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可悲的尤二姐和尤三姐

《红楼梦》中描写了尤二姐和尤三姐，她们不属于重要人物，只是列入金陵十二钗副册，但是这两个人物曹雪芹却用了七回一定独立的篇幅写到她们。第十三回秦可卿办丧事时只顺便提到了一句，“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姐妹也都来了”。以后到第六十三回之后她们才正式出场，可是这姐妹两个一出场就是连续的七回描写她们，直到第六十九回为止。

尤氏姐妹可说是《红楼梦》中的尤物，一对凋零的姐妹花，她俩出身低微，随娘来到贾珍家，由于长得标致，自身的开放品行，很大程度吸引了红楼里那些放荡的贵族公子，从此上演了一出悲剧。

（一）尤二姐

尤二姐从书中描写看是枉自温柔和顺的命运。她来姨妈家之前其实和贾珍已经有关系，而且和贾蓉有染，后因为贾琏看上她，私自娶她为二房，最后被王熙凤设计加害，吞金而死。她应该是个聪明、善良、温顺、明理的女性，但是，最大的缺点就是占了个“淫”。她先和贾珍有男女关系，这在小说中尤二姐自己都承认。第六十五回贾琏说：“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王熙凤）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当丫头）也不要。”这时尤二姐却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贾琏表示不明白，尤二姐说：“你们拿我当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接着表示：“如今既（然与你）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隐瞒一字。”然后就说妹妹的事怎么办。“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由此可见，尤二姐原来与贾珍确实有不正当的关系。第六十四回最后，贾蓉来给尤二姐说媒也有这样几句描写：“遂连忙过来与二姐商议，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当下回复了贾蓉，贾蓉回了他父亲。”尤二姐不仅仅和贾珍有关系，而且和贾蓉也有不正当关系。第六十四回中又有这样描写：“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琏那里思想及此。”贾琏还当贾蓉是好侄儿。又有第六十九回在尤二姐自尽前，尤三姐托梦给她，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这里淫奔不才不是指私奔，而是品行不端正的意思。可见尤二姐最大的缺点就是女人的“水性杨花”，这在封建社会张扬开来是最失面子的品行。

尤二姐的命运结局是可悲的，她以为选择贾琏是明智的，以为凤姐身体有病，她可在不久的将来扶为正室，为他生个儿子提高自己的地位。她知道和贾珍、贾蓉厮混不是长久之计，也出于无奈，同时，相比较贾琏这个男人还是比较好的。其实贾琏也是个好色之徒，很俗气，品位不高。可能是被凤姐压抑太久的缘故，他对女人的态度有点饥不择食的狼狈，很容易欲令智昏，为求一时之欢，付出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他非常羡慕贾珍的生活方式，久闻他们父子与尤氏姐妹有染，所以趁贾敬的丧事之机，也想认识“二尤”，加入这支乱伦队伍。但是，他还是有男人责任的一面，当尤二姐把自己虽标致却无品行的话告诉贾琏，贾琏没有计较，还是为她买了房子，置办了家具、首饰，买了丫鬟，给了仆人，小轿迎娶，“拜过天地，焚了纸马”，也算是正式的婚姻。贾琏虽然有玩弄女性的一面，但是他对尤二姐也有真爱的一面。最有力的证据是，第六十五回写到，贾琏“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私房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他进去”。有的可能是空头支票，但是把多年积攒下来的私房钱都交给尤二姐收藏，这可以看出一些真心。所以凤姐害死尤二姐后，贾琏决心要为她报仇，并最终休了凤姐。相比较贾珍、贾蓉这两个只是玩弄女性的坏男人，贾琏要好得多。

尤二姐是太温顺天真了，这种“包养二奶”的做法妥当吗？她没有明白“白鸭子和不了鹅队”的道理，这个“机关算尽，反算了卿卿性命”的凤姐知道了会放过她吗？所以一连串的悲剧从此上演，凤姐的手段是先将其置于自己的控制范围内。将尤二姐请进贾府，表面上装扮成贤良的模样，与尤二姐和美非常，暗地里耍尽手段害人。先是让尤二姐未婚夫状告贾琏使尤二姐的身世让贾母得知，再煽动秋桐与尤二姐作对，使她受气得病，再加上秋桐在贾母面前说尽她的坏话，令贾母冷落她。尽管如此，仍不能使尤二姐丧失生存希望，凤姐百般无奈，又想出了一条毒计，尤二姐怀孕，她指使小厮请来“擅用虎狼之剂”的胡太医，把尤二姐腹中胎儿打掉，致使尤二姐在绝望中吞金自杀。

尤二姐一心从良的美梦彻底破灭，这除了封建社会经济地位的等级差别和重男轻女的思想束缚之外，根本还是其自身的原因。聪明、善良、温和的尤二姐看错了环境和身边的男人，她想依靠男人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没有看清楚这个环境是无法改变她的命运的。她想用自己的美色来得到男人，应该说选择贾琏这个男人没有选择错，可是她没有听妹妹的话，他还有个正夫人凤辣子放得过她吗？她以为自己从良依靠好男人创造机遇成为保护伞，彻底改变贫穷的命运，她爱慕虚荣，为求名分抛开母亲，抛开贾琏为她备好的安乐窝，抛开自己忠心的仆人，抛开已经熟悉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跟着凤姐进入那个深不见底的陌生冷漠的贾府，去面对一种全然不知的寄人篱下的生活。这是她的最大错误，也使她造成最大的悲剧。

尤二姐的命运是值得我们同情的，但她的动机并不端正。现在，这个经济迅速发展、观念日益开放的社会里，也有不少女人效法尤二姐，扮演着“尤二奶”的角色，可以说，女人仅仅依靠相貌是不够的，美丽不是万能的，更不是谋求金钱和幸福的钥匙，女人更需要自尊、自重、自爱和自立。

（二）尤三姐

尤三姐是尤二姐的妹妹，她们都是贾珍妻子尤氏继母带来的女儿，从此她们姐妹俩与荣府和宁府有了关系，这层关系没有使她们沾上富家幸福的边，反而使她们的命运走向了悲剧。《红楼梦》里从第六十三回到第六十七回共五回写到了她，尤三姐不同于尤二姐，尤三姐的性格比较复杂，可以说荡女、情女、烈女都兼备。她在小说中的描写是“昙花一现”，又像一朵怒放的花蕾，顷刻遭到狂风夭折，让人具有同情、悲情、疑情、怜情无可选择的心结。

说到荡女，尤三姐的“淫奔”行为应该是存在的。她虽然没有像她姐姐那么水性杨花，但是，她刚烈的个性决定了她的复杂性格。《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贾蓉因为祖父逝世，皇帝恩准，与父亲贾珍共同回家赴丧。贾蓉这个虽为仕途修养之人，却不顾热孝在身和辈分差距，竟然调戏姨辈尤二姐，这时候尤三姐插嘴说了一句：“等姐姐来告诉她”，才算是尤三姐正式出场。这里姐姐是指贾蓉母亲尤氏，值得一提这个贾蓉，还算是个读书做官明理的人，你看他调戏了姨辈尤二姐以后又和丫鬟们亲热，然后还厚颜无耻地说：“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得了我！”他觉得乱伦还值得张扬呢。所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一个好好女人也会禁不起诱惑，更何况如同青楼的二尤。对尤三姐放荡的描写在第六十五回里这样写道：“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一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这一段和前面还有一段描写可以说把尤三姐的荡态刻画得淋漓尽致。但是，她的放荡只是外表的描写，具体细节小说中没有写到，具体来看她还是比较有个性的女人，你看第六十五回这样写道：“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她知道了，岂有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因此她看破消极对待，小说中又有这样的描写：“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她的放荡是一种消极行为，内心另有一个自己的准则，不能给你们这些坏男人白占便宜，不像他姐姐不分好坏，急于从良。

说到烈女，尤三姐足够是一个刚烈的女性。她在贾珍、贾蓉等坏男人面前不是讨好服从，而是倒玩男人，抓住他们的弱点臭骂一顿：“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又有：“拿他兄弟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这些描写很明显暴露了她刚强个性的一面，她心底明白，这些臭男人看中的无非是她的容貌，但是她又抓住他们好色又不敢声张的特点，进行了一场倒嫖男人的示威。当然又逃避不了她青楼般荡女的本性，有时自己高了兴了悄命小厮还来请贾珍，当然小说没有点明，伏笔下读者自可意会了。说到尤三姐真正烈性还算是小说第六十六回描写她拔剑自刎的壮烈场面。小说这样写道：“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里去了。”由于湘莲从宝玉口里知道她的淫奔行为，讨回所赠送定情物鸳鸯剑，刚烈的尤三姐失去她心存的一线希望，精神彻底崩溃，最后以死了结。这下震呆了柳湘莲，自悔莫及，结果跟着道士不知去向。

说到情女，对柳湘莲痴情五年相思也不枉为痴情女一个。当贾琏觉得尤三姐是个不好使唤的烈女，就和尤二姐和贾珍商量要把她嫁出去。小说第六十五回这样写道：“贾琏道：‘前儿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太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然后贾琏和尤二姐去试探，结果尤三姐说出自己心里话，她对柳湘莲已经相思五年。小说这样描写：“尤三姐便知其意，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礼。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那么她心中人是谁呢？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五年前她就暗恋柳湘莲，五年以前怎么回事呢？小说在贾琏问尤二姐时，尤二姐做了回答。贾琏问：“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做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从上述描写看，尤三姐不完全是个荡女，她是个有情有爱的女人，她也向往和追求真爱，她认为只有姓柳的来便嫁他，而且从今以后吃斋念佛，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如有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你看多么有情有义啊！

《红楼梦》中的人物描写是真实可信的，都带有生活中的影子，虽然过去几百年了，在现在社会里都可以找到生活中的原形，像尤二姐那样的“二奶”不是很少，像尤三姐那样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会穿、会喝、会闹、会花钱、会在娱乐场所与男人调情纠缠，而且她们也向往美好的爱情。我们仔细分析，这些现象也许是她们的经济条件贫困和社会地位低下所造成的。生活的境遇已经使尤氏姐妹成为青楼一样的女人，当投靠贾府、宁府以后，她们唯一的本钱就是美色，所以和这些坏男人混在一起了。但是，她们都希望用不同的方式从良，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封建礼教和社会等级观念的束缚下，姐妹双双却成了封建社会的牺牲品，真是可悲、可怜、可惜。曹雪芹的笔法确实厉害，他对人物描写没有公式化，人物总是有其正反的两面性，这也许是他自己生活中的原形，才会那么真实可信。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国20世纪60年代以来文学作品往往带有极左的公式化思维，人物描写脱离生活实际，可信度不高，往往不看就能够知道结果。80年代以来，文学作品受到台湾作家影响比较大，特别是年轻女性非常喜欢琼瑶的小说，她的作品都是唐诗宋词的白话化，语言精练，词汇丰富，感情细腻，散文诗味道很浓，年轻一代，特别是女性更加喜欢。中国文学受其影响比较大，因为这一代文化多少存在着商业化的操作，把市场需求看成最主要方面。我想真正的文学作品是人生经验的总结，多少带有一定的思想意义，无论正反面都可借鉴，这也许就是《红楼梦》成为不朽之作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