回归情感可以给机器般冷漠而无情的世界注入温柔与爱，使被物逼迫得无处容身的生命重新呼吸，使人真正找回人的尊严。

虽然情感救世显得虚幻而朦胧，然而这种虚幻朦胧的本质也正是情感的价值所在。技术理性提供务实的精神，一切付出都需要考虑回报。商品经济不仅成为社会经济的主导，而且渗透到社会的每个层面、每个角落。如今的社会中少有文化，多重文物;少有教育，多重培训;少有自然人，多有“社会人”;少有本真情感，多重利益得失。以教育为例，如今的教育不应称其为教育，完全可以称为就业培训:文化底蕴的培养与精神气质的造就被看成是毫无用处的行为，文学走向末路，商务与经济势头正旺。人的成功与理想全靠财富的多少衡量。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强调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无限积极地开创生活，用物质刺激欢愉，想尽办法用物质证明自己的成功，同时也用物质衡量和取舍他人，就是忘记了感受自己，感受他人，感受生命。然而，当我们面对无限的宇宙，面对永恒的时间，真的能感受到灵魂的安宁与幸福吗?追问生命，探寻人生的意义似乎成为历史。现代人用物质的辉煌掩盖思想的干瘪，用自制的欢笑掩盖追问的必要，任生命被物的暴力蹂躏。要使生命摆脱禁锢，重新体验生命的价值与尊严，就要直面直觉与情感。只有情感的苏醒才能让人感受到充实的、宏大的生命本体，才能使人摆脱物的暴力，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因此，在知识将人的血肉生命贬低和埋没的年代，重新认识情感对个体生命的护卫力量，能够帮助在商品世界中迷失心灵的人回归原始生命尊严的重要性更加突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