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映照情感
华兹华斯是浪漫主义诗人中情感最有条理,抒情最为拘谨的一位。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重要代表,他首先提出了想象在创作中的重要作用,一反古典主义狭隘的创作规范。然而,他的想象没能达到雪莱、拜伦、济慈等天马行空的程度。如果说雪莱、济慈由于情感过于浓烈,必须要借助诗歌来宣泄表达的话,华兹华斯则是通过诗歌将自己的情感小心翼翼地折射出来。正因为如此,济慈、雪莱诗歌中的意象并不一定来自于现实世界,但绝对是承载情感的重要载体。而华兹华斯诗歌中的意象则大多来源于现实世界,是诗人借助现实映照自身情感追求的一种方式。或者可以这样说,济慈、雪莱是将其情感意象化,而华兹华斯则是将意象情感化。将情感意象化时主观情感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因而情感程度尤其强烈;将意象情感化的过程中,意象成为比情感本身更为重要的因素,因而情感程度相对较弱,显示出比较强烈的目的性和说教色彩。
在《读者,别了》这首诗中,华兹华斯便写道:
“如果想象和真实在这书中和洽;
如果通过这本书,由细心的才艺
调理的简朴自然能到达你心底;
就请把我唯一渴望的爱赏我吧!”[24]
这首诗鲜明地表达了华兹华斯的创作思想。对于诗人来说,想象的确是创作中至关重要的因素,但这并不是说诗歌创作要脱离真实而任想象天马行空,他需要的是想象和真实达到“和洽”,也就是达成完美的融合,这样情感便自然而然地寄托到自然事物之中。这里的“自然”亦非毫无雕琢的本真自然,而是经过细心的才艺“调理”后的自然,即“自然”完全成为映照情感的一种工具。由于这些特点,华兹华斯笔下的意象均条理有致,缺乏济慈敏感而颤动的心灵气质,也缺乏雪莱那种昂扬并横扫一切的空灵气息。可以说,雪莱通过意象唤起情感的目的是掀起狂潮,使人内心澎湃;济慈通过意象唤起情感的目的是心神俱醉,从而进入梦境;而华兹华斯通过意象引发情感的目的是讲道理,让人更加平静。正是由于“调理”的意象的作用,华兹华斯的诗歌体现出强烈的目的性。
在谈到诗的目的时,华兹华斯认为“诗的目的是在真理,不是个别的和局部的真理,而是普遍的和有效的真理”[25]。(这一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沿袭了新古典主义的文艺理论观,依然形而上地设定有普遍的真理存在。)大自然中的山水花鸟既是他寄托自我情怀的载体,更是他目的性思维的外化。在与这些无言的生命的对话中,诗人获得了灵魂的安宁。自然是他“心灵的保姆、向导和护卫”,是他“整个精神世界的核心”[26]。在一首名为《内心的憧憬》的诗中,诗人明确表示,如果不是为了思维和爱,那么他就不会写诗。
“如果思维和爱竟将我们抛弃,
让我们从此与缪斯断然割舍:
思维和爱,我们人生的伴侣——
无论感官接受或者拒绝什么,
内心的天国自会产生和降落
灵感的甘露滋润质朴的心曲。”
诗中思维和爱是作者着重强调的。他认为,他内心的憧憬、他写诗的目的全部在此。华兹华斯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主要代表,充满热情的描绘自然,歌唱自然。他的诗歌因情感的充盈而成为浪漫主义的经典。不过它的诗歌虽有情感在闪光,却总是被强烈的目的性贯穿。他说:“这本集子里的诗每首都有一个目的”[27]。他在成熟时期写的一首《写于伦敦,一八○二年九月》中抒写了自己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从而表达了自己诗歌所要达到的目的。诗中说:
“现在,大自然和书本中的美色
不能使人快乐。劫掠、贪婪、浪费
才是我们景仰和崇拜的偶像;
全完了:简朴生活和高尚思想、
心灵的平和、对做错事的恐惧、
古老而正确目标中的朴素美
以及表达出基本律法的信仰。”
诗人在这首诗中对当时资本主义世界道德伦理的堕落表示忧虑和不满。他在指出这些的同时,也暗示读者他将会为恢复那种天然的、纯真的、朴素的快乐而努力。于是他在描写自然时,时时处处不忘记通过描写点醒世人,自然所要让人们思索并接受的生活观,他的诗由此也丧失了一些浪漫风格,转而成为一种板着面孔的训诫。也就是说,虽然他的许多诗从情感出发,但他从不放任自己的情感,而是把情感控制在传达自己的目的的范围内。也正是由于这种特点,他诗中出现的意象都只是映照了情感,而非对情感的讴歌与崇拜。
这种精心调理的自然意象还承载了一种宗教般的说教功能。众所周知,基督教以强调对“上帝——基督”的信仰为其根本特征。也就是说,基督教设立了一个现世以外的精神世界,并使其成为人的精神依靠。基督教文化的第二个特征是它的救赎性。救赎是基督教产生和发展的根本动力和终极目的。它把彼岸世界描述为终极幸福,要求人们忽略现世的不平及痛苦,遵从它所设立的意志理念为彼岸生活赎德,并使人对此岸的生活不再抱有入世的激情。基督教的另一个特点是它对仁爱精神的重视。它不仅认为上帝之下人人平等,人人都有被救赎的机会,更主张为了得到永恒的福祉,人要充满仁爱。华兹华斯通过自然意象所阐释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与基督教的思想不谋而合:第一,华兹华斯设定自然是与现世对立的精神世界,是人的精神依靠;第二,人可以在自然中找到幸福,并由此从丑恶的现实中得到拯救;第三,人可以在自然中找到仁爱精神。
第二章中探讨过的华兹华斯诗歌中的“鸟”的意象是非常重要的例证。“鸟”作为浪漫主义诗歌中诗人寄托理想与憧憬的重要意象,本是缥缈与神秘的化身,引导诗人的情感与想象力无限延伸。而在华兹华斯的诗中“鸟”却表现得很理性。可见,诗人并不喜欢过于奔放的歌声,即他并不喜欢情感无羁绊地宣泄,而是要将情感按照主观的意思进行传达。华兹华斯眼中的自然万物对他而言不仅是情感的传递中介,是完善思想的重要依托,更是其用来指导世人、说服世人的工具。
在《歌:为漂泊的犹太人而作》中,华兹华斯通过对泉水、云朵、小羚羊、海象、大鸦和鸵鸟等的描写,说明即便是再奔放热烈、再热爱飞跑的事物,最终都是要安静下来,寻找一个幽静之处让身心栖息。在他的名诗《我独自游荡,像一朵孤云》中,诗人同样表达了自然带给人的宗教般的恬静平和之感,诗中这样写道:
“因为有时候,我心绪茫然
或沉思默想地躺在榻上,
这水仙常在我眼前闪现,
把孤寂的我带进了天堂——
这时我的心被欢乐充满,
还随着那水仙起舞翩翩。”[28]
在华兹华斯笔下,大自然被他精神化和理想化了,以至于达到了一个类似宗教天国的境界。丑恶的是现实世界,令人安宁和快乐的是纯洁的大自然。“在这个模式中,只要我们把大自然一词换成‘天国’,不是和基督教看待世界的模式完全一致吗?!”[29]华兹华斯在与大自然无言生命的对话中,获得了灵魂的安宁和心灵的宁静。自然是他“心灵的保姆、向导和护卫”,是他“整个精神世界的核心”,具有同基督教中的上帝几乎相同的功能意义——救赎。整体来看,华兹华斯笔下的自然象征着基督教的理想,象征着永恒的精神家园。自然万物由于承载了这些重要的功能,成为华兹华斯的情感工具。
综上所述,华兹华斯的意象体系充分体现了对情感的映照功能。由于对现实世界的否定与不满,诗人借自然意象创作出一个理想世界供自己栖息。他笔下概念化的自然给人慰藉,并且对于被救赎充满期待,由此便能安于天命,普施博爱。他认为,通过想象能发现大自然的内在生活。然而,如果这种爱不被提升得更崇高的话,那么对大自然的爱将是“可怜的”。因此,自然在他的笔下有了重要的宗教式含义,不但能够梳理他的情感,而且能引导他得到精神救赎。卡夫卡说:“写作是祈祷的一种形式”,“是砸碎我们心中冰海的斧子”。华兹华斯通过诗歌创作所表达的是对灵魂皈依、对精神救赎的焦渴与期盼,并由此完成了与宗教意义相同的祈祷过程。“他全部诗作的主题是:在个人的感受中,表达出对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种种社会丑恶的厌恶情怀。他向往大自然的山川秀丽,在大自然中寻找理想,寻找人性的最后归宿。这一主题几乎贯穿了他一生的创作过程。”[30]华兹华斯因对现实失望而通过诗歌祈祷精神慰藉,加上其日渐保守的思想观念,使他愈来愈认同心灵中的“自然的”宗教,使自然中的意象都未能因情感的充盈而生动,反而因情感的拘谨而显得刻板、单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