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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情感论
1.4.2 第二节 自我解放的三种表达

第二节 自我解放的三种表达

朗吉努斯认为,人的心中埋藏着向往崇高的热情,“所以,对于人类的观照和思想所及的范围,整个宇宙也不够宽广,我们的思想往往超过周围的界线。”[32]于是,人们凭借想象的翅膀,飞入理想的天国。在浪漫主义写作中,作品的背景往往是虚幻的,诗人可以在虚幻的世界里尽情放纵情感,舒展自己狂放不羁的奇思妙想。其实,“在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人们便已经将想象力视作展现魅力的方式,或是疗伤的手段,或者诗歌的工具”[33],浪漫主义者表现得更为强烈。他们太过沉溺于想象中的虚幻世界,似乎在那个世界里享受着终极的自由,而在世人看来,他们的疏狂奔放却使他们成为叛逆者,成为为了所谓的更好的世界而摈弃现世、弃绝俗物的不合时事之人。“‘浪漫’作品就像廉价的情节剧一样,全神贯注于弗洛伊德所谓的白日梦中——也就是说,希望可以摆脱所有束缚恣意飞扬——而同时却给予这些希望以类别与属性的名称,从而将这种希望加以束缚。”[34]正因为如此,浪漫主义者们一般都有当时的社会诟病,这种诟病却进一步促使他们更加放开手脚地投入到想象世界的幸福、彼岸世界的自由中,并把那种自由视为生命,把对世俗的叛逆看成最骄傲的举动。

英国浪漫主义者抒发情感、放飞想象手段的是诗歌。我们知道,诗歌不是语言符号的机械排列,也不仅仅负载线性文本的信息与认知功能,它是“一种特别的情感状况”[35],它负载的是人类的感情,体现出人类心灵深处所追求的永恒之美,以及对人类理想最真挚的渴望。自然主义的艺术不含有未来的可能性,是一种遭到阉割的艺术,只是时代之子,绝不可能成为时代之母。真正能唤醒现在、预见未来的是艺术的心灵或精神。“诗歌并没有被看成是一个美学意义上的组合体,而是被附带着写出来的一种空想,宛如人们的心灵状况。”[36]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如拜伦、雪莱、济慈等,希望在纯粹情感幻想的领域内建构起一个完美的世界来替换令他们痛苦的艰难现实。“‘浪漫的’人物在生活中发泄他神经过敏的忧郁情绪;他灰心丧气,与社会隔绝;他在艺术中营造一个替代性的世界。”[37]坎贝尔夫人把耶稣描述为“伟大的浪漫主义者”,甚至比雪莱还要伟大,因为他证实了浪漫主义的实质就是“人身上的基督信仰”[38],即指导人类获得心灵解放的力量。究其根本,诗歌有着比表现抒情更高的任务,那就是:

“诗不仅使心灵从情感中解放出来,而且成就在情感本身里获得解放。情感的盲目驱遣在意识里形成混沌一团,幽暗无光,心灵不可能自拔出来,达到对事物进行观照和表达。诗固然可以把心灵从这种幽禁中解放出来,因为诗使心灵这个主体又成为它自己的对象(以心观心),但是诗却不仅是从主体和内容的一团混沌中把内容拆开抛开,而且把内容转化为一种清洗过的脱净一切偶然因素的对象,在这种对象中获得解放的内心就回到它本身而处于自由独立、心满意足的自觉状态。另一方面这种对象化也就应止于此,不再前进到主体的心意和情欲导致实践的活动和行动,即不使主体性格表现于实际事迹。因为内心世界的最切近的现实毕竟是内心生活本身,所以主体从本身中走出的意思只是说心灵从既不能自觉又不能自我表现的混沌状态中解放出来,变成能认识和表现自己的自觉状态。”[39]

而诗歌这种赋予人情感解放的力量的特点在浪漫主义文学里得到了最为张扬,甚至是最为疯狂的表达。每个浪漫主义诗人都在以其全部的生命力量寻求灵魂的解放。

“18世纪90年代,对于英国来说不过是短短十年光阴,对于欧洲思想的历史发展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时光……然而这段时光的意义却重要得多,它包含了西方思想的发展,对于西方现代世界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许多我们现在认为理所应当的基本自由,都根源于当时法国和美国的革命,同时,英国零散力量的推进也有一定的促进作用。”[40]

显而易见,在法国、美国进行的政治革命对达成自由起到了最基础、最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这种最直接的暴力革命使自由的观念深入人心。英国浪漫主义所倡导的自由在这场争取自由的斗争中所起的作用则是零散的、外围的,或者说是精神上的。然而从另一方面说,法国、美国所进行的政治革命在空间的延展与时间的延续方面则必然是有限的,因为血腥的暴力不可能长时间进行,而英国浪漫主义气质所倡导的精神革命却是无限的,它可以越过现实而达成永恒的追求。或者说,当革命精神被艺术拥抱时,这种革命一则因蒙上了想象与审美色彩而对现实失去了直接意义,二则因为其想象与审美色彩而实现了精神世界的永恒与无所不能。“浪漫主义恰与自由主义的思想一起出现,而且,根据拉库·拉巴特和南希在《绝对自由》中提出的观点,浪漫主义与‘文学’作为特权知识形式的出现恰成巧合。”[41]这就是说,在浪漫主义运动中,文学与自由结合在一起,文学因此成为人类追求自由的重要手段,而通过文学方式追求自由,其运行模式与政治解放等方式会产生根本的不同。

“在复杂的高级社会里,个人在行动领域中有所作为的余地似乎在日益缩减,只有在思想中他仍然自由自在。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最得大众欢心的那些作家每每创作更单纯、更多彩的想象世界,并由一些无往不胜的超人英雄主宰。”[42]比如拜伦笔下的恰尔德·哈罗德、海盗、该隐、曼弗雷德之类的人物,都是阴郁的流亡者和不受任何规则束缚的叛逆者,他们几乎都背负着该隐那样的疯狂、邪恶的印记。雪莱笔下有反叛天庭而毫不悔过、精神的力量超越一切的普罗米修斯,他成为政治理想的典型。济慈则把恩狄弥翁、伊萨培拉引为意气相投的同类,似乎通过神话故事的塑造可以使自己在情感上摆脱现实,找到永恒与美。“浪漫主义作家们所塑造的这一个个具有超越常人情感和能力的人物,其根本目的在于作家要用他来表达自己所感知到的整个人类应有的理想。所以,他们笔下的人物,并非是现实中具体人物的化身,而是作者自己的一种苦闷、一种欲念、一种向往、一种理想等情绪的喻借体、替代物。”[43]可见,通过创作这一系列形象,浪漫主义的根本目的在于通过这些人物传达自己对理想世界的认识,从而得以建构极具个性化的情感理想,并通过这种理想追求反叛现实。这种反叛因其以无限广阔的心灵世界为基础,并不会触动真正的现实,因此极为狂暴。“浪漫主义的反叛姿态更肆无忌惮、无所不及,个人弃绝的不仅是他自己的社会,而且是在社会中生存的原则本身——这意味着浪漫主义和浪漫主义之后的艺术家常常拒斥一切政治活动,认定它们外在于自我、过于务实而庸俗。”[44]因此浪漫主义者们普遍不把目光放在现实世界,而是游离于现实之外,浪漫主义所崇尚的自由是指“从外部的力量得以解脱”[45],把心灵的世界、情感的世界当成最本真的世界加以描绘和歌颂。“浪漫的游离”描述了某种变化无常、游移不定的理想,是一种归纳和抽象[46]。这种理想的根基是流淌不息的情感世界。浪漫主义者们通过把情感世界放大,并竖立为唯一可依靠的力量,最终建成了情感领域中最为宏大的自由王国。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物质的羁绊,没有凡俗事物的制约,心灵因而得到了完全而纯粹的自由。正如哈兹里特所说“没有什么比人的希望更崇高,没有什么比人的心灵更深邃”[47]

意大利符号学家、小说家艾柯(Umberto Eco)把因不同的观点、愿望、梦想或预料而具有特性(素质或行为)的个人之总和定义为“可能的世界”[48]。这个“可能的世界”其实就是浪漫主义诗人的情感世界、想象世界,是理想中的自由王国。尽管从长远看,人类有可能创造出一个更公正、更美好的世界,而对于生活在当下的人来说,却无法直面痛苦的人生,无法直面没有任何信仰慰藉的死亡。浪漫主义诗人却指明了一条自我解放的途径,即通过想象的力量及情感的作用使心灵得到解放,享受到自由,做到在现实中根本无法实现之事。比如在雪莱和拜伦早期的作品里,“两人都倾向于写积极行动的主人公在幻想的层面上建功立业”。[49]其实寻求情感领域的自我解放是所有浪漫主义诗人的共同目的与创作根源。

“无论是消极的浪漫主义也好,还是积极的浪漫主义也好,由于他们对人被物化现象的认识在此时还只是停留在感性阶段,因此,这就必然决定着要采用主观体验式的叫喊,或来发泄他们的恐惧和不安,或来表现他们的愤懑和抗争,目的均是幻想用一个十分美妙的理想世界来给在现实中受到挤压的人提供逃避的场所。……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是以幻想性、抒情性见长来抒发他们对理想世界的热烈追求和表达人内心渴望的。他们往往用热情奔放的语言、瑰丽的想象、夸张的手法来使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与现实中的丑恶相对立。”[50]

如果说浪漫主义之前的文学创作所建构的虚拟世界是因不同的观点愿望而形成的话,那么浪漫主义时期的诗人则用梦想建立了一个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因为由梦想构成因而异常绚丽,使心灵得以摆脱现世享受自由,浪漫主义者的灵魂因此可以在梦想的虚拟王国里得到解放。这些人物在想象的世界中是无所不能、绝对自由的。最终浪漫主义者觉得这个情感王国才是真正能得到幸福的地方,因而更加远离现实,甚至天真地希望所有人都能够沉浸到那个世界。

浪漫主义诗人虽然都通过释放情感、回归情感而达到心灵的自我解放,然而却因为自我解放的途径不同最终造成了不同的命运。华兹华斯能够固执而虚伪地通过自然回到童年的单纯与天真,因此能够自欺欺人地接受宁静的生活安居在湖畔;拜伦通过情感最热烈的勃发而使心灵享受狂热的自由,并最终被这种狂热吞噬;雪莱则由于对尽善尽美的自由的偏激热爱而导致自己一生无法与凡俗接轨,因此一生执著而又落寞;济慈蹲守在诗歌的王国中抵抗现实生活的苦难,因此能够在无所不在的痛苦与晦暗中始终歌唱。而柯尔律治没有华兹华斯的造作,没有拜伦的激情,没有雪莱的信念,更没有济慈的执著,他是浪漫主义诗人中最懒散的一个,只想在梦幻中逃避,或者无望地追求宗教信徒式的温和与悲悯,因此不难理解柯尔律治最后沉溺于鸦片,彻底让时光消磨于无由的梦幻与无用的教化。

总之,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由于生命体验不同、情感程度不同、自由期望不同,形成了三种主要的自我解放的表达形式:或者钟情自然,希望在自然中回归心灵的宁静;或者追思远古,将远古时代描绘成黄金盛世,在品味遥远中找到心灵的皈依;或者以仰望神圣的方式达成对心灵解放的追求,使精神在自我建构的理想王国中得以自由飞翔。虽然自我解放的表达形式有所不同,但其核心都是情感与想象的力量。可以说,浪漫主义诗歌是诗人摆脱社会与传统束缚,用最张扬的情感之声表达理想、获得情感解放的最辉煌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