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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寻径:解不尽读不完的红楼梦
1.19.2 二、贾氏一家对丫头的压迫和腐蚀

二、贾氏一家对丫头的压迫和腐蚀

人虽说已经物化,就像那块挤干了水的海绵似的,然而,丫头们到底还是人,她们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意志、有生活,因而也有斗争。所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主子和丫头的关系,不完全是人和物的关系,在很多场合都是人和人的关系,是一种阶级对立关系。即使是主子们把丫头当作“物”而支配的时候,这实际上也是阶级对立关系的表现,不是真正的人和物对立关系的表现。

丫头不是纯然的物。因此,贾府那些银子所起的压力是现实的,又是空虚的。当被买的丫头完全屈服的时候,她处处感到那个压力,那个压力是现实的。当她不屈服的时候,那压力是空虚的,她自己觉得有完全的自由,有高尚的品德,有完整的人格,她要生活。于是乎大观园里乃有十分激烈的斗争。

总的说来,主子和丫头这一对矛盾之中,主子的力量大得多了。他们经济的政治的力量都很大,可以控制丫头们。丫头这一面,既没有什么经济的政治的力量,在思想上也处于劣势。因此,我们看见丫头们在贾府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在极其不利的条件下斗争。

贾氏一家,一方面压迫丫头们,一方面用种种办法腐蚀她们的心灵。这在贾府,乃相反相成双管齐下的两手。在丫头们,则是受身体上精神上的双重迫害。

(一)打人骂人撵人,王夫人如山罪案

王夫人有好几次极其恶劣的打人骂人撵人。撵金钏儿,撵晴雯,撵司棋,撵芳官等。原因是,她认为这些丫头“教坏了主子”,或担心她们教坏主子。

撵金钏儿,见第三十回。宝玉在王夫人炕边调戏金钏儿。起初,宝玉看见金钏儿,“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又拿了一丸润津“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都不理他。后来宝玉拉着金钏儿的手说:“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一处去罢!”金钏儿仍不理。宝玉老说,金钏儿这才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话难道也不明白!”宝玉那么做,那么说,不打紧,金钏儿这句话可就闯下大祸了。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一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

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跑了。“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接着王夫人就决定把金钏儿撵出去。金钏儿终于“含羞忍辱的出去”,后来因此投井而死。

王夫人对晴雯,本来一无所知。她唯一的印象,就是有一次进大观园,看见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儿有些像林黛玉的丫头正在那里骂小丫头。她“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但她当时不知此人是谁。抄检大观园那天,听王善保家的说起晴雯,原来正是此人。她就想:“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事见第七十四回)。后来她就把病中的晴雯撵出去,晴雯也因此死了。

司棋之被撵,见第七十四回和第七十七回。那是由于从她那里抄出了潘又安给她的香袋以及书信等物,而这些东西是有伤风化的。

至于芳官等人,王夫人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调戏宝玉,无所不为”,于是撵出去了。

这几笔账,我们应该跟王夫人好好地算一算,其中还有几桩人命案呢。

1.打骂奴婢,贾府视为当然

在贾府,丫头们偶有不慎,稍有错失,甚至无缘无故,就挨打、受骂、被撵,往往因此送命。

主子们把打人骂人视为当然。第三回里写宝玉怪脾气发作,把那块玉摔了,贾母就急忙搂着他说:

“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我们听听,“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这话儿说得何等轻松,何等自然!第五十七回里,贾母只当紫鹃得罪了宝玉,“拉紫鹃命他打”,也是做得很自然的。贾母这样做的时候,她并不知道究竟紫鹃得罪了宝玉没有。

最可笑的一次,是第四十四回中王熙凤打小丫头子。那一天,王熙凤一到家,穿廊下一个小丫头见她来了,回身就跑。她忙叫,但没叫住。她连叫几声,那小丫头只得回来。王熙凤见此情景,虽还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事,她可就大发雷霆了。于是,她坐在小院子的台矶上,命那丫头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这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这丫头的全部罪过是“眼睛里没主子”!王熙凤“说着,扬手一巴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王熙凤还叫“烧了红烙铁来烙嘴”。后来又“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一直到这里,王熙凤其实还没有弄清楚这小丫头究竟为什么见了她回头就跑,就以“眼睛里没主子”为理由一阵毒打,可谓凶恶之至,无理之至。看到下面,我们知道这小丫头原来是奉了贾琏之命在那里放哨,然则问题在贾琏身上。要打,你打贾琏去!可是,丫头哪里能够跟王熙凤讲这些道理!后来王熙凤和平儿一起走进屋里。到了窗前,听到贾琏和鲍二家的在里面议论她,并称赞平儿。她“那酒越发涌上来了,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子”。她就是这样一味打骂,先不问是非。平儿挨了打,后来宝钗劝她时是这么劝的:“你是个明白人,你们奶奶……多喝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宝钗的意思是:你奶奶真的醉了,不然怎么会打起你来?但是,我们如果不明白丫头本有充当主子出气对象的义务的道理,宝钗这个话也是不容易完全理解的。

诸如此类的打骂撵,书中不知有多少。也不是只对丫头,对所有的奴婢都是如此。

2.掩盖金钏命案真相的种种烟雾

金钏儿一案,应该比较详细的分析分析。尤其是因为其中有些烟雾,如不驱散,会迷人眼睛。

事实是,宝玉挑逗金钏儿。他一步一步地挑逗引诱。是谁“教坏”了谁?就一向的品行而论,宝玉至少有过诱淫袭人的历史,早已经“坏”了。再看第二十五回,宝玉在那里跟彩霞调笑,“拉他的手”。彩霞不肯,说:“再闹,我就嚷了!”可见宝玉常干这一类调戏丫头的事。而金钏儿是清白的,她在宝玉逗引之下所说的那几句话,诚然略欠庄重,但最多也只是“轻薄”而已。那么,事情很明白,“好好儿”的,是丫头,不是爷们;“下作”的,是爷们,不是丫头。是爷们在教坏丫头,不是丫头在教坏爷们。

王夫人骂金钏儿的那句话,岂有此理到了极点。首先,她颠倒了事实。其次,她对自己儿子的过错一声不响,却把一切责任推在别人家女儿的身上。王夫人骂人骂错了,打人打错了,此其一。

即使退一步说,金钏儿也轻薄,双方都有不是罢。而结果是:那一个不负责任地一溜烟跑了完事;这一个,承担了一切耻辱和苦难。

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金钏儿这几句话,实在委屈之至,可怜之至,合情合理之至;同时也坚定明白之至:这一出去,无脸见人,唯有一死。

听了金钏儿这几句话,即使不肯承认骂错打错,至少应该只错到打了骂了为止。而王夫人不然,她更进一步撵了金钏儿。而且,她明明知道金钏儿此去只有一死,仍坚持撵,她这是逼着金钏儿走上死路。此其二。

书里接着来了一段妙文。作者写道:

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儿,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

既然宽仁慈厚就不会打人骂人,然而打了骂了;既然宽仁慈厚,见人哀求,就应罢手,然而终于把金钏儿撵了。可见王夫人并不宽仁慈厚,这里要说她宽仁慈厚,表现在语言文字上,就成了上面的这段妙文。从文章的起承转合看来,很是不通之处,但妙就妙在这似通非通。因其似通非通,所以若褒若贬。这段文字,我们应该拿来跟金钏儿跳井后贾政说的那几句话放在一起读。贾政说:

“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出这暴殄轻身的祸患……”

妙极了!是谁“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身的祸来”?此人不远不近,就在你的身边。在这里,作者告诉我们,这一家人口头上经常说的什么“宽柔待下”,什么“宽仁慈厚”,都是欺世盗名的门面话。事实正是它的反面。他们是“严酷压人”,是“凶狠毒辣”。贾政说,他家自祖宗以来,“宽柔待下”,鬼话而已。

3.晴雯三字狱:莫须有

晴雯被撵,并非晴雯本人有了什么过犯,事情是在王熙凤的一个恶毒计划之下发生的。由于大观园里发现一个香袋,必须追究其来源。第七十四回里,王熙凤就出了一个主意。她对王夫人说:丫头也太多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可见她们从根本上就不准备讲什么是非,只是要“拿错儿”,以便把“咬牙难缠”的丫头撵出去。这就是古书里所说的三字狱:莫须有。

王夫人所加于晴雯的罪名是,“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准许你这么花红柳绿的妆扮!”王善保家的和王熙凤也只是说晴雯“能说惯道”、“轻薄”等等。这些都是晴雯被撵的理由。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撵晴雯时,她“在屋里坐着,一脸怒气”。那时候,晴雯正在病中,“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现打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的,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王夫人还吩咐:“把他贴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晴雯就这样被撵出去,出去后不久就死了。

晴雯长得好看,口舌伶俐,由来如此。赖大买她的时候,她才十岁,就长的这个样儿。贾母见了喜欢,赖家才把她孝敬了贾母。过去,你们因为她模样儿好,嘴巧,把她要进来;现在,又因为她模样儿好,嘴巧,把她撵出去。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王夫人仍旧用对付金钏儿的那一套办法来对付晴雯。第七十八回,她回贾母说,这晴雯,“一年之间,病不离身”,“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她又说,晴雯“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什么“女儿痨”,什么“懒”,全是假话,全是污蔑。

第六十三回,林之孝家的对宝玉说,应该尊重自己屋里那几个丫头,应该叫她们“姐姐”,不该叫她们的名字,因为她们都是贾母那里派来的:“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林之孝家的这个话,指的就是袭人和晴雯。又说:“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顺口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就惹人笑话,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了。”袭人、晴雯听了,就替宝玉辩护,说他可“姐姐”没离了嘴。林之孝家的说:“这才是读书知礼的”,“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不得他。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晴雯原是贾母挑中了给宝玉的,所以王夫人在撵了晴雯后回贾母说:“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又说:“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又说:“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第七十四回里,她骂了晴雯一阵之后,曾向王熙凤说:“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一时说,这几年“竟没看见”,一时说,三年前早已“取中了他”。前者,意在责备王熙凤未曾防范;后者,意在逢迎婆婆,表示与贾母想法一致:巧伪之至。我们也不是在这里责备王夫人没有把晴雯留下,也不过拿来奴役,拿来糟蹋,于晴雯何益!像晴雯这样一些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即使留下来,一生也受着各种各样的压迫、侮辱、虐待。如果把她们幸免于苦难的希望寄托在主子们的“仁”或“礼”之上,那是很荒唐的。我们这里只是揭露贾家的虚伪,并不想替晴雯申冤。

晴雯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紧跟在她身后的,是王夫人口里的那些恶毒的字眼!

作者写晴雯病重,宝玉去探视。晴雯的嫂子在窗外窃听,得知晴雯和宝玉二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作者用此证明晴雯的无辜,揭露王夫人的诬蔑。这是很好的。不过,作者在这里仍然是用封建礼教教条为依据,那就是“男女之大防”。

在夫妻关系上突破片面的贞操观点,在男女关系上指斥“男女之大防”的封建教条,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

不过,这里也只是要指出,作者为晴雯辩护,仍以礼教教条为依据,并非主张晴雯私奔,以为那才是她当时的出路。不,那不是路。当时如果晴雯走这条路,不外两种结果:宝玉不出家,她当小老婆;宝玉出家,她像袭人一样进退无据。当时的丫头,不止晴雯一人而已,都是无路可走的,此大观园之所以为黑暗世界也。

4.司棋恋爱致祸的主要原因,人身不自由

司棋的被撵,容易引起一种错误的想法,以为司棋自己有过失;还容易引起另一种错误的想法,以为这是婚姻不自由。其实都不是。

抄检大观园,据说目的在于追究香袋来源。现在从司棋的箱子里抄出证据来了,那么撵她是有理由的了,跟撵金钏儿和晴雯不同。是吗?不是。

认为香袋有关风化,是贾家当权者的表面文章。在贾府里,这类东西有的是。第六十四回说:“浪荡子情遗九龙珮”。这“九龙珮”,也就是一个香袋。但这是“浪荡子”的事,这里不去谈它。

在大观园里,作者至少写了四件这一类的事。除司棋这一件而外,有第二十四回里的小红遗帕和第三十回里的龄官画蔷。此外,就是第三十四回里的宝玉赠绢。

这四件事里面有三种关系:司棋和潘又安是奴婢之间的关系;小红与贾芸,龄官与贾蔷,属于主奴之间的关系;贾宝玉与林黛玉,是主子之间的关系。小红与贾芸,龄官与贾蔷那种关系,书里没有十分展开,并且双方身份不同,这里不去谈它。现在专拿奴婢之间和主子之间这两类关系来做比较研究。因为,在这两种关系上,都可以说是在平等的社会基础之上进行的恋爱。双方都是奴婢,或者,双方都是主子。

司棋和潘又安,一个是丫头,一个是小厮,阶级地位平等。潘又安那封信,凤姐看了,“不由的笑将起来”。其实,无论就内容说,或就风格说,这封信实在很纯洁,很大方,有什么可笑的?里面表爱慕之情,诉相见之难,赠香袋,约会期,由于种种不自由,请了一个张妈妈从中帮忙,如此而已。

如果说这些都是大伤风化之事,尤其是那个香袋不能容忍,也可以。我们承认这一点,而且在这样的理解之下来讨论问题。

现在来看宝黛恋爱的性质。

贾宝玉与林黛玉,一个是公子,一个是小姐,地位平等。贾宝玉派晴雯给林黛玉送来两条手绢。黛玉在手绢上题诗三首。第一首云:“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解赠,为君那得不伤悲!”拿这与潘又安的信一比,内容和形式都有不同之处。黛玉写的这些,一来是诗,二来那感情又细腻些,这是不同的。这个区别,是两个阶级之间的区别,是两种生活内容、两种文化修养之间的区别。一般读者容易觉得黛玉这些诗雅,而潘又安之信不雅、可笑。再说,那香袋也太俗了,太不像样。其实,两对男女干的是一样的事儿:自由恋爱。而且,宝玉、黛玉之间也有“香袋”,那就是焙茗给宝玉找来的《西厢记》、《牡丹亭》等书籍。《西厢记》里的“酬简”和《牡丹亭》里的“惊梦”,何尝没有香袋上的形象!所不同者,一则见之于语言文字,一则见之于图画罢了。

拿潘又安和司棋之间的恋爱跟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恋爱一比,如说纯洁,一样的纯洁;如说淫秽,一样的淫秽;如说无伤大雅,一样的无伤大雅;如说有伤风化,一样的有伤风化。但是,对两者,大观园里的主子们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

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有什么事儿暴露出来,贾府主子怎么处理?

可将贾芹的事作参考。这个人,对王夫人说来,是个不关痛痒的,然而,他是贾家的人。第九十四回说,他在水月庵的风月案闹出来了,王夫人要追究。

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

贾琏道:“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这一问就问到关键上来了,王夫人也就不再追究贾芹这一边,只叫把那些小尼姑遣发出去完事。关于贾芹,她吩咐贾琏:

“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对一个贾芹,尚且如此宽容包庇,宝玉、黛玉如果闹出事来,又该怎么处理呢?《西厢记》里已有先例,就是那夫人所说的“罢、罢、罢!”她对莺莺说:“我待经官来,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的勾当。”这是很现实的态度,唯一的办法就是“罢、罢、罢!”三个大字。

潘又安和司棋,如今是生活在贾府的控制之下,两人都是贾家的奴婢。因此,事情一暴露,没有什么“罢罢罢”之可言。宝玉、黛玉之事与潘又安、司棋之事,区别在这里,这是两个阶级的区别。潘又安和司棋的不自由,此时乃是人身的不自由,不是婚姻的不自由。至少应该说,主要是人身的不自由,其次才是婚姻的不自由。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不自由才是婚姻的不自由。

用“婚姻不自由”这个笼统的概念去概括《红楼梦》中一切男女恋爱事件,不从阶级上加以区别,那是不对的。丫头恋爱,那是有关生死的大罪恶。但看第七十一回和第七十二回所写鸳鸯发现了司棋与潘又安相会之后,司棋如何说,就可以了然了。司棋拉住鸳鸯苦求,哭着说:“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第十九回里,宝玉发现茗烟与一个女孩子的事儿,“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宝玉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这些很能说明问题。我们只消想一想第十五回里写宝玉发现秦钟与智能儿的事之时,宝玉、秦钟是怎样若无其事,就可以看出主子奴婢之间的这种事情上的区别来。

从以上的分析得知,司棋的被撵,并不是由于她所干的事儿在贾府绝对不可饶恕,而是由于她身为丫头而干此等事儿,因而不可能得到饶恕。

5.芳官出家,丫头由朱门到空门的转移

芳官等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的一生,是很凄惨的。

她们是贾蔷到姑苏买来学戏的。她们的家庭情况,从第五十八回贾家要遣散她们时她们所说不回家的理由可知。

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伯叔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总之,天地虽大,没有她们的去处。她们仍旧在贾府里留下来了。

贾府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是经常听戏的。听戏,是他们的娱乐;养戏班,是他们的排场。贾府有戏班,自然不消说了,史家也是有戏班的。第五十四回里,贾母指着湘云回忆说: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记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那天是过节听戏,薛姨妈、李婶娘在座。贾母叫那十二个女孩子好生唱,“好歹别落了褒贬”。她说:“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可见四大家族大抵是有戏班的人家。

这十二个学唱戏的,经常过的是屈辱的生活。前面说过,王夫人曾说,这些学唱戏的,不同于一般供使唤的丫头。贾家把这十二个女孩买来以后,组成一个戏班子,有教习负责教管。她们自成一个系统,并不参与日常的劳役,别的管家或大丫头也管不着她们。所以,第五十八回里芳官的干娘打芳官的时候,晴雯走过来指着她干娘说道:“他要是还在学里学戏,你也敢打他不成?”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在思想上,贾家上下人等都是鄙视这些唱戏的女孩子的。唱戏,乃是下流之行;听戏的人又要听戏,又鄙视唱戏的,这风气由来已久。王夫人说到她们,不止一次地用鄙视的口吻。她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又说:“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芳官的干娘一边打芳官,一边骂她:“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的,入了这一行,都学坏了!”第六十回里,赵姨娘骂得更恶毒。她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最后,我们还可以回想一下第二十二回里王熙凤暗示说那小旦面貌像黛玉的时候,为什么宝钗、宝玉不敢点破,为什么湘云点破了而宝玉向她递眼色,为什么黛玉生他们的气。不为别的什么,就是为了黛玉说的那个缘故:“拿着我比戏子!”光就这里所说的几件事看,鄙视戏子的,就有王夫人那样的老爷太太,有黛玉那样的公子小姐,有芳官干娘、赵姨娘那样的奴婢和姨娘,足见从上到下,都是以鄙视的眼光看芳官等十二人。

芳官等的处境,可说是进退无据。留在贾府,屈辱如此;离开贾府,又无处可去。茫茫人世,无尺地可以容身。抄检大观园之时,芳官、藕官、蕊官三人其实并无任何问题,而王夫人盛怒之下,到底半放半撵的把她们撵出去了。她说,这些人都是狐狸精,“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找个女婿罢!”那些干娘们求之不得,“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给王夫人磕头领去了”。

但是,芳官、藕官、蕊官破釜沉舟地反抗了。三人的干娘来找王夫人请示,说,芳官等离开贾家以后,“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寻死寻活,只要绞了头发做尼姑去”,“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她们问王夫人:“或是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王夫人本着打骂撵的一贯精神,主张“教导”,也就是打。她说:“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进去的么?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这就是王夫人的所谓“宽厚待下”:打。这个原则,王夫人是坚持到底的!但这办法其实不行了,那些干娘也说,芳官等人,如今是“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了!怎么办呢,结果还是让拐子拐去。

作者说: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信,那一天正在贾府。她们听得此信,“就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因此,对王夫人说了一套“佛法平等”的道理。说是:“我佛立愿,原度一切众生”,如今芳官等既然“立意出家,修修来世”,“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这一套“佛法”的真谛,说得淋漓尽致。作者继续写道:

王夫人原是个善人……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切近日家中多故……心绪正烦,那里着意这些小事。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老人家的阴功不小。”……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管、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

“出家”去了,其实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当丫头,也就是从朱门丫头变为空门丫头。明乎此,引文中的“善人”、“情理”、“善哉,善哉”、“阴功不小”等等词儿的真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二)贾府对丫头的分化和腐蚀

到此为止,我们一直谈的是贾府对丫头们的残酷压迫和丫头们所遭受的苦难。贾府是一味地压迫而丫头们是一直在受苦受难吗?书里不是这么写的。生活现象本就是不那样简单,其中的阶级斗争是极其复杂的。事实上,贾府对丫头们一面是奴役和压迫,一面是腐蚀和利诱。

1.丫头等级制,两类三等

丫头分家里的和外头的两类外,还分为上中下三等。

家里的和外头的之分,也不是绝对的。现在是外头的,将来会变成家里的;今日之家里的,当初也是外头的。总之,女孩子们一陷入贾府这个罪恶的泥坑里,一般是越陷越深,即使是外头的,也要一步一步地向家里的转变。

第三回里写黛玉初到贾府的时候,贾母讲自己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在贾母那里,袭人算是“大丫头”。丫头分为三等的详细情况,可以从第三十六回里王熙凤回王夫人问话中得知。上等,每人每月一两银子的份例。这种一两的丫头,一般是大人物屋里,如贾母、王夫人屋里才有。贾母那里的,例如袭人和鸳鸯;王夫人那里的,例如金钏儿。此外,凤姐还说:“晴雯、麝月他们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他们八个小丫头们,每月人各钱五百。”可见是分三等:一两的,一吊的,五百的。

贾家把丫头分类分等,并按类按等分别对待,第五十三回里就有实例。晴雯补裘之后,很疲倦,宝玉“忙命小丫头来替他捶着”。可见小丫头要伺候大一些的丫头。第二十六回里说,宝玉病时,大家伺候辛苦。病好之后,贾母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级赏他们”。这种例子很多。总之,丫头们之间有大小之分,有高低之别。她们自己也按这种等级思想生活。我们且看第六十三回里所写“群芳开夜宴”那天夜里丫头们出去请人的情况。筵席准备好了,宝玉叫人去请黛玉、宝钗等人。“春燕四儿都巴不得一声”,“各带小丫头分头去请”。可是,她们面子不够大,恐怕这几个客人由于夜深了不肯来。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就说:“他两个去请,只怕不肯来。须得我们去请。”果然,由于是袭人等亲自出马,这才把黛玉等人一一拉了来。足见丫头有大小,她们的面子也有大小。这一点,丫头们自己的看法和小姐们的看法也是一样的。所以,黛玉等看见是袭人等去请,只好来了。

丫头既有大小,则大小之间的关系当然就不平等了。大的可以使唤小的,还可以打骂。在第二十六回里,我们就看见一个小丫头拿着花样子来,“向小红撂下,回转身就跑了”,口里说,这是绮霞的,叫小红描出来。这就是稍高一点的丫头使唤更矮一些的小丫头。第五十八回里写麝月在那里批评芳官的干娘,说她不该到主子屋里来管女儿。麝月说“就是你的亲女儿”,也自有主子打骂,“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

在贾家所定的这种等级制度和此种制度相适应的等级思想支配之下,小丫头就成了丫头队伍中最受苦的一个阶层。照贾家的规矩,小丫头做的是粗活儿。第三回里说,黛玉所用奴婢,除乳母、教引嬷嬷和贴身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宝玉那里也一样,关门开门的,是些小丫头。第三十回写宝玉回家,错踢了袭人,事后向袭人申明说:不是安心踢她。袭人说:“谁说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

分类分等这个办法,不止对丫头,对所有的奴婢都是如此。小厮和别的家人也都分为三等,所以第三回里说,林黛玉看见贾府派来接她的“几个三等的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我们在第五十三回里又看见贾府小厮、丫环等向贾母“按差役上中下行礼”。第六十二回,平儿生日那天,赖林诸家等“上中下三等人家”,都来拜寿送礼。可见全部奴婢都分了等级。

分等级,这是奴婢中间摩擦很多的原因之一。一般老妈妈与一般丫头之间不用说了,大丫头与小丫头之间,所有丫头彼此之间,都经常闹纠纷。大丫头使唤、排挤、打骂小丫头,小丫头不满大丫头,背后埋怨,诸如此类的事不一而足。第五十二回麝月骂坠儿母亲的话,很能说明等级观念等级制度在奴婢中间所起的毒害。麝月说:

“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

奴婢队伍陷于分裂状态,对主子是有利的,便于控制。

2.管制奴婢的怀柔策略

第五十一回里说,袭人回家看母亲,王熙凤特别替她打扮一番。王熙凤这样做,自有别的更直接的目的,在于讨好王夫人,讨好贾母。但她这一套也可以产生使丫头们乖乖地干的作用。袭人临行,王熙凤吩咐周瑞家的,随袭人出门的,除周瑞家的而外:

“再将跟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我们算一算,这就是两辆车八个人了。王熙凤还吩咐袭人,她到家之后,如须住下,要“打发人来回我,我再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她还吩咐周瑞家的要注意规矩。周瑞家的答应说:“都知道,我们这去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要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袭人以这样一个派头出门,至少是一个中等地主家庭的少奶奶了。

腐蚀,乃贾家控制丫头的策略之一,不止对袭人一人为然,也不止是打扮她出门一事而已。

住在大观园里的大丫头们的生活,贾家使之小姐化。贾家所消费的,反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得来容易,而且又多,分一点给丫头们,那是很容易的。我们只消看看第五十一回所说晴雯病时请大夫来瞧病的情况就知道了。大夫来到屋里:

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帐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

晴雯这种生活风格,哪里像个丫头。无怪那大夫见了这番光景,以为是个小姐。一个嬷嬷笑道:不是小姐,“那人是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

我们还可以回想一下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看见平儿时的情况,见第六回。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叫“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

从生活方面予以优待,以便收买人心,腐蚀人们灵魂,恐怕是相当多的主子们的思想。不止清时如此,恐怕千百年来,这种主子大有人在。至少,《红楼梦》所写的贾府是采取了这个办法的。这个办法,我们叫它“怀柔策略”。

我们说,贾府这个地方,对于丫头们是个监狱,这是不错的。可是,切不可认为丫头们都像我们这样想。

如果他们把贾府看作监狱,她们就想逃跑。第十五回里写馒头庵的智能儿认定馒头庵是个牢坑。她对秦钟说:“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好呢。”她有个离开的愿望,后来果然逃走了。而大观园里的丫头们,一般说来是并不想从大观园逃走的。作者没有写过一个力求从贾府逃走的丫头。书中的丫头们,力求在贾府得一栖身之地,而且力求住下去。第三十六回里,写龄官骂贾府为牢坑。龄官这思想,在丫头中是很少见的。

第六十回里写五儿托芳官设法在怡红院找个“窝儿”。她急于得到这个位子,原因是:

“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我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

我们听,得进大观园伺候主子,除经济上的原因外,还可以替父母争气,还因而开心。

书里写小红努力向上爬的情况,见第二十七回。她在怡红院不甚得意,心里很不甘,总想往上爬。有一天,她意外地得到了王熙凤的赏识,心里高兴得很。王熙凤说要调用她,问她愿不愿意。她相当愿意,很巧妙地表达了心愿,说:

“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可见在贾府得个丫头的位置,尤其是在当权者屋里当丫头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因此,贾府的仆人想方设法替女孩在贾府找个窝儿,还跟封建社会里那些钻营禄位的大小官儿一样,行贿赂,找内线。第六十一回里写柳家的和一个小厮调笑,那小厮要她从园里偷点杏儿给他。她说了许多不能偷的理由。小厮说:

“嗳哟哟,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将来更呼唤着的日子多,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

所谓“有了好地方儿”,就是在怡红院里当上丫头。柳家的怪他怎么知道她替五儿谋事的消息。这小厮说:

“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线,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线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差,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

已经得到窝儿的,就舍不得走。第十九回里写袭人对她母亲、哥哥说,不肯离开贾家了,原因是:“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晴雯也不肯离开。第三十一回,宝玉说要去回王夫人,把晴雯打发出去。“晴雯听了这话,不觉越发伤心起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要出去?……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第五十九回写春燕的母亲在怡红院打骂春燕,麝月叫个小丫头去叫平儿来管。小丫头回来说:平儿说了,把这老婆子撵出去。于是,婆子慌了。我们看下面的描写,就知道无论婆子和丫头,都是把留在贾府当着生路看,当着好事看。

那婆子听见如此说,自舍不得出去,便又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伏侍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交过。我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没了过活。”袭人见他如此,早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晴雯道:“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经。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吩咐了,我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宝玉见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闹。

这里说的是老婆子。丫头们被撵时,基本上也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因为在他们看来,比起别的地方来,贾府这个地方还好些。

贾府还可以是个安身立命之地,袭人就是这样想的。第二十九回和第三十回里写她被宝玉踢了一脚,半夜里吐了血,“见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的滴下泪来”。可见贾府还是个争荣夸耀之地。第三十六回,王夫人明白地把袭人指定为贾宝玉的妾了。袭人心里高兴,宝玉也“喜不自禁”。宝玉对她说:“那一回往家里去了一趟。回来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究算什么……”意思是说,现在可有了着落了。可见丫头们有的是想在贾府里找个着落的。

第七十一回,尤氏对平儿说:“好丫头,你这么个好心人,难为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儿一红,忙拿话岔过去了。平儿“熬”的是什么?也就是袭人所盼望的那个着落。

晴雯是不是也盼望这个着落?晴雯的性格一向孤傲不群,尖酸刻薄,似乎对谁也不买账似的。但她确实是想与宝玉在一起的。光看书里关于病中补裘的描写,就可知她的心思了。她和宝玉之间是有感情的。但是,实际上,宝玉究竟打算如何对待这样一个女孩子呢?充其量,仍不过拿她当第二个小老婆罢了,还会有什么平等自由的关系可言!晴雯这一面也如此。她这条路走到底,就是小老婆。我们看第六十二回里的描写。袭人拿她过去病中补裘一事嘲笑她,问她当时病的七死八活,连命都不顾,补那件裘,“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呀!怎么装憨儿和我笑?”晴雯懂得袭人之意,这时候,她只是“笑着,啐了一口”。

丫头们心目中既别无其他道路可走,对于当小老婆一事,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可以。我们现在可以说这是毒饵,而她们当时是不会这样想的。即使人家对她们说那是毒饵,她们也会去吞的。她们正像一些扑灯蛾,周围是一片黑暗,而黑暗中竟有此一盏亮灯,她们就往灯上扑,也不管那是不是真的光明。

3.丫头被腐蚀的主观客观原因

按书里所描写,则贾府主子分化和腐蚀奴婢是颇有成效的。他们把扎扎实实的打骂撵装扮成宽柔待下,同时作物质上的引诱,甚至还与丫头们称姊妹,认干女,谈友谊,讲爱情,使丫头们脑子里糊里糊涂,不知不觉飘飘然起来。

书里很多地方写主子丫头之间的融洽关系。例如第六十二回写平儿生日,大家庆祝。第十三回写秦氏死后,“又有小丫环名宝珠的,因秦氏无出,乃愿为义女,请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甚喜,即时传命,从此皆唤宝珠为‘小姑娘’。那宝珠按未嫁之礼,在灵前哀哀欲绝”。这个情节,有些专家做了一些索隐,说是其中另有文章。我们这里且不去说那些隐情。第二十七回还写王熙凤认奴婢为干女。她对小红说:“明儿你伏侍我罢,我认你做干女孩儿。”小红听着笑了。王熙凤因问缘故,她说:“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儿了。我妈是奶奶的干女孩儿。这会子又认我做干女孩儿!”

这一切,也的确给丫头们以很坏的启示,使她们以为主子丫头之间没有阶级界限。

这种腐蚀之所以会产生效果,与丫头们主观方面的弱点是分不开的。

丫头们是这样一群人:在经济上,她们毫无依靠,没有任何生产手段,没有任何谋生之道,完全靠在主子家劳动为生。在政治上,一般说来,她们除了家人和亲戚而外,很少社会关系。到了贾府,连家人亲戚也断绝了。例如鸳鸯,她一家都是贾府的奴婢。这些家人,哪里能在经济上支持她,哪里能在她跟贾家对立的时候站在她的一边!又如晴雯的哥嫂,也只会趁晴雯死时捞一笔发送银两。家庭关系比较好的,或者就是袭人那样。但是,这些家人也只有在袭人得贾家欢心之时向贾家乞讨恩典而已,他们也无能力替女孩子撑腰。丫头们被买卖,这个事实就说明,她们即使有家人,也不是依靠力量。她们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使她们很难想象除了在贾家劳动吃饭而外,还有别的什么道路可走。就是我们今天替她们设想,也实在想不出在书里所描述的那样的条件之下,她们当时会有别的什么可能的生路。她们来贾府之前,既然孤立无援地任人买卖,到贾府之后,也就无可奈何地任人奴役。第四十六回里写鸳鸯被邢夫人等纠缠不已,要避开。她说:“不如躲了这里。”她躲到另外的屋子里去了。庚辰本在这里有个批语,说:

终不免女儿气。不知躲到那里方无人来啰唣。写得可怜可爱。

这个批语有可取之处。就鸳鸯当时的情况而论,真是“不知躲到那里方无人来啰唣!”

丫头们处于这样的地位,贾家一面压迫,一面利诱,她们是很难抵抗的,是很难避免腐蚀的。她们没有任何有力的思想武器来防御腐蚀。被骗上当,是必然的。她们一般又都是十来岁的女孩子,没有经验,不懂世故,思想单纯,这就更增加了受骗上当的可能性。

人们在没有阶级觉醒之前的人生目的,首先当然是求得生存。统治阶级利用这一点,是很自然的。

丫头们脱离劳动人民,脱离了贫苦的亲人,经常生活在贾府那些主子的生活和思想的影响之下,耳濡目染,日深月久,就逐渐忘掉了艰难的日子,性格逐渐起变化,这是可想而知的。

晴雯过着小姐式的生活,也就会在思想感情上把自己跟贾家连在一起,反认他乡是故乡,把自己兄嫂的家看成外人。我们看第七十七回。宝玉到晴雯家去探病,晴雯叫宝玉替她倒碗茶喝。宝玉一看,那碗儿脏的厉害,“未到手内,先闻得油羶之气”。茶呢,“看时,绛红的也不大象茶”。正踌躇间,晴雯说:“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呢!”过去,袭人回家的时候,王熙凤对她说,到了家里,可别使“他们的”铺盖。这里,晴雯对宝玉说,哪里比得“咱们的”茶。懂得北京话的读者,从这“他们”、“咱们”之间,可以体会出说话人的立场来。晴雯此时与王熙凤一样,是站在贾家的立场上说话。

生活一变,思想感情也变,性格也慢慢地变了。有时,她们也处在矛盾当中。自己原来本过的艰苦生活,相处的亲人,也过着艰苦生活,由于阶级本性使然,对于主子们那种奢侈生活以及种种恶行是看不惯的,甚至反感。但是,被实际生活需要所规定,她们又往往跟着主子们走。她们替主子办事,也就是替主子着想,为主子辩护。身处被剥削被压迫境地,没有阶级觉悟,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例如在第三十九回里,平儿就与袭人一起讥评王熙凤放债。但是,平儿又处处协助王熙凤放债,处处替王熙凤掩盖。袭人也有同样的情形。她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体会到奴婢之苦,然而,她却死心塌地地做个好奴婢。第十九回里写她从自己家里回到贾府时,宝玉同她说起在她家里看见的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宝玉想把这个女孩子搞到他家里来。他对袭人说:“我因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

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

袭人何尝不知道谁是奴婢,谁是主子,何尝不知道奴婢地位低下。她和宝玉两人,或说“你们家”,或说“咱们家”,连用词都泾渭分明。可是,袭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其实已存心在贾家永久待下去了。她只是担心宝玉心不实,自己地位不稳,说些话儿试一试罢了。

奴婢们跟贾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怀着二心,这是很自然的。在贾家经久不断的感染下,这种思想感情上的距离也会慢慢淡漠下去。感恩是开头。第二十六回里写佳蕙对小红说她的“好造化”。什么“好造化”?原来她送茶叶去给黛玉时,黛玉正在分钱给丫头们。佳蕙说:“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起。”第三十七回写秋纹说,她到贾母那里,正碰着贾母高兴,“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儿的,生的单弱。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后来她到了王夫人那里,又碰着王夫人高兴,“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

嗟来之食,蹴尔而与,欣然受之,感恩不已。这种感恩思想,对于丫头们是很不利的。从此开头,主子们的思想就会逐渐侵入,丫头们的性格也就逐渐变坏。

就小问题说。例如第三十一回里,晴雯在贾宝玉的鼓励之下,以撕扇子为快;第六十一回里,司棋一气之下把煮好的一碗鸡蛋往地上泼;第六十回里,芳官掰糕逗雀儿玩:这就是染上了剥削阶级暴殄天物的作风了。又如第三十五回里,玉钏儿和莺儿往宝玉那里送莲叶汤,一路上,她们叫一个婆子来替她们端着,她二人空手走;第四十回里,鸳鸯和凤姐一起商量捉弄刘姥姥,说是拿刘姥姥当作“女清客”取笑:这本是剥削阶级奴役人愚弄人的坏作风,奴婢们也跟着做了。

小厮跟着公子,就学会公子那一套。宝玉身份特殊,所到之处,富贵逼人。茗烟跟着他,也就养成一种盛气凌人的性格。第九回写他闹学堂。书里说:“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无故就要欺压人的”,所以他那天打了金荣。又如第六十五回写兴儿主动说谎,替贾琏骗王熙凤。贾琏本在宁府,正在进行勾引尤二姐的勾当。兴儿来说:“家里问,小的同奶奶说,爷在家庙同珍大爷商量事。”一套鬼话,不用教,全会了。这种作风,是在贾琏平常的影响之下养成的。

丫头跟着小姐、奶奶就学会小姐、奶奶那一套。例如第七十二回写平儿帮助王熙凤骗贾琏,搞到手二百两银子。第三十九回里,平儿对一个小厮说:“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他那剩下的利钱,明日要还不交来,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罢!”这种口吻,差不多跟凤姐一样了。这种风格,分明也是在凤姐平常的影响之下形成的。又如第四十六回里写丰儿替凤姐骗邢夫人。平儿分明找鸳鸯去了,为了骗邢夫人,丰儿说平儿找黛玉去了,说得自自然然的。

总之,主子们把他们恃强欺弱、装假作弊的一套传给奴婢了。我们看,鸳鸯连王熙凤那套骗贾母喜欢的办法都学会了,第四十七回里写贾母打牌的时候,她与凤姐合作,叫凤姐发了一张“二饼”,让贾母赢了高兴。

总的说来,如果贾府仍是这个贾府,大观园仍是这个大观园,则丫头们整个说来是处于被腐蚀的过程中,她们的思想性格在变化,有的完全变成奴才。这种人往往从大丫头中产生。一般则处于向坏的方向发展的过程中。有的受腐蚀少些,就是那些小丫头。

我们这里,主要是从主子与丫头之间的关系上去分析贾家对丫头的腐蚀,因而不去具体分析丫头中各种不同的人的情况。

但是,贾府能永远是这样的贾府,大观园能永远是这样的大观园吗?不。贾家这个优势是要向相反的方向转化的。不过,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