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自我删除的三种形态
浪漫主义对情感的崇拜和对自我的高度关注使浪漫主义情感在一定程度等同于极端自由主义,它以注重个体价值、张扬个人尊严、完成自我解放为目标,这一目标在表面上对人的价值、群体以及自我实现都表现出积极而强烈的关注,然而当这一价值关系要进一步对它所根植的特定的社会经济结构进行批判时,它就在这一不安全的边界上戛然而止了。正如麦克盖恩所说,“浪漫主义是对思想意识的历史逃避。”[201]浪漫主义情感对于个人价值的追求最终演绎为一个道德窘境。因为浪漫主义者们的情感自由和自我解放似乎只有在纯粹的情感领域才能实现,这种追求无法回归现实世界,一旦它真的要回归,要么立刻变得无能为力,要么就会转化为自由的对立面,成为现实道德败落的又一例证。
“浪漫主义的主题都是关于裂痕的,这样说毫不夸张。不过同时,浪漫主义又是对渴望包围这个裂痕的自我的呈现——为包围这种裂痕,自我承受了千辛万苦。可以说,浪漫主义者一方面渴望包围裂痕,一方面又否认裂痕的存在。我们探讨的诗作中充满了这种既想包围又表示否认的情绪。可是,如何拥抱你否认的事物,如果否认遥远的家庭成员的存在,又如何能够建构新的‘家庭’ ?”[202]
这正是浪漫主义的致命悖论。浪漫主义诗人不满于现实,觉察到了“裂痕”的无处不在,便竭力包围这种裂痕,渴望达成完美。然而在这种努力的过程中,浪漫主义者却又远离了裂痕,单纯地沉浸在想象的世界中天马行空,失去了修补裂痕的能力。“写作通常被描述为极度孤独的职业,这一点在浪漫主义诗人那里格外明显。”[203]深刻的孤独恰恰印证了浪漫主义者远离现实的事实。拜伦与雪莱的生活经历无不活生生地说明了他们的情感理想与现实的遥远。拜伦崇尚个人自由,为了个人自由而不惜摈弃一切社会道德规范,在实际生活中,他却被永远赶出了英国,因为他的道德实践与情感理性是现实社会的摧毁者,而决不会实现他心中所梦想的自我解放。雪莱则为心中的正义与公正倾尽了一生,不但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最终只有以“赴死”来求自我解脱。甚至柯尔律治在面对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时,也曾反复思考自杀的问题。“罪恶与失望的感觉使他几次思考自杀的问题,不过他相信,正如《自杀辩》中所表达的一样,自杀又应被视作对人所拥有的生命的亵渎。然而在他去世的前两年,他的日记却记下了他反复思考自杀到底是不是一种摆脱痛苦的内心挣扎。”[204]
浪漫主义者们的死亡也因其不着边际的浪漫追求而显得不真实。雪莱的溺水就常被描述成这样一种超现实的画面:狂风巨浪摧折了雪莱少女般的轻柔身影,之后在荒凉的海滩上浪漫主义的另一位代表拜伦及浪漫主义的支持者李·亨特点起火堆为雪莱送行。之后的画面则越发令人困惑:当雪莱的肉体被火葬后,却剩下一颗巨大的、烈火都无法烧毁的心脏。这颗无法被烧毁的巨大心脏恰恰说明了浪漫主义者执著地将神话引入现实,而非客观地面对现实的空幻特点。在他生前,雪莱曾认真地把济慈称为“阿童尼”,而且称自己为精灵“爱弥尔”,并在后世的解读中被演绎得越发美丽轻灵,超越凡俗。济慈则把自己的墓志铭定为“名字写在水上的人”,明显透出空灵的气息,表达出诗人志在脱离凡俗的愿望。“在浪漫主义的灵感背后,的确是不断增长的、包裹着美丽言辞的内心世界。在那里有着对现实的深深怀疑。”[205]
浪漫主义者过度强调个性自由和情感自由,因此,“只要存在共同价值,就不可能说一切必须由我来创造。假如发现任何先定之物,我就一定要打碎它;为了使我的自由想象天马行空,发现任何结构之物,我就必须摧毁它。”[206]这种对现实制度和现实规范的歇斯底里的破坏,使得浪漫主义有种法西斯的味道。这样做的结果是,浪漫主义成为疯狂的摧毁者,而这种摧毁意识一旦落实到现实世界,必然会受到现实秩序的指责与摈弃,浪漫主义者因而越发遁守于精神世界,遁迹于离现实遥不可及的地方,自顾自地想象,自顾自地疯狂,最后自顾自地消亡。“因为无法躲到更远的地方(湖畔派曾计划移民美洲建立一个大同的社会,但计划流产;拜伦、雪莱躲到意大利去了,但英国的现实并没有被海洋隔开在另一边……),浪漫主义诗人创造了一个替代物性的世界。”[207]在这种替代性的建构中,浪漫主义诗人把现实丢弃了。可以这样说,浪漫主义者们企图把一种美学模式强加于现实生活,企图使现实的一切遵循艺术的规律,将现实艺术化、情感化、自由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浪漫主义与现实的隔绝成就了浪漫主义的丰富多彩,同时也决定了浪漫主义必然是一次命运短暂的精神运动。戴维·朋特说,浪漫主义可以被解释为“回声和毁灭”:“正是回声带来了毁灭,反之亦然。空荡荡的风景中有太多的回响,最终毁掉了由传统而来的确定性。”[208]浪漫主义的诗歌正是生发于“空荡荡的风景中”,即完全由其情感观照的“现实”中,浪漫主义创作的“回声”特性注定了其“毁灭”的命运,即因为无法与现实接轨而最终消散。
丢弃了现实的浪漫主义诗人或者埋葬心灵,成就精神死亡,如华兹华斯不问世事的隐居湖畔,柯尔律治隐遁在鸦片的迷幻世界之中;或者以激进的方式一心求死,如拜伦与雪莱的英年早逝。如果深入探究雪莱与拜伦的理想生活与情感追求,可以发现他们的死亡其实都包含“自杀”的因素,都表现了一种自我删除的决心与勇气。拜伦和雪莱的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必然,当他们自己认识到自己的情感理想永远无法实现而又无法面对一生追求的理想的破灭时,只有让死亡成为最后的祭奠。然而他们内在气质不同,因此他们的死亡同时又体现了二者截然不同的情感世界与情感信仰。
雪莱严谨、一丝不苟;拜伦狂放、变幻莫测。雪莱的意志是一股纯洁而强劲的力量;拜伦的意志却飘忽不定,任意随着他和他的情妇们的意愿而转移。雪莱渴望与女性的心灵交流,因此他尊重女性;拜伦追求与女性的激情过程,因此他虽然离不开女性却又对女性恶语相加。雪莱一心一意地遵循自己的道德;拜伦则心无旁骛地抗拒道德。雪莱谦逊,拜伦桀骜。拜伦是叛逆的撒旦,而雪莱是反抗的普罗米修斯,拜伦的叛逆为自己,雪莱的反抗为他人。拜伦是放荡不羁的唐璜,雪莱是纯洁坚贞的阿童尼。雪莱因天真无邪做“错”事。拜伦是有意识地做“错”事以使自己成为焦点。雪莱的愤世嫉俗、甚至移情别恋都是出于单纯的信仰;拜伦的玩世不恭则是出于狂热地报复与绝望。
雪莱在确定理想并为之奋斗时并未想到过死亡,即使他一再面临痛苦与不公,希望以死明志时,依然凭借心中最高贵的情感追求而写下了著名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雪莱希望能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即使承受世间至痛也不放弃理想与追求。雪莱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承受苦难的准备,只是雪莱这种纯粹的情感理想太过虚幻,因此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得到理解,因此雪莱的失望与日俱增。雪莱最后能够平静地等待死亡,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理想无论如何不可能付诸现实而绝望后,选择死亡是守护理想纯洁性的最后出路。雪莱是高贵的,至死都没有背离自己用生命坚守的高贵,因此雪莱是真正的“巨人”,是再世的普罗米修斯——抱着热忱的信念为解放人类而来,却发现自己的热忱与信念无法和现实世界相融,雪莱又拒绝改变或者放弃自己的信念,最终守护着自己的纯洁信念静静离开。拜伦却与普罗米修斯无缘,他原本不是为了高尚的信念而来。拜伦就是唐璜,为了满足自我情感的发泄、自我热情的释放而生。面对冷漠虚伪的现实世界,拜伦也拒绝妥协,但是他不把热情投入在改变现实、建立美好王国的努力中,而是把热情投射在放大的孤独自我中。他不愿做普罗米修斯那样背负责任、承受苦难的“巨人”,而是钟情于放任自我、享受激情的唐璜。拜伦的死是激情的最后释放,是完成放纵生活的最后努力。可以说,雪莱是为理想而死,拜伦是为炫耀而死。雪莱的死是面对理想做出的最响亮呼喊,拜伦的死是狂热暴虐的情感的最后迸发。
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死都是浪漫主义情感与现实世界的脱离使然,是浪漫主义者最后发现毕生的追求是一场虚幻后的痛苦收场。也就是说,不论是雪莱的纯粹理想,还是拜伦的热情生命,都是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因而根本无法在现实中立足,最后都必然走向终结自己的命运的下场。而这也是浪漫主义最根本的弱势所在:不管浪漫主义作品的色彩多么绚丽,不管浪漫主义者们的呐喊多么高亢,最终都因为与现实的脱离而无法着陆,只能幻化为一种美丽的影子,或者,借用雪莱最常用的一个词,一个美丽的“精灵”。正如萨特所说:“在你把你的情感投射到纸面时,你只不过在设法使这种感情作无力的延伸而已。”[209]
可以说,浪漫主义者希望通过情感的张扬达到挽救灵魂的目的,而实际上以情感为核心的二元对立哲学是一种自我删除的主义:倘若它突破自己的情感层面的界限,就会摧毁整个社会,同时也会摧毁自身存在的基础,摧毁自身的制高点,最终埋葬自己。因此,浪漫主义诗人在经过热烈的情感释放后,最终或是选择避开现世,遁入不问世事、隐居自乐的封闭世界中,或者如蜡烛般燃尽热情后英年早逝,或者在狂热情感的推动下向死亡发出召唤。也就是说,当情感作用于内心时,它的力量无比强大,当情感直面世界时,它却只能采取自我删除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