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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是贾府四春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其号“藕榭”，藕者，出于淤泥而不染也。她是贾敬之女，贾珍之妹，母亲早死，父亲又出家修道，所以她留在贾母身边，同三个姐姐在一起。她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的爱护，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小姐。第三回通过黛玉的眼睛写她“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一）只有“堪破”，方能“了悟”

惜春一生的命运、结局，在第五回所写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已做了预示。小说中写道：

后面便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独坐看经。其判云：

在《虚花悟》曲又写道：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除了判词、图画和《虚花悟》曲之外，《红楼梦》中还有多处暗示性的描写，表明惜春最终是出家修行。同小尼姑智能儿玩耍时曾说过将来剃了头发出家修行；第二十二回她写的灯谜：“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这是“佛前海灯”，寓有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之意。

同众姐妹相比，惜春最不善于诗词一道，全部小说中除了那首“佛前海灯”之谜外，在题大观园时她写了一首《文章造化》，诗意平平，乏善可陈。后来就几乎见不到她的文字了。她喜欢绘画，被贾母指定画大观园图，但论绘画的知识还不如宝钗。直到第一百二十回小说结束的时候，读者仍然没眼福看到她所画的大观园图的真面貌。在小说中，她与妙玉合得来，有时妙玉到她的住处去下棋，可能在棋艺方面算是不错了。她年龄虽小，却心冷口冷意冷，对繁华的生活并不十分留意。

惜春幼而孤僻，俗话说“不合群”。虽年已及笄，其倔强孤僻的性格未有稍变。但她小小年纪却在“悟”字上颇下了点工夫，也终于悟出了一点人生的“真谛”——正如《虚花悟》曲中所唱的词儿那样。但是，惜春的“悟”不是“顿悟”，而是在贾府由盛到衰，三春相继去尽中逐渐“觉悟”的。这是由表及里、由感性到理性的认识过程。认识上升到理性阶段，就是“悟”。判词和曲中所说的“堪破三春”，就是她的姐姐元春、迎春、探春的悲剧结局，使她认识到人生纵有“桃红柳绿”也是好景不长。大姐元春，身为贤德妃，竟是关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偶有一次“省亲”，也是以泪洗面、强作欢颜而已，最终逃脱不了一死的命运。二姐迎春，一生懦弱，恰又嫁给了一得势便猖狂的中山狼，终于被虐待而早亡。三姐探春可称女中丈夫，志大才清，可又是一番风雨路三千，远嫁他乡。三个姐姐的不幸而去，给惜春的打击非常重。尽管小说中没有写她如何评论，发何种感想，但从书中的有关情节中可以看出，这位性格内向、孤僻的小姐心灵深处应是颇多感叹的。

贾府虽然是国公之家，但在内外矛盾斗争中终于大厦将倾，油灯将灭。惜春是亲眼目睹者，现实生活中你争我夺的丑恶现象令她心灰意冷，感到生活无趣。性格孤僻是她的缺点，但也正因为她的孤僻使她更冷静地观察人生，思考人生。这是古往今来许多大家子弟中常可以见到的一种现象。不久前，台湾报纸上报道了一位留美的“高干”子弟入了佛门，许多人不理解。其实，愈对世事中的丑恶感受愈深愈愤，出走是一条路，出家绝于红尘也是他们选择的一条路。第七十四回写“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在赶走了入画之后，惜春与尤氏有一段争论，尤氏还以为“四丫头年轻糊涂”，惜春说道：

“状元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有不能了悟的更多。

“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

所谓“自了汉”，就是说只能自管自身。所以她说：“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在抄检大观园之后，惜春彻底心冷了，悟透了！

在《红楼梦》第一百十五回、一百十八回中，惜春终于下定决心，实现自己的夙愿——出家！

（二）一桩难解之谜

《红楼梦》中有许多难解之谜，通常的解释是由于这部小说增删五次，到头来仍然是“未定”稿，故有许多“不接榫”之处。这样解释并不能解决读者所有的疑惑，我总以为这中间还当另有原因——或许是作者故意留下的一个“谜”！

以惜春的身世，按理她应该住在宁国府内，生活起居乃至读书识字、学习女红等事该由她的嫂子尤氏来照管，就像李纨负责教管荣国府的迎春、探春那样。但事实却是惜春与荣国府的迎、探两个姐姐生活在一起。如果说这是贾母的决定，让众姐妹在一起便于互相照应、教育，也可算一个正当的理由，但以下事实仍然不可解释。

其一，作为宁国府唯一的玉字辈小姐，虽然暂住荣国府，但平日里总应该抽空回去住住、看看，或与嫂子尤氏聊聊家事，或与侄媳秦氏叙叙衷肠，或与哥哥贾珍说几句“体己”话……然而《红楼梦》中不着一字，他们之间形同路人，没有一丝一毫让人感觉到一家人的“亲情”——父女之情、手足之情、姑嫂之情。尤氏作为宁府的女管家，多次到荣府，但是奇怪的是尤氏没有一次专程到惜春的住处探望一下她的亲小姑子，这似与常理不合。

其二，第十三回秦可卿之死讯传出“全家不无纳罕”，接着是举丧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大出殡。作为贾蓉的姑姑，亲侄媳死了，既没有回宁府对兄嫂、侄儿表示哀悼、慰问，更没有去帮助“病”嫂料理任何家事。尽管惜春年幼不可能担当任何丧事的主理，但作为“礼仪”也当有所表示。为什么在整个丧礼期间这位宁府千金一直隐而不露一面呢？难道作者完全忘却这种大家族内的伦常道理？还是这其中另有隐衷？

其三，更有甚者，第六十三回写贾敬“殡天”消息传来，既没有人专门通知惜春，也未见惜春闻父亲突然死去如何悲痛之状。至于尤氏，在料理丧事的全过程中置惜春为事外之人，反倒把宁府托给了尤家人。细察整个丧事中，惜春既没有见老父一面，也没有为父送终尽孝的任何文字描写。古人云“死者为大”，秦可卿之丧是侄媳妇不露面已属有违常情，那么亲生父亲之死不着一字就是没有人伦了！作者何以能够忽略到如此不近人情的程度？

如果读者将以上事实细细品嚼一番，那就必然感到这是一个谜团——因为这太不合常理、有违常情了！

对此，读者如何解读？我想人们会有各种各样的答案。我注意到这个问题时，思考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真正解开疑惑。不过我想到了一点。既要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应该是第五回里所写的秦可卿“好事终”，那“曲词”最后的三句是：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敬者，贾敬是也。

这一首说的是贾惜春。

判词前面的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喻惜春出家当尼姑。

①堪破：观察明白。

②三春：暗指元春、迎春、探春。

③缁衣：黑衣，尼姑装束。

④青灯古佛：庙里单调枯寂的景象。

看到了春天转眼就过去好景不长，披上袈裟顿时换掉了当年的红妆。

可怜这个高门大族的娇养女孩儿，凄凄凉凉地躺在那青灯古佛之旁。

惜春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贾珍的胞妹。她是贾家四位千金中最小的一个，从小就厌恶世俗，向往当尼姑，小时爱和馒头庵的小尼姑智能儿玩，后来又和妙玉成了朋友。惜春眼看着当了娘娘的大姐元春短命夭亡，二姐迎春出嫁不久就被折磨死，三姐探春远嫁异国他乡音信渺茫，都没有好遭遇，所以才“看破红尘”毅然出家的。据脂砚斋的批语说，她将来要有“缁衣乞食”的经历，也就是要靠沿门托钵乞讨生活，真够可怜了。

将那三春^①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②。把这韶华^③打灭，觅那清淡天和^④。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⑤。则看那白杨村^⑥里人呜咽，青枫林^⑦下鬼吟哦^⑧，更兼着^⑨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⑩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这首曲唱的是惜春。

《虚花悟》，彻底明白了荣华富贵都是虚幻无据之意。

①三春：这里暗指元、迎、探三姊妹。

②待如何：又能怎么样？

③韶华：美好的春光，喻人的青春。

④天和：顺应自然规律。

⑤“天上”、“云中”两句从唐代高蟾诗句“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依云栽”衍化而来，喻腾达富贵。夭桃：鲜美的桃花。杏蕊：杏花。桃李花都开在早春，凋谢得也早。

⑥白杨村：指坟地。坟地多种白杨。

⑦青枫林：指坟地。语出杜甫《梦李白》诗：“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⑧鬼吟哦：鬼魂吟诵诗句。语出李贺《秋来》诗：“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⑨更兼着：再加上。

⑩的是：的确是。

花折磨：花开花落被季节折磨，喻少女被命运折磨。

生关死劫：佛家以为生是苦，死也是苦，是人生“八苦”的两种。

婆娑：树名。据说释迦牟尼在这种树下“涅槃”（死去），进入永生不死之境。

长生果：吃了可以永生不死的果实。

把那春光的短暂看破，桃红柳绿又能如何？莫如把这青春抛弃，寻求那无欲无争的境界以求内心平和。说什么艳丽的桃花那么美，鲜红的杏花那么多，到头来谁能把秋天度过？只见那，白杨萧萧的坟地里有人在哭泣，青枫树下鬼魂在唱悲歌。再加上，荒草连天遮蔽住坟墓，确实是，厌贫慕富驱使人去奔波劳碌，春开秋落花儿也受尽折磨。像这样，生老病死的痛苦谁能躲过？听人说，西方净土有宝树名叫婆娑，出家修炼就可以吃到它的长生果。

这首曲子同前面的《好了歌解注》一样，极力铺张渲染，说荣华富贵瞬息即逝，不要以“假”当“真”，不要执迷不悟。惜春就“悟”了。第七回里写周瑞家的给她去送宫花，惜春笑着说：“我这里正和智能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花儿戴在那里呢？”那么小的年纪，还没受什么挫折，就一心想出家，有些不合情理。作者出于否定贾家腐朽生活的需要，在十二钗中安排这样一个人物，而且同全书格调一致，读者也就承认了。第七十四回写她和嫂子尤氏的一场口角，惜春气愤地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连累我！”她要与宁府的肮脏生活“划清界限”。尤氏讥讽她：“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反唇相讥：“古人也曾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被刺到痛处，便不敢再说下去。这些描写说明惜春出家是对恶浊的现实所能采取的唯一的抗议形式。她将来要“缁衣乞食”，和叫花子差不多，“长生果”肯定是吃不到的。

其实这首曲子也不单为惜春而设，更多的句子是作者直接抒发幻灭后的悲哀，悲观的气氛太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