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对社会现实的情感抵制
雪莱不同于济慈为现实的艰难困苦所累,不愁衣食的雪莱所评判的是社会现实,思考的是社会正义与社会理想。然而,雪莱的认识同样是以情感为核心的,即雪莱眼中的社会现实是情感投射下的现实,理想也是情感投射下的理想,因此其对社会的认识与抵制便都蒙上了美丽虚幻的光环。
雪莱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从未用现实的眼光看待过他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从少年时代起,雪莱就为将来能保护被压迫的人做准备。早在伊顿公学时,雪莱就因其敏感、倔强被称为“疯子雪莱”。他只要稍微受到压制,便会勃然大怒,进而不屈不挠地反抗。然而面对学长的欺压打骂,他不还手,只是大声尖叫;面对学校扭曲人性的教育方式,他从没有想过具体的、可实施的对抗方案,只是把眼光轻易而单纯地放在未来的理想世界。少年的他就最爱读葛德文的《政治正义论》,正义的种子深深扎根在雪莱心中。雪莱发下这样的誓言:“我发誓,必将尽我一切可能,做到理智、公正、自由。我发誓,绝不与自私自利、有权有势之辈同流合污,甚至也绝不以沉默来与他们变相地同流合污。我发誓,要把我的一生献给美……”[25]现实生活中的不公与屈辱激起的是雪莱对理想世界的渴望,现实生活中的人越丑恶可鄙,雪莱就越希望把自己竖成一个理想人格的标本。雪莱单纯地执著于理想,并且准备为了他自己真心认同的理想放弃健康、财富、受人拥戴、权力等一切人所欲求的东西,放弃他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属于外部因素的东西。也就是说,雪莱从一开始就把努力的方向划定在自我的心灵领域,而放弃了自己无能为力的现实,即“外部因素”。这种放弃注定了雪莱理想追求的最终结局。
理想与现实脱节的事实也注定雪莱只能把未来放在诗歌中。他用诗歌创造了一个他心目中的理想天国,这个天国无比幸福美丽,却又是遥不可及。正如雪莱所说,诗“能在我们的人生中替我们创造另一种人生。它使我们成为另一世界的居民,同那世界比较起来,我们的现实世界就显得是一团混乱。”[26]雪莱凭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对美的渴望、对真理的追求,热烈地呼唤心中的天堂。他的热情之高,使他从来没有把目光放到俗世,使他的诗歌、他的思想始终保持一种无可挑剔的纯净。正因为这种纯净,也注定了他对现实世界的脱离。雪莱夫人认为:“雪莱具有一种精神品质,凭着我的经验来看,可以说是人类最最难得的一种品质:那便是他的‘不谙世故’。”[27]他似乎从没在现世生活,也不理解现实的肮脏,一味地执著于自己的纯净理想。
然而雪莱毕竟不是神,而是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当他的一切信念与理想都与现实脱节时,遭遇的必然是一次次失望与幻灭。他曾奉为行动标尺、时代灵魂的葛德文最终证明也是一个可怜的旧奴隶制度的产物。他在不断地向雪莱索要金钱的同时,又不断谴责他的“罪恶的堕落”。他在雪莱遇到困难时卑鄙地拒绝援助,在雪莱生活如意时又不顾廉耻地要求恢复关系。雪莱的第一个妻子哈丽特因沉溺于俗世享受而与雪莱的理想产生分歧,最终导致二人感情破裂。雪莱的正直单纯使他不能在破裂的感情中伪装,因此与哈丽特分手。虽然雪莱按照自己的道德原则在财物上帮助哈丽特,但哈丽特仍用最后的死亡让雪莱名誉受辱。雪莱一心一意地按自己的理想人格行事,在现实中却一步步成为众人讨伐的对象。
1821年,即雪莱遇难前一年,雪莱曾在意大利结识了一位名叫艾米莉亚的姑娘。这位姑娘姿容绝世,口才出众,雪莱深深被她迷恋,把她看作自己幻想中一个外貌与心灵完美结合的“美的化身”,并为其赋诗一首——《给艾米莉亚·维维亚尼》。艾米莉亚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并不具备美好的品德和善良的心灵,雪莱却一心把她看作最美好的造物,引为理想中最完美的人物。这种一厢情愿的天真做法正如雪莱一直以来单纯地看待他人、看待世界、看待理想的态度一样,雪莱的理想其实只存在于他的情感层面,是他热烈情感外化的幻象,只能依据情感而生,根本不能触及现实的地面。一旦触及了现实,这种理想立刻化为泡影,消失殆尽。换言之,雪莱希望在俗世中寻求到美好是根本不可能的,这种美好只存在于火热情感的虚拟世界里。正如雪莱心中的女神艾米莉亚实际上最终不仅屈从于一桩包办婚姻,而且还向雪莱索要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雪莱自己承认道:“我的过错就在于欲在一堆尘俗的行尸走肉里寻求一个也许会永存不朽的形象。”[28]诗人看待世界一贯的天真单纯使他建构的理想天国一再坍塌破灭,固执的雪莱在内心深处必定为理想一再的幻灭而不安失望。
雪莱就这样一再经历现实的打击,最后当他的幼子也夭折时,雪莱体会到了人间至痛,以至于感觉自己是不祥之人,使身边的亲人纷纷遭难。随着年龄的增长、阅事的成熟,雪莱不可能不感觉到某种挣扎,心灵的深处必然有种悲凉之感。以雪莱的刚烈与纯真,他既不会否定自己从前的理想信念,也不会与现实握手言和——否定自己的理想就是否定自己的生命;同时他又感觉继续坚持理想会使他更加伤痕累累——雪莱自己本不畏惧伤害,但是让伤害祸及他人却又是与雪莱的理想相违背的。雪莱的一位追随者特里劳尼说:“……他生活在他的梦幻中。但是,在现实生活里,他无法使他的思想在社会上占主导地位,他的作品无人问津,不能畅销,他的家庭生活又不美满。您以为他并不因此而痛苦吗?对他来说,死亡想必就像是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一样。”[29]
在政治生活方面,雪莱曾充满激情地为了爱尔兰人民的解放写了《告爱尔兰人民书》,他坚持一切政治都应以善良为本,劝告爱尔兰人民为了抵抗英国的暴政,为了从英国人的桎梏下获得解放,首先应该自己解放自己,成为戒酒、公正和慈善的人。这是通篇充满哲理、仁爱、人道主义和各种忠告的政治文章,然而究其根本只不过是雪莱本人一个类似空中楼阁的幻境。面对残酷的政治斗争,雪莱建构起无比虚无缥缈的幻境——在这个幻境中爱尔兰化身为一个美丽又高傲的女性,而雪莱自己则化身为勇敢的“骑士”和义无反顾的革命者,随时准备为了美丽的姑娘承受折磨与苦难。这种美好却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可能真正在政治斗争中起到作用,因而雪莱的梦最终注定是要破灭的。他认为自己勇敢无私地承受的那些苦难与误解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武器。连雪莱倾心相助、愿意为之牺牲的爱尔兰人最后都把雪莱看作一个荒唐人。“对一个爱尔兰人来说,如果有一个比任何英国人更为可笑的人物存在的话,那就是这个热爱爱尔兰的青年。”[30]雪莱的政治理想本质上就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自然是要破灭的。这倒恰如雪莱工作之余的一个特殊爱好:吹肥皂泡。他喜欢吹出一团团五颜六色、闪烁斑斓的肥皂泡,然后看着它们变幻、破碎、消失。雪莱似乎潜意识中意识到自己理想与追求的脆弱与无助。
朱光潜认为:“个人与社会的对立往往使浪漫派作家们在幻想里讨生活,所以这时期的作品比起其他时代,都较富于主观幻想性。”[31]雪莱所有作品几乎都体现了这种主观幻想性,即以极其浓烈的个人情感进行描述,对美丽天国进行缤纷绚烂的幻想。然而如果尝试将雪莱笔下的情感王国进行具体描述的话,人们会发现他的诗歌除却热烈的情感与壮观的幻想之外别无他物。他歌唱西风的诗行至今回响,但没有哪个政治家能够真的运用雪莱的力量,实现美好天国的建构。
浪漫主义者们普遍以个人的强烈情感为出发点认识世界。当拜伦一怒之下离开英国,将整个英国视为敌人并拒绝与其和解时,我们无法把拜伦的抵抗归结为现实态度。正如雪莱对现实的态度,拜伦对英国的抵制完全是情感的——以情感为起点,以情感为终点,以情感为核心。然而浪漫主义者面对情感投射下的现实与社会,绝不只是停留在批判与逃避的程度上,而是致力于运用自己的情感力量,实现自我心灵的最终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