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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情感论
1.3.3.1 一、英国浪漫主义运动的发轫背景

一、英国浪漫主义运动的发轫背景

英国浪漫主义运动不是空中楼阁,它的出现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与准备,它的产生是历史的必然。古典主义对理性的极端强调使它的规则成为枷锁;启蒙主义的怀疑态度和开明精神使浪漫主义初露端倪;德国的古典美学为浪漫主义做了理论和思想上的准备;前浪漫主义则为浪漫主义的最终发展指明了方向。浪漫主义终于打着想象与情感的旗帜对传统理性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反拨。一大批热情如火的浪漫主义者把这场运动推向了空前的高度和广度。

第一,古典主义的僵化与压制。由于政治思想的影响,17世纪、18世纪在思想界也呈现出一切以理性为本的僵化趋势,理性主义在文学中体现为新古典主义,其基本思想是把艺术看作对现实的合理模仿,而把艺术创作的整个终极目的说成是对道德戒律的理性宣扬,审美愉悦只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新古典主义时期的专制主义植根于对精神、知识的力量和对理性的绝对信仰之中。布瓦洛说:“首须爱理性:愿你的一切文章永远只凭着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25]想象被视为不着边际的空想,不能产生明智的诗,因而在创作中被置于无足轻重的地位。想象的作用仅仅被看作是装饰性的,只不过是在人所周知的真理上,再点缀些“巧智”,因而,当一个雄心勃勃的诗人问到格雷,如何把一篇平易的散文改成一首诗的时候,他奉告这个人:“反复揣摩推敲得有点格言的味道,用豪奢铺张的表达,贴上花草,镀上金色。”[26]而那个时代牛顿等科学家的科学成果更使人确信,一切都是可知的,而可知的一切又是通过推理判断获得的。这些科学成果使人们坚信世界应该是有序的。这种思想对艺术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笛卡儿高扬起理性的大旗,一批文学家随声附和。笛卡儿在他的名言“我思故我在”中断定,人之所以存在只因为他有思维能力。笛卡儿的理性主义哲学是古典主义文艺的思想基础。在他看来,文学艺术家的任务只是凭着神授的理性,描写合乎理性的人生,以指导人们用理性克制情欲,用理智判断代替感情冲动。英国的蒲柏在《论人》中也坚持“只有理性能胜任其他的一切才能”。于是,高乃依的《熙德》告诉人们理智应该战胜感情,从正面歌颂理性的光辉;拉辛的《安德洛马克》则警告人们丧失理性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从反面揭示丧失理性的危害。

新古典主义的态度经过权威批评家布瓦洛归纳整理成典,严格遵循三一律被看作是至高无上的。这一原则统治了欧洲文艺近二百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规则越来越流于形式,变得空洞僵化。可以说,新古典主义者在艺术方面,与在政治、伦理、道德方面一样,希望获得牛顿在物理学上所取得的那种成功。他们企图建立永恒正确的标准,妄想把文学创作的规则制成一劳永逸的配方。似乎不管是谁,只要照章操作就能写出正确的作品。他们期望艺术家与科学家一样,通过计算、判断的推理来生产作品。拉布里耶尔的一个一针见血的比喻说,他们认为写一本书与制造一架钟一样[27]。新古典主义推崇理性的程度走向极端,简单到树立样板,使之成为束缚人的教条,呆板、僵化得让人感到枯燥无味。“理性以自己对世界的解释单一性见长,而单一性对于艺术来说却是致命的死敌[28]。”浪漫主义要做的正是摆脱单一性的枷锁。

第二,启蒙主义的精神源头。启蒙这个词本身所含有“光亮渐增”、“了解和明晰”的意思。启蒙主义者旨在用近代科学文化的“理性光辉”,冲破封建制度和教会神学造成的愚昧和迷信,照亮民众的头脑,启迪民众的心灵。虽然在启蒙主义时期,精美、适度、正确同样得到了高度赞扬,但在思想和表现方式上,也有着一定的松动迹象。为了分清良莠,辨清问题,启蒙主义者开始质疑新古典主义者而设置规定,如三一律的绝对权威,深入地加以追问并进行评价。这个评价过程是缓慢的,仍以尊重理性为基础。然而在这种审慎的、有些妥协的追问和解释中,人们的态度还是逐渐发生了变化,在看待一些事情的态度上变得更为灵活和广阔。启蒙主义的灵活态度和怀疑精神为浪漫主义的到来铺平了道路。例如启蒙主义大师狄德罗仍沿用古典主义者所崇奉的“自然”、“理性”,但其含义已悄然发生了变化。新古典主义者认为自然就是抽象的、永恒不变的普遍人性,是经过理性合理加工的自然,甚至于把自然同古典作品相等同。狄德罗则认为自然是描写对象的客观存在的自然形态,是指按一定客观规律运动着的物质世界、社会生活和人的精神世界;“理性”也不再指按事之常理、人之常情去描写,而是指运用人的感官和头脑去认识和把握自然规律、认识世界。艺术就是要通过这种理性的感受去模仿真实的自然。人们的思想渐渐从紧缚的清规戒律中摆脱出来,慢慢地意识到活生生的自然界的魔力,意识到自我的认识能力。被古典主义者所禁锢的自然重新焕发了生命,人的主体意识也得到了认可和强化。这些为浪漫主义思想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由于怀疑精神,启蒙运动摆脱了新古典主义原则的束缚。也许这些进步还仅仅是有限的,但其倾向十分明显。那就是要摆脱旧理论体系关于匀称、适度、整齐的规则,而越来越欣赏不合规则的美。可以说,启蒙主义是浪漫主义的先行者和开路先锋。启蒙主义这些虽仍显保守但日趋开明的观点为以后的文艺理论及创作打开了一扇窗。由此,浪漫主义在启蒙主义这种审慎的但却严正的、略带保守但却坚定的对古典主义的反拨中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前进步伐。

第三,德国美学的理论支持。英国浪漫主义运动的源头是18世纪那些成为浪漫思潮的先驱者们对工业文明所带来的一系列变化而感到的深切忧虑和对个性情感的执著追求。德国思想家以其最深沉的思想表现了对工业文明前景的担忧。席勒认为工业文明把人的灵魂绑缚在机械流程中孤零零的断片上,沦为螺母的人失去了生存的和谐和想象的激情。费希特觉得在这个只有机械和物质的世界上,人类根本无法安置自己的灵魂。他说:“只要提到自由二字,我的心马上敞开,开出花来,而一旦说到必然性这个词,我的心就开始痛苦地痉挛。”[29]谢林认为艺术家的任务不是沿袭规则,而是挖掘出自身里面黑暗的无意识力量,通过痛苦而暴烈的内部斗争把无意识提升到意识的层面。这种“黑暗力量”、“无意识”便是人内心深处流淌的情感之流。康德则直接提出“美不涉及概念而普遍令人愉快”,从而明确地阐释了审美判断与逻辑判断的质的区别,在强调秩序与逻辑的理性主义泛滥时代掀起了对自由的重新肯定的大潮。针对唯理主义的思想,康德规定了以逻辑为基础的思维方式的权限,认定它只能认识现象世界,根本触及不到纯粹道德的、信仰的物自身。天才创造艺术所遵循的法规是无法之法,无规律的规律,无目的的目的性,是不能以任何概念加以说明的自然流露和自然形成。“一个天才之所以被唤起对他自己的独创性的情感,是因为他在艺术中如此实行了摆脱规则束缚的自由,以至于这种艺术本身由此而获得了一种使才能由以作为典范式的而显示出来的新的规则。”[30]康德对独创性做了充分肯定,而独创性正是令浪漫主义者不懈追求并引以为豪的主要特征,也正是浪漫主义者要求情感自由的最基本保证。同时,康德认为在对天才的创造主体的诸多心理功能的分析中,想象力处于首位。他认为想象力是最活跃、最富创造性的因素,知性服从于想象力。想象力必须始终处于主导地位,它可以无限扩张概念,以充分表现它的创造性和自由性。这样,康德就把浪漫主义引为命脉的想象力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反新古典主义者的唯理崇拜,为浪漫主义在理论上做出了巨大支持。他的天才论对英国浪漫主义诗论中“自然天才论”和“有机生长论”有着深刻的影响。主体的感性诸功能被摆到一个异常重要的地位。单纯的思辨理性已经失去了权威,让位于信仰、情感、愉悦、想象一类的实践感觉。这些时代精英的言论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一代诗人的思想情感,并最终导致英国浪漫主义风暴的形成。

第四,前浪漫主义的情感转向。浪漫主义的直接先驱是18世纪中期的前浪漫主义。新古典主义时代被准确地称为“理性时代”,前浪漫主义阶段也被恰如其分地称为“感伤的时代”。它不仅为文学打开了内心世界和情感这一禁区,而且提出了关于外在世界和自然的新观念。浪漫主义的一些关键术语,如天才、想象、心灵化、独创性等,在前浪漫主义时期已经流行并得到不同程度的阐发。启蒙运动代表了对旧事物的怀疑与批判,而前浪漫主义则是有目标的、明确的反抗。前浪漫主义不仅从内在的情感领域,而且也从外部世界去寻找自然和自发的东西,形成了与古典主义的对立态势。

对感情的强调与抒发构成了前浪漫主义文学的主要特征,同时也是浪漫主义文学暴风雨般到来的先声。休谟就在《论人性》中认为:“理性是,也只应是感情的奴隶。”与这种观点相呼应,文学文艺家们用自己的创作使人们逐渐意识到柔软的心灵的价值要胜于冷静的头脑。其代表人物理查逊在文坛上有重要的地位。他的小说《帕美拉》和《克拉丽莎》被争相翻译,并受到卢梭、狄德罗、歌德等的高度称赞。不仅因为他能自由地抒发感伤的情怀,也因为他的书信文体能生动地传达出主人公的内在情感。法国的卢梭则惊慌失措地呼喊工业文明不会给人类带来幸福,只会带来灾难,因为他看到工业文明对人的灵魂的掠夺和强奸,于是他发出了拯救人的自然情感的呼喊。他的探究人的质朴情感的著作《爱弥尔》曾使一生都生活得如钟表般精准的康德激动不已,一度改变自己的作息时刻表。卢梭的情景交融的《新爱洛绮思》和以坦率的自我剖析著称的《忏悔录》,也都以对个性解放和感情自由的宣扬、对想象的崇尚,表现出一种崭新的文学思想。卢梭着重强调了人的同情心、人的友善情感和崇敬的心情。伦理和价值方面的事不属于推理思维,而是属于情感问题。

从理性崇拜到感性崇拜,从模仿现实到表现自我,卢梭的这些首创性的思想成为浪漫主义宣言,推进了从18世纪中期英国感伤主义文学思潮的发展。敏感的内心开始进行自我反思,被触动的心灵感到自己的忧郁与感伤。这一主题在诗歌里得到积极的体现,如格雷的《墓园挽歌》和扬格的《夜思》等。在这些对人类的命运、死亡的无奈、无边的孤独的哀叹中,感伤是主要的倾向。弗莱称这些诗人的时代为“感觉的时代”[31]。这些诗歌中悲哀情感的宣泄与感伤小说一样,具有相同的感染力。虽然这些诗中明晰的思想、匀称的结构、整齐的步伐都明显带有完美的古典主义风格,但是诗中洋溢的情感、敏感的内心、神秘的背景、铺陈的辞藻、忧郁的气质、感伤的氛围,都明显地开了浪漫主义创作的先河。“这些诗人在创作上更加大胆,写出了‘崇高’、‘质朴天然’的诗歌……这些诗歌充满令人神往的幻象,透出神性的气质,随处可见在自然中根本不存在的讽喻和超自然的形象。”[32]阿丹·戴在《浪漫主义》中指出:“(浪漫主义)在理智上标志着对启蒙主义的剧烈反映。政治上是受了美国和法国革命的激励……感情上它对自我极端肯定,承认个人经验的价值……表达无穷和超验的理念。社会上它支持进步的事业……浪漫主义的风格基调是强烈情感,口号就是‘想象力’。”[33]总之,经过启蒙主义的酝酿,德国哲学的启迪以及前浪漫主义的准备,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们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情感领域内的“法国大革命”,这种革命将情感视为诗歌之魂,成就了英国诗歌史上最短暂然而却最热烈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