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主子和丫头的矛盾的特殊性问题
主子和丫头的矛盾的复杂性,来源于这一对矛盾中两个对立面之一,即丫头,是年轻的女孩子。这个特点,使这对矛盾关系具有比一般主奴关系更复杂的内容。如果不看到这一点,只把丫头泛泛地理解为一般奴婢,我们就读不懂《红楼梦》中所描写的主子与丫头之间的种种关系,尤其不懂其中的友情或爱情。
主子与丫头之间的复杂的依存关系,不表现在主子一般的把丫头当劳动力使唤的时候。把丫头当劳动力使唤,是一般的主奴关系的特点,表现在主子和丫头的矛盾中,乃是普遍性。丫头是年轻的女孩子,这使主子与丫头之间的矛盾呈现出一种特殊状况,形成这一对矛盾的特殊性。
主子与丫头之间的矛盾的特殊性,要就两种不同的情况研究。一种,主子是老爷或公子;一种,主子是奶奶或小姐。老爷或公子要找小老婆;奶奶或小姐要找心腹或助手。这是就主子一方看。在丫头这一方,由于处于被欺骗被麻醉的情况之下,她们误以为主子是她们生活的依靠,主子之家是个安身立命之所。这就是双方的同一性的一面。因此,切不可以为主子与丫头之间,在生活中经常互相敌对,在思想感情上互相痛恨。现实情况是,《红楼梦》中所写的情况,都不是那样。他们之间,往往还互相关怀,彼此有感情。然而,从本质上看,到底一边是主子,一边是奴婢,生活上、思想感情上又处处带着这种对立的特点。这种复杂情况,反映在《红楼梦》的形象描述之中。
(一)关于丫头“着落”问题
先说老爷、公子与丫头之间的关系。这里面最主要的,就是所谓丫头“着落”问题。
老爷、公子要从丫头中找小老婆。小老婆跟奴婢有不同之处。她离开了原来的“奴”一步,与“妻”靠近,叫做“妾”。这时候,丫头不但不是物,也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比较特殊的人。虽然说不上“爱人”,但是,多少有一点这方面的味道。因而主奴双方的思想状况也就复杂起来了。
这些买来的丫头大抵是十一二岁的女孩子,都有一个心事。第二十六回,小红对佳蕙说:“俗话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佳蕙说:“你这话说的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好象有几百年煎熬似的。”处境不同,心思各异。贾宝玉过的是一种侍儿环绕的公子生活。我们看第二十三回里所说他的四首即事诗,其中三首明言丫头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因此,他想的当然是天长地久。丫头们却不这样想,一到十五六岁,就都有个“婚姻”问题,也就是“着落”问题。
在贾家,丫头的着落,路子只有两条:一是“当姨娘”;二是“放出去”。
当姨娘这条路,真是一言难尽。这是一条骗人害人可耻可恶的道路。以丫头为妾,在贾家实在是极其平常,极其公开,也表演得极其无耻的一件事。
贾府主子不断宣传丫头当了姨娘是“半个主子”,他们用这个说法进行欺骗,腐蚀丫头的心灵。
前面说过,贾母把袭人给了宝玉,后来王夫人又把袭人派作宝玉的小老婆。再看第七十二回,贾政对赵姨娘说:“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再等一二年再提。”这是祖母、父亲、母亲在替尚未成年的子孙准备丫头当小老婆。
第四十六回,邢夫人跟凤姐商量,打算向贾母要鸳鸯作贾赦的小老婆。她说:“我想,这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不肯。”凤姐认为这事办不到。邢夫人说:“大家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这是婆婆跟儿媳妇商量,叫儿媳妇替公公找个丫头当小老婆,而办法是向祖母要祖母的丫头。在贾赦,就是要母亲的丫头当小老婆。
第六十四回,贾蓉替贾琏出主意勾引尤二姐。贾琏说:事成了,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贾蓉。这是叔父给侄儿买丫头来当小老婆。
第三十八回,王熙凤逗鸳鸯说:“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这是主子和奴婢之间的亲热的玩笑。
最无耻的,莫过于贾赦、贾琏父子了。第六十九回,贾琏向贾赦汇报所办差事完毕,“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里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的,赏他为妾”。这是父亲这一面。儿子那一面呢,更妙:“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他“叩头领去,喜之不尽”。无耻下流,可说是登峰造极了。
以上这些情况,表现了贾氏一家的无耻。从此,我们也可以想见丫头们处在随时都可以被拿去当小老婆的境地里。
贾府主子不断宣传丫头当了姨娘是“半个主子”,他们用这个说法进行欺骗,腐蚀丫头的心灵。
第三十六回里,王夫人把袭人指派为宝玉的妾,我们就看见“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
第三十九回里,李纨揽着平儿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奶奶太太看?”这是说给平儿听,让平儿听着舒服。
第四十六回里,凤姐与邢夫人商量要鸳鸯作贾赦之妾一事。凤姐说:“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丫头当姨娘,是“高”,是“上”,是“出头”。不过,这可不是鸳鸯的思想。这是凤姐她们的道理罢了。邢夫人去找鸳鸯时,也是这么对鸳鸯说的。她说:“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
这种宣传,有一部分丫头或多或少是听进去了。事实上,姨娘也的确沾上了一点“主子”的味道。
当了姨娘,地位变了,而主子和奴婢之间的界限却并不因此消失。
第一,当上了姨娘,甚至生下了儿女,那丫头身份,在妻妾之间,在母子之间,都仍然起着作用。
第二十三回里写宝玉到王夫人屋里去。进屋时,有这样的一个景象:
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探、惜并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惜春和贾环站了起来。
文章写得很细致。宝玉进来了,迎春是姐姐,不必站起来。其余三人是弟、妹,都站起来了。足见贾家是很重视礼节的。那么,我们就该想想赵姨娘在屋外侍候并替宝玉打帘子的意义了。
妻妾之间,如果妾本来是丫头,那么,她们之间仍是主奴关系。单说月钱银子,赵姨娘每月二两,比上等丫头多一两,而正室夫人王夫人是二十两。数量的悬殊或接近,表示其间有个质的关联。看第二十五回。贾环用蜡烛油烫伤了宝玉,王熙凤一面骂贾环,一面说:“赵姨娘平时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就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的种子来。”“那赵姨娘只得忍气吞声,也上去帮着他们替宝玉收拾。”那么,赵姨娘与王夫人的关系仍是主奴关系,这是不用说的了。
母子之间也抹不去这个痕迹。亲生的子女,有的也公然不把亲生母亲当母亲。探春就是这样。第五十五回里说,赵姨娘的兄弟,也就是探春的亲舅舅,赵国基死了。因为赵姨娘和赵国基都是贾府的家生子儿,按照老例,赵国基死了,发送费应给二十两银子。这时候,探春掌权,赵姨娘以为探春对亲舅舅应该多给些。现在只给二十两,就是糟蹋了她,没给她脸,因为袭人母亲死了,还给了四十两呢。赵姨娘因此对探春说:“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我们听探春如何回答。
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理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子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升了九省检点的王子腾,是王夫人的亲哥哥,贾宝玉的亲舅舅。在这里,探春是以王夫人为母亲,并不以赵姨娘为母亲。
别人也不让赵姨娘以母亲自居。第二十回里写赵姨娘骂贾环,“啐”了贾环一口。这时候,王熙凤恰好从窗外走过。她听见了,就责骂赵姨娘说:“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贾宝玉更是主子,赵姨娘替他打帘子,那就不足为奇了。
王熙凤骂了一通,赵姨娘听了,也不敢出声。接着,王熙凤把贾环叫出去又骂了一通,也“啐”他。王熙凤是贾环的堂嫂,对贾环,她可以“啐”,可以骂。赵姨娘是贾环的亲生母亲,却不能。或者有人要问,前面王熙凤和王夫人不是都责骂过赵姨娘,怪她没有“教导”贾环吗?怎么这里又说她没有资格“教导”?这的确是矛盾。但是,这个矛盾统一在“主子骂丫头”这个行动里。王熙凤她们是在骂丫头。既然骂丫头,就不必讲道理,也不必顾什么前后矛盾不矛盾,都不过是骂。那时是那样骂,这时是这样骂。
第二,所生子女被歧视,女儿更倒霉。
贾环庸懦,被歧视,那不用说了。探春该是个“好样儿”的了,可是,且听听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是怎么议论的。她对平儿说:“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还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一般的“庶出”尚且不好,是丫头养的,更不好。所以探春平日就一肚子不平之气,不幸之感,一有机会就发作。
第三,即使已经当了姨娘,主子仍可以把她还原为丫头,甚至还可以出卖。
第八十回里写夏金桂打骂香菱不已,薛蟠也打骂。薛姨妈气了,骂薛蟠说:“他既不好,你也不该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一面这么说,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但被薛宝钗劝住了。宝钗说:“咱们家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妈可是气糊涂了。”“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没人呢!”这时候,“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苦哀求,不愿出去,情愿跟姑娘。薛姨妈只得罢了。”于是,香菱又回头来当宝钗的丫头。
“半个主子”那个概念里边,本就包含“半个丫头”的意思。这两个“半个”是一对。不过,“主子身份”是相对的,而“丫头身份”是绝对的。丫头身份无法摆脱,它经常起作用。主子身份却若有若无,有时起作用,有时不起作用。要说得准确些,应该是,“根本上是个丫头,却沾了一点主子气味”。
当姨娘自然不是出路。那么,从丫头们这边着想,“放出去”似乎是条理想的出路,因为好像可以出脱奴隶身份,还原为自由人,在外头结平头夫妻。贾家也有一些原因把某些奴婢放出去。放出去,照我们想来,就应该自由了,其实不然。贾家对已放出去的丫头并没有放弃控制。她们的命运,仍然掌握在贾府手里。例如彩霞。第七十二回里说,彩霞放出去了,让她父母自己择人结婚。可是这时候旺儿家来求亲了。彩霞因见旺儿之子酗酒赌博,容颜丑陋,不愿意。旺儿家是王熙凤的得力奴才,很有些权势。尽管如此,彩霞的父母还是不答应这门亲事。旺儿媳妇就来找贾琏夫妇,说是彩霞家如何看不起她家,如何不肯。贾琏说:
“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
但听贾琏这口气,就知道彩霞要逃脱旺儿家是不可能的了。果然,贾琏还没有派人去说,王熙凤“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王熙凤一出面,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也“心不由己的满口应了出去”。彩霞的婚事,终于没有“自择”。可见“放出去”云云,说说罢了。在前八十回里,我们没有看见一个丫头是好好地出去自由自在地找对象结了平头夫妻的。
(二)关于“主仆恩义”
丫头和小姐的界限是泾渭分明的。然而,事情却有另外的一面。那就是丫头与小姐之间发生近似友谊的感情。这种关系,也并非作者凭空捏造,而是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千百年来,女人总是受男人欺负的,同病相怜。这个共同的命运,在小姐、丫头之间的“主仆恩义”,就建立在这种现实生活的基础之上。小姐在兄长为家长的家庭束缚之下,为了争取婚姻自由,往往发觉只有身旁的丫头是个助手,是个可以倾诉心曲的对象。丫头们一贯受两重压迫,“主子”而外,还有“男子”,她们也很容易对一个受封建家长严格管教而又想突破约束的小姐表示同情,因而给予帮助。小姐与丫头之间发生这种亲密关系的原因,说得具体一点,是在某一个争取婚姻自由的事件中的共同态度,说得空泛一点,是千百年来妇女同受男尊女卑思想以及与此思想相适应的社会制度的压迫。由于存在着后面这个原因,即使在平常情况之下,小姐与心腹丫头之间也会产生一种比较亲密的关系。
但是,这是有条件的。条件一变化,小姐与丫头之间阶级对立的本质就表现出来了,所谓“主仆恩义”也就消失了。
作者描述小姐和丫头之间的感情,同时暴露隐伏在这种感情后面的阶级对立关系,又写出终于是阶级对立关系在斗争中起决定作用,这是《红楼梦》写得很好的地方。读《红楼梦》,如果不注意小姐和丫头之间这种复杂的关系,对于那个“主仆恩义”会感到奇怪的。
附: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判词二首
其一
霁月①难逢,彩云②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③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④生,多情公子⑤空牵念。
【说明】
宝玉在“薄命司”里看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是按照大观园内女孩们的身份、地位划分的。贵族小姐、少奶奶们的名字都在正册中,介于小姐和丫环间的女孩儿名字在副册中,上等丫环的名字在又副册中。宝玉是从又副册看起的。
这一首说的是晴雯。
判词前还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释词】
①霁月:雨过天晴后的明月,隐“晴”字。
②彩云:彩云又叫雯,隐“雯”字。
③风流灵巧:容貌美好又心灵手巧。
④诽谤:造谣陷害。
⑤多情公子:指贾宝玉。
【今译】
雨后皎洁的明月难得一见,美丽的云霞也容易飘散。她的心志比天还要高远,可惜身为奴婢地位卑贱。美貌动人心灵手巧就要遭人忌恨。短命夭亡是因被人造谣诬陷,多情的公子哥儿空劳牵念。
【解析】
霁月难逢,是说像晴雯这样的好姑娘难以找到;同时“难逢”又是“难于逢时”,即命运不好的意思。彩云易散,是预示她薄命早死。画里的“乌云浊雾”也是说她的遭遇将是一塌糊涂。
晴雯相貌美丽,心地纯洁,聪明伶俐,双手又巧,是怡红院里最拔尖的女孩子。虽是奴婢,但从不自轻自贱去巴结谁;相反性格刚烈,疾恶如仇,有话便说,而且常常是一针见血。这就坏事了。荣府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是个心地邪僻的奴才,就因为晴雯平日不趋奉她便忌恨在心,乘着“绣春囊事件”阴毒地使了手脚,在王夫人面前说:“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会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
,大不成个体统。”这段话在一个爱子如命的封建贵妇心理上起什么作用就可想而知了。王夫人认为是晴雯把宝玉勾引坏了,把她叫来,尖酸刻薄地辱骂一顿。当王善保家的随着凤姐螫螫蝎蝎地来到怡红院搜检时,“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上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掉出来”,当场给王善保家的一个大难堪。这种宁折不弯的性格,使她想当奴才也不可得了。就在她病体支离的情况下被赶出大观园,在她那个不成器的姑舅哥哥又破又脏的家里凄凄惨惨地死去,年仅十七岁。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把人间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红楼梦》把晴雯这个聪明美丽的少女写得光彩四射,楚楚动人,又把她的结局写得让人刺心搅肺,辛酸泪落,引起人们深沉的思索,这就是现实主义手笔的魅力。
其二
枉自①温柔和顺,空云②似桂如兰。堪羡优伶③有福,谁知公子④无缘。
【说明】
这一首说的是花袭人。
宝玉看完晴雯的判词(当然没有看懂),又往下看,“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鲜花隐“花”字,破席隐“袭”字),接下去就是这首判词。
【释词】
①枉自:白白地,徒然地。
②空云:不必说。
③优伶:戏子,指蒋玉菡。
④公子:指宝玉。
【今译】
白白地温柔和顺了一场,也不必说品貌似桂如兰。
可羡戏子有福享有了她,谁知公子和她并无情缘。
【解析】
袭人原来是贾母身边的丫头,本名珍珠。贾母担心她的爱孙宝玉身边的人不可靠,才把这个“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的丫头给了宝玉。宝玉因她姓花,便依据陆游“花气袭人知骤暖”的诗句改其名为花袭人。
袭人的性格和晴雯正相反,非常随和,同上下左右的人关系都搞得不错,所以说她“温柔和顺”;而且长得也“柔媚娇俏”,所以又说她“似桂如兰”。她跟了宝玉后,“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处处体贴,时时关切,无微不至,成了宝玉身边第一号得意的人。如果说晴雯和宝玉的关系还只是一种亲密的友谊,那么袭人同宝玉一开始就有了性爱的成分。她认为贾母已将自己给了宝玉,所以偷着和宝玉发生了关系。后来黛玉和她开玩笑,称她为“嫂嫂”,说明她“如夫人”的身份已被预先承认了。等到宝玉因同蒋玉菡交往和金钏之死而被贾政笞挞后,王夫人信得过的丫环只剩下袭人一个,立即将她的月钱提到二两,享受到同荣府其他姨太太同等待遇。一次宝玉无意中将袭人的汗巾同蒋玉菡作了交换;后来贾家势败后,袭人果真同她骂为“混账人”的蒋玉菡结成婚姻。这样一个最合“三从四德”标准的女子,最后落到一个戏子手里;而似乎肯定是她主人的宝玉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年这个向宝玉发誓“便是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的袭人,还是被蒋玉菡的花轿抬去了。按脂批“琪官(蒋玉菡艺名)虽系优人,后同与袭人供奉玉兄(宝玉)、宝卿(宝钗)得同终始”一句提供的线索,我们还可猜测宝玉和宝钗在穷困落魄后要靠袭人夫妇过一段生活。这一切在作者看来都是命运在捉弄人,所以才有后两句的感叹。
金陵十二钗副册判词一首
根并荷花一茎香①,平生遭际实堪伤②。
自从两地生孤木③,致使香魂返故乡③。
【说明】
这一首说的是香菱。
宝玉看又副册判词不解,又去翻副册,见上面“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接着便是这首判词。
【释词】
①一茎香:同根同类之意。
②堪伤:令人悲伤、可怜。
③两地生孤木:两个“土”字加一个“木”字,合成一个“桂”字,指薛蟠的悍妇夏金桂。
④香魂返故乡:死去。按迷信说法,人从阴间托生来,再回阴间去就如同回老家。
【今译】
菱花的根底同荷花一样高贵,一生遭遇实在令人可怜伤悲。
自从有个名含“桂”字的人到来,这枝鲜嫩的花朵便立即枯萎。
【解析】
香菱是薛家的丫头,是奴婢,进不了“正册”;可她原是甄士隐家的贵小姐,也不能进“又副册”,所以作者就把她安排在介于主奴之间的“副册”里。
第一句是说,“香菱”原来就是“英莲”。英莲三岁时被拐子拐走,养到十几岁卖给薛蟠,给这个花花太岁作了侍妾。后来薛蟠娶了搅家不贤的泼妇夏金桂,夏金桂又贪又嫉,又狠又毒,香菱受尽他们的凌辱虐待,含恨而死。关于香菱的结局,这首判词说得很明确。高鹗得续书写夏金桂死后香菱被扶正,当了正夫人,是显然不符曹雪芹的意图的。
如果说甄家的小荣枯映衬着贾家的大荣枯,那么香菱的命运也是对大观园群芳命运的一个暗示。谁能想象得到娇生惯养的甄家的掌上明珠,会成为一个让人作践的奴才呢?谁能容忍那么聪明俊秀的姑娘,配给一个只会作“哼哼韵儿”的蠢材呢?有人说过这是“玉碗金盆以狗矢(屎)”,实在令人惋惜。英莲就是“应怜”,从作者宿命的观点看来,这是不可解的,命运是无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