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歌的意象特征与本质

1．象征性

诗中的意象唤起的绝不是真实的视觉意象，它描述的自然也绝不是实实在在的真实自然。它是一种诗的真，而不是自然的真。它包含的是一种变了形的现实。这一变了形的现实实际上是一种短暂的时间片断。这一时间片断集中了许多互相矛盾然而又相互交融的强烈的情感意识。华兹华斯《我像一朵孤云漫游》(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中那随风起舞的黄水仙固然是自然界中存在的景象，但是入诗后它所代表的绝不是精准的自然美景，而是诗人因景而生的热爱自然的情感。黄水仙已经脱离了自然的真，凝结成诗人内心生命感悟的代言。它是象征的，描绘的，而绝不是陈述的。

2．概括性

情感是涌动的生命之流，具有流动性、主观性。它不可能自我表达，只能进行艺术抽象，借助外在的形式呈现出来。“在文学中，尤其是在诗歌中，观念附属于意象，也附属于‘更加朴素、更能激发美感、更加热情洋溢’的语言”^[17]。所以说，意象本质上是内在情感的外部显现。它将情感呈现出来供人品味。苏珊·朗格对诗中的意象这样进行描述:

“当现实的事件进入诗的运行轨道之中的时候，便变成了诗的题材或材料，正如现实世界的事物只能是绘画的题材一样。不管它们展现出来的意象是何等逼真，它们仍然是一种纯粹的意象，丝毫不会与现实事物混淆起来。这是一种创造的幻象或表现性的形式，其中包含的每一个成分都是为加强它的符号性表现——对生命、情感和意识的符号性表现——而存在的。”^[18]

这就是说，意象有时候虽是取自现实世界的事物，但它绝不等于现实事物。因为它是纯粹的、抽象的，因而是高度概括的。雪莱的名篇《西风颂》是雪莱远离祖国的悲痛和听到曼彻斯特大屠杀消息的愤怒时，在秋日郊游时偶遇劲风，触动心中久蓄的激情而作。诗人借西风扫落叶来指涉革命力量消灭反动势力，借西风送种子来隐喻革命力量的积蓄和传播。西风不仅无情地破坏黑暗的旧世界，而且催生出新生活的萌芽。每位读者即使没有雪莱那样的经历也会体会到这种情感的强烈与震撼，因为这种情感经由意象的荷载已经被高度概括。

3．发散性

柯尔律治说:“诗的正当而直接的目的在于传播直接的愉快。”^[19]这句话说明了诗对于情感传播的发散性。诗人通过意象把自己的情感之流传达给读者，读者可以通过这一意象领悟作者寄托在意象中的涌动的情感，享受共鸣带来的愉悦。这种基于意象的共鸣传达了人类的普遍情感。然而具体到每位读者，由于其知识背景、社会背景、生活背景的不同，对这种普遍情感的认识与感悟也不会相同。意象这一中介便将情感这一源泉发散开来，成为读者不断品味、不断提高的源头。虽然意象这一载体是凝固的，但是它所激发的理解与共鸣是变化的、发散的。济慈的《夜莺颂》描绘了那纯美的夜莺的歌声，同时又表达出满腔的依恋与哀怨。夜莺这一深入人心、触动情感的意象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然而，读者从夜莺的歌声里有的读出了永恒的美，有的读出了现实的丑，有的读出了诗人的无奈，有的甚至读出了诗人早逝的命运。夜莺这一意象是固定的，它引发的情感与想象却是无尽的。意象正因为具有发散性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力。

换言之，意象本身仅仅是一个工具，一个记号，在领会它的意义时，我们的理解会超出这个记号本身而指向它的内涵。所以意象从表面看，大多是自然界中存在的物体，然而，由于它是情感的荷载物，与实物没有了实质的关联，因此成为抽象之物。它是诗人的造物，已经被诗人从实际的秩序中抽取出来，仅为感知和想象存在。

“情感会在头脑中产生‘形式与形象’，这些‘形式与形象’来自于被诗人感知的自然中存在的各种形式与形象。在头脑中存在的形象与自然中存在的形象形成共鸣，因而生发出情感……负载了情感的意象可以明确传递出某种事实，因为意象不是单薄的，它代表着丰富的情感。我们通过具体的、意味深长的自然事物而感受自然的本质。如果我们能够让形象清晰，那么我们就能够意识到其中的深意，而这种深意是通过我们想象的作用得到领会的。”^[20]

意象是这样一种载体，既是诗人“以心观物”之物，又是读者“以物读心”之物。诗人“以心观物”时投入了情感，而读者“以物读心”时悟到了情感。这两个过程的两端虽都为情感，并且中间的荷载物相同，但是两种情感却并不一定完全相同。图解如下:

情感(1)⇒意象⇒情感(2)

即诗人的情感通过意象这一载体不但得到有效传达，而且能够在读者心中产生更多的情感共鸣。在这个过程中，情感会因社会、历史、个人等因素发生变化与膨大，使得情感通过意象的荷载后变得更加丰美。

总之，意象是诉诸人的知觉的情感的符号，其本质是表现情感、激发情感。“诗的根本的、不可缺少的条件是:它必须是朴素的和诉诸我们天性的要素和基本规律的;它必须是诉诸感官的，并且凭意象在一瞬间引出真理的;它必须是热情奔放的，能够打动我们的情感、唤醒我们的爱慕的。”^[21]意象是为知觉创造的，因而也是专门为知觉而存在的。这种为知觉而存在的事物是一种虚的实体，它浸透着情感的形象，作用于我们的知觉，并通过想象的作用引发我们的情感。正是通过意象这一既有明确形象又有无限蕴意的载体，难以捉摸却又为人熟悉的情感世界最终得以表达。经由意象的荷载，流动的情感不但得以延伸，而且获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