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何为意象

在我国的文献中，《周易》是一部较早提及意象的著作。《系辞下》中有这样的话:“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这就是说，“言”不能完全表达的“意”，可以由“象”来表达。“意”便是诗人的思想情感。作为浪漫主义诗人，情感，即“意”是其主要的创作源泉，而情感之“意”无法被“言”传达，需要借助“象”。从这个意义上说，“象”比“言”具有更丰富的表现力。“意象”作为一个词汇，首先出现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在专论艺术想象和构思的《神思》篇中，刘勰这样说:“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刘勰这里的“意象”，“既是指外物‘象’感召的结果，又绝不是外物本身，绝非与作者本身的主观感情色彩和艺术想象无关的、自在的、独立的外物，而是一个与作者的感情色彩、形象思维密切结合的特定的‘物’”^[11]。在这一点上，刘勰笔下的“意象”与西方对“意象”的解释不谋而合。“意象”一词在英语中为“image”，具有“肖像”、“形象”、“写生”、“意象”等多种含义。这里的“意象”也绝不是单纯的物象，而是通过作者心灵、情感浸染的物象。“物”被感情化了，作者的情感又以物化的形式出现。

简言之，“意”是作者表达的中心，寄托的思想、情感;“象”是具象，具体可感的事物。《周易》所提出的“意”与“象”的关系，也表明了“象”应该有以小见大、以迩见远、乘一总万的特点。

意象，合指作家头脑中所形成的客观形象和主观情趣的有机融合，也指传达于作品中包含着主观思想情趣的具体形象。也就是说，意象是寓有作家主观情思的艺术形象，来自诗人情感、想象、思想、美学趣味等重新处理过的感觉，来自诗人对客观事物进行万取一收的筛选与熔炼。它既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又是诗人审美创造的结晶和情感意念的载体。正如艾青所说:“意象是诗人从感觉向他所采取的材料的拥抱，是诗人使人唤醒感官向题材的迫近。”^[12]任何人都无法把情感原原本本地表现和传递出来。我们所能感悟和想象到的一切要得到表现和传递，必然要通过抽象和概括的方式。语言文字所达到的抽象对于理解情感生活毫无用处，它们不但不能传达诗人对生命和情感的理解，反而会歪曲和模糊它们。因此，传达和理解情感只有借助符号进行。“当创造物这一概念作为不真实的，即虚幻的、却富于想象、甚至能激发美感的概念时，只能起一种符号作用，而不起物理材料的作用。”^[13]由此可见，意象是一种情感符号。它是抽象和概括的结果，同时也成为传达情感的载体。李白在不眠的夜晚思乡情炽，单凭叙述的语言无法传达辗转的情感之流。通过“啊”、“天哪”之类的发泄的方式只会让情感丧失所有魅力。于是床前的月光便成为这种情感的符号，抽象却又传神地传达了诗人的情感。济慈对想象中美好世界的向往与思慕在内心萦绕缠绵，如果不是通过夜莺的歌声，世人何以领悟他的内心生命与情感交织?可见，“适宜的比喻来自于可见的具体事物，有创造力的诗人总是从外部世界找到典型事物来表达情感”^[14]。

一向对于理论概念不以为然的拜伦在其《唐璜》中也表达了这样的认识:

“不管是情人，诗人，骚客，天文家，

牧童，村夫，或任何能望月的人，

都能观月而神往，我们从这里

就会得到伟大的情思……”^[15]

主张诗由情生的拜伦表达出意象本身的普遍理解性和广泛运用性。意象不但是情感的中介，更是人人可领悟的对象，是一种情感的符号。“艺术有能力赋予事物以理想的象征，使事物能够传达英雄精神，并将本能感受转化为‘更高’的表达形式。”^[16]意象便是集合了现实事物与理想精神的物体，这种物体由于负载了艺术家的情感而上升为艺术家表达情感的载体或符号。这种符号为人类情感赋予了具体形象，从而实现了诗人对其内在情感、内在生命的表达与交流。这种功能正如语言是表达思想的符号一样。然而由于语言的推理特征、逻辑特征，使语言可以很好地传达明确、固定的含义，而对于表现情感或内在生命，则要借助于与推理能力无关的另一类非静态的、非机械的符号。意象则因其内涵广泛性、联想丰富性、意义交叉性等成为表达情感的最佳符号之一。正是因为意象给内部情感赋予了形式，从而使我们得以把握到生命的运动和情感的起伏，直接感受到人类的内在生命。

总之，意象的最基本功能在于将难以言说的情感呈现出来供人们观照、认识和理解。它表现着诗人的情感想象，表现着诗人对于“内在生命”的理解。流动的、个体的、直接的情感经过意象的整理与呈现不但会使读者领会诗人的情感世界，而且还会超越个人的范围，通过意象这一艺术符号表现人类的情感概念。意象的前提不是推理，因而它是不能被明确地加以规定和界说的。它是对情感的描绘，而不是界定。它反映着难于言表而无法确认的情感之流。正如月光引起游人的思乡之情，孤帆勾起离人的凄凉之感，没有哪个人没有因物感怀的经历。而这些引起人类共同情感的物则成为潜在的意象群，当它出现在诗人笔下时，它不但是诗人情感的传达，更是引起读者情感共鸣的重要因素。对于一种符号，只有当我们想象出其表现的概念时，我们才算理解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