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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寻径:解不尽读不完的红楼梦
1.13.1 一、解说大观园

一、解说大观园

(一)大观园的“性质”理解

《红楼梦》离不开大观园。大观园并不能径与《红楼梦》划等号,可是它确实是《红楼梦》的主体部分,是人们神游向往的所在。因此,大观园早已成为“老生之常谈”。虽然众多人还是津津乐道,却也容易惹动一种“陈言”、“俗套”的感情。但实际上,人们至今对它的认识与研究究竟如何还是一个很大的问号。我们若想谈论这个话题,最聪明的态度与做法恐怕不会是自以为能、神情倨傲、口吻轻薄的那种常可见到的了不起的“权威”势派,而应该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充当曹雪芹的小学生,做一番学习与思索的功夫。因为要想“游赏”这座名园,必须向雪芹笔下寻讨钥匙,而不是向自己的“理想”去觅求入门之路。以三五个要点作例,我们不妨试来温习一下雪芹的原文,引起我们已有的记忆,并引发目下重新理会的再思索和深玩味。

第一点,大观园是个什么“性质”的地方?大家说东说西,说人间,说天上,说真说幻。我看还得谛听雪芹的原话,只有那方可作准。“甲戌本”第一回详细交待石头下凡历世的去处,有很明白的文字:

(僧道)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不得已便口吐人言,……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请看芹文明叙,字字清楚:那石头向往的地方是人世,是红尘,是富贵场,是繁华境,是温柔快乐之乡。这一点,是如此明确,任何玩弄笔头以图曲解,都是无用的。下文接言:

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脂批: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脂批: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脂批: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脂批: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

至此,大观园的“坐标”已经确定得无可移易:那是人世间,是红尘中,是一处京都,是一门望族,是一座花园,是一所轩馆。四个层次,井然秩然,——然则大观园之为地,其性质若何?难道还要再费唇舌吗?

大观园的“属性”是一处花柳繁华之地。今存列宁格勒的“在苏本”相应的文句则写作“花锦繁华地”。这也很值得注意,“花锦”者,团花簇锦之意也。试看秦可卿托梦于凤姐时,预示“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可见“花锦繁华地”不同于写讹抄误,正是“鲜花着锦”的呼应之文、诠释之句。

总之,大观园是人间的繁华荣耀之境,也就是石头动心切慕的可以“享”其“乐事”的地方——这地方,与石头之本来居处大荒山青埂峰下构成最强烈的对比。还听第十八回中雪芹的原话:

(贾妃)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石头)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得能见这般世面。

请问,青埂峰那地方,岂不是凡人想到而不可得的“仙境”?如今与它构成对比的正是人间最高级的富贵风流之新所在。这就是大观园最根本的性质。

此点,乃是全书的开宗明义第一章绝大关目。只要想谈大观园,就得牢牢记住。

(二)“大观”的本义是什么

园子的性质明确了,再看它的特点特色何在?园子取名“大观”,到底是何意义?把这个弄得清楚些,又可以避免很多缠夹,也使那“性质”更加显豁鲜明。

要想解释“大观”,大可不必援引什么《易经》的词句或者天下曾有过多少楼亭建筑都以此二字为名,等等之类。学究式的罗列,对我们此时此题的用处无多。我们需要的仍然是雪芹自己的交待。

这个答案并不繁琐,就在贾妃游幸以后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上,便说得一清二楚: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此诗是分两大方面来解说因何以“大观”命名取义:第一,它是借山水自然之美而加以人工建造而成。此义亦即黛玉题诗所谓:“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这个条件,乃是“大观”的根本特色。——当然,也是中华园林思想艺术的总准则。第二,便是进而说明:在天工人巧之间,布置下了皇家苑囿与臣民私园的双重特点。“天上”特指皇家,我在拙著《恭王府与〈红楼梦〉》一书中已举过明清人诗句的良证,而不明斯义者,就又在这种常识性文词上发生了误解。

除了把“天上”误会为天国神居,还有一个“仙境”。这个词语也使很多人发生了错觉,他们认为,黛玉题诗既言“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岂不正说明此园与“人间”有别?但论事研文,最忌断章取义。黛玉的诗,这开头两句下面接的正是“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这就是“仙境”的注脚,说的是山川之秀,使得此园几乎不像人间所有,所以下面才说:“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拿晋朝首富石崇家的金谷园来作比,恰恰只是人间的富贵、红尘的别趣而已,与神仙之事真是了不相涉。

这点错觉误会如得免除,自然更能体会到大观园的真正含义。

(三)沁芳——一把总钥匙

但是“大观”是此园的“字面”,它同时还有一个“字胆”藏在其间,——请君着眼,这就是“泌芳”。

“沁芳”一词,它的引发、缘起,先要略讲一讲;而它本身又自具“表”“里”两重语义,更需解说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为一座亭子而题的,但实际上溪、桥、闸、亭通以“沁芳”为名,可见其重要。亭在桥上,故曰“压水”而建,更是入园后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点染“水”的意境。题名的构思,则是由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篇名作而引发。此记的开头,说是滁州四围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请注意这个“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纨的“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也用的是它。(欧公原句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学对门是一古园,即名蔚秀园,亦取义于此)这西南胜境,则有一泉,其声潺潺,泻于两峰之间,因此贾政提议要用上这个“泻”字。一清客遂拟“泻玉”二字。宝玉嫌它过于粗陋,不合乎元妃归省的“应制体”,这才改拟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见。贾政含笑拈须点头不语——这乃是十二分的赞赏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红楼梦》的,大抵也都如此,因为确实是新雅典丽,迥乎不同于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这里,透过字面,却隐伏着雪芹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来这正是以此清奇新丽之词来暗点全园的“命脉”,亦即象征全园中所居女子的结局和归宿!

雪芹写《红楼梦》,为什么要特写一座大观园?据脂砚斋的批语说是:“只为一葬花冢耳。”这种批语至关重要,但也被人作了最狭隘的理会,以为修建了一座大观园,只是为了写“黛玉葬花”这个“景子”——这已然被画得、演得、成了一种非常俗气的套头儿了。要领会雪芹的深意,须不要忘掉下面几个要点:

(1)“宝玉系诸艳(按即“万艳同悲”之艳字)之贯,故大观园对额,必待玉兄题跋。”(第十七回总批)宝玉是亲眼目睹群芳诸艳不幸结局的总见证人,他题“沁芳”,岂无深层涵义。

(2)宝玉与诸艳搬入园后,所写第一个情节场面就是暮春三月,独看《西厢记》至“落红成阵”句,适然风吹花落,也真个成阵,因不忍践踏满身满地的落红,而将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让万点残红随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这才是“沁芳”的正义。

(3)虽然黛玉说是流到园外仍旧不洁,不如另立花冢,但雪芹仍让她在梨香院墙外细聆那“花落水流红”的动心摇魄的曲文,并且联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词句,不禁心痛神驰,站立不住——试问:他写这些,所为何来?很多人都只是着眼于写黛玉一人的心境,而体会不到在雪芹的妙笔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给“沁芳”二字作出活生生的注脚。

沁芳,字面别致新奇,实则就是“花落水流红”的另一措语。但更简净,更含蓄。流水飘去了落红,就是一个总象征,诸艳聚会于大观园,最后则正如缤纷的落英,残红狼藉。群芳的陨落,都是被溪流“沁”渍而随之以逝的!

这就是读《红楼梦》的一把总钥匙,雪芹的“香艳”的字面的背后,总是隐掩着他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沁芳,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观园的真正眼目,亦即《石头记》全书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这个奥秘其实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亲王淳颖窥破了,其诗写道:

满纸喁喁语未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能化,幻境传来石也愁。

只道春归人易老,岂知花落水仍流。

……              

雪芹的书,单为这个巨丽崇伟的悲剧主题花费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来,字字皆是血泪。他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总图卷,又于卷末用了一张“情榜”的形式,从《水浒传》得来了一个最奇特的启迪:记下了“九品十二钗”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总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与《水浒传》的一百零八位绿林好汉遥遥对峙、对称、对比!

(四)十分现实,本是人间

大观园乃是“群艳归源”之地,脂砚又说明:《葬花吟》乃是“诸艳之一偈也”。小说含义是“教训”石头,使它明白切慕人世间富贵繁华荣耀温柔的错误估量(由此引出了以“色空观念”的俗浅之思来解释芹书的陈迹旧话),而它实际上是雪芹的重人、爱人、为人、唯人的思想之灵光智焰,他痛惜天地生材毓秀而不得其地、不得其时——不得其用。他为这些人洒泪呕血,写成《石头》之记,以代恸哭,——这就是看上去区区“沁芳”二字的全部涵义。

这个主题意义,虽经雪芹用各种巧妙的艺术手法为世人提破点醒,可惜后世悟者为数不多。正解既湮,枝义自夥。近些年来,余氏又把大观园的出现说成是一种“理想世界”,并且执行单文弱义而大言“红学革命”。只因此说文词耸听,一时颇曾引动耳目,播散影响。时至今日,不觉也是十几年光景了,深愧不知这一“革命运动”已达何等阶段?依愚见而言,一是此说的立论根据的问题,二是以西方“乌托邦”观念来套解大观园的文化认知问题,这两者都禁不住推敲,而尤其禁不住以雪芹原书来勘验是非。“革命派”已经给“考证”从“学术史”上判定了“山穷水尽”“眼前无路”,所以,上文的以芹言证芹意,恐怕还会被讥为“穷而不思变”的吧?但把大观园、太虚幻境、乌托邦三个不同质的东西当成是一个概念,断言雪芹作书是为了追求一种所谓的“理想世界”,那只好还是请雪芹“出席作证”:

(1)一次贾芸要入园来求见宝玉,宝玉派奶娘李嬤嬤领他进来。红玉乘机探询李奶娘时,李便答云:“……偏偏又看上了什么云哥儿雨哥儿!……让上房知道了,可又是不好!”由此可证,园中来一生人,上房(贾政王夫人处)也是在查访监视之列的。

(2)花匠儿将进园栽树,前一日即传知全园,丫鬟们不许混跑,不许混晾(鞋脚内衣)——这在旧时都是不许外人、男子入目的。

(3)晴雯病了,图省麻烦,瞒着管家的正主,私自请个医生看看,也还得向大嫂子李纨打了通关,但也早已传命众女子回避,结果胡太医白出入了一番,连一个女子也未看见!“胡大夫以为是为小姐瞧了病,婆子笑说:‘你真是个新来的太医。小姐的绣房,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4)平素各房丫鬟们都是以做针线活儿为必然日课的(全书例证俱在),一次李纨处碧月清早来到怡红院,见芳官等在炕上玩闹,热闹非常,因说:我们奶奶不顽笑,所以连两位姨小姐(纹、绮)和琴姑娘也给“宾”住了。可知丫鬟们更无从玩起,所以冷清得很。这充分说明,怡红院之外,连玩笑也是不常见的。——其实就连怡红院里也并非真的“自由”。一次大丫鬟们夜间说笑迟了,外间的老妈妈就“警告”了:姑娘们睡罢,明日再说吧!

(5)一次柳五儿(不过是一个小姑娘)想私自入园找芳官,不料正巧被查园的人碰见,诘问盘查,软禁起来。五儿连委屈带生气,以致病倒。女孩儿尚且不得混入,更何况男的?——宝玉最“贴身”的小童茗烟,总是只能在二门外“探头探脑”,寸步不得入内(可笑电影、电视里,那小厮一直飞跑进园,如入“无人之境”)。

(6)群芳夜宴寿怡红,这回可算“自由”“理想”了吧?可是须等查园。查园特别啰嗦,对付过去,才敢关院门,也是得有大嫂子作“主心骨”,这才敢请人,排坐,卸妆,才敢吃酒。至于唱曲,那是吃醉了之后的“疯态”,第二日提起来还要羞得捂住脸呢!

不必再絮絮了,余例读者自可连类忆及悟及。这种“世界”,有人从中体会出一个“理想”来。我深愧弗如,没有这个智能。我读《红楼梦》,只是觉得大观园现实得很——也森严得很。

姊妹们除了“异想天开”地闹了一两次“诗社”之外,绝不见有什么“轨外活动”发生过。宝玉入园时的“新生活”也不过是“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闻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谜”。这个“理想”的“世界”,倒是还派了婆子们管理起来,讲起“经济效益”来,一草一花都不许人随便折采的。老太太招待刘姥姥,领着她来见见“理想世界”的局面。姥姥也果然东北角上屙屎、怡红院中醉卧,——也得到了她的“理想”了吧?

事实上,作者曹雪芹写这个园子,冬天寒冷,姐妹们出园到上房吃饭的种种不便,因此另设小厨房,厨房的“人事关系”引起了各样的矛盾倾轧,以及守园门的婆子们的贪杯聚赌,以致发生了许多奸盗之事等等,这是全书一个极大的关目。这一切,雪芹的笔是清楚不过的,整个是人间的生活实际,而绝不是什么“天上”,也并不“干净”,更没有什么“理想”可言。如果有人作此理解,那只能是他个人的事,而不能归之于作者雪芹,更不能算是一种“研究的革命”。

(五)盛衰聚散才是主题

孔东塘的《桃花扇》,最为人传诵的名句是卷末的“眼看他起楼台,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曹雪芹写大观园,有无孔东塘的那种“瞬息繁华”之感?不敢妄言。但看他怎样在“热闹”中写冷落,也可参透些消息。第七十回书(前文略引数句),明面是桃花社、柳絮词,好像仍是一派“赏心乐事”,实在笔笔都是写那个“聚散”的“散”字、盛衰的“衰”字。这回书开头是芳官等四人“大清早起”在外屋炕上“裹在一处”地顽闹起来,恰值李纨打发碧月来,见此光景,说“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宝玉问她你们人也不少,怎么不顽?她答了一席话:

“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你看雪芹的笔,就是这等令你在不知不觉中已引入大观园将散之境了。再看早在第二十八回,宝玉在山坡上听得黛玉呜咽自诵《葬花吟》,听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之句,不觉恸倒,怀中兜的花瓣,撒了一地。

试想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能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蠹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这段悲伤?

试看如此种种情怀,全是存亡聚散之大痛,所谓“我这一段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陈迹故事”(第一回石头自云),那是一丝不走的。红玉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过三年五年,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谁还守谁一辈子不成!?”也正是全书“家亡人散”大结局的点睛之笔。我们读《红楼梦》,越到后半幅,越是“热闹”抵不过冷落的气氛,一直到第七十九回,迎春既已缔婚,邢夫人命她搬出大观园,宝玉“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再参看脂砚所见雪芹原文中后来的潇湘馆的“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这一切联属起来,不难领略大观园后来应是何等境况了。这之间,雪芹的寓怀与主旨是什么?是否是以大观园来表现自己所假设追求的理想的世界?又有人认为石头与雪芹是两回事,那么,石头的“理想”原本就是去享一享人间的富贵繁华,石头向往的“世界”原本就是红尘下土、俗世凡间。石头原无其他“理想”可言。然则雪芹借它又抒写了一种何等的“理想世界”?上面的问题,我都解答不出。因此,深愧下愚。

我的感受,仍然是一个盛衰的巨大变化的感慨悲痛,而不是一个理想世界的得失幻灭。“是幻是真空历遍”,真者既逝,追寻如梦。但大观园怎么盖成的?道是“黄金万两大观摊”(“戚序本”回后诗),“再省一回亲,只怕穷精了”(贾珍与乌进孝语)。这也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它完全不同于一座空中楼阁,可以凭“吹口气儿”就“幻化”出来。

石头被弃在荒山青埂之境,得僧道二人之助,携到“太虚幻境”挂了号,方得投胎下凡,生长于荣国府大观园之中。石头切慕的既是人世繁华,怎么又会是来到了“理想世界”?如果把大观园、太虚幻境、理想世界三者作等同观,那么这里有一个论证逻辑的问题,到底是否已探骊珠,得芹本旨?我看最好还是在中国文化的多环节上多做些基本功式的研寻讨索,少引些洋火洋文化的事,庶几对人对己,都有些实在的好处。

(六)“太虚幻境”是怎么产生的

雪芹独创的东西很多,而太虚幻境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在他笔下,此一“幻境”既寓有沉痛的涵义,又富有幽默的笔调。

据我所知,第一个在著作中指出“太虚幻境”艺术构想的来源何自的,应推邓云乡的《燕京风土记》(请参阅该书第3—5页论牌楼)。我认为,他的看法是真知灼见。

所谓“太虚幻境”,其构想引发,来自北京朝阳门外的东岳庙(天齐庙)。此庙建于元代,明清历次增修,声势为京师诸庙之冠,山门外有精美的牌坊,庙内有一层阎王殿,殿的两厢是阴府“七十二司”,内中各鬼卒塑像十分凶猛可怖(雪芹笔下也提到过),并有机栝,可以活动起来,曾活活吓死过香客,无人不晓。雪芹的“幻境”布局,全仿此而生,门外有牌坊,门内也有“薄命”、“痴情”等诸“司”;其意若曰:都说阴曹地府七十二司管人的生魂死魄,有“生死簿”。我则另设“太虚”一“境”,也分诸司,也有簿册,却专管女儿的命运,与之对台抗衡,这番意思也由一条脂批透露清楚:

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醒)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造太虚幻境,以(似)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甲戌本”第五回)

这是一个铁证。雪芹本意,亦庄亦谐,时时调侃俗世陋习,大都如此。而且本是“女儿清净之境”,却又偏偏许宝玉“浊物”来游;既“秘垂淫训”,又还替荣宁先灵教导裔孙,立身功名,委心经济!你看这本身一切,已都是调侃的意味,荒唐的语言,可是却被人拉来当成了什么“理想世界”。《红楼梦》本不易读,但各种揣测之词加上来搅乱耳目,就使得事情更加麻烦了。

结语

综上所述而观,我不能不对所谓的“两个世界”之说的可信性感到疑问重重。从这个论据前提而倡导的“红学革命”,也并没有真的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理解《红楼梦》。拿这种观点来反对不同流派的红学研究(历史视角、文化层次),究竟有多大的实际功能与价值?窃以为是大可商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