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探　春

在曹雪芹的笔下，《红楼梦》诸裙钗中，真正属于贾府的只有四位小姐（元、迎、探、惜）。其中重彩描写的人物是三小姐探春，她是透过林黛玉的眼睛向读者介绍的。小说写道：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材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群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俊眼修眉”倒还罢了，再加上“顾盼神飞，文彩精华”，怎能不让人“见之忘俗”！可见三小姐一出场就不同凡响。

其实，在我看来，曹雪芹描写三小姐探春的与众不同是多角度、多层次的，就连她的闺房，那气象的疏朗、格局的空间感，以及室内的每一件摆设，都活脱脱地写出了探春高贵的性情与独特的风格。小说第四十回中写道：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这就是“秋爽斋”，人如其斋，斋如其人。秋爽，北国之秋，气象朗畅，日则杲杲，月则明明，一派清淡、高雅的气韵，就如那束白菊一样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乃在春光明媚之上。

然而，细心的读者一定会从那花梨大理石书案中看出冷硬的线条美，是探春理性人格的真实写照。汝窑花囊及囊中的白菊，既有主人的洒脱又有恣意的生活情趣。而那颜鲁公的书法，端庄雄伟，所具扛鼎之力，恰是探春怀有大丈夫之志的象征。但是，探春神情态度之中也明显露出一些“跋扈”。她的过于自尊，如果不能自我控制的话，很容易成为一个目空一切的个人英雄主义者。在《红楼梦》众多美人之中，她的情态多表现为“敏”和“怒”，就此一点来说远不如史湘云那样使人感到可亲可爱。或许如人们常说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探春也不例外。

（一）探春之“敏”

曹雪芹赐给探春一个“敏”字，这是最恰当、最准确的评价。她性灵敏锐，做事敏捷，心地敏慧。贾府的人送她绰号“镇山太岁”，又称“刺玫瑰儿”，虽好看却扎人。说明探春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仪”，像一头藏爪狮子一样招惹不得。倘若有人敢冒犯她，她就会像狮子一样伸爪扑倒任何人。因此，就连恃权横行的王熙凤也惧她三分。小说第五十五回王熙凤与平儿有一段对话，写出了对探春才干敏捷的评价。

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第六十二回黛玉评价探春时对宝玉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一个乖人。虽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她“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而已”。可谓评价中肯。王熙凤与探春都堪称现代女强人的典范，但是探春之所以高出王熙凤一头，最关键之处是探春“知书识字”，也就是文化素质高，所以王熙凤不得不承认探春比她“更利害一层了”。

如果说湘云的豪迈具有诗人气质、名人风度，那么探春的豪迈则更多地强调实现“自我”，希望生命之光能普照人间。她说过，自己但凡是一个男人就要到世上去干一番事业，这正是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心声。这是一种政治家的气魄和风度。正因为如此，在贾府中探春最早感觉出这个大家族所潜伏的种种危机。只有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方能敏锐地体察出来，并且敢于指出弊端的严重后果。第七十四回发生“抄检大观园”之事，探春伤心也好，愤怒也好，其实都是冲着一件事：这是自杀自灭的征兆。她愤怒地说：“别忙，抄你们的日子有呢！”这才是探春担心的真正缘由。只有探春一人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凤姐一流人物哪能想到、看到、说出这一层来。

不过，探春之“敏”还是由娘胎带来的“敏”——庶出的敏感。她生性反对迎春的懦弱忍受，也反对惜春的绕着是非走，她反对这种弱者行为，因此每当触及她的出身时，她是不惜一切地抗争。这固然反映了她强的一面，但也透露出她极为敏感的一面。有许多人评论到这件事时常以等级观念来批评探春。我以为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家族中，这不能不伤害探春的自尊心，但更重要的是她维护做人的尊严，她强烈地反对这种等级势力的束缚。当王善宝家的挨了她一巴掌后，她大怒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

声色俱厉，义正词严，这里维护的不仅是她个人的自尊心，而且维护整个家族的尊严。这种“狗仗人势”的奴才，欺负的不仅是一个小姐，而是在颠倒一种社会关系，这才是探春所不能容忍的。

“敏”使探春“怒”，“怒”是“敏”的情绪情态达到顶点的总爆发。

（二）探春之“怒”

世间大凡主子昏聩无能，那些狗仗人势之类小人就要兴风作浪，制造事端。大则祸国殃民，小则闹得家宅不宁。这种现象古往今来皆有，于那名门望族尤为典型。小说《红楼梦》中对此种弊端时有描写，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探春对这种弊端体会更深。第七十四回所描写的“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正如本回的回目所示，这一次的“抄检”行为纯属主子昏聩，为“奸谗”所“惑”。不过，凡属此类行动，大抵是小人狂獗一时，到头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食其果。

“抄检大观园”的“导火线”是“绣春囊”事件。王夫人的目的是通过“抄检”寻出那些下人们“不正经”的证据，以维护自家的“名声”，洗脱自己治家不严的责任。主子有命，奴才动手，于是一支“检查团”开进了大观园。抄检是从怡红院开始，当抄检到探春的住处时，终于遇到了“麻烦”。小说中有如下一段精彩的描写：

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

从探春“秉烛开门而待”到“故问何事”，再到“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先来搜我的箱柜……”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在此种情势之下凡有一点识见之人心里都该明白三小姐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王熙凤的笑脸相陪，平儿、丰儿快快关上箱柜，说明这只老虎的屁股可摸不得。然而有人“不信邪”，非要到太岁头上动土，小说中写道：

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今见探春如此，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来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只在窗外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没听他说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侍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回，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这一段引文看似长了些，可读来却觉得很短。因为作者描写得太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物的形象都展现在读者的眼前，个个活灵活现，使人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特别是探春那怒不可遏的一掌，掴得响亮，掴得痛快！试问除了曹雪芹，何人能写出如此动人、动情的场面？除了《红楼梦》，又有哪本书中能读到如此奇文妙语，看到如探春一样的人物？非曹雪芹写不出，非《红楼梦》读不到，这就是《红楼梦》之所以久传不息、魅力无穷的根本原因！

一个人面对“失败”而奋起抗争的情态等于“愤怒”（罗恩·哈伯特语）。探春之怒，是久积在胸。从她听到来人“抄检”那一刻起，已是气不打一处来了。从探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这个阵势看，“探春故问何事”。一个“故”字，又一次点出探春当时的不满情绪。当王熙凤说明深夜惊动的原委以后，小说中特用探春“冷笑道”三个字，活画出探春当时的神情。

怒，升华了探春生命的意义！

探春不愧为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大丈夫，有见识，有气魄，不畏权势。就敢于为下属承担责任这一点来说，实在让今日某些官僚们无地自容！最深刻、最打动心弦的话还在下面，听，探春慷慨陈词道：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不觉流下泪来”，这是探春的悲愤之泪。她从今日“这等丑态”中看到了自家“自杀自灭”的“预兆”，今日的抄检是明日“真抄”的大演习，倘是明日“真抄”来了，自然是“一败涂地”。这就是探春从开始听见抄检到“不觉流下泪来”的根本原因。她掴向王善保家的那响亮的一掌，固然是对那些“狗仗人势，天天作耗”的奴才的惩罚、教训，维护自己的尊严，但是这绝非是“这一掌”的根本原因和它的全部意义。

探春的一掌，掴在王善保家的脸上，疼在她背后指使她干“这等丑态”的主子的心上。以探春的地位、身份和她的聪明，她当然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的俗语”。但她还是掴了这一掌，显然她掴的不单单是那个奴才。她知道，奴才会回去“打小报告”的，而且还要“添油加醋”去哭诉一番。但她更为这个家族的日趋腐败不堪忧心，更为这个家族被这些昏聩无能之辈所糟蹋而感到痛心疾首。因此，探春的“这一掌”，是掴向整个旧家族和这个旧家族的统治者们。这一掌不仅是对如王善保家的那样的狗奴才的警告，而且也是对那个大家族统治者们的警告。这里确有她站在家族立场、维护家族命运的一方面，但是更重要的意义是她对这种旧制度、旧势力的痛恨。

这一掌，掴得好痛快！

（三）千里东风一梦遥

尽管探春被人称为“刺玫瑰儿”、“镇山太岁”，可惜她生于末世运偏消，结局只能是远嫁，只能“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看到金陵十二钗正册上，探春判词后是画着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画后也有四句写道：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同回有《红楼梦曲》，其中有关探春命运的一是曲是《分骨肉》，其曰：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后四十回写探春“远嫁”海疆都统制家为妇。以情节而论，与她的判词和《分骨肉》曲中所示是大体相合的。但是有人认为后四十回是高鹗之流秉主子意旨续写的，所以那“远嫁”的结局也违反了曹雪芹的“原意”。于是，红学家们纷纷“探佚”，旁征博引，终于发现探春嫁的不是“海疆都统制家”，而是到“海外”某国去当了王妃。

附：

探　春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①运偏消。

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②。

【说明】

这一首说的是贾探春。

判词前“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艘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状”。这幅画象征着探春像断线风筝一样离别故土，船和海是暗示她远嫁时的情景。

【释词】

①末世：指贾家处在衰微阶段。

②一梦遥：像梦一样缥缈。

【今译】

才智尽管聪明志向也尽管高，生于这衰败之家命运就不好。

清明时节江边洒泪离家远嫁，浩荡东风中故乡像梦样缥缈。

【解析】

探春是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生的。在贾家四姊妹中她排行老三，是最聪明、最有才干的一个。说她志向高，是她想有一番作为。“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一回，写她代凤姐管理大观园，把那么纷繁的事务，一宗一件管理得井井有条，表现出不一般的才干，其精明不在凤姐之下。

她在封建观念影响下，以自己是“庶出”为耻；加上赵姨娘为人卑琐，她就干脆不认她做娘。她同姐姐迎春懦弱的性格截然相反，人称“玫瑰花儿”，鲜艳却有刺。在“抄检大观园”一回，她居然敢打那个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一个大嘴巴！多么令人痛快！凤姐随意作践赵姨娘，可是对其生的这个出众的女儿却丝毫不敢小看，还要“畏她五分”，独表敬重。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娇小姐，随着家族没落，命运也一样令人悲哀，年轻轻的就远嫁异乡，路远山遥，断绝了与家人的联系。判词前的画里画着两人放风筝，可能还有一个女孩儿同她一起嫁走，因曹雪芹没写完全书，我们就不知是谁了。

分骨肉

一帆^①风雨^②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③。恐哭损残年^④，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⑤通^⑥皆有定，离合岂无缘^⑦。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⑧。

【说明】

这首曲是唱探春的。

骨肉是指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关系。《分骨肉》，是说儿女与父母永远分离。

【释词】

①帆：指船，借代修辞格。

②风雨：比喻路途劳苦、险恶。

③抛闪：丢开。

④哭损残年：由于悲伤损害晚年健康。

⑤穷：困窘，无出路。

⑥通：顺利，通达。

⑦缘：命运的安排。

⑧牵连：牵挂、惦念。

【今译】

坐上航船冒着风雨远嫁到天边，忍痛抛开了亲人和家园。担心残年父母别哭坏身体，敬告爹娘啊：不必把儿惦念。自古倒霉和走运都有定数，分离聚合也决定于前缘。从今后分隔在两地，各自保重但愿事事平安。我要走了啊，不必再牵挂流连。

【解析】

佛教认为人生有“八苦”，其一是“爱别离”，就是不得不与亲爱的人们别离。探春在众姊妹中结局不是最坏的，她的遭遇是与亲人不能再见的苦痛。以探春的品貌和才干，尽管是“庶出”，如果在家族的盛世，也不会让她远嫁到天边去的。她的远嫁，一定是在家世没落时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与高鹗续书有别）。探春本人对她的远嫁倒也不那么特别沉痛。从本曲临行前告别致意的话来看，想得开，看得开，很豁达。这同她的性格有关。她为人处事刚强决断，颇具男人之风。同时，她对贾家这个腐败的家族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在七十五回里，她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时，她说：“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看得够明白了。这是探春的悲愤，也是作者的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