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情感现实的表现形式
纵观整个世界史,不难发现,不论是王朝的更迭,还是技术的革新、物质的发展、理论的创建、文艺的兴荣,一切都在为着一个目标而努力——人类的终极幸福。而追求幸福之渴望的源起则是对现实世界的不满,并因为对现实不满的程度不同、视角不同而衍生出不同的对幸福的释义方式,从而建构追求幸福的不同途径。古希腊神话普遍传达出那个时期人们像儿童一样的天性与真诚,他们毫不隐讳地追求着不违背本性的幸福生活。随着社会的发展,物质生活的不断丰富,人口的增加,社会阶层的分化,为了追求个体的幸福而置国家集体社会的利益于不顾则显得不合时宜。这时候整个社会,尤其是社会的统治者们更需要一种精神控制使社会保持文明与克制,于是神学应运而生。宗教的传播与它的深入人心使人在精神上有了可依托的对象,此岸的隐忍与克制因为彼岸的承诺而变得温柔与幸福。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明白无误地向我们传达了这样的信息——隐忍才快乐,禁欲才幸福。
然而物极必反,过度强调压抑本性终会导致它更强烈的张扬。文艺复兴就以“以人为本”的思想为主导登上了历史舞台。文艺复兴运动尽管延续了近二百年,并前所未有地歌颂了人的力量和人的价值,但是由于它一开始就带有冲动与大胆的烙印,只是猛地推开了人性的大门,却不知道如何去规范,这就导致了后来理性主义的抬头。而这次理性主义的抬头与中世纪的理性主义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中世纪的理性是蒙昧的理性,那时候人类还未对自然界有太多的重要发现。而17世纪和18世纪由于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使人们对于理性的能动作用、理性的指导作用认识得更深刻。所以这时控制人思想的不是以上帝为代表的神,而是以科学推理为根本的对人的认识力量的崇拜。由于这种崇拜,更由于当时的技术发展,使人们认为理性便是通往终极幸福的钥匙,而对情感、个性、直觉和想象大加抑制。这种压制逐渐走向极端,为以情感、个性和想象为基本原则的浪漫主义铺平了道路。因为当人类发现理性不能像期望的那样给人带来慰藉与幸福后,便会再次寻找其他的方向。几乎可以这样认为,人类整个历史就是寻找终极幸福的历史,文学史则是对这种追求的深情讴歌。
浪漫主义以抵制启蒙主义的独尊理性的思想为出发点,开始其独特的追求幸福的旅程,这种追求的根源在于浪漫主义者对现实世界的诸多不满。“1750年后西方各国艺术最显著的共同之点就是拒绝认可现存的社会世界”[1],这种对现存世界的拒绝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如上所述,情感是浪漫主义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核心,即情感是浪漫主义者透视现实、建构理想的始基。由于情感的巨大作用,浪漫主义者看待现实的态度体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色,浪漫主义者笔下的现实完全是经过个人情感浸润的情感现实,而非启蒙主义者所思辨的现实,更非日后的现实主义者所致力于忠实反映的现实。正如艾布拉姆斯在其《镜与灯》中所阐释的,浪漫主义者绝非模仿现实,而是用自己的心灵之眼透视现实。“法国文学批评家们有时把浪漫主义叫作‘抒情主义’。由于主观性强,在题材方面,内心生活的描述往往超过客观世界的反映。”[2]浪漫主义者这种用内心解读现实的特性,使得浪漫主义者们所体现出的个体与社会的冲突往往更加激烈,并且由于心灵具有强烈的个体差异,因此浪漫主义者笔下的情感现实具有鲜明的个性。从另一方面看,所有人的内心深处都会有一个情感化的现实及情感化的理想,只是普通人没有狂热到将这种情感现实转化为对客观现实进行鞭挞的依据,也未将个体心目中的情感理想视为放之四海皆准的追求目标,并倾尽心血为其实现而奋斗。浪漫主义者从某种程度上讲将其情感极端化了。
本质上讲,生活在现实的种种束缚中,受到现实世界种种制约的人,创作文学作品和热爱文学作品的根本原因绝不在于文学作品是如何忠实地描述了自然。人们对文学作品的真正期待是文学作品如何能够走出现实的羁绊,把人带入绚丽多彩的理想世界,使人的心灵能够摆脱现实的困扰,享受现实世界中无法企及的幸福。因此,浪漫色彩是从古至今多数作家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共同特色。从古希腊的荷马到后现代作家,从《奥德赛》中奥德塞的浪漫征途到《等待戈多》中对希望的渴盼,无不表现出文学作品中根深蒂固的浪漫情怀。整个文学史的追求正如斯宾诺沙所说,他一生都在追求“人生圆满境界”。他说:“我要探究究竟有没有一种东西,一经发现和获得之后,我就可以永远享有连续的无上的快乐。”[3]只不过应时而生的作为流派运动的浪漫主义将情感追求扩大化了,将情感推崇为一切行为的根源——用情感化的眼睛解读现实,用情感化的思想追求幸福。
具体到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可以看到,他们笔下的现实世界都不是真实的客观世界,完全是经过浪漫主义者情感渲染的、带有浓郁个性色彩的情感现实,这种对现实的情感摹写也注定了浪漫主义者追求幸福时的主观化、精神化。华兹华斯看到了工业文明对现实世界的侵袭,因而大发回归自然之感慨,却对工业文明带来的进步予以忽视;拜伦对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冷漠甚至阴暗的关系深恶痛绝,将自我标榜成天然情感未受污染的典范,我行我素地对抗他眼中的虚伪世界,遍体鳞伤却乐在其中,至死不悔;济慈同样对现实世界中的人性表示失望,便自顾自地沉浸在远古或者幻想的世界中独乐;雪莱从儿童时便带有强烈的正义感,用他的正义感渲染的现实暴政横行,他便将全部身心投身于自我设定的解放战争中,于是他歌颂普罗米修斯,书写钦契的罪孽,为横扫一切的西风欢呼喝彩。因此浪漫主义者笔下的现实是完全经过情感投射的现实,是作者心灵现实的总结与抽象,而不是普通人眼中的具体的现实世界。也正因为如此,浪漫主义者所执著批判与揭露的现实本质上只是违背他们精神追求的抽象的力量,结果是浪漫主义者虽然对现实世界充满愤怨,但一旦他们的批判落到现实中,却根本无从取得实际效果。
根据英国浪漫主义重要诗人笔下的情感化现实的摹写,可以将其归纳为以下3种角度——工业文明的侵袭、虚伪阴暗的人性以及暴政肆虐的时代。从这3种角度进行探讨,可以比较系统地考察浪漫主义者的现实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