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迎 春
迎春是贾府的二小姐,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她“乃赦老爹之妾所出”。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时,迎春同探春、惜春三人一起出场。读者透过黛玉的眼睛看到迎春的相貌和气质:“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迎春不愧是公府千金,侯门艳质,给人留下的印象虽非貌若天仙,但却是一个神恬意静、蔼然可亲的善女人。
读过《红楼梦》的人可能有这样一种感觉,即迎春虽位列十二钗正册,又是贾府四春之一,但她的形象并不那么鲜明耀眼,而且有关她的故事更非生动有趣或是惊心动魄。她的一生平平淡淡,如同一杯白开水,没有品味不尽之感,缺少一种强烈震撼人心灵的力量。只是她嫁给中山狼孙绍祖并被折磨死的那一段情节,让人有一种命运不公的感叹。在我的记忆里,反倒是迎春死讯被传到贾府之时,宝玉唱的那首“池塘一夜秋风冷”的紫菱洲歌,让人听了有点鼻子酸酸的。迎春生的孤独,死的寂寞,只有宝玉还念着他们的“手足情”。
在贾府四春中,乃至大观园内的众姊妹中,迎春是一个天生乏才的人物,她没文才。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试才题对额”,她只写了一首“旷性怡情”:“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诗意平平,只是“奉命羞题”之作。第二十二回元春送灯谜让众姊妹猜,结果独她与贾环猜的不对。好在她不像贾环那样介意,自当是“玩笑小事”。第三十七回写起诗社,每个人都要取个雅号,她直言不讳,说“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李纨只好派她去做“誊录监场”的闲差。更有甚者,第四十六回行酒令,本是用“叶”韵,连贾母、薛姨妈都能依韵完令,可她竟用错了韵,用了“九”字韵,当场出了个大洋相。
迎春也没有口才和干才。在贾府中她是有名的“二木头”。兴儿曾说过:“二姑娘的诨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这话虽然说得挖苦了一点,但也是事实,绝无诽谤之嫌。第七十三回写迎春乳母偷当累丝金凤作赌本,迎春不管不问,当邢夫人责问时,她只低着头弄衣带,呆了半晌才回答说:“只有她说我的,没有我说她的。”脂评作者看到这里只好说:“妙极,一直画出一个懦弱小姐来。”她的木讷、懦弱连她的丫鬟绣桔都忍受不了。绣桔说:“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难怪王熙凤说:“大奶奶是个佛爷,二姑娘不中用。”
给读者印象最深的当是第七十七回迎春丫鬟司棋被逐的那段情节。当周瑞家的到迎春房中回说赶司棋的话后,小说中写道:
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
接下来是司棋临别前的话:“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可迎春竟说出了一番似有大彻大悟的话来搪塞: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子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
迎春性格上的懦弱在此暴露无遗。正是她性格上的懦弱导致了她人格上的不能挺立,进而在人的感情上冷酷。由于迎春“连一句话都不说”,更没有“死保赦”,司棋终于被逐出贾府,终于为婚事撞墙而亡。司棋之死当然不能说是迎春造成的,她不能也不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但是,司棋不被逐回家,是否可以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呢?难道司棋之死迎春内心就没有一点点愧疚吗?
第七十三回邢夫人曾对迎春说:“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的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邢夫人只说出了事实的一面,而没有道出事实的另一面。不错,迎春、探春都是姨娘生的,都是庶出。但是,迎春不但从小失去母爱,而且她也没有得到父兄之爱。贾赦作为父亲整日喝酒、纳妾、与女人厮混,是个地道的老色鬼,何曾关心过迎春?贾琏作为兄长,也是整日寻花问柳,偷鸡摸狗,又哪里关心过迎春?迎春只能呆滞地生活着,或是用心去读《太上感应篇》,以此来打发自己的时光,以此作为精神上、心灵上的止痛剂,消除自己的心愁,浇灌自己干涸了的心灵。但是,探春则不同,她有自己的生母在,又得王夫人的格外看护,有自己的弟弟,更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宝玉。她何曾有过孤独感,又何曾寂寞过。因此,迎春性格的懦弱是与她的生存环境分不开的。生存环境对一个人的性格形成有时是可以起决定性作用的。这是迎春与探春的最大区别。
迎春曾作过一首谜语:“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因阴阳数不同。”谜底是算盘。迎春的性格和命运正如她的谜底“算盘”一样,随人拨弄。最终被他的父亲当作财物一样送给了孙家。第五回的判词和《喜冤家》中写得明明白白:“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懦弱的迎春面对的是一个“无情兽”,只能是“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迎春何能忍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和肉体上的摧残?摆在迎春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死。要么是被折磨而死,要么是经不起折磨自杀而死。唯有死才能彻底地解脱自己。迎春终于孤独地走完了生命的历程。
在贾府中四位小姐的命运,正如他们的名字一样“原应叹息”,但同另外三春相比,迎春的命运更薄,运更惨,因而也最令人“叹息”。
迎春,懦弱断送了她的一生!
附:
迎 春
子①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②,一载赴黄粱③。
【说明】
这一首说的是贾迎春。
判词前“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这是暗示迎春要落在一个恶人手里被毁掉。
【释词】
①子:你。系:是。
②花柳质:柔弱娇嫩的女孩儿。
③黄粱:这里用的“黄粱”,引申其义,喻阴间。赴黄粱就是死去。
【今译】
你是一只忘恩负义的恶狼,一旦得志后就要肆虐猖狂。
可怜一个深闺中的弱女子,一年之内就被折磨得夭亡。
【解析】
迎春是荣府大老爷贾赦的妾所生的女儿。她长得很美,虽然没有才华,但心地纯洁善良。因性格懦弱,又排行老二,人称“二木头”。后来她被其父许配给孙绍祖。孙绍祖的先人因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贾家门下,靠贾家的势力起家的。这个孙绍祖家资饶富,并且“应酬权变”,在官场中很走运,正在兵部等待提升,所以贾赦就选他做了“东床快婿”。孙绍祖品质恶劣,连贾政都不同意这门亲事,但贾赦不听。迎春嫁过去之后,受尽种种虐待,一年之内就被折磨死了。
喜冤家
中山狼①,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②。一味的骄奢淫荡贪顽彀③。觑④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贱的公府千金似下流⑤。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⑥。
【说明】
这首曲唱的是贾迎春。
《喜冤家》,意思由于错误的婚配遇上了冤家对头。
【释词】
①中山狼:指迎春的丈夫孙绍祖。
②不念当日根由:忘掉了当年贾家对孙家的恩德。
③贪顽彀:贪恋女色,荒淫无度。
④觑:看待。
⑤下流:下等人,奴才。
⑥荡悠悠:和上句魂魄连起来,说死去。
【今译】
他品性如豺狼,是个凶残的野兽,完全忘记了自家发迹的根由。一味地荒淫无耻出尽丑。作践的,公府千金似奴婢一流。可叹一位年轻的姑娘,一年之内把命丢。
【解析】
迎春的悲剧是其父贾赦一手造成的。按孙绍祖的说法,是贾赦花了孙家五千两银子,拿迎春抵了债。作者一再用“中山狼”称呼孙绍祖,因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这就是他“骄奢淫荡贪欢媾”的注脚。迎春劝两次,他就骂迎春是“醋汁老婆拧出来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完全是一副流氓嘴脸。迎春这位公府千金哪里经过这个?回到家里啼哭诉苦,王夫人也只能说“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之类既像安慰又像劝导的话。迎春只提出一点可怜的要求:“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几天后,孙家来人接,她“只得勉强忍情作辞”,回到“狼窟”里去。曹雪芹写了八十回的《红楼梦》就在这个地方绝笔,使我们看不到作者怎样写迎春“一载赴黄粱”的惨状了。高鹗续书的“还孽债迎女返真元”的情节,虽然基本体现了原作者的意图,但嫌太草草了。