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特点

英国浪漫主义运动的主要成就当属诗歌创作。浪漫主义的主要诗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诗歌这一文学形式，既显示出浪漫主义诗人的诗意情怀，同时又表明了浪漫主义诗人情感的热烈勃发。谈到诗歌的意义，理查德兹教授曾说:“不仅浅涉诗歌的人解释不了，一些饱读之士似乎也很少热衷于解释诗歌，至少未曾开创成功之先例，这点十分奇怪。”^[34]这句话解释了为什么理性知识面对诗歌无能为力，因为诗歌是情感的表达与书写，是心灵的感悟与体验，而理性只能作用于外部世界，面对人的心灵只能望洋兴叹。可以说，诗歌是直接面对情感的最好形式。苏珊·朗格曾这样解释诗歌的含义:

“诗产生的是它自己的完整世界，正如绘画产生的是一种空间的延续一样。诗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与绘画同现实世界的关系是一样的——当现实的事件进入诗的运行轨道之中的时候，便变成了诗的题材或材料，正如现实世界的事物只能是绘画的题材一样;不管它们展现出来的意象是何等逼真，它们仍然是一种纯粹的意象，丝毫不会与现实事物混淆起来。这是一种创造的幻象或表现性的形式，其中包含的每一个成分都是为加强它的符号性而表现——对生命、情感和意识的符号性而表现、存在的。诗，也像其他一切艺术一样，是抽象的和富有含义的;在有机统一性和节奏性方面它有点儿像音乐，在形象性方面它又有点儿像绘画。它是通过语言对现实表象的造型能力产生出来的，这种造型能力与语言的通信能力有着根本的区别，然而又与这种能力不可分割。由语言的这种造型性机能产生出来的纯粹产品是一种语言创造品，是一种形象的构图，是一种艺术品。它不是陈述，而是诗。”^[35]

简言之，因为诗歌不是表现现实世界的真实与否，而旨在表现人类的情感世界，因此诗歌从某种意义上说切断了与外部世界的联系，独立构成一个完整的意义世界。这是一个自由想象的世界，以表现人的情感为目的。它不理会细节真实，只是内省默察心灵本身，揭示心灵本身，使个别特殊的主体性具有广阔而独立的展现余地。情感在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有着超越一切的重要地位，因此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所体现出的情感力量与心灵揭示更为明显。具体而言，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有以下主要特点。

第一，以情感为中心。诗歌与散文最大的区别就是诗歌不带面具，可以直接泄露内心深处的情感之流。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在《何为诗歌》中认为诗歌“与感情交谈”^[36]，适于表现流动的情感，所以读诗时绝不能把诗当成心理案卷来读，不能只联系作者的生活与背景，不能试图从诗中挤出陈述。这样做的结果是强行践踏了诗的情感表现，撕裂了诗的内在生命力，是对诗的强奸。散文作家和小说家们喜欢铺陈辞藻、传达思想、陈述事件，而当一个诗人创造一首诗的时候，他创造出的诗作并不单纯是为了告诉人们一件什么事情，而是想用某种特殊的方式去谈论这件事情。诗造成的效果完全超过了其中的字面陈述所造成的效果，因为诗的陈述总是要使被陈述的事实在一种特殊的光辉中呈现出来。换句话说，散文创作者更注重事件的梳理与结构的严谨，因此更多的是理性的思考与铺排的结果，而诗歌则更加注重情感的宣泄，当创作者的目光从结构与事件中解脱出来时，所关注的自然是内心的感受、情感的激荡。雪莱在《诗辩》中谈及了“故事”与“诗歌”的差异，他认为:“故事是由各个不同的事实组成，这些事实通过时间、地点、环境或者因果关系联系在一起;而诗歌则是根据永恒的人性的形态而创作，它只存在于创作者的头脑中”。同样，柯尔律治也在一封信中提到:“在诗歌中，事件所具有的诱惑力是最微不足道的。”^[37]两位著名浪漫主义诗人的理解不约而同地指出了诗歌创作是心灵的回声，而非现实事件的摹写，是情感的宣泄，而非具体事实的叙述。

英国浪漫主义者们集体把诗歌创作演绎得空前绝后的宏大，其根本原因就是内心深处的情感热烈而澎湃。情感本身具有的流动性和主观性使得它不可能以推理的方式表现出来，更不能诉诸逻辑性的语言阐释。诗是由词语构成，然而词语是诗人从前人承袭下来的，不是诗人的造物，或者说，它仅仅是诗人用来创造诗的材料，如同画笔画布之于画家，舞衣舞鞋之于舞蹈家，乐器之于音乐家一样。同时，诗也如同画家的画，音乐家的音乐一样，是一种情感的产物。它所表达的东西并不是事实，而是诗人对事实的情感评价。浪漫主义以情感为核心的主要特征使得诗人们尽力去寻找最适合表达主体内心生活的媒介，一心专注于自己的“心声”。这样，不管是诗歌的韵律、意象、隐喻都与情感浑然一体。在浪漫主义诗歌中，“情感成为中心，巡视自己的丰富多彩的周围，就把它吸收到这中心里来，很机巧地把它转化为自己的装饰，灌注生气给它，而自己就在这种翻来覆去中，这种体物入微、物我同一的境界中得到乐趣。”^[38]

第二，以自由为宗旨。诗提供一种幻象，是用语言创造出来的一种关于事件、人物、情感反应、经验、地点和生活状况的幻象，这种幻象关乎心灵，而与外在规则无关。这些创造出来的幻象就是诗歌的要素。散文的主要任务则不是提供幻象，而是描述事件，因此散文注重真实性或者像真性，而诗歌创作不一定要与真实的事物、事实、人物或经验的外观等同或对应，它在标准的状态下是一种纯粹的幻象或一种十足的虚构的事物。因为丝毫不受真实与否的束缚，浪漫主义诗人便在想象的领域内随心所欲地创作，不受任何羁绊，使心灵在想象的世界里达到自由状态。这些诗歌“常常昭示着一个纯粹的精神境界，那里，引力和气息随着思想的力量自由地运动”^[39]。每个浪漫主义诗人在掌握自身的内心活动和心情气质方面都是绝对自由的，因此，每一首真正的浪漫主义诗歌都是一个本身无限自由的有机体。

第三，以个性为手段。正因为诗人表现的只是自己内心的情感，而无须拘泥于外在事物，诗人自己就可以成为一个自足自满的世界，因此诗歌的主体性体现得最为充分。这样，诗人创作的推动力、诗的内容、诗的主旨都可以从诗人自己的身上去寻找，诗歌就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再现。抒情诗人就是书写内心的人，而不像是史诗作者那样须用他素不相识的英雄人物来填充诗歌的内容。当主体性得到充分表达与展示时，不同的诗人必然会表达出完全不同的主体性，诗歌便成为用诗性的语言观照内心的载体，同时成为诗人展示个性的载体。即使诗人吸收了现实材料，但浪漫主义诗歌和这些客观存在以及现实生活并没有依存关系。诗人的本质是在情感自由的基础上，凭自己的心性气质和想象的权利进行自由造型，以使创作直接诉说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这个过程中，诗人的个性得到充分展示。因此，浪漫主义诗歌最能深刻地表现诗人全部丰满的内在精神意蕴。在这一点上，诗与绘画和雕塑等艺术表现形式不同，绘画和雕塑需要艺术家们集中精力去掌握那门艺术的特定方式，需要艺术家禀赋特殊的技艺，而诗的创作既无须通过特殊的物质媒介，又无须受任何技艺技巧的限制。诗人需要的只是凭借自己的想象力进行塑造表现。这样，诗人的个性便可以在更加自由、更加开放的平台上得到体现。

浪漫主义者由于情绪过于激烈，因此无法形成缜密而系统的言说，而从另一方面来看，缜密而系统的言说正是他们要竭力抛弃的。因而诗歌成了浪漫主义诗人最重要的表现手段，浪漫主义诗歌也因其热烈的情感、极度的自由和张扬的个性而成为文学史中的奇葩。“接近18世纪末的时候发生了浪漫主义革命，它给文学和艺术带来永久的变化，并为当时存在的古典主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