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楼服饰描写的特点
首先,无朝代纪年、地域邦国可考。《红楼梦》开卷作者自云:“因曾历代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又说:“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那么隐去的“真事”是什么呢?其中“第一件”就是此书“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因此,《红楼梦》中的服饰,不仅在二十四史的“舆服志”中查不到记载,就是翻遍所有历朝历代的野史、笔记,乃至戏曲小说,也找不到它的朝代年纪的“原型”来。可以说,《红楼梦》服饰的“原型”是亦古亦今、亦满亦汉、亦南亦北、亦官亦民,是是非非,难以确指。显然,作者是靠自己的审美观,根据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性别差异、年龄长幼、季节轮替、地位尊卑的需要,将中国历代服饰精华融合一体,然后再因人定制,量体裁衣,展现出来的就是没有“朝代年纪”的“红楼服饰”,它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而属于《红楼梦》!
其次,“女儿”这两个字极尊贵。《红楼梦》有两则关于“女儿”的名言,也完完全全贯彻在“红楼服饰”的描写之中。这两段名言一是小说中一号人物贾宝玉代作者说出来的,或者说是作者借贾宝玉之口说出来的。第一段话见于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宝玉说起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段话是贾宝玉的“影子”甄宝玉说的,也在第二回。甄宝玉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贵无比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以甄、贾宝玉两段话与作者在开卷中自云作此书原因和目的就是要“使闺阁昭传”对看,每一位读者就会明白《红楼梦》一书主要是写女儿命运的。作者既有此想,那么小说中的服饰描写也主要集中在女儿身上。唯一例外是贾宝玉,他虽是男性享受的待遇却比小说中所有的女性还女性。人如其号——绛洞花主。绛者,红也;红者,女儿之喻也;花者,花容月貌,亦为女儿之喻。故宝玉在大观园中实为“群芳之冠”。所以“红楼服饰”描写除了女性之外,男性几乎无着笔墨,而宝玉则“独领风骚”。
第三,世家巨族,服饰华丽,且多变化,凸显富贵气。《红楼梦》中的宁荣二府,是宁荣二公用九死一生换来的家业,用护官符上的话说是“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现如今仍是京中“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虽然从文字辈开始“一代不如一代”,但到底外面的架子还没全倒,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从服饰美学角度去看,小说中的服饰不仅是这个世家大族每个人的外在形象,而且也是宁荣二府奢华富贵的外在形象。这里我们先从一个细小的情节谈起,以小窥大,扩大一般。这个细节是来自乡下的刘姥姥初入贾府,在周瑞家的引荐下进入王熙凤住处见到的情景——
(刘姥姥)上了正房台阶,小丫头打起了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接下去是见到平儿的穿戴: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罢了。
“有些体面的丫头”尚且“遍身绫罗,插金带银”,那么若是太太小姐又该是如何呢?下面写王熙凤归来的阵式:
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内去了……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世间万事都在一个“巧”字上。小说中除了宝玉、水溶两个男性写到之处,只有贾蓉非常荣幸地被写了两笔服饰,恰巧通过刘姥姥的眼睛告诉我们——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
这三处服饰描写很有典型意义:其一,三个人都是平日家居的服饰;其二,三人地位有别;三是有女有男,品种齐全。从这三个人物平日的服饰如此华丽耀眼,可以推想出来他们倘是在特殊场合(如婚礼、生日庆祝、出门拜客、上朝晋见等)时装束打扮又将如何富贵气派!
《红楼梦》服饰的富贵气,主要是通过五个方面来表现的:
其一,用料高档名贵,品种多样。例如小说中写到的“大红洋缎”、“撒花洋绉”、“起花八团倭锻”、“秋板貂皮”、“灰鼠皮”、“黄绫”、“羽缎”、“白狐腋”、“貂裘”、“妆缎”、“蟒缎”、“西洋布”、“月白纱”、“羽纱”、“哆啰呢”、“海龙皮”、“天马皮”、“雀金裘”、“猞猁狲大裘”、“云狐皮”、“无狐皮”、“香狐皮”、“鸭皮”、“麻叶皮”、“洋灰皮”、“羊皮”、“江貂皮”、“羽线绉”、“氆氇”、“葛布”、“麻”……除了麻、葛草质料之外,余者30多种用料,一般百姓买不起穿不起。其中貂皮、白狐腋、海龙皮、天马皮、猞猁狲、雀金呢、哆啰呢、羽纱、羽缎等均价格昂贵,属于稀罕之物。
其二,做工精细,包括原料做工要求非常高的技艺,其次是缝制技艺精湛。例如小说中写到的有:“缕金百蝶”、“五彩刻丝”、“插牙背心”、“二色金百蝶穿花”、“五彩丝攒花结长穗”、“起花八团排穗”、“锦边弹墨”、“罗丝嵌宝”、“朝阳五凤挂珠”、“赤金盘螭璎珞”、“双衡比目”、“二花捻珠”、“松花撒花”、“攒珠”、“洋绉银鼠”、“宫制堆纱”、“立蟒白狐腋”、“簪缨银翅”、“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碧玉红”、“金蟒狐腋、“排穗”、“细折”、“麝香珠”、“赤金吴翠”、“绛纹”、“蝴蝶结”、“一斗珠”、“插金消绣”、“掐金挖云”、“青金闪绿双环四合”、“挖云鹅黄金里”、“靠色镶领袖秋香色盘金色绣龙”、“百子刻丝”、“盘金彩绣”、“刻丝八团”、“金丝织的锁子甲”、“虎头盘云五彩”、“九龙珮”、“盘锦镶花”、“片锦边琵琶襟”、“一裹圆”……工艺流程是多少,无法评估,仅是术语就有四五十种之多,那么缝制起来又需要多少道工序方能完成呢?小说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故事略可说明一二。这件雀金裘“后襟上烧了一块”,“有指顶大的烧眼”。小说中写道,让婆子们拿出让织补匠织补,可是“不但能干的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这一方面说明雀金裘确实名贵罕见,另一方面也告诉读者这样的服饰在制作工艺上的非常难度。市上的织补匠、裁缝匠、专做女工的都没见过也补不了,却由大观园内的一位俏丫鬟完成了,且是在病中来补的。
曹雪芹生于织造世家,“博学淹贯,无所不通”,在此又一次见识了。在诗词方面他请出林黛玉,绘画方面请出薛宝钗,戏曲音乐方面请出贾母,茶道请出妙玉,造园方面请出山子野,旅游方面请出薛宝琴,化妆品方面请出贾宝玉,在服饰方面则请出晴雯,编织方面请出金莺儿……他们是每一个行当中的“大师级”人物,都堪称知名的客座教授、知名学者,绝对可以开专题课,教博士生、硕士生。就连武侠方面也可找柳湘莲,虽然达不到那么高水平,写不出《笑傲江湖》,但他的语言绝对有“侠”味。说晴雯是一位服饰大师,首先她懂,其次自己能操作。她“细看了一会”,就说出“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松散散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
“俏丫鬟”晴雯,不仅长得俏,打扮得俏,最重要的是她的缝制技艺俏,胜过靠缝制讨生活的匠人的手艺和眼光。倘在如今当个服饰公司的总经理的话,一定是一个精通业务的好主管。可惜她生不逢时,早死了二百多年!
其三,饰物种类多,名贵罕见。所谓服饰,是服和饰的合称,服指上衣下裳,还有头帽、鞋袜;饰指头饰和佩戴的戒指、耳环、手镯、项圈、金锁、念珠、拂尘及香囊、荷包、扇套、玉佩(辟邪用)、绦子、汗巾、披风、头巾、手帕诸物。除此之外,服上所加的镶边、插牙、百褶、出锋、绣花也属于装饰,增加服的美观。例如《红楼梦》中写到的饰品有“璎珞图”、“宫绦”、“钗”、“佩”、“金冠”、“抹额”、“箭袖”、“排穗”、“坠角”、“凤冠”、“昭君套”、“勒子”、“荷包”、“金魁星”、“念珠”、“朝珠”、“靴掖”、“扇囊”、“香袋儿”、“戒指”、“吉祥如意”、“耳坠子”、“麒麟”、“汗巾”、“鲛帕”、“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手巾”、“抱头”、“如意绦”、“观音兜”、“虾须镯”、“联垂”、“珊瑚”、“猫儿眼”、“祖母绿”、“一丈青”、“碧绿佩”、“慵妆髻”、“玉塞子”、“汉玉九龙珮”、“抹胸”、“脂玉圈带”、“妙常髻”、“鏖尾念珠”……真真如古人所云:“一首之饰,盈千金之价;婢妾之服,兼四海之珍。”这些饰物中有许多品种,不要说在18世纪时是罕见之物,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绝大多数的人还是要到“珠宝商店”里才能见识见识而已。
其四,衣服种类和款式多,且四季分明。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应俱全。就连雨雪天用的斗笠、蓑衣、沙棠屐、雪帽,都一一写到,一丝不漏。从款式上来说,有“窄裉袄”、“银鼠褂”、“洋绉裙”、“背心”、“水朝靴”、“大袄”、“花绫裤”、“袜”、“霞披”、“披风”、“皮裙”、“棉袄”、“棉裙”、“斗篷”、“对衿褂”、“蟒袍”、“王帽”、“貂裘”、“芒鞋”、“折裙”、“破纳”、“绫子袄”、“肚兜”、“羊皮褂子”、“羊皮小靴”、“鹤氅”、“肷褶子”、“鹰膀褂”、“大裘”、“袷裤”、“夹裤”、“水田小夹袄”、“红睡鞋”、“水紧身”、“水毛儿衣服”、“撒鞋”……从季节来看,春夏秋冬四季的服装都有。性别上有男有女;职业上有十二优伶,贾府之外还有和尚道士;地位上有主有奴,等级区别明显;年龄上则有老有小。显示贾府服饰的富贵气,也包括服饰靓丽的色彩,这也是《红楼梦》服饰描写的一个重要特点。正因为颜色问题重要,下面专门细说,这里就从略了。
其五,繁简有序,突出重点。《红楼梦》中人口众多,两府总人口四百多口,即使属于主子的人数也不下数十人,而其年龄、地位、性别、性格又多有不同。因此服饰描写不可能人人俱到,个个描写,否则就会成为一部服饰连环画,而不是小说了。曹雪芹是该繁的则繁,该简的则简。如全书中贾宝玉是一号人物,要重点突出,所以写贾宝玉的服饰不仅数量多,而且在质料、款式、色彩上都是浓墨重彩。他对王熙凤、林黛玉等人物也给予了相当的篇幅。而不那么重要或是完全不重要的人物就简,简到有些人物就没有服饰描写。有些人物虽然描写了服饰,也是笼而统之,点到为止。如第三回黛玉进府见门前列坐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下面是“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小厮,“台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进府后见三春时主要写相貌,服饰上写了一句“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仅此一笔带过。这是大作家之风范——重点睛之笔。
以上五个方面的特点,只能说是《红楼梦》服饰描写的主要特点,倘若细论恐怕写一本书也不见得能尽情尽意。这里只能删其繁,撮其要,以窥一斑而已。但如舍此五个特点,或删其一二,则无法得服饰描写之要旨,也无法领略其中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