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建构情感理想
雪莱不以显而易见的、取自自然的意象为主，他笔下的意象彻底摆脱了直接对应意象取自现实世界的做法，创造出了代表精神世界的以“spirit”或“soul”为核心的意象体系。“spirit”和“soul”在译诗中常被译成“精灵”、“灵魂”。在著名的《西风颂》中，雪莱把西风称为“不羁的精灵”，在《给云雀》中把云雀称为“欢快的精灵”。雪莱甚至直抒胸臆，在《颂天》中直接写了《精灵的合唱》。这种意象与华兹华斯笔下直接取自自然的花草雀鸟不同，因为它们彻底摆脱了具形性，从而摆脱了与凡尘俗世的联系，表达着雪莱至真至纯的思想情怀。
在《麦布女王》中，艾安蒂被女王称作“精灵”，因为她被睡眠所笼罩，像一个精灵一样与女王对话。雪莱通过睡眠的力量使艾安蒂与凡尘相隔——“一点一滴凡俗的痕迹都消失净尽”[48]。女王这样称呼她:
“精灵!你沉得这般深;
精灵!你升得这般高;
毫无恐惧，如此和善……”[49]
女王一直称艾安蒂为“精灵”。艾安蒂的这种特殊身份恰恰证明了她所期待的一切，所看到的一切与现实的距离。那种美只属于灵魂，不属于肉体。而雪莱夫人认为雪莱本人就是一个不属于现世的精灵。麦布女王的故事源自一个法国的童话，本身便带有浓重的梦幻色彩。
“长诗全称为《麦布女王、一首哲理诗:并附注释》。这个题名带有深深的魔幻力量，像飘飞的梦幻，也像是精灵的梦想。它与一般意义上的题目设置完全不同——一般的题目总是带有高度的严肃性与严谨的知识性。而这个题目却让人产生完全不同的联想。”[50]
这种摆脱了传统的严肃性与知识性的题目所表现的梦幻与精灵特性体现在诗歌的字里行间。在《麦布女王》的题记中，雪莱夫人写道，雪莱“正像是来自另一世界的一个精灵:他的体质太孱弱，尤其在他的青年时代，受不住那种人对人的虐待;他又抱着过分的决心去实现他关于善和正义的思想，以致变成了他们攻击的目标。他对他所爱护的人特别亲切，他反抗压迫又是加倍的坚决”[51]。雪莱这种精灵气质，以及在他作品中频繁出现的精灵意象，都清晰地表明雪莱那种不同凡俗的气质与弃绝俗念的精神。雪莱在本质上极富浪漫主义理想情怀，但却缺乏着眼现实的思想。他固然是一个坚定的革新派，但他的革新只是思想与情感上的革新，是情感领域的一场革命。自从雪莱作品被译介到中国以来，特别是五四运动以后，中国人民为了反封建、反专制，而“制造”出一个单面孔的“雪莱”，一味地宣传和张扬他的反封建、反专制这一方面，忽略了他理想的虚拟特性与个人的精灵气质。
在雪莱的其他诗作里，“spirit”这样的词几乎俯拾即是。在《合一的灵魂》中，雪莱说:“我像是一个精灵(spirit)，寄居在他心灵至深的内心”;在《含羞草》中他说:“春天在美妙的花园里升起/像爱的精神(spirit)，到处都感到她的踪迹”;“仿佛有个俊美的精灵(spirit)，趁着星光灿烂/为了和她欢会，抛弃了天庭来到人间”。在悼念济慈的名诗《阿童尼》中，“spirit”一词更是频繁出现，他把夜莺称作济慈“心灵(spirit)的姊妹”;并认为济慈好像“不朽的星星”，虽然死去，但是他会“照耀无畏的精神(spirit)黑夜”。在《心之灵》里，雪莱好像总结一般，认真描写了美的精灵的概念是如何在他头脑中产生的:
“以往，我的精灵在梦幻的游荡中
常常遇见一个崇高的生命，
她出现在我金色的青春之晨的
明空中，在仙岛上晴和的草地，
在魔魅的山峦间，在神仙所居的
岩洞里，又在奇异的梦所消失的
空气的波纹中，她就轻轻踩过
它那颤动的波纹;呵，她和我
在幻想的岩岸，在一个海嵎的
灰岩下相遇了，但她全身闪耀，
使我无法看清。在孤寂中，我听见
她的声音来自低语的林间，
来自泉水，来自花朵的芳郁
……
来自微风，无论高吟或低语，
来自每片流云的雨，来自夏季的
鸟的歌唱，来自一切声音和寂静。
她出现在古诗和传奇的故事中，
在形、声、色中; ——哪儿的风暴沉寂，
使残破的‘现在’不再窒息的‘过去’，
哪儿便有她;她在最好的哲学中，
能使这冰冷的地狱——人生，
成为火的殉道一样光辉的宿命;
那真理的乐音就是她的精神。”[52]
这就是雪莱的精灵之魂。这精灵来自纯美的地方，来自纯美的季节，时间与空间对她没有任何羁绊。雪莱心中的这个精灵因此是美的概念，美的抽象。雪莱一生都是靠着这精灵的指引，或者说雪莱化作了这美的精灵，并以回归这精灵所代表的美好为一生的责任。雪莱的精灵之说固然美不胜收，但却无比虚无缥缈。
之所以创造这些美不胜收却虚幻遥远的意象，根本原因是雪莱拥有极为出众的想象力。哈罗德·布鲁姆说:“雪莱是一位独特的诗人，是最具有语言原创性的诗人之一，他在许多方面就代表着诗人本身，他的语言也同样如此。他的诗歌是自足的，精雕细琢的，具有最高程度的想象力，其中的幻想具有剥去了一切面纱和意识形态伪装的精神形式。”[53]想象是一个奇特的创作原则，它能使我们的感觉器官获得的全部资料既与个人，又与永恒、无限统一协调。“雪莱称‘想象’为‘生活中的阳光’，与‘理性’这个‘冰冷的、晦暗的借来之光’形成鲜明对比。”[54]因此雪莱在创作中蔑视理性，崇尚情感自由，并且致力于在想象的世界中建构理想王国。他这种完全依靠想象力而无视现实的做法使得他的诗歌彰显了一种虚幻的理想，心灵的力量超越了一切成为主宰。“雪莱对想象的理解一方面使他理解了现实世界具体万物之上的信念，同时又将自己的理解用于证明改变世界的尝试。”[55]这就是说，雪莱对改变现实世界，建构理想王国的努力都是在想象的基础上完成的，那么他的理想王国自然与现实脱节。体现在创作中，他运用一些过滤了现实的心灵意象便是自然而然了。
除却“spirit”之外，雪莱诗中表示不朽的、精神的词汇可谓比比皆是，如“soul”和“shadow”等。这些词汇恰恰反映了雪莱理想的超现实的美好以及难以达到的遥远。雪莱的道德品质异常纯正，心地慷慨善良，不惜任何牺牲去主持正义，对他人充满爱与同情。他似乎从没在现世生活，也不理解现实的肮脏，一味地执著于自己的纯净理想。他认为书中描述的世界是真正的“天堂”。在那个世界中人们幸福地劳动，旧风俗消失，宗教让位于哲学，自由恋爱代替了奴役的婚姻……青年的雪莱遵循内心对于公正与自由的理想的追求并以救世主的心态娶了哈丽雅特。他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因为希望一切生物都不受苦。因此他想用婚姻让哈丽雅特摆脱困苦。单纯的雪莱却忘记了凭借自己以婚相许又能拯救多少人，给多少人幸福?而且，关爱他人、帮助他人自然是情感的声音，婚姻更应是情感的果实。雪莱本来想给哈丽雅特婚姻，帮助她摆脱痛苦，却没料到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是悲剧，因而最终他不但没能拯救哈丽雅特，反而使哈丽雅特最终含恨投水，雪莱自己也身陷舆论的谴责与社会的声讨之中。雪莱用心搭建的理想天国何尝不是如此!出于同样的解救人类的目的，他纵身投入爱尔兰的解放事业，依然是热情有余，而成效不足。青年雪莱的这些选择的出发点是高尚的，结果却都是失败的。然而雪莱的斗志始终昂扬热烈。从雪莱的观点和经历来看，可以认为他并不成熟。然而，他做的每一个选择无疑都是遵循内心的理想与渴望。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是非常成熟的。他有着成熟的、自成体系的童真、梦幻和希望的结果。为了这个理想，他从未逃避退却过。他那颗巨大的、烈火都难以焚毁的心脏也许正说明了他并不属于凡俗的现世，而是属于美丽的彼岸。
雪莱就是这样一个胸怀纯粹理想的人。他单纯而真诚，执著地相信他自己认为正确的主张。他用一种殉道者的爱来爱真理，并准备为了真理而牺牲自己的地位与财产，以及他最亲爱的人。他感人的善良和始终不渝的利他主义，决定他愿意为了普遍的幸福去牺牲一切。他把这种纯粹而高贵的思想写进诗中，用诗歌创造了一个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用独特的意象体系诠释了自己的心声，成就了一个美丽无比却又遥不可及的虚拟天国。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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