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红楼饮食”与红楼人物的塑造

“红楼饮食”是中国古代饮食，特别是清代社会生活中的饮食，在作家曹雪芹头脑中反映的产物。它来源于生活，但它又不完全同于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中的饮食，它经过作者的艺术加工成为可供人们获得精神享受的艺术品。因此，“红楼饮食”除了具备一般饮食的功能外，还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取向，这是其他中国饮食典籍所不具备的特殊品格。

第一，“红楼饮食”体现了作家的审美立意，深化了小说的主题思想。《红楼梦》一书的创作宗旨是通过对以贾家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盛衰描写来揭示延续了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即将倾倒，世家大族不配有更好的命运。《红楼梦》第一回所写的“好了歌”和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看到的“十二钗判词”及演奏的“十四支红楼梦曲”，对贾府最终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惨结局都已做了暗示。若问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为什么落得“家散人亡”的结局，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曾做过暗示：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红楼饮食”的描写，一方面展示了这个世族之家的富贵豪华，另一方面又暴露出贾府“日用排场”的奢侈靡费。小说中虽然没有正面描写迎接元妃的盛宴场面，也没有写出秦可卿丧事期间的饮食细节，但仅从小说写到的各种节日宴，老爷、太太、公子、小姐的生日宴，还有各个诗社宴饮，已可以看出其日常饮食的用度多么惊人了。小说中刘姥姥一句“一顿螃蟹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就可以概括一切了。两百多年前，人参是一种宝，燕窝是奇珍，但在贾府里人参年久成粉末，燕窝要上等的才能吃，这不是揭露、讽刺、抨击，又是什么！贾府恣意地挥霍，必然导致在经济上的入不敷出，寅年吃了卯年粮，最终走向枯竭。“红楼饮食”的细节描写，为贾府的“盛”添了几分“彩”，也为这个世族阶层的“衰”添了“加速剂”，使《红楼梦》的创作宗旨——贾府的聚散盛衰更分明、更深刻。

第二，“红楼饮食”描写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塑造人物——人物的性格、喜好、修养，乃至人物的命运结局。特别是饮食中的各种游戏活动消解了“礼”的束缚，凸显了“乐”的回归。这种“礼”“乐”的颠倒（尽管是短暂的），既给小说人物性格增添了个性感，又表现了饮食文化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凸现了个人在群体中的身份与地位。贾母在《红楼梦》中被尊为“老祖宗”，是这个世族之家中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她出身高贵，地位崇高，所以饮食也与其他人不同。栊翠庵品茶，她不喜六安茶，而喝老君眉；秦可卿病了，她打发人送“枣泥山药糕”；元宵节为她准备了“鸭子肉粥”和“枣儿熬的粳米粥”，她嫌油腻和甜丝丝的，又为她预备了“杏仁茶”；此外，还有特制的“牛乳蒸羊羔”。通过这些饮食描写，使得“老祖宗”的身份、地位、享受一一突出出来，更加丰满、生动。与贾母相对应的人物是刘姥姥，她出身寒微，久居乡下，三进荣国府使她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同时也闹了不少笑话。而这些笑话又大都是在席间吃喝中发生的。通过刘姥姥吃鸽子蛋，对螃蟹宴的议论，给贾府送的新鲜时蔬，把一个乡村婆子的形象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曹雪芹用一富一贫的描写，对比了两种不同阶层人物见识、风度的差异。

林黛玉是“老祖宗”的心肝肉，但从小就有“不足之症”，在饮食方面多次写到给她送燕窝、熬粥、熬汤，通过饮食把林黛玉的体弱多病描写得更细致入微。贾宝玉是荣国府的独苗苗，在众姊妹中宝钗、黛玉与之独厚。第三十三回描写他因“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后口渴思水，要喝“酸梅汤”，贴身丫头袭人阻止他喝“酸梅汤”。王夫人听了，让人给他喝“木樨清露”、“玫瑰清露”，并送“荷叶羹”。小说写袭人对宝玉不能喝“酸梅汤”作了解释，她说：“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淤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办呢？”略略数语，不仅写了袭人的见识、聪明，其间也透露出她对宝玉的关怀之情，把她的心细、贤惠的性情写出来了。王夫人到底出身大家，见识又高了一层，她说的“木樨清露”、“玫瑰清露”、“荷叶羹”，都是对症的饮食。因为“木樨”有疏肝、理气、醒脾、开胃的作用；“玫瑰”也有和血、平脾、养胃、宽胸、散郁的功能；荷叶则有“生发元气，裨助脾胃，涩清浊，散淤血，清水肿，痈肿……”的效力。宝玉“大承笞挞”，皮开肉绽，血染小衣，正是淤血未消、肿痛难忍之际，正宜于多饮一些“清露”和“荷叶”汤。这样的描写又突出了王夫人和宝玉之间的母子之情。妙玉是出家之人，但“拢翠品茶”却写出了她的“洁癖”和广博的茶道知识。

作者将自己精心塑造的人物置于饮食环境中细加刻画，使人物更加贴近了生活，显得更真实、更生动、更自然，从而使小说中的人物栩栩如生地站立起来，有了立体感，增强了这部小说的审美情趣。

第三，“红楼饮食”丰富了小说的故事情节，渲染了故事气氛，推动了小说故事的发展、转化，加强了全书的现实主义色彩。古人云：“民以食为天。”用《红楼梦》中薛宝钗的话说是“食谷者生”。小说中的贾府虽贵为皇亲国戚，但他们也是人，不是神。是人就要吃饭，维持生存。所不同的是，他们“食不厌精”，不仅仅要吃饱，而且还要“饫甘食肥”，得到奢华的饮食享受。他们同所有的统治阶级一样——怕死，都千方百计要长寿，永远享受人世的欢乐，所以他们特别重视养生之道。因此，食养食疗性的食膳就成了这个世族家庭中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日常饮食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红楼梦》艺术地再现了百年望族饮食生活的真实情景。

《红楼梦》里的饮食描写色彩纷呈，有的场景宏大，并作为重大故事情节来安排。如“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栊翠庵品茶”、“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等情节，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中都起到重大的作用。有的饮食情节看起来是随文而出，不见得有什么“深意存焉”，但在行文中都是“按头制帽”，件件字字连根接榫，如同织锦金线，丝丝相连，都与全书的人物、情节乃至全书的悲剧结局紧密相关，浑然一体。例如“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一回，刘姥姥吃鸽子蛋引人发笑的情景，是王熙凤和鸳鸯“合谋”导演的一出“搞笑”剧，目的是要哄老祖宗高兴，烘托家宴的热闹气氛：

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姆，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去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这是《红楼梦》饮食描写最为精彩的情节，通过刘姥姥吃鸽子蛋和各个人物的“吃”态、“笑”状，把凤姐的工于心计、刘姥姥的诙谐、众女钗的不同娇态、笑状，描写得有声有色，如见如闻。从小说创作角度看，如此描写不但刻画了人物性格，而且制造出一个热烈的饮食氛围，烘托了这个世族之家富贵豪华的饮食风貌。

总之，从《红楼梦》整个饮食文化描写来看，作者对《黄帝内经》中的养生观——自然观、防治观、精气观、动静观、食养食补观，有深刻的认识和纯熟的艺术表现。它的审美立意和产生的审美价值是小说史上最独具风采的杰出之作。在《红楼梦》诞生之前，不论是文言短篇小说，还是白话长篇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都没像《红楼梦》一书这样具有高度艺术化的饮食文化描写。即使在《红楼梦》诞生两百年后的今天，还没有产生过哪一部小说可与《红楼梦》中的饮食文化相媲美。可以说，《红楼梦》一书之所以在两百年间能经久不息地传播，直至产生出“红学”这一门学问，与它精彩的饮食描写也是密不可分的。

“红楼饮食”，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