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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姐在《红楼梦》十二钗正册中，年龄最小，描写最少，而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最淡薄。或许由于如此，她在红学家眼中比不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丫鬟小厮。说得刻薄点，傻大姐还有杂文家拿来做文章，而巧姐则没有这份“福气”。

巧姐一生的命运早在第五回的“判词”和《留馀庆》曲中，似乎已“判”定了。先是判词前面的那幅图画：“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这让我们想起第十五回秦可卿送殡队伍经过农庄时，贾宝玉看到的“纺绩”村姑。但是“判词”和图画中的“美人”却不是那村姑，而是生于侯门贾府中千金小姐巧姐后来的形象。村姑“纺绩”形景或许就是巧姐的未来影子——暗衬着巧姐的结局。

巧姐的判词紧接着王熙凤的“判词”之后，其判云：

前两句是说在封建社会里（其实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时代都一样）世态炎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以“势”与“贵”而存在。所谓有钱有势时，车马盈门，高朋满座；一旦“势败”、“家亡”，则新朋旧友远避，门可罗雀。世间人情冷暖大抵如此而已。后两句是说贾家势败后，巧姐却因其母王熙凤“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其下场比起贾府的一些人好一些，“遇难成祥”了。仔细推究判词的内容，似乎是告诉读者巧姐的故事意义不在她本人，她的存在说明王熙凤“积”了一点“阴功”，算是一“巧”。判词之后，作者还特意写了一曲《留馀庆》，曲云：

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从词意上看，这是巧姐的“自唱”曲，仿佛是她遇难得救后所发出的感慨。不可否认，曲中有一种“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的味道——“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

“巧”是一种“偶然”，但在这“巧”字背后又寓着一种“必然”。巧姐之“巧”，其实就寓在她的名字之中。尽管小说中很少写到巧姐，但在第四十二回却为她取名的事写了很长一段文字。文云：

凤姐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指巧姐）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几时生的？”凤姐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

现今的年轻人看了这一大篇话，一定以为是刘姥姥信口开河，都是些荒诞不经之谈。其实，如脂批所指出的，“一愚妇无理之谈，实是世间必有之事”。在我这个年纪的人看来，刘姥姥说的话，正是乡下人的风俗，到如今仍旧流行。

例如，凤姐说“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这个“不好”在何处？一如凤姐所说，“可巧是七月初七日”。那么“七月初七日”又有何“不好”呢？这就需要知道农历“七月初七日”是“乞巧”日（又作“巧夕”、“七巧”节），相传这一天是天上牵牛、织女二星由喜鹊搭桥相会的日子。巧姐出生在这一天暗寓她将来之郎要和她分离两地，像织女与牛郎二星那样一年才有一次相聚的机会。在旧俗看来，这当然是不好的。刘姥姥真不愧是经过世面的积古婆子，她居然想出了一个“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来化解生日所带来的“凶”，就取名“巧哥儿”。这叫做“以巧破巧”，化“凶”为吉，真可谓用之“巧”，巧夺天工了。

以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生于“七月初七”可谓一“巧”，刘姥姥竟又以“巧”改“巧”，是为二“巧”。不知是刘姥姥的话真的灵验，还是曹雪芹真的深意存焉，巧姐一生的结局还真的应在这个“巧”字上。在两“巧”之外，还有一“巧”。小说第四十一回里写到巧姐用“柚子”换板儿（刘姥姥的外孙）手中的“佛手”，本是常情，遂成千里伏线（脂批）。小说中写道：

那大姐儿因抱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面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毬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柚子”、“佛手”本不过是两个小娃娃手中的“道具”而已，但作者选取“柚子”、“佛手”却另有象征意义。脂砚斋有批云：“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岂独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庚辰本）读者从小说后四十回中所写贾家势败，狠舅奸兄欲偷卖巧姐，得遇刘姥姥相救，并最终嫁给了当年换佛手的板儿——王天合（见蒙古文《新译红楼梦》第三十九回），正是天作之合的姻缘。

至此，巧姐一生之“巧”全部有了着落。当然，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巧姐应该在后四十回里成为一个重点描写的人物，她的故事远不止今日所见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中所描写的这么一点点。令人遗憾的是，后四十回迷失太多，连程伟元、高鹗二人也无办法“补”上。不过，这样的残缺倒给了后世红学家们一个“想象”的天地，否则哪里就冒出那么多“探佚家”呢？

这也应该算作一“巧”！

这一首说的是王熙凤的女儿巧姐。

判词前面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这是暗示巧姐最后结局是做一名勤苦操劳、艰辛度日的农妇。

①休云贵：再也提不得当年的高贵了。

②莫论亲：亲戚间的关系也靠不住了。

③济：救济、帮助。

④刘氏：指刘姥姥。

⑤巧：双关词，既有恰巧之义，又暗指巧姐。

权势一旦垮掉就别再提当年的高贵，家业一朝败亡亲友也不再同你亲近。

偶然机会曾帮助过一个农村老太婆，没料到她倒感恩图报成了救命恩人。

巧姐是王熙凤的独生女。判词前的画面暗示她将嫁给一个庄稼汉，成为做饭纺织的农村妇女。从锦衣玉食的公府千金，沦为喂猪打狗的农妇，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在作者看来，这也是命运的戏弄。有人根据甄士隐《好了歌解注》里“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一句的提示，推测巧姐要被卖到妓院为娼，后被刘姥姥救出，同刘姥姥的外孙板儿结为夫妇。这个推测从书中可以找到根据。第四十一回写巧姐和板儿交换柚子和佛手的情节，很可能是预示他们未来的关系。板儿是农家孩子，将来是农民无疑，嫁给他才能纺线织布。高鹗续书写贾环、贾芸、王仁等人设圈套要把巧姐卖给一个外藩的郡王作妾，刘姥姥偷着把巧姐接到乡下，由她做媒把巧姐嫁给一个大地主的儿子（而且是个秀才），和作者的原意就有相当距离了。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正是对上层社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慨叹。倒是刘姥姥这个穷老太婆，受人滴水之恩，常思涌泉以报，使人感到人性善良的一面。

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①。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②。劝人生济困扶穷^③，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④奸兄^⑤。正是乘除加减^⑥，上有苍穹。

这首曲唱的是巧姐。

《留馀庆》的题名出自俗语“积善人家庆有馀”；这句俗话又出自《易经·坤卦》：“积善人家，必有馀庆。”意谓前人积德，后人沾惠。

①恩人：指救巧姐的刘姥姥。

②阴功：佛教劝人行善，即便此生不得报，子孙也会得到好处。

③济困扶穷：救济、帮助困苦的人。

④狠舅：当指王熙凤之兄王仁。

⑤奸兄：不知指的是谁。高鹗续书把“奸兄”写成贾芸，似不妥。因脂批指出贾家败落后贾芸曾热心救助过宝玉，品质并不恶劣。

⑥乘除加减：本为算学术语，此指人生祸福的消长。

积德好，积德好，遇上了恩人。幸好我的娘，幸好我的娘，积下了阴功。奉劝人们，要救助困苦贫穷。别像我那贪财忘义的狠心舅舅和阴险的族兄。人生祸福就像加减乘除一样准确，全都由老天来定。

巧姐在大观园十二钗中年龄最小，因她尚未长大成人，所以作者没有刻画她的个性。她的命运取决于其母王熙凤。王熙凤英雄一世，最后惨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巧姐的命运就可以推知了。

刘姥姥在穷得过不了冬时，曾到贾府去求助。凤姐对这个“芥豆之微”的穷亲戚本来没看得起，但在无意中也救济了她。曲中说的“积得阴功”，指的就是这件事。从此刘姥姥和贾家结下了缘分，先后三进荣国府，成为贾家兴衰的见证人。连巧姐的名字还是刘姥姥给起的，当时还恭维说：“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从曲子内容看，在巧姐被其舅王仁等人推进火坑（很可能是卖给妓院）时，刘姥姥救她出来，使她“逢凶化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